第6章 我的前半生(6)
我悻悻然,“我不懂這些,我是一等一的良家婦女,我自問擲地有金石之聲?!蔽已a上一句:“好的女人都不屑這些?!?/p>
安兒問:“唐晶阿姨是不是好女人?”
“當然是?!蔽液敛华q豫的答。
“我聽過唐晶阿姨打電話求男人替她辦事,她那聲音像蜜糖一樣,不信你問她,”安兒理直氣壯,“那男人立刻什么都答應了?!?/p>
我更加悲哀。
真的?唐晶也來這套?想來她何止要懂,簡直必須要精呢,不然的話,一個女人在外頭,怎么過得這許多寒暑?女人所可以利用的,也不外是男人原始的沖動。
“真的嗎?”我問女兒:“你見過唐晶阿姨撒嬌?”
“見過,還有一次她跟爸爸說話,繞著手,靠在門框上,頭斜斜的拄著門,一副沒力氣的樣子,聲音很低,后來就笑了?!?/p>
“是嗎?有這種事?”我竟然不知道。
安兒說:“媽媽,你眼睛里除了弟弟一個人外,什么都看不見。”
我怔怔地想:我倒情愿引誘史涓生的是她。
我真胡涂,我從來不知道別的女人會垂涎我丈夫,而我丈夫,也不過是血肉之軀,難經(jīng)一擊。
門鈴響,安兒去開門。
她揚聲說:“是唐晶阿姨?!?/p>
唐晶這死鬼永遠是漂亮的,一般是事業(yè)女性,一樣的時髦衣裳,穿在子群身上,顯得輕佻,但唐晶有個標致格,與眾不同。
我長嘆一聲,“只有你一個人同情我?!?/p>
唐晶看我一眼,“你并不見得那么值得同情,此刻持DSWS身份的女人,不知有多少,沒男人,就活不下去,社會不會同情你?!?/p>
安兒在一旁聽見,比我先問:“DSWS?那是什么?”
唐晶笑答:“DIVORCED SEPERATED WIDOWED SINGLE的女人?!?/p>
我喃喃道:“真鮮?!?/p>
唐晶脫去腳上的猄皮靴子,把腿擱在茶幾上。
我問她:“今天早下班?”
“去看醫(yī)生?!?/p>
“什么???”
“整容醫(yī)生,不是病?!?/p>
我吃驚,“你要整哪里?”
“別那么老土好不好?”唐晶笑,“整容又不是新聞,”她啜口茶,“整眼袋,免得同事老問我:唐小姐,你昨晚又沒睡好?我受不住這樣的關懷。”
“可是整容——”
“你想告訴我只有臺灣女歌星才整容?”唐晶笑,“女歌星也吃飯呀,你還吃不吃飯?令自己看上去漂亮一點是很應該的。如今時裝美容雜志每期都刊登有關詳情,如買件新衣而已?!?/p>
我發(fā)呆,“我真跟不上潮流了,唐小姐?!?/p>
“你又不經(jīng)風吹雨打,不需要整頓儀容?!?/p>
我沒精打采,“到這種時間,你還打趣我?!?/p>
“說真的,”她放上茶杯,“子君,你不是說要見一見辜玲玲?”
“是。我說過?!?/p>
“她也想見見你?!?/p>
我站起來,“你彷佛跟她很熟?!蔽业芍凭В澳愕降自诎缪菔裁唇巧?,是人還是鬼?”
唐晶指著我鼻子說:“若不是跟你認識廿多年,就憑你這句話,我還睬你就是小狗?!?/p>
我說:“對不起。”又坐下來。
“你這個標準小女人?!彼R。
“她在什么地方,我去見她?!蔽一沓鋈ァ?/p>
“她在家里。”唐晶說。
“涓生也在那里嗎?”我忍不住還是問。
“涓生哪有空?他在診所?!?/p>
“馬上去。我看她怎么個美法?!蔽冶瘺龅卣f。
“她長得并不美。”唐晶說。
起先我以為唐晶幫我,但后來就知道唐晶最公道不過。她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她把我?guī)У街猩献≌瑓^(qū)一層公寓。
來開門的便是女明星辜玲玲本人。
開頭我還以為是菲律賓女傭,跟咱們家的美姬相似,一般的燙著短發(fā),黑實的皮膚,平凡的五官。
到唐晶稱呼她的時候,我才知道她是辜玲玲。
我詫異極點,故此表情反而非常自然。
這樣的一個人!
跟我噩夢中的狐貍精沒有半點相似之處,太普通太不起眼,連一身衣服都是舊的,活脫脫一個阿巴桑,我真不知是悲是喜,就憑她這副德性,便搶走了我的涓生?
涓生真的發(fā)瘋了。
這辜玲玲要比我老丑三倍。
她招呼我們坐,笑臉是僵硬的。
她大概是不肯稱我為“史太太”,故此找不到稱呼。
她雙手很大很粗,像是做慣了活,指頭是禿的,也沒搽寇丹。
如此家鄉(xiāng)風味的女人。
她開口:“聽說你答應離婚?!?/p>
我點點頭。
涓生竟舍我取她,難道我比她更不如?
她松一口氣,“我跟涓生說,受過教育的女性,不會在這種事上生枝節(jié)?!彼闶欠Q贊我?
但說的話也很合情合理。
“我自己也是過來人,”這么坦白。“離婚有一年了?!?/p>
這時候一個跟安兒一般高大的女孩子自房內(nèi)走出來,沖著辜玲玲叫聲“媽”。
這大概便是安兒說過的冷家清。女兒長得跟媽差不多樣子,黑且實,鼻梁上架一副眼鏡,比起她,安兒真是嬌滴滴的小安琪兒。
聽說她還有一個兒子,史涓生敢情有毛病,這跟他自己的家有什么兩樣?他卻舍卻自己親生的孩子不要,跑來對著別的男人的孩子,倘若這是愛情,那么愛情的魔力也太大的了。
他目前所唾棄的生活方式跟他將來要過的生活方式一模一樣,旁觀者清,我知道他是要后悔的。
辜玲玲的家并不如一般明星的家那么金碧輝煌,看得出是新裝修,是涓生出的錢?
主色用淺咖啡,很明顯是想學歐美小家庭那種清爽簡單的格調(diào),大致上沒有什么不妥,但細節(jié)就非常粗糙:一套皮沙發(fā)是本地做的,窗簾忘了對花,茶杯與碟子并不成一套。
涓生所放棄的要比這一切都精細美麗考究,他這樣做是為了什么?難道這個其貌不揚的女人能夠在肉欲上滿足他?
我聽見唐晶說:“……這樣也好,見過面之后,你們有話可以直說?!?/p>
我不以為然,唐晶太虛偽,我與這個女人有什么話要說?見過面,免得在一些場合碰上了也不曉得避開,如此而已。我笨了這些年,從今天開始要學精乖。
然后唐晶拉一拉我,示意要走,我倆站起來。
那辜玲玲還自不好意思說:“沒有什么招待。”
應酬功夫是要比我們好,她們做戲的人……也許唐晶又要說我老土,一竹篙打沉一船人。
我們走到門口,迎面碰見一個老頭進來,弓背哈腰,滿頭白發(fā),看上去活脫脫似個江北裁縫,只見唐晶朝他點點頭。
老頭看我們一眼,熟落地進屋去。辜玲玲掩上門。
我心中氣苦,便搶白唐晶,“你跟她家人很熟呢。”
唐晶將我塞進車子。
“你道他是誰?”
“誰?”我惡聲惡氯。
“那是辜玲玲的前夫,叫做冷未央,當年鼎鼎大名的編劇家,一個劇本值好幾萬?!?/p>
我倒抽一口冷氣:“什——么!”
我真正的吃驚了,那么一個糟老頭,沒有六十也有五十五,一副襤褸相,她嫁了他?我的天,這事史涓生知不知道?
太離譜了,我還以為女明星個個窮奢極侈,錦衣美食,出外時乘搭勞斯萊斯,一招手來一車的公子,身上戴幾百卡拉鉆石,要什么有什么,然后成日價披著狐裘(狐貍精),腳踏高跟拖鞋,腳趾都搽得鮮紅,專等她情人的妻來找她算賬。
不是那回事。
誰知不是那回事。我呆呆的由得勁風吹打我的臉。
“冷呢,”唐晶說:“把車窗絞上。”
我如墮入五里霧中,朝唐晶看過去。
唐晶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處身暖巢太久了,外邊的事難免不大明白?!?/p>
太不可思議,史涓生巴巴的拋妻離子,跑去揀這個老頭的舊鞋,還得幫他供養(yǎng)兩個孩子?這莫非是前世的債。
難怪我公婆都會跑出來替我說話。
涓生倒霉也倒足了。
“這個女人!”我只能夠這么說。
“化起妝來在臺上看還是不錯的。”唐晶說:“許多人佩服她的演技?!?/p>
我憤憤地說:“那自然是一流的。”
“她手邊也有點錢,也不盡靠史涓生?!碧凭Э次乙谎邸?/p>
“現(xiàn)在不靠,將來就靠了,誰不知道香港的西醫(yī)是金礦?!蔽艺f。
“這金礦至少還有一部份是你的?!碧凭дf:“現(xiàn)在真要談談你的將來了?!?/p>
“見過大明星辜玲玲之后,我覺得自己的前途很樂觀?!蔽液苤S刺且賭氣地說。
“你別看輕她,”唐晶嘆口氣,“人家很有辦法,到南洋登次臺便有幾十萬收入。”
“這社會太拜金?!蔽腋锌卣f。
唐晶邊笑邊點頭,“果然不出我所料,怪起社會來了?!?/p>
我大力搥唐晶的大腿。
唐晶說:“噯噯噯,當心,我這只腳在踏離合器——喂,子君,記不記得小時候,你嘴巴斗不過我,就喜歡打我的習慣?”
我們的思想一下子飛回童年的平原,我悲傷起來,時間怎么過得那么快呢,轉(zhuǎn)眼廿多年,人不怕老,最怕一事無成。我被生命騙了。
“別想得太多,來,我?guī)愕揭粋€好地方吃菜。”
我說:“唐晶,送我回家吧,我那兒子醒來不見我,又要哭的?!?/p>
“權(quán)當你自己已經(jīng)死了。”唐晶說:“何必那么巴結(jié)?你丈夫認為你已無資格為人母人妻,你尚不信邪?有時也得替自己著想一下。”
我苦笑:“唐晶,我真是不知道你這個人是邪是正。”
“你管我呢,反正我沒勾引過人家的丈夫,破壤人家家庭?!彼銎鸨亲印?/p>
“也許,”我難過地說道:“物必自腐然后蟲生?!?/p>
唐晶點點頭,“你的態(tài)度不錯,很客觀。這年頭,誰是賢妻,誰是狐貍精,誰奸、誰忠,都沒有一面倒的情況了,黑與白之間尚有十幾層深淺不同的灰色,人的性格有很多面,子君你或者是一個失敗的妻子,但卻是個好朋友?!?/p>
后來我便沒有再出聲。自小我不是那種敏感多愁的女孩子,唐晶也笑過我“美則美矣,毫無靈魂?!碑斈赇干约捌渌淖非笳呖粗械?,也就是這份單純。
小時候的天真到了中年便成為遲鈍,但是婚變對于再愚蠢的女人來說,也是傷心的事。
回到家中,唐晶盤問我的計劃。
我將平兒抱在懷中,對她說:“我要找一層房子搬出去,涓生給我五十萬遣散費。”
安兒正在學打毛衣,她一邊編織,一邊聽我們說話。
旁人看來,也還是一幅美滿家居圖,然而這個家,已經(jīng)五分四裂,名存實亡。
“如今五十萬也買不到什么好房子?!?/p>
“我不想問他再拿錢。”
“我明白,贍養(yǎng)費夠生活嗎?”
“夠的夠的,不過唐晶,我想找一份工作做。”
“你能做什么?”她訝異。
“別太輕蔑,凡事有個開頭?!蔽依碇睔鈮选?/p>
“做三五個月就不干了,我領教過你?!?/p>
“現(xiàn)在不同,長日漫漫,不出去消磨時間,度日如年?!?/p>
“工作不是請客吃飯,不是讓你耗時間的消遣?!?/p>
“我省得?!?/p>
“你一些經(jīng)驗也沒有,一切從頭開始,做慣醫(yī)生太太,受得了嗎?”
“我會咬住牙關挺下去?!?/p>
“我權(quán)且相信你,咱們盡管試試看。”
“唐晶——”
“別再道謝了,婆媽得要死?!?/p>
“是?!?/p>
“找房子布置起來是正經(jīng)。別的本事你是沒有的,子君,可是吃喝玩樂這一層,你的品味實在很高雅?!?/p>
我狼狽的說,“總得有點好處呀。”
安兒抬起頭來,雙眼充滿淚光。我把她也擁在懷內(nèi)。
唐晶抬起頭,雙目看到空氣里去,頭一次這樣迷茫滄桑,過了一會兒,她轉(zhuǎn)過頭來說:“子君,做人實在沒有多大的意思?!?/p>
我被她嚇了一跳。
但是她隨即說:“明天,明天就去看房子,我們辦事講速度。”
我感激唐晶,我家人卻不那么想,母親帶著大嫂來看我,兩人炮轟現(xiàn)代女性。
“你真的搬出去?”母親急問。“有什么事好商量,你別受人慫恿,我告訴你,是有這種壞女人,看不得別人夫妻恩愛,變了法子來離間別人,你當心?!?/p>
大嫂冷冷的巡視一下環(huán)境,陰陰的說:“這么好的一個家,子君,我是你的話,我就舍不得離開。建立一個家,總得十年八年,破壞一個家,三五天也就足夠?!?/p>
伊們不明白,總要我承認,是涓生要把我自家里掃出去,我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媽媽恫嚇地問:“這個婚,你是要離定的了?”
我說是。
大嫂吃驚,“子君,你要三思才好,涓生有外遇是一件事,離婚是另外一件事,男人總似貪腥的貓兒,女人以忍耐為主,你搬出去?單是這三柜子的衣服,你搬到什么地方安置?”
我看著嫂子,只覺得我們是兩個世界里的人。
她有她的理論,一直說下去:“你不走,他能趕你走不成,你手上抓著錢,今天逛中環(huán),明日游尖沙咀,愛干什么就干什么,何必便宜他,多少太太都是這樣過日子,拖他那么三五年,他也就回來了,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你怎么可以跟他離婚?”
我不氣反笑,“照你這么說,離婚反而是我的錯?”
“當然是你的錯?!贝笊┲毖圆恢M,“你將來一定會反悔的,你能搬到什么地方去,他才給你五十萬,你隨便在骯臟的紅番區(qū)找一層小公寓,一輩子見不到一個上等的人,你這一生也就完了?!?/p>
我說:“我這一生早就完了?!睙o限凄涼。
“早著呢?!贝笊├湫Γ骸叭松谋瘎⊥菚畹桨耸畾q,你會離婚,我也會呀,我干嗎不離,你哥哥的生意一百年來也不見起色,我艱苦中生了三個女兒,他還嫌我不是宜男相,我干嗎不離婚?”
母親聽見她數(shù)落兒子,面上變了色。
大嫂說下去,“拂袖而去,總不能去到更下流的地方,你說是不是?”
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我與她,縱然沒有交通沒有感情,到底結(jié)識近廿午,她有她的道理,她不見得會害我。
對于離婚這件事,一般人不外只有兩個看法,一個是實時離異,不必猶豫,另一個是決不能離,拖一生一世。大嫂顯然贊成后者,她的生活環(huán)境不允許她有別的選擇,她的一番話不外是她的心聲,我領她這個情。
我苦笑說:“每個人的處境不一樣,我勢必將離,不得不離?!?/p>
母親號啕大哭起來。
我說:“不必哭,我會爭氣,我會站起來?!?/p>
大嫂長嘆,“你就差沒說‘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子君,你還有十八年嗎?”
我強笑,“別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p>
“我倒不是怕你會來投親靠友的,”大嫂哼了一聲,“幸虧你大哥不成材,供養(yǎng)父母及三個女兒之后,還得賭狗賭馬賭沙蟹?!贝笊┱f。
“你大哥不知幾時欠下一屁股的債,他不向你借已經(jīng)算上乘,你也占不到他便宜,不過我還是勸你三思。”大嫂說。
我不響。
母親哭得更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