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的前半生(7)
離婚是我自己的事,親友們個個如臨大敵,如喪考妣,真奇怪,這是什么樣的心理?
當夜涓生不歸。
我一夜沒睡。
我平靜而詼諧的想:原來我不能一夜沒有男人,男人不在身邊便難以入眠,這不是相傳中的姣婆嗎?
我攤開報紙,研究樓宇買賣分類小廣告。
美孚新邨,千二呎七十五萬,唔,樓價跌了。
沙田第一城。我沒有車牌,住不得“郊區(qū)”。
太古城臨海朝北……太遠,看孩子們不方便。
扔下筆我跟自己說,打仗也是這樣的吧,說著打就打到來了,老百姓們還不是死的死,傷的傷,逆來順受,聽天由命,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生命中的太平盛世是一去不復(fù)還了,我伏在桌上再度飲泣,迷蒙間睡去。
天亮?xí)r平兒出門上學(xué)時喚我,我含糊應(yīng)他,轉(zhuǎn)到床上去憩一會兒。
正在夢中自怨自艾,自憐自嘆,阿萍使勁地推我,“太太,太太,醒醒。安兒出事了。”
我頓時嚇得魂不附體,跳起來,“發(fā)生什么事?嗯?她怎么了?”
“學(xué)校打電話來,說她與同學(xué)打架,在校長室內(nèi)又哭又鬧,太太,他們叫你馬上去一趟。”
“好好好,你替我準備車子?!?/p>
“太太,司機與車子都被先生叫到‘那邊’去了?!卑⑵紦?jù)實報告。
我心一陣刺痛,“好,好。”那么現(xiàn)實。
是他的錢,是他的車,他要怎么用,給誰用,由得他,我無話可說。
我匆匆換好了衣裳,叫街車趕到學(xué)校,由校役帶我到校長室。
一進門,看到情形,我不由得嚇得呆住。
不是安兒,安兒完整無缺,而是另一個女孩子。她頭發(fā)凌亂,校服裙子撕破,臉上全是手指甲抓痕,手中拿著剛跌碎的眼鏡,正在哭泣。
而安兒卻毫無懼色,洋洋得意地蔑視對方。
我記起來,這女孩子不就是辜玲玲的女兒冷家清嗎?
我驚呼,“怎么會這樣?”
校長站起來,板著一張臉,“史太大,史安兒在操場上一見到冷家清就上去揍她,冷家清跌在地上,她還踢她,我們通知雙方家長,但是冷太太出外拍戲未返,我們打算報警帶冷家清去驗傷,你有什么話說?”
我瞪目不知所措。
安兒自牙齒縫內(nèi)迸出來:“打死她,打死這賤人的一家!”
校長揮揮雙手,忍無可忍地喝道:“史太太,如果你不能解釋這件事,我們決定開除史安兒。”
我連忙說,“千萬不要報警,我愿意送冷家清到醫(yī)院,求你聽我說幾句話——”
“自然有校工會送冷家清到醫(yī)院?!毙iL一張臉像鐵板似,“用不到你?!边@時候校工進來,冷家清跟他出去。
可憐,手踭、膝蓋全部摔破,我不忍,轉(zhuǎn)過頭來罵安兒,“你瘋了?你打人!”
安兒嚷:“我為媽媽報仇,媽媽反而罵我?”
我一時濁氣上涌,伸手“刷”的給她一巴掌。安兒先是一怔,隨即掩著臉,大聲哭泣。
校長制止,“史太太,”她厭惡的說:“平時不教導(dǎo)孩子,現(xiàn)在又當眾打她,你不是一個好母親。”
我聽了這樣的指摘,頓時道:“校長,我有話說?!蔽肄D(zhuǎn)頭跟安兒講:“你到外頭等我?!?/p>
安兒出去,掩上校長室門,我從頭到尾,很平靜的將辜玲玲一家與我們的瓜葛說個清楚,來龍去脈一字不漏。
“……校長,我不介意你開除安兒,只是我希望你明白她身受的壓力,她也身不由己,平時相信校長也曉得她是個好學(xué)生,成績一向不錯?!?/p>
校長的老臉漸漸放松,她不知說什么好,以一聲長嘆代替。
我站起來,“我們先走一步,校長。我沒有要求你的原宥,我只希望得到你的了解。”
她沉吟,“史太太,安兒明天可以來上課?!?/p>
我放下一顆心,“校長,我想我會替安兒辦轉(zhuǎn)校手續(xù),既然發(fā)生這樣的事,我不想她學(xué)校生活有陰影,如果校長愿意幫忙的話,請?zhí)嫖覀儗懸环馔扑]信?!?/p>
校長轉(zhuǎn)為非常同情。
“史太太,我愿意推薦安兒到本校的姊妹學(xué)校就讀?!?/p>
“謝謝校長?!?/p>
“明天請安兒來上課,告訴她不會見到冷家清,冷家清起碼要放三天假。”
“是,校長,關(guān)于安兒……我會向她解釋,這一切……不是什么人的錯?!?/p>
校長又嘆一口氣,滿臉的同情。
我說:“我走了?!?/p>
安兒坐在校長室門口,我心痛地撫摸她的臉。
她說:“媽媽,我替你添這么多麻煩?!?/p>
我喃喃道:“不怕,安兒,我們不怕,我們很堅強,一切都可以應(yīng)付得來。”
“媽媽,你怎么變得這樣勇敢?”她抬起頭來。
我苦笑,“媽媽打了你,痛不痛?”
她微笑,“不痛?!?/p>
回到家,我筋疲力盡的向安兒解釋,這不關(guān)冷家清的事。
安兒似乎有點明白,像她那樣年紀的孩子,事事似懂非懂,很難說。
傍晚,史涓生的電話到了。
我知道他找我為什么。那女人一定吐盡苦水。
取過電話我就冷冷的先發(fā)制人,“是的,我們的女兒揍了她的女兒,史涓生,你聽著:史安兒姓史,有你一半血液,冷家清與你絲毫沒有關(guān)系,你若說一句叫我聽不順耳的話,我?guī)Я藘蓚€孩子走得無影無蹤,你別借故行兇!”
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要報警是不是,去報呀,你慫恿她抓你的女兒去坐牢呀!”我狀欲潑婦,一口咬實涓生不放。
“……”
安兒在一旁將頭靠在我肩膀上,雙眼中全是感激。
涓生在那邊終于嘆口氣,“你知道冷家的孩子也是無辜的?!?/p>
我說:“她再無辜,輪不到你出來替她說話,一切都是你引起的,安兒為這件事要轉(zhuǎn)校?!?/p>
“我也知道安兒心里不舒服——”
“你已經(jīng)不要這個家了,我們好,不用你稱贊,我們淪落,亦不用你嗟嘆?!?/p>
“孩子仍然是我的孩子?!彼f:“你告訴安兒,明天我來看她?!彼麙炝穗娫?。
我的心沉重。
這時候平兒拿著漫畫書走出來,很興奮的說:“媽媽,媽媽,我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p>
我強顏歡笑,“是嗎,快快告訴我聽,發(fā)現(xiàn)了什么?!?/p>
“媽媽,Q太郎與叮當是同一個人畫的?!彼槐菊?jīng)的說。
我作佩服狀,“呵,是嗎,多么細致的觀察力,”我眼淚往肚子里流,“你喜歡哪一個呢?”“我現(xiàn)在喜歡叮當,以前我也喜歡Q太郎。”平兒搖頭晃腦的說。
我一震,“為什么,為什么你不再喜歡Q太郎?”
平兒搔搔頭,想很久,“不知道?!?/p>
我問,“是不是看厭了?”
“對,”平兒恍然大悟,“看厭了?!?/p>
我長嘆一聲,“平兒、安兒,媽媽要靜一會兒?!?/p>
我走進房間,將自己關(guān)著良久。
下午與唐晶出去找房子。我們托經(jīng)紀辦,并沒有花太大的勁,小型公寓每層都差不多樣子,六七百呎,小小的房間便于打通,浴間對著客廳,廚房只夠一個人轉(zhuǎn)身。
我不介意地方小,越小越好,一個人住那么大的地方,空谷回音,多么可怕。
我忍不住將上午的事向唐晶傾訴著。
唐晶說我應(yīng)付得很得體。
我滔滔的發(fā)著牢騷,唐晶打斷我——“超過十分鐘了?!?/p>
“什么?”我不明白。
“每天只準訴苦十分鐘,”她笑,“你不能沉緬在痛苦的海洋中,當為一種享受,朋友的耳朵忍耐力有限,請原諒?!?/p>
我頓時啞口無言,懷著一肚子委屈,傻傻的呆視她。
唐晶柔聲的說:“天下不幸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不是特權(quán)分子,你若不信,我就推薦你買本《駱駝祥子》或是《文革實錄》來瞧瞧?!?/p>
我低下頭,回味著她的話。
“——這間屋子方向不錯,”她轉(zhuǎn)頭跟經(jīng)紀說:“只是請你跟屋主說:裝修我們不要,看他是否愿意減一兩萬?!?/p>
經(jīng)紀唯唯諾諾。
唐晶問我,“不錯,是不是?叫史涓生付錢吧。”
“什么價錢?”我問。
“五十二萬。十六年期?!苯?jīng)紀說。
我苦笑,“夠了,到那個時候我早就死了?!?/p>
“你放心,死不了。”唐晶坐在空屋子的地板上,盤起腿。
在陽光下,她的臉上有一層晶瑩的光彩,那么愉快,那么自然,她雙眼中有三分倔強,三分嘲弄,三分憂郁,還有一分挑逗。她是永不言輸?shù)?,奮斗到老。
我覺得慚愧,握緊拳頭。我的力氣呢,我的精神呢。
經(jīng)紀說:“唐小姐,你若看中,就放一點定洋?!?/p>
唐晶簽出支票,一切是她的主意,我唯命是從。
她說:“地段是差一點兒,勝在價錢便宜,算了。”
她搭著我的肩膀離開那層公寓。
我也沒向她道謝,在門口分手,各自返家。
子群知道我新居的地段,馬上發(fā)表意見。
“你怎么住到美孚去?貪什么好?穿著睡衣落樓吃餛吞面方便還是怎么的?告訴你,男人一聽見你住那種地方,嫌遠,連接送都不理你,這是誰的餿主意?八成是唐晶,是不是?”
我冷冷的問:“依你說,該怎地?”
“史涓生既然給你五十萬,你就拿來租屋子住,把自己打扮漂漂亮亮,再釣大金龜,到時不愁穿不愁吃。”
“是嗎?”我看著她:“你呢,你怎么沒釣到?你比我年輕,條件比我也好?!?/p>
她啞口無言,沒趣的住口。
子群住又一邨,租了人家舊房子的一間尾房,很受二房東的氣,夜歸開多一盞門燈也不準,但她情愿把薪水供一部日本跑車在街上飛馳,充大頭鬼,人各有志,閑時告訴那些牛鬼蛇神:“我住在又一邨?!?/p>
這次走出來,我還打著有男人追的主意不成,只要活下來、活得健康,已是我最大的宗旨。
五十萬有多少?如果沒有進賬,不用很奢侈,花一年也就光光的,以后我還活不活下去?
子群的意見簡直可以置之不理。
第二天見到涓生,老實不客氣,攤大手板問他要錢。
他問:“你找到房子了?”
“五十二萬,請付現(xiàn)金支票?!?/p>
“子君——”他有點為難。
他猶疑了。
他會猶疑嗎?
“安兒打人的事……”
“我已經(jīng)教訓(xùn)過她,她被我掌摑,還不夠嗎?”
“我想我還是把她送到外國去好?!变干鋈徽f。
“什么?才十二歲就送外國?”我愕然,“她又是女孩子,怎么放心?”
“怕什么,大不了做小洋人,”涓生笑,“現(xiàn)在流行到外國,你問問她?!?/p>
“你是要遣走她,是不是?”我責(zé)問。
“你別多心,子君,去不去由安兒自己,她也并不是兒童了?!?/p>
“事情一宗管一宗,我那屋價,你先給我再說?!?/p>
“子君,我只能給你三十萬?!彼鋈徽f。
“什么?”
“子君,我算過,我最近很緊,只能付你三十萬,其余二十萬,分期付款,你先向銀行貸款,以后我設(shè)法還你?!?/p>
我倒抽一口冷氣,“我拿什么錢來作分期付款?”
“我每個月還會付你五千塊?!?/p>
“五千塊?那不是我的生活費用嗎?”
“你至好省一點,或是……找工作做?!?/p>
我說:“如今的利息那么高,史涓生,你說過會安置我的?!?/p>
涓生臉上出現(xiàn)厭惡的神情,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想:這女人,我豢養(yǎng)她十多年,她眼中只有錢,現(xiàn)在與我討價還價,像在街市買菜一樣。
我沉默了,一顆心在滴血。
“……你還有點首飾……”他說。
他聲音是這樣的陌生。我在干什么?向一個陌生人要錢,并且尚嫌少,子君呵子君,你怎么好意思。我根本不記得什么時候認識過面前這個男人,我至愛的丈夫史涓生已死,我似已死。
我聽見我自己說:“好,三十萬就三十萬,余數(shù)我自己設(shè)法。”
他見這么爽快順利,連忙掏出支票簿,立刻開出張支票。
我麻木地接過。
“我也許還要送平兒安兒出去讀書,都是費用哪?!?/p>
我別轉(zhuǎn)頭,沒有回答,沒有落淚,史涓生站起來走了。
唐晶說得對,我并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世上亦有很多女人,懷著破碎的心,如常的活著,我的當務(wù)之急是要把青山留著。
那夜我擁著平兒睡。
唐晶為這件事詫異。她并沒有批評史涓生。但是她說:“我知道有人趁妻子懷孕時遺棄她?!?/p>
后來我們在律師處簽屋契,余款交銀行做分期,分十年給,每個月四千六百。
我得找一份工作,養(yǎng)活自己。我能做什么呢。
唐晶說:“首先,我要替你偽造一份履歷表,沒有人會聘用一個坐在客廳中的太太。第二,請你記住,只要肯學(xué)肯做,你總捱得下去,打工并不需要天才?!?/p>
我只覺背后涼颼颼的,說不出彷徨。
唐晶微笑說:“誰生就的勞碌命?這世界像一個大馬戲班子,班主名叫‘生活’,拿著皮鞭站在咱們背后使勁的抽打,逼咱們跳火圈、上刀山,你敢不去嗎?皮鞭子響了;狠著勁咬緊牙關(guān),也就上?!?/p>
我默默聽著。這話雖然滑稽,血淚交替。
唐晶伸出手,“歡迎你加入我們的行列?!?/p>
我忽然開口:“唐晶,就彷佛數(shù)天之前,我與你一起午飯,那時候我心中才跟自己說:‘高薪?一萬塊一個月又如何?叫我天天早上七點擠到中環(huán),就算揀了錢就可以馬上走,我也懶得起床?!阏f,唐晶,這是不是折墮?”說罷我竟忍不住,仰面哈哈哈地笑起來。
輪到唐晶不出聲。
我解嘲的說:“唐晶,子群說得對,沒有一生一世的事,我的福氣滿了?!?/p>
找工作這一關(guān)最難過,我不能事事靠唐晶,攤開南華早報聘請欄,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薪水這么偏低,堂堂大學(xué)生才三千多底薪,雖然說機會好有前景,升得快,但從底層到升職,簡直是一篇血淚史,我還沒開始,心底已經(jīng)慌了。
要不去教書吧,人事比較簡單。
唐晶說:“天下沒安樂土,哪里都一樣難?!?/p>
“別先把我嚇窒了?!蔽覐娦Α?/p>
她幫我選的盡是大機構(gòu)的工作,我問為什么,她說:“山高皇帝遠,好處多著呢,總比到小地方去做的好;老板老板娘自己都一腳踢,烏眼雞似的盯著伙計,上多次廁所也不行,賺那種薪水,真陰功。”
“人事復(fù)雜,我應(yīng)付不了?!?/p>
“兩個人更復(fù)雜,你看你跟史涓生。”
我持著真文憑與假履歷去見工,一進接見室,雙腿直抖顫,太窩囊了。
唐晶早就囑咐我,見什么職位,該說什么話,回答什么問題,事前像我跟平兒、安兒溫習(xí)功課考名校幼兒園似地惡補,我?guī)缀鯖]哭出來。唐晶一直那么樂觀與滑稽,她說:“不要緊,子君,你長得好看,老板一下子就感動了,此刻外頭的女職員都像一把掃把倒轉(zhuǎn)頭插,你多多少少有點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