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埋個地雷
夏小星沒有見到父親。
在看守所戒備森嚴的門旁,律師向武警出示了證件以后,說她是當(dāng)事人的女兒,她經(jīng)過有關(guān)部門的同意,帶她來給父親送點御寒的衣服。
盤查他們的武警打了個電話,放下電話就說律師可以進去,但她不能。理由很簡單,因為當(dāng)事人是未決犯,在法院判決之前,是不允許和家屬見面的。
在這種嚴肅的不能有笑容的場合,說了一,就絕對不能二的。
她和律師走到幾米遠的地方,律師抱歉的向她解釋,她不是不知道這個常識,所以她跟檢察院和法院都溝通過,“他們都默許了的,但看守所是檢察院、法院、和武警三家管轄的地方,武警這一關(guān)還是通不過。”她表示著無能為力的遺憾。
夏小星見她說的真誠,寬慰著她:“沒關(guān)系,謝謝你有這份心。”
律師臉上依然布滿歉意:“衣服我?guī)湍銕нM去,你有什么話要我替你轉(zhuǎn)達嗎?”
她低頭默了幾秒,抬起頭就對律師說:“你告訴我爸,就說孩子沒了。”
律師微微一詫異,顯然這話太有沖擊性,也太令人遐想,目光在夏小星臉上轉(zhuǎn)了一圈,她隨即識趣的就什么都不問,只說:“就這些?”
夏小星點了下頭:“嗯,就這些,你進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她坐在律師的車里等著她。
下午兩三點,秋陽高照。這里靠近城郊,不應(yīng)該荒涼的,可這周圍沒有樹,沒有建筑,只有孤零零的一座高墻和通向前方道口的一條水泥馬路。
看不見人。
孤零零的路兩邊種著些蔬菜,熟透的萵苣長的很高,一片片葉子在陽光下散著綠,還有一墩墩大白菜,飽滿的菜幫裹在一兩片黃葉里,看不見野草,也沒有孤鳥飛過,可一樣給人一種凄凄荒荒的感覺。
如果身后是一個農(nóng)家小院,眼前的景色定然是另一番境況,寧靜的田園氣息,陽光明媚的秋日午后,可是,不是的,現(xiàn)在她的身后,是一圈森然危聳的高壓電墻和武警把守的鐵門。
她想父親必定是后悔的,在那個被****了自由的白墻里,他一定在悔恨晚年沒有抑制住的貪欲。
律師沒有多久就出來了,因為在日頭下烤著,雖然開著窗,車里還是有點窒悶。她打開了空調(diào),調(diào)出一點小風(fēng),然后對夏小星說:“我把你的原話轉(zhuǎn)述給了你父親,你爸最后說,讓你去他的書房,他在書桌抽屜里留了一樣?xùn)|西給你,你想怎么處理它,隨你的意愿。”
她頓了兩秒,就點了下頭,說了聲:“辛苦你了。”
女律師極有涵養(yǎng),回答著她:“這是應(yīng)該的。”并告訴她,她父親的審判日期離的不遠了,最多再有一個月,判決之后,就可以見面了。
她再次道謝,說:“勞煩你費心了。”
女律師看她一眼,精干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容:“不要和我客氣了,你老公在檢察院和法院上下打點,所以今天我才帶你來。這種明知不可為的事,我可是第一次做,也是想碰碰運氣,果然還是行不通。你告訴他一聲,我可是努力了,他最近把歐龍公司的法律事務(wù)委托給了我們律師事務(wù)所,我們主任笑了一天,說到年底要給我派個大紅包,我還想好好謝謝他呢。”
夏小星楞了一下神,這才知道原來今天此行,里面是有這個淵源的。
回城還不到四點,律師說順道送她到市委小區(qū),車子在市區(qū)主干道上行駛著,一座座高高矮矮的樓房向后滑去,她和律師聊著天,一側(cè)臉,就看見一座嶄新的高樓,陽光下,玻璃幕墻耀眼的閃著光,熠熠的晃眼,就這樣,“亞洲心臟病醫(yī)院”幾個紅色的大字還是撞進了她的眼里。
她扭頭就對律師說:“前面路口你把我放下來吧,我在這里下車。”
律師減了車速:“這還沒有到你家。”
她說著:“我去看一個住院的朋友,他就在這家醫(yī)院。”
“噢,”律師應(yīng)一聲,就靠邊停了車,“有事我再和你聯(lián)系。”
“好的。”
她下了車,關(guān)上車門,隔著車窗和律師搖手道別。
她要過馬路,馬路上車流滾滾。
自從四個輪子的交通工具出現(xiàn),人類就再也無法擺脫它,它帶給人們巨大的利益和便捷,可自它出現(xiàn),也有無數(shù)的生命,殞閉在那滾滾的車輪底下。
這是文明的代價,有利,必然有弊。可相對于進步而言,這點犧牲,人類接受了。
車子實在太密集,夏小星這次也遵守了交通規(guī)則,她在斑馬線上等綠燈亮了才過的馬路。
路過一家小小的鋪面,不足兩米的柜臺上擺著各種紅紅綠綠的飲品,她問:“老板,有沒有豆?jié){?”正在看著小電視的女孩回過臉:“有豆?jié){味的奶茶,你要嗎?”
她搖頭:“不要奶茶,只要豆?jié){,你有嗎?”
那女孩答:“不是原味的,是速溶豆?jié){晶沖的,可不可以?”
她猶豫了一下:“好吧,給我來兩杯吧,是甜的還是咸的?”
“都是甜的。”那女孩說道。
她再沒說話。
提著兩杯豆?jié){,她進入醫(yī)院大樓,上電梯,出電梯,這回她才注意到,葉楓住院的樓層屬于心臟外科區(qū)域,白天,下午四點多,這里的走道也出奇的安靜,她從****點走過,兩個****一個在配藥,一個在伏案寫記錄,抬頭看她一眼,都沒有理她。
她去向走廊深處的病房。
門閉著,上方的小窗口只看見門后的過道和正對門的病房一角,她敲門,嘴里喊著“葉楓。”
等了一小會兒,沒有人應(yīng)。
她又敲,又叫他的名字,順手就輕輕的推了下門,門應(yīng)手開了五指寬的一條縫,依然沒聽到回答。她推開門,走了進去。
病床上睡著一個人,聽到她進來的聲音,那人轉(zhuǎn)過了頭。
不是葉楓,是個年紀比他大很多的男人,他看著她,問道:“你找誰?”
夏小星愣住,呆了幾秒,才說:“這個病房里原來的病人出院了嗎?”說完她意識到,這個問題似乎應(yīng)該去問****。
果然那人回答她:“你去問****,我是今天才住進來的。”
她出了病房就掏出了電話,按了葉楓的號碼,把電話舉到耳邊,里面?zhèn)鞒龅囊廊徊皇恰班健甭暎悄莻€令人聽著更想不停撥電話的女聲:“你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
她又撥一次,還是這個聲音。
放下電話,她在雪白刺亮彌漫著藥水味的走道里立了一下,隨即就快步的向****點走去。兩個****正在聊天,她打斷了她們:“麻煩問一下,六號病房原來的病人是不是出院了?”
一個****回過頭:“幾號病房?”
她趕忙重復(fù)一遍:“六號病房,一個叫葉楓的病人。”
“噢,他啊,走了。”那****說完,扭頭又繼續(xù)說話去了。
她在****點前半開放的隔斷邊站了會兒,終于在兩個****絮絮叨叨的談話聲中去向了電梯。
出了醫(yī)院門她就抱著電話給葉楓發(fā)短信,六個字,葉楓,你出院了?按了發(fā)送鍵,她停了一下,又發(fā)了一條,你手機怎么總是關(guān)機?
收起電話她去乘車,又要過馬路,日頭下她覺得有點渴,一路走就一路喝了一杯豆?jié){。人工豆?jié){甜的發(fā)膩,她想起葉楓昨天說到咸豆?jié){時的那個表情,孩子氣似的饞嘴模樣,好像就在眼前。
電話打不通,她就聯(lián)系不到葉楓了,她只知道他的手機號碼。
她只能等著他什么時候又毫無預(yù)兆的在她面前冒出來,也許明天,也許后天,他看見了她的短信,就會給她打電話,然后用拖著尾音的腔調(diào),叫著她。
“小星。”
回到家,母親雙眼就望住她,她知道一定會讓母親失望,果然一說沒有見到父親,徐淑云就轉(zhuǎn)身進了廚房。她跟進去,叫了一聲“媽”,徐淑云沒有回頭,頓了片刻,才說:“你去歇一會吧,我來做飯。”
她在廚房門口站著,見母親始終埋著頭在水槽邊摘菜,心里明白母親大約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就回了自己的房間。
站在房里,她想著律師的話,就去向了書房。
書房還堆著她從自己家搬來的東西,她繞過它們來到父親的書桌前。書桌很大,暗紅色的桌面,有著透明的琥珀光澤,復(fù)古式造型,抽屜就有七個,左右各三個,當(dāng)中還有一個。多歸多,好在各個抽屜井井有條,她原先就看過,今天有目的的又翻一次,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父親留給她的東西。
但父親既然這樣說了,那肯定是有這個東西存在的。她把當(dāng)中的抽屜整個的端了出來,俯下頭,她向空了的抽屜深處望去,終于找到了父親留給她的東西。
一份房產(chǎn)證。
裝在一個牛皮大信封里,用透明粘膠紙貼在抽屜底層。
是那個女人住的房屋的產(chǎn)權(quán)證書,戶主寫的卻是她的名字,夏小星。
她記起來,父親有一次是要過她的身份證,當(dāng)時含混不清的沒有細說理由,她也沒有多問,就給了他。父親為什么要寫她的名字,而不寫那個女人的名字?他明明是替那個女人買的房子。
抬起頭,她腦子轉(zhuǎn)了兩圈,隱隱約約有點想通了。
昨天和葉楓去找那個女人的情景浮現(xiàn)在她的眼前,那個沒什么教養(yǎng)的粗魯壯碩男人,葉楓連著叮嚀她兩次不要獨自去找他們,或許,父親也知道有這個男人的存在。
在房產(chǎn)證上寫女兒的名字,那是因為父親知道,假使這個女人真的為他生了孩子,即使女兒知道了,看在孩子的份上,女兒也不會把這個女人趕走。那么今天,孩子沒有了,父親給她這份房產(chǎn)證是為了什么?
律師轉(zhuǎn)達父親的話是,你想怎么處理,隨你的意愿。
那套房子估計值五十萬左右,父親是想讓她收回,去還上繳了的贓款的債嗎?
似乎就是這個意思,父親知道他的虧空,是女兒幫他填補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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