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最后的幸福(一)
張資平小傳
張資平,原名張星儀,1893年農(nóng)歷四月初九出生于廣東梅縣的一個沒落的封建大家族中。1902年開始讀私塾,對《西游記》、《七劍十三俠》等古典文學(xué)作品產(chǎn)生興趣。1906年入美國傳教士創(chuàng)辦的免費廣益中西學(xué)堂,開始接觸西方文化。1910年夏考入廣州的兩廣高等警察學(xué)堂,不愛上課,卻迷上了林譯小說。
1912年8月赴日留學(xué)。經(jīng)過高等學(xué)校預(yù)科和高等學(xué)校的學(xué)習(xí)之后,1919年考入東京帝國大學(xué)理學(xué)院地質(zhì)系。到日本后接觸了大量日本、歐美的文學(xué)作品,并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新思想。1916年曾加入以“科學(xué)救國”為宗旨的丙辰社(后更名中華學(xué)藝社)。1920年6月寫成第一篇比較有名的短篇小說《約檀河之水》。7月參與發(fā)起成立創(chuàng)造社。1921年寫成中國新文學(xué)史上第一部長篇小說《沖積期化石》,從此作為創(chuàng)造社主要小說家而廣為人知。
1922年5月回國后任中美合辦蕉嶺鉛礦廠經(jīng)理,同時積極創(chuàng)作以婚戀生活為題材的小說。《雙曲線與漸近線》、《梅嶺之春》等以刻劃青年男女性心理見長的作品即創(chuàng)作于此時。1924年底到武昌大學(xué)任生物和國文教授。
1926年北伐戰(zhàn)爭中參加國民革命軍,被任命為總政治部國際編譯局少校編譯。1928年3月應(yīng)成仿吾之邀到上海參加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工作,但夏天即脫離創(chuàng)造社。9月自辦樂群書店,并出版雜志《樂群》。1930年曾參加鄧演達組織的反對蔣介石的“中國國民黨臨時行動委員會”,擔(dān)任中央委員和宣傳委員,但1931年底即因為怕?lián)L(fēng)險脫離該組織,隱居上海郊外。
1930年后其創(chuàng)作進入高峰期,作品量大,讀者眾多,但其創(chuàng)作中的不良傾向亦受到進步作家的批評。1932年后先后參與“潔茜社”及其《潔茜》雜志、“文藝座談會”及其《文藝座談》雜志、“汗血社”及其《國民月刊》雜志的組織與創(chuàng)辦工作,還曾擔(dān)任商務(wù)印書館編輯、編譯,出版有關(guān)地質(zhì)學(xué)方面的著作。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一度逃往香港,但從1939年5月化名張聲接受日軍資助創(chuàng)辦《新科學(xué)》月刊開始,一步步淪為漢奸。1939年底訪問日本。1940年曾在汪偽政權(quán)農(nóng)礦部任職。1941年起任“中日文化協(xié)會”出版組主任并主編會刊《中日文化》。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一度蝸居寓中以翻譯為生。1948年初被國民黨上海市黨部以漢奸罪判處徒刑一年零三個月。1949年初判決又被撤銷。
建國初期擔(dān)任上海振民補習(xí)學(xué)校地理教員,同時為商務(wù)印書館編譯、審訂《化工大全》11種。1955年6月以反革命罪被逮捕。1958年9月被判刑20年。翌年被押往安徽南部某農(nóng)場勞動改造。1959年12月2日病死于勞改農(nóng)場。
一
美瑛二十二歲的那一年,又過了四分之三了。過了雙十節(jié)后一星期就是她的第二十一次的生辰。從十六歲那年起,她對她的生辰就無歡樂的心情了。近二三年來,每到了她的生辰,不單絕無歡樂的心情,并且討厭她的母親和妹妹提及她的生辰快要到了的話了。她每聽見雙十節(jié)快到了時,就感著一種安——說孤寂不像孤寂,說憂郁不像憂郁,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
她的妹妹美瓊今年也十八歲了,在縣立第一中學(xué)第三年級肄業(yè),她也到了處女的成熟期,但氣質(zhì)比她的姊姊比較多血的,還熱烈地從事她的學(xué)問,不像她的姊姊時時感著寂寞。
“姊姊,明晚上到學(xué)堂上看白話戲么?”美瓊的團團的粉臉給外面的寒風(fēng)吹得緋紅的,前頭部的短發(fā)也異常的凌亂。她才踏進門望見廳前坐著的美瑛就喘著氣說,說了后微微地咳嗽。她像逆著今年初起的狂烈的朔風(fēng),急急地走回家里來的。
妹妹的體格完全和姊姊的不同。團團的臉兒,矮肥的胴體,驟然地看來就趕不上姊姊標(biāo)致,并且肌色也趕不上美瑛的白皙。但是還是女學(xué)生裝束——一條粗粗的漆黑的單根辮子,灰衣黑裙,又另具一種風(fēng)致,美瓊也還特有一種美——無論那一個只要把她們倆來比較一觀察,就可以發(fā)見的健康美。美瑛的確比她的妹妹纖弱得多了。
聽見了她的妹妹問她明晚上去看戲不,她不一會沒有回答,美瓊像沒有留神到她的姊姊的態(tài)度,她抱著書包直往后面房里去了。她像沒聽見姊姊在微微地嘆息。
過了一會,美瓊又出來了。
“姊——,我?guī)Я藘蓮埲雸鋈貋砹恕K蛷埥o阿文妹吧。明天晚上天氣好時我們?nèi)齻€一路去好嗎?”美瓊說了后把頭歪了一歪。
“??”美瑛只微微地點了點頭。“媽呢?”美瓊到后來發(fā)見了她的母親不在家,又看見姊姊的憂悒的沉默的態(tài)度;立即斂了她的笑容,臉上也表示出一種憂悒的表情。她看見母親不在家,一個有胡子的,年約五十多歲的放高利債的黑影就在腦里浮出來。她想,哥哥完全為這件事氣不過自殺了的吧。
她們有一個哥哥,名叫銓五,是C將軍部下的一個營長。美瑛十九歲那年,銓五在M省境上陣亡了。銓五在小學(xué)校畢業(yè)那年,父親死了。父親逝后的家計不容許銓五升學(xué)到中學(xué)去。因為不能升學(xué),他就想干件投機的業(yè)——想一攫萬金或做在當(dāng)代有最高威權(quán)的大軍閥。恰好那年冬,省垣的陸軍小學(xué)校招考,他就和幾個朋友,不得母親的許可,逃到省垣去投考,一考考上了。
在陸軍小學(xué)三年間,每年年假銓五都得回來家里看他的母親和妹妹們。這時候妹妹們眼中的哥哥——穿著軍裝回來的哥哥是在這寒村里的唯一的人物,最英偉的人物。
妹妹們都希望哥哥能夠早日畢業(yè)上進,替她們的父親支撐將要頹倒的門戶。
哥哥畢了業(yè)后,果然當(dāng)了一個連長。同年在省境上捕匪立了戰(zhàn)功,又升了營長了。這時候哥哥的年數(shù)只二十歲。
美瑛得在女子中學(xué)畢業(yè),美瓊能進女子中學(xué),完全是靠哥哥的力量。母親本不愿意花許多冤枉錢叫女兒們上學(xué),但哥哥竭力主張她們要進學(xué)。
美瑛原想跟她的哥哥到省城去進高等師范的,可惜她在女子中學(xué)畢業(yè)那一年,哥哥的惡耗就由M省境上傳來了。惡耗傳來時,最悲痛的不是母親,不是嫂嫂,是兩個妹妹。就中哭得最悲痛的還是美瑛。
那年正月里,銓五回來看母親,看妹妹們和他的童養(yǎng)媳——前年才成親的妻。
銓回來家里的第五天,他發(fā)見了母親身后的暗影時,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說回營盤里去,永久不回來。
銓五回來三兩天就耳前耳后的聽村里人說了不少的閑話。什么“親生的兒子不上進時就認個上進的干兒子也就不知賺多少方便了”,什么“有了那樣威風(fēng)的干兒子回來,討債時候的聲音也響亮些”。最初他不十分留意,但到村街上去幾回都聽見這類的閑活,好像是專為自己而發(fā)的。他回家里來只五天就著見江老二——放高利債的老頭子,也是父親生前的債主——來了兩次,并且每次來都很不客氣的跑進母親房里去,許久不出來。銓五心里雖不免從惡的方面猜疑,但馬上又覺得自己疑心太重了,他想,都這樣的老了,那里會干這種沒廉恥的事呢。自己對母親懷有這樣的猜疑才是不孝呢,太對不起母親了。
江老二走了后,母親出來看見兒子時又像有點不好意思,忙向兒子辯解般的說,她蓄了有一二十吊錢,托江老二放出去生點利息。
銓五對他的母親和江老二的態(tài)度還帶幾分猜疑。問自己的妻,妻又含糊地不說清楚。最后他捶他的妻了,罵她不該不爽爽直直地告訴他,妻哭了,他怕母親聽見,不敢再追問了。
到后來,他由種種的確實證據(jù),證明了母親已經(jīng)把泥巴涂到亡父的臉上去了。他想到父親在地下還要替母親戴綠頭巾時,就禁不住痛哭。在布衣店里當(dāng)伙伴當(dāng)了半生的父親生前為妻子就勞苦萬分了。他覺得在這世上再沒有比父親更可憐的人了。
銓五自正月里和母親拌了嘴后就回省城軍隊里去了。自去后半年間不見回來。當(dāng)軍人半年不回家,原是尋常事,不過銓五的軍隊開拔到M省境上去時在鄰村經(jīng)過,他也不踏回村里來看看家里的人。
七月下旬——美瑛才由女子中學(xué)校畢業(yè)出來——銓五在M省境上陣亡了的信息就由縣署里轉(zhuǎn)到村中來了。
二
美瑛的哥哥死去的那年,她達到了處女的爛熟期,快要度她的十八周年了。生長在南國的女兒十個有九個早熟的,美瑛十四歲的那年冬,生理上就起了變化。從那時起,聽見母親或哥哥替她提婚事就會害羞起來。但同時又感著一種孤寂,暗地里禱祝母親或哥哥替她物色夫婿能夠早日成功。當(dāng)母親向她說那一個婆家好,那一個男人標(biāo)致并征求她的同意時,她心里雖有七八成的心思在希望成功,但又覺得太急的對母親表示了同意,有傷于自己的處女的尊嚴(yán);所以她對母親所提的婚事總是反對,很勉強的加了點駁論,母親因碰了幾次的釘子,她捉摸不到她的心思了。但是母親若有一兩個月不為她提婚事,她又恨她的母親冷淡,不替女兒的婚事著急。她的哥哥在時也曾向她提過婚事,說要替她做媒。她對哥哥的態(tài)度和對母親的態(tài)度又不同了,她只說了“討厭”后就臉紅紅的低下頭去不做聲,因為她深信哥哥所提出的,將來做她的夫婿的定是哥哥的友人;哥哥的友人定像哥哥一樣的英偉。她也深信哥哥定能為她物色一個合格的,在她眼中不會落選的夫婿。
母親和哥哥雖然有幾次為她提過婚事,但終沒有一次成功。大概是因為她還年輕,母親和哥哥都不十分替她著急吧,她自己也說——不知是不是真心的——還想求學(xué),還談不到結(jié)婚的問題。
“媽,怎么樣?她說還要到省城去念書呢。”她聽見哥哥對母親這樣說。“你聽她說?!女孩兒到了年齡,那個不情愿嫁,不好意思說出口罷了。
還是早點替她定了婚的好,到年紀(jì)長了時就不容易了。”
她聽見母親這樣的回答哥哥時,恨極了,恨母親的話過于傷了她的尊嚴(yán),她想母親太看不起自己了,太把自己當(dāng)尋常的女子看待了。女人嫁不嫁有什么要緊呢!
美瑛雖然這樣想,但同時又覺得母親的話也有點道理。自己心里的確在希望著婚事能早日成功,定了婚時就遲一兩年成親也不要緊。她覺得自己的婚事一日不定,身心和靈魂都一日不得著落。到了十七歲那年,美瑛愈感著這種孤寂的痛苦。在春間,母親曾提過一門親事,但直至那年暑假還不見把這門親事議妥,暑假過了,就無形打消了。聽說這個男人是個北京大學(xué)生,會寫幾首白話詩在各報章發(fā)表的新進文豪。美瑛為他描了不少的空中樓閣。只有這一次她沒有向她的母親提出抗議。
自這門親事失敗后,由秋至冬不見有媒人到她家里來了。本來她的鄉(xiāng)里有早婚的習(xí)慣,和她同學(xué)的,歲數(shù)在十八九歲前后的女兒們,十分之九早出了閣,鄰近的女兒們也陸陸續(xù)續(xù)的結(jié)了婚,有幾個未結(jié)婚的也早定了婚約。其中還有一二個女友今年竟做了母親了。美瑛望著女友們一個個的結(jié)了婚,覺得還沒有訂婚的自己完全是個落伍者;想到這一點,愈感著自己孤寂可憐。
在高等小學(xué)時,有一個獨身的女教員曾對學(xué)生們非難本地方的早婚的弊習(xí)。美瑛現(xiàn)在才知道那位女教員完全是為自己鳴不平,她才知道那位女教員并非愿意獨身,不過經(jīng)了幾次婚事的失敗,過了婚期就不能不抱獨身主義罷了。
自哥哥死后半年余,不見有媒人到她家里來向她提婚事了。哥哥未死之前,美瑛雖感著一種生理上的不安,但她還信賴哥哥,她想自己的終身大事要不到自己操心,遲早哥哥會替自己主持的,不過時間的問題罷了。但是現(xiàn)在哥哥死了,母親是專在金錢上著眼,女婿的人品如何完全不置眼中的。美瑛愈覺得自己的前途黑暗。
——早曉得這樣的情形,從前不該拒絕了那幾個求婚者的。美瑛暗暗地恨自己對婚事太過于唱高調(diào)了。生理上的不安一天一天的壓迫著自己,自己的確是在熱慕著男性;但總不愿意給人家知道自己有這種欲求,還虛偽的掩飾著,在反抗母親替她提婚事。她想,自己有點作偽,由自己的作偽和唱高調(diào)終害了自己,把未來的幸福完全拒絕了。
十六歲那年冬有三個人向她求婚過來。第一個是由南洋回來的商人,聽說他有三五十萬的家財,母親當(dāng)然十分愿意。但美瑛拒絕得最激烈的就是這個人,因為她看見了這個南洋商人的丑陋的樣子,并且年紀(jì)大了。由他自己打了個折扣,說是三十五歲,他的實在的年齡當(dāng)然不止此數(shù)了。第二個是縣立中學(xué)生,比她還小一歲,家私也還過得去。但美瑛第一嫌他年紀(jì)小了,小孩子般的;第二在這時候的她抱的希望很大,看不起什么都不懂的中學(xué)生。可是她看見了這個中學(xué)生的臉兒,又覺得他有幾分可愛;有點后悔不該拒絕了他的求婚。第三個是個中學(xué)教員,年紀(jì)有二十八九歲了。二十八九歲配十六歲,歲數(shù)的懸隔太大了吧!但美瑛本可以不十分拒絕他的,因為他是個高等師范畢業(yè)生,也是個能獨立生活的人。不過有一個使她難堪的條件就是他要娶她作填房。這個中學(xué)教師的先妻沒有生養(yǎng)的就死了。——聽說是患肺結(jié)核癥死的。有潔癖的美瑛無論如何總不情愿作人的填房。
三
不知不覺的自哥哥死后又過了一年余。美瑛又快要迎第十八次周年的生辰了,過了這個冬,算二十歲了。聽見二十歲三個字,她就著慌起來。自己也不明白到底為什么道理,自己的心情近來會這樣的緊張著。她覺得自拒絕那幾個求婚者以后,永久再無這樣的機會了般的。
——過了年有相當(dāng)過得去的人家來問時,還是將就答應(yīng)了的好,不要再自誤了。妹妹一年大一年,自己的婚事不先解決,不單誤了自己,也會誤了妹妹的婚期,自己的婚約未成,母親不敢先提妹妹的婚事。美瑛每想及自己一身的事,心里就萬分的焦灼,近來常常失眠,夜間至十二時一時還睡不下去,她翻過來望見在那邊床上熟睡著的妹妹,心里異常的羨慕。
——妹妹恐怕是沒有達到那個年齡吧。怎么她對她的婚事像無感覺般的。可是她也和自己一樣的早熟早過了生理的變化期了。關(guān)于那方面的智識,她比自己還要詳細呢。她比自己活潑,并且還有種情緒的溫柔,這是誰都承認的。但她還十五歲呢。過了年也不過十六歲,看去還是小孩子般的,還早吧,沒有人過問她的事吧。美瑛睜大眼睛,望著對面壁間掛的四條幅美人畫,反復(fù)地拿妹妹和自己比較,愈比較心里愈焦急,也愈睡不著。
——不要擔(dān)心,她在這二三年內(nèi)決不至于比我先出閣的,母親不是說過了么,妹妹才進中學(xué)校,學(xué)費不很多,讓她再讀三兩年書吧。她就不讀到畢業(yè)也還得在中學(xué)讀二三年,在學(xué)校里的期間內(nèi),母親不至于把她許給人家吧,美瑛再這樣的想著自己安慰自己。
——自己比妹妹哪個長得好呢?當(dāng)然自己好些。這不是自夸,母親也這樣說,舅母們也這樣說,并且不是單對我說的,是在我和妹妹倆的面前說的。至少,我的肌色比妹妹白皙些,這是的確的事實。我的臉兒是美人格的臉兒,妹妹的臉兒是男子像;朋友同學(xué)們也是這樣說。美瑛始終不相信自己比妹妹長得壞。她想,就算有求婚的來,不問他論年紀(jì),論面貌,論學(xué)歷,都當(dāng)然先及自己吧。
——但是論性質(zhì)脾氣呢?美瑛想到這一點有點擔(dān)心,眼看見自己周圍的人們——凡認識我們姊妹倆的都比較向妹妹親近多說話,都像有意和我疏遠。我雖然想和她們多多接近,但一看見她們的神氣——排斥我,鄙薄我的神氣,一團熱烈的向她們接近的勇氣也立即冷息了,準(zhǔn)備著要向她們說的話也說不出來了。這不是我的神經(jīng)過敏,她們的臉上明明表示出鄙薄我并且可憐我的樣子,她們中十之八九都有婿家的,里面雖有幾個還沒有定婚,但都是很年輕的。她們鄙薄我,可憐我,完全是因為我沒有訂婚吧?因此美瑛對她的女友們也抱了反感,她的女友們也看出了她的態(tài)度,愈不和她接近。“我們又要湊一份賀禮了。瑞兒訂了婚約。”結(jié)了婚的一個女友說。
“嚼舌頭!”“是哪一家?”“你還不知道?”
“Plus方面怎么樣的?”女學(xué)生里頭用Plus和Minus兩個字代表男性和女性。
“闊得很呢!上海××大學(xué)的學(xué)士!”“睛兒,你的呢?
還守秘密么?不要緊的,說出來吧。”“討厭!”“我代她宣布。××銀莊的??”“你只管說,看我撕爛你的嘴。”“我們多備一份賀禮吧。”
美瑛每次和她們相聚時只聽見這一類的話——異常刺耳的話。她當(dāng)然參加不進去。她們就不和她疏遠,她自己也要疏遠她們了。
近來好像有人來問妹妹的年庚了。美瑛聽見了,心里十二分的不愉快,并且沸騰著一種嫉妒。有一天下午她由外面回來,剛要進母親的房里去時,聽見母親房里有客,最初她當(dāng)是江老二,忙退回來站在窗簾下竊聽。聽了一忽,才知道是個女客。
“他的家私總在三萬五萬以上吧。吃的穿的。我敢擔(dān)保,一生不要擔(dān)心。”美瑛聽見女客在這樣說。
“做女婿的還在念書?”母親的聲音。“在上海念書。他的母親才對我說,我又忘了,在什么大學(xué)念書,還得兩年就畢業(yè)。”
美瑛在窗外聽到這里,胸口不住地跳躍,蒼白的雙頰也泛出紅影來。她擔(dān)心母親說話不能隨機應(yīng)變的把機會錯過了。她很想走進房里去馬上答應(yīng)那個媒婆。
“多少歲數(shù)了呢!”母親的聲音。——人家不追問你的女兒的歲數(shù)就算了,你還許追問做女婿的歲數(shù)做什么事!在大學(xué)里讀書的還怕有三十四十歲的人么?美瑛暗暗地恨她的母親多嘴。
“歲數(shù)還不多只二十二歲。”美瑛想,這是理想的了。
“那比我的大女兒大兩歲,??”母親的聲音。“男的總要比女的大幾歲才好,女人是不經(jīng)老的。”媒婆的笑聲。“你看我那大女兒怎么樣?”母親的聲音。“大小姊么?我也見過很好的。不過,??”美瑛聽到這里。有些擔(dān)心了。她心里想,“不過??”說了后,怎么不爽直的說下去呢。
“我看,照年齡說,配我的大女兒恰恰相當(dāng);比我的小女兒,歲數(shù)有點懸隔了。”
美瑛心里很感激母親,同時又大大的失望,她此刻才知道房里的媒婆是為妹妹來的,她的胸口像澆了一盆冷水,全身不住的顫動。想回自己房里去,但又舍不得走開,想聽下去。這并不是好奇心使她繼續(xù)竊聽,明知其無望了。但心里總在希望由母親的解說,或可以移轉(zhuǎn)自己的運命也說不定。
“但是,做女婿的本人和他父母都喜歡二小姊。他們還稱贊二小姊的面貌是福像呢。”
美瑛聽到這里,覺著自己的雙眼發(fā)熱,鼻孔里也是辣刺刺的。起了暈眩,她險些要栽倒到地下來了。她隱約聽見妹妹的聲音由室外吹進來,她忙走回自己的房里去。
她回到自己房里在床沿上坐了一會,由一種莫名其妙的悲楚的心情,忽然流下淚來了。
——這次向妹妹求婚的到底是哪一個呢?媒婆不是說,看見過妹妹么?
四
到了晚上,她打算試探妹妹的心思。美瑛想,妹妹比自己活潑多了。她對男性所取的態(tài)度是很自然而且很大方的。她想,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像妹妹一樣的天真爛漫。不知道為什么緣故,自己和男性相對,就萬分局促的。大概是自己太把對手的男性意識著了吧。
“誰想結(jié)婚?!媽媽的意思?誰聽她的話?莫說媽媽,就父親哥哥還在,也管不得我的婚事!婚姻自由!姊姊還不曉得?”美瓊說了后笑了。美瑛也跟著勉強的笑了,但無話可說。
“姊姊要聽媽媽的話時,我也不敢勸姊姊莫聽媽的話。不過母親想管我的事,我偏不要她管。”美瓊雖笑著說,但美瑛看她的樣子,對母親深致不滿意。
——妹妹莫非有了戀愛的經(jīng)驗嗎。她如果沒有戀愛著那一個男性,怎么說出這樣的話來呢?可憐美瑛上了二十歲了,還沒有嘗過戀愛的滋味,對異性只是像瞎子扶著杖子走路般的暗中推測,只是一種漠然的憧憬。她生來二十年,也沒有認真的認識過一個男性。她原是在寒村里生長的女子,從小就少和青年們接近的機會。近兩三年來,在距自己村里十多里路的縣城里,異性間的交際稍稍解放了。但自己又早畢業(yè)回村里來了,她想,妹妹比自己活潑,善于交際,在友人中能博得相當(dāng)?shù)姆Q譽;完全是就學(xué)時代的關(guān)系。自己可以說是時代的落伍者了。
——還是再回城里念書去吧。進什么學(xué)校呢?B教會的K牧師夫人不是勸我到她們教會里去習(xí)醫(yī)學(xué)么?我就習(xí)接生法吧,就不結(jié)婚,日后也不愁不能自活。西洋的女宣教師,女醫(yī)生不是很多守獨身生活,為社會服務(wù)的么?我就跟她們?nèi)ァN以撛琰c把守獨身生活的招牌掛起,也可以減少朋友們對我的鄙薄或無謂的同情。我就去學(xué)神學(xué)當(dāng)女宣教師去,或習(xí)接生法當(dāng)接生婦去。美瑛對自己的婚事覺得十九絕望了,深抱悲觀,不得已萌了一種自暴自棄的思想。
近來因生理上久熟了的關(guān)系而起的性的苦悶和由性的苦悶而起的不自然的情欲遂行癥把美瑛從精神的和肉身的雙方苦迫得厲害。她近來雙頰愈形瘦削,臉色也愈見蒼白;歇斯底里癥也愈見沉重了。
過了春,一個在教育界的落伍者蒙塾教師竟大膽的向她求婚了。當(dāng)母親笑著把這件事情告訴她知道時,她快想把耳朵掩住不情愿往下聽。
——太把人當(dāng)傻了!你這老家伙拿什么資格來向我求婚。是的,他也是鄙薄我的一個,他以為我是過了婚期賣不出去了的。太看不起人了。美瑛很氣憤不過的,覺得自己是受了種侮辱但同時也自己覺得悲哀。為自身的前途悲哀。
——我怕沒有資格受智識階級的人——大學(xué)生們的求婚了吧。莫說大學(xué)生,連中學(xué)畢業(yè)生都不來過問了。她想到這一點,暗暗地痛哭起來。
到了二十一歲那年的四月中旬,美瑛決意到縣城里B教會去習(xí)醫(yī)學(xué)了。在B教會里習(xí)醫(yī),不單不要繳學(xué)費,每月還可領(lǐng)五元的津貼。不過畢業(yè)后有三年的服務(wù)期限罷了。哥哥未死之前,美瑛就想進去的,經(jīng)哥哥的反對和哥哥答應(yīng)她不久送她到省城進學(xué),所以沒有進教會的醫(yī)學(xué)校。現(xiàn)在她想,不進去學(xué)點職業(yè),自己的將來的生計是很危險的;這是對母親請求同意時的第一個原因。其次她也想到城里去混混,或有機會可以由自己物色個把自己中意的夫婿。她想,這次出城去時,不要再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要大膽點進行才好。
美瑛搬出城里去時,村中的山上,溪間春都來臨了。到處都是青青的了。梅樹上早滿裝著淺綠的嫩葉,矮松一株株的長了筆狀的松蕾。天高日暖深藍色的空中浮著幾片白云。云雀高高的在云下翱翔著唱它們的小曲。
在這樣的景色之下,美瑛更感著孤寂。她想,在性的爛熟期中的自己絕無戀愛的守在寒村中度冷寂的生活——像尼姑一樣的生活;自己完全是枉生人世,無生存的價值了。她對一切世事像無感覺般的,也不起何種興趣,自己所覺得到的惟有心的焦灼。
B教會醫(yī)院的院長是美國人,副院長是北京Y醫(yī)學(xué)校畢業(yè)的。院長,副院長之外還有兩個年輕的助手。此外沒有男性了。其他助手,看護的,學(xué)生都是女性。
年紀(jì)在三十以外的副院長蓄有一叢日本式的短須。美瑛初來,副院長對她很親切。美瑛也想盡力所能及的把在家里時的不活潑無表情的性質(zhì)改去,對人接物都時時刻刻留心著取頂和婉的態(tài)度。
產(chǎn)科那門學(xué)科是歸副院長擔(dān)任。始終微笑著在講壇上解釋生殖器官作用的泰然的態(tài)度叫美瑛覺得他太豈有此理了。他有時望著美瑛,她便當(dāng)副院長在意識著自己忙低下頭去,怕紅著的臉給同學(xué)看見了難為情。她初次聽產(chǎn)科的講義時很不好意思的,差不多不情愿出席。但過了二三星期后她覺得頂有味的還是產(chǎn)科這門功課了。因為她由這門功課得了不少的安慰。到后來她是興奮著聽講了,有時還覺得先生的講解中太少刺激的分子了。
“受孕的準(zhǔn)備作用,不可當(dāng)它是種無目的的娛樂,分娩,也不能當(dāng)它是種痛苦,我們要知道這是女性的一種義務(wù),保種的義務(wù),并要歸榮于天父的。”美瑛聽見先生說出這一般的話來了,她想,先生太把我們當(dāng)小孩子看了,心里覺得有點好笑。她——全無性的經(jīng)驗的她,始終感著一種刺激。但她的同級的大多數(shù)都是既婚的女性,并且其中還有幾個有了生育的經(jīng)驗的,她們的聽講的態(tài)度和先生的講演的態(tài)度一樣的泰然的,像不感著一點興奮。美瑛望著她們,禁不住羨慕起來。
——她們定把日間學(xué)得來的知識帶回去一五一十的報告給她們的丈夫吧。美瑛深刻的想到這一點格外的興奮。
“魏女士,明白了沒有?”副院長的講義告了一段落后常走下來到她的坐席前這樣的問她。
——先生莫非對自己有什么意思吧。美瑛這樣的想著也感到一種快感。但她一想到他是結(jié)了婚的人,這時候心里反感到一種失望。
兩個助手,一個姓秦,一個姓文,都還沒有結(jié)婚。姓秦的年紀(jì)輕些,約有二十四五歲了,也比姓文的生得漂亮。但院里的人們都說,秦助手雖沒有結(jié)婚,但早和某女醫(yī)士發(fā)生了秘密的關(guān)系,在教會里算是品行不良的一個人。美瑛聽見了她們對秦助手的批評后就很注意那個某女醫(yī)士和秦助手的行動。那個女醫(yī)士姓李,怪老丑的。美瑛想這樣年輕標(biāo)致的秦助手怎么勾上了那樣老丑的女人。她替秦助手可惜。
美瑛在醫(yī)院里聽講了兩個月,已經(jīng)到初夏的節(jié)期了。懊惱煩愁的春也早已過去了。她跟著醫(yī)生和助手臨床實習(xí)起來。也許不是偶然的,當(dāng)她臨床實習(xí)時,秦助手總站在她的旁邊;這時候的美瑛是很難為情的。經(jīng)久之后秦助手對她很親切的,也有不少的挑撥的表示。這時候她證實了秦助手和李女士的關(guān)系了。因為她自和秦助手認識了后,李女士對她的態(tài)度異常的難看。
五
美瑛暗地里覺得秦助手總是可愛的一個男性。她也很明了的知道秦助手決不是能長久和李女士相持的。對他和李女士的關(guān)系的缺點,她雖然很不滿意,但終不能打消在她胸里日見濃厚的秦助手的面影,她對這個缺點,真的只有不滿意,但并不當(dāng)它是可恥的行為。對男性的不品行能夠原諒到這么樣子,對那個男性不是有了愛是什么呢,她覺得秦助手能夠和李女士的關(guān)系完全的斷絕,自己就和他正式的結(jié)婚也未嘗不可。
美瑛近來不知自己到底是戀著那一個,副院長呢?秦助手呢?自己覺得副院長的面影在胸里比秦助手的濃厚些。不過有一件事使她和副院長疏遠的就是他已經(jīng)正式的結(jié)了婚,并且生了一個小孩子了。她覺得由李女士那邊把秦助手奪過來總比從副院長夫人那邊把副院長奪過來容易些。但對于這些事情,生來就很怯懦的美瑛只能把它付之想象,真的只有想象。
秦助手也曾對美瑛示意過來,美瑛只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要他去請求母親的同意。但到后來又后悔自己太沒有膽量了。
暑假到了,有三個星期的假期,美瑛回村里來了。
回到家里來,聽母親的口氣,像自從那個蒙塾先生來求婚以后直到今年暑假并沒有一家人來問她的年庚。只有一家人來問妹妹,母親因為姊姊的婚事還沒有定,就拒絕了他。美瑛到這樣時候?qū)ψ约旱幕槭掠X落膽了。在教會的醫(yī)院里還可以上上課,實習(xí)實習(xí),把寂寞的時間混過去。苦悶的時候就到副院長家里去或找助手們談?wù)劊部梢缘孟喈?dāng)?shù)陌参俊,F(xiàn)在回到家里來,就像進了禁絕男性出入的冷落的尼庵般的。炎酷的天氣,單薄的衣裳,又是使她興奮的一個原因。
在一群村童中有一個牧童名叫阿根的,是她們姊妹幼小時一同游戲,最要好的朋友。阿根今年也十八歲了。因為家里窮,他只在小學(xué)畢業(yè)后就不升學(xué)了。他在家里種田,牧牛,養(yǎng)魚之外就唱山歌,賭錢和獵色。
“瑛姊,好久不見你了,幾時回來的?”美瑛回家里來后的第三天早晨,太陽還沒有出來時就到屋后的草墩上來吸新鮮空氣。這時候恰恰碰見阿根肩上擔(dān)著一把鋤頭由草墩左側(cè)的田間陌路上來。
“我前天回來的。你這么早到哪里去呢?”美瑛對這個舊友的態(tài)度比較自然的,也不覺得雙頰會發(fā)熱了。
“瑛姊,你真好看啊!聽說你在縣城里嫁了個有錢的大學(xué)生。恭喜你了。”阿根不客氣的笑嘻嘻地說。
“誰說的?你莫盡嚼舌頭!”美瑛這時候臉紅起來了。她看阿根只穿著一條短褲,上身打著赤膊,兩條富有筋肉美的下腿部也露出來了。尤其是赤銅色的富有筋肉的有男性美的兩臂在美瑛的眼中是異常美麗的。
阿根看見美瑛笑著和他說笑,更不客氣了。“瑛姊,你怎么穿這短的褂子?你看,你那紅褲腰都看得見。縣城里的女學(xué)生們都是這樣的么?”
“干你什么事?!”美瑛笑罵他。但聽著這個像希臘古勇士般的男性這樣的問她,覺得自己身里的血微微地在騰沸,由他這一問,她很奇怪的感著一種陶醉的快感。
太陽光線沿水平線射來了。阿根正向東南方站著。光線由他的赤銅色的皮膚反射到美瑛的白竹布褂子上來。他和她的距離只有兩尺多。遠處的禾田里雖有幾個人,但給幾陣早飯的炊煙遮住了,他們的附近還沒有發(fā)見一個行人。
追逐女性慣了的阿根很大膽的凝視著美瑛微笑。她禁不住臉紅紅的低下頭去。
“你還不快點看田去,不早了喲。”她無話可說了,覺得兩個人盡相對的站著怪難為情的,只有催他走開。
“還早呢。你看太陽才出來。就遲點也不要緊。橫豎他們還沒有來,我是頂早的了。”
“你吃過了早飯的?”
“天還沒有亮就吃飯。老頭子的算盤精明得厲害,他要我們做足十四個鐘頭的工。”
“你們真早!”她無意識的低聲的說。“我們到那邊坐一會吧,瑛姑娘,”“討厭的!”她再臉紅起來。但她免不住要翻過頭來望阿根所指示的地點了。原來就是這墩上的一座墳?zāi)埂K麄冊谛『⒆拥臅r候常到這墳塘里游戲——組織家庭的玩戲。某男孩子扮公公,某女孩兒扮婆婆,某男孩兒扮少爺,某女孩兒扮小姐。墩上有好幾個土墳,每座土墳就把它當(dāng)成一家屋,搬了許多砂石,采了許多花草來陳列。美瑛和阿根算是頂要好的,他們就分扮了新郎和新婦。
這是十一二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追憶起來,禁不住發(fā)生無限的感慨。——阿根小時就長得很好看,每次游戲,他總是跟著我依靠到我的懷里來。她想及阿根和自己小時的情景。“姊姊,你大了后要嫁人去吧。”“不,我不嫁人。嫁人做什么事!”“你可以等到我和你一樣大的時候嫁給我嗎?”
“我說了不嫁的,我也不嫁你。聽見他們說你是我的老公,那不好笑么!”她笑著撫摩依在她胸前的阿根的雙頰。她覺得她的掌心有點冷感,她忙低下頭來看時,阿根的雙頰上垂著淚珠兒了。
嗣后他們小孩子作家庭的玩戲時,她和阿根總是扮夫妻的。有時阿根來遲了,他看見瑛姊和別的男孩兒扮新郎新婦時,他就站在旁邊垂淚,那天他就不加進的回去了,要美瑛多次的勸慰才喜歡過來。
回想及小時的友誼,美瑛在這個打著赤膊赤腳的,赤銅色的臉上滿長著面皰的粗鄙的農(nóng)夫身上,隱約的發(fā)見得出十年前的可愛的面影來。他的上下兩列的雪白的牙齒和十年前的沒有一點變更。最可愛的還是他的大大的眼睛,除了有點陷進眶里外,也和十年前一樣的無變更,現(xiàn)在的有筋肉美的臂膀也著實的引起了她的愛慕。
“瑛姊,那邊是我們的??”阿根沒有把話說下去。“討厭的!”她看了看阿根又紅著臉低下頭去。
小的時候,他倆扮新婚的夫婦時,曾借墓碑左隅的墳塘一部分做過洞房來。
“瑛姊,坐下,不要緊吧。我倆罕得相會啊。”“今天不早了,明天再來吧。我要回去吃飯了。”美瑛說了后又后悔不該失口約他明早來。“你明天一早定來嗎?”阿根很誠懇的問。“那說不定喲,”美瑛笑著說。
“不管你來不來,我明早定在這里等你的。”阿根一面說,一面拾起鋤頭,擔(dān)在肩上向她告別。
美瑛望著他走過墩后去了。她還站著悵望了一會才轉(zhuǎn)身向家里來。美瓊已經(jīng)走到后園門首來叫她了。
六
美瑛吃過了早飯,把她的思力運用到阿根身上去了。她回想到十六歲那年秋的事了。那年阿根只十五歲,但骨格很大,發(fā)育很快的他,表面看去就像十八九歲的了,和纖弱的美瑛相比較,誰都不承認她比他年紀(jì)大。她在那時候雖覺得也有幾分可愛,但對他的粗鄙的樣子和滿臉的面皰又覺得有點討厭。他沒有受相當(dāng)?shù)慕逃彩撬杀∷囊粋€原因。
她十六歲那年秋的一天,平素沒有往來的阿根的叔母忽然到美瑛家里來找她的母親——魏媽。阿根的叔母來時,美瑛和她的妹妹正在屋后院子里做女紅。她聽見來客是阿根的叔母就很敏感的聯(lián)想到阿根來求婚的事,她的全身的血液即時涌到臉上來。她的身體也在微微的發(fā)抖。她怕這樣的狼狽的狀態(tài)給妹妹看見了不好看。佯說要解手回房里來。美瓊卻天真爛漫的跑出廳前去看。美瑛回到自己房里坐了一會,精神鎮(zhèn)靜了后再走出院子里來。這時候妹妹也回來了。
“阿根的叔母來找母親做什么事?”她裝出很平靜的態(tài)度問妹“??”妹妹只望著她微笑。“笑什么喲!”美瑛有點發(fā)氣的。但妹妹還是笑著不說話。到后來美瓊看見姊姊著急的樣子才說。“真不要臉,她也敢來替她的侄子做媒。”“什么事?”美瑛還故裝不懂的。“阿根的叔母說要姊姊做他的媳婦呢。”美瓊說了后笑起來。
美瑛雖不十分愿意嫁阿根,但對美瓊的態(tài)度——鄙薄阿根的態(tài)度也抱幾分反感。她沒有話可以答應(yīng)妹妹的,只低下頭去做女紅。但她心里著實的感激阿根,她想,真的愛自己的還是阿根——從小時就親昵自己,戀愛自己。
過了一會,母親也進院子里來了。“自己窮得沒有飯吃,還想討人家的女兒!像那個半桶水也能養(yǎng)活老婆嗎!”母親和妹妹一樣的鄙視阿根。
阿根自求婚失敗后每在田間路上碰著美瑛時就表示一種憤恨的表情翻過臉去不看她。她看著他這樣的不理她,免不得要癡癡的站著嘆息一會。她又看見他走遠了時還頻頻地翻過頭來看她,她禁不住悲楚起來。她覺得自己雖不很愿意嫁阿根,但也不愿意阿根對她有這樣的態(tài)度。她也莫名其妙的自己的心會這樣強烈的受著阿根的支配。
——阿根,拒絕你的不是我,是我的母親;這是叫我無可如何的事。你切莫怨恨我,阿根!美瑛心里替自己辯護,但她又想,假定母親答應(yīng)時,你也愿意嫁他么。美瑛想到這點,自己又疑惑起來。
美瑛由墩上回來后盡思念自己和阿根的過去。——阿根不是約我明天一早去會他么?還是不去的好,怕他有意外的舉動呢。但自己又有點舍不得不去看他,我實在有點喜歡他。至少,我并不討厭他。我整天的思念著他是證明我在戀著他,那么決意嫁他不好么?但聽村里的人叫我阿根嫂時,又覺得不很情愿。她覺得自己有點矛盾——喜歡阿根,但不愿意嫁他。她想戀愛和結(jié)婚完全是兩件事,要分開說的。
這晚上美瑛整晚的沒有睡,她望不得快點天亮。黎明時分,她就離了寢床。她望著妹妹還在呼呼的睡著。她自己到火廚里去燒了點熱水來,洗了臉,漱了口,又忙忙的梳頭,梳好了頭,站在鏡前照了又照,總覺得對自己臉上搽的粉和額上的短發(fā)有點不能滿意。
她在大鏡前癡站了一會,胸口忽然的撲撲地跳動起來。——這樣早出去,不會叫母親和妹妹疑心么?她想動足時又躊躇了一會。她再回到寢床上躺下來,來想等到陽光稍為亮些時,等母親起來了,再說出去散步吸新鮮空氣好了。是的,我每天早晨都出去的。今早上出去有什么希奇。她們不會說什么話的。但她覺得今天早晨總是比平時不容易動足的。胸口不住的在跳躍,周身也微微地在顫動。
朝東的玻璃窗扉上面的一部分曬在淡橙黃色的陽光中了。檐瓦上的雀兒也在啁啁嘖嘖的唱起它們的小曲來了。她聽見老媽子起來了,到火廚里去了。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起來打開了后門走向園里來。
“小姊到園里去散步么?”她開后門時聽見老媽子在問她。她當(dāng)老媽子曉得了她的秘密,心房突突地跳躍,也感著雙頰發(fā)熱。
“是的,房里熱得很,到外面去涼一涼就回來。”她故裝鎮(zhèn)靜的說,但她的背部和額部已經(jīng)微微的發(fā)汗了。
園里小徑兩旁的雜草滿裝著露珠,她的一雙褲腳已經(jīng)濕了一部分。她走出后園門首來了,沿水平線射來的光線,直投射進她的眼球里來,她看不清楚對面草墩上有沒有人。
——比昨天反遲了些了,他等不到我來,恐怕走了吧。算了,本來沒有什么事的,回去吧,美瑛雖然這樣想,但她的雙腳還是向墩上那邊去。
到草墩上來了,但不見阿根的影子。草上的露水滲透了她的鞋,她感著襪底的濕潤了,她心里異常的不愉快。但好奇心仍叫她翻望他們倆小時的紀(jì)念地——那座藍色的墳?zāi)埂Kl(fā)見墳前拜墊上的一把鋤頭反射著太陽光線在閃光。
——阿根還在墳塘里面吧。站在這里望不見他。他在墓碑前等著我吧。他怕人看見所以躲在深深的墳塘里。她一面這樣的想著一面走向那座墓前來了。
啊呀!她看見阿根睡在墳塘里的那種態(tài)度那種行為。像著了電般的駭了一驚。向后的倒退了幾步,差不多喊出聲來了!她馬上臉紅耳熱的周身血管中的血都騰沸起來了。阿根像沉醉著般的耽享著他的自瀆的快感,沒有留意到有人在偷看他。美瑛看見那樣的丑狀,心房快要掉脫下來般的,驚震得全身發(fā)抖。她不敢再看了想急急的跑回去。但又有點舍不得,她從沒有看見過男性的這種丑態(tài)——不,恐怕女性中也沒有人實際的看過男性自瀆的丑態(tài)吧——望著這樣的丑態(tài),自己又感著一種神秘的快感。她退卻了幾步又停住足翻過來看了一會后才輕輕的走下墩來。
回到房里來時,心房還不住地突突的跳躍,雙臉也還像喝多了酒般的紅熱,背部和額部更流了不少的汗。
——阿根沒有看見我吧。他定是等我等得急了才演這樣可恥的自瀆的行為吧,幸得我沒有早去呢,早去了時恐怕他真的許出意外的手段呢。她像從虎口逃了出來般的,后悔今天早上不該冒險出去的。
——他像有意演給我看的,他聽見我來了就演出這樣的丑態(tài)來蠱惑我。她想到這點又有點恨起阿根來了,像他沒有受過教育的村童當(dāng)然有這種丑劣的行為。他完全是個惡少年,我怎么能夠愛他呢?我錯了,不該應(yīng)他的要求來會他的。美瑛又像受了阿根的莫大的侮辱般的在痛悔自己太孟浪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美瑛像給一種不可思議的力支配著,想到草墩上去,她知道是有一種危機迫近她身上來了。但她還想看看男性的自瀆的行為,倒可以感受點神秘的快感。
——他今早還是要來的。橫豎沒有人知道我就去看看他是不是故意的。或者他的這種自瀆的行為是病的象征。他每天早上都到這墓上來貪圖自瀆的一種快感吧,昨天我在那邊,所以他走了。把他的秘密識破了時,他定給我下不去的,他要用最后手段對待我也說不定。她很想到草墩上去,但又有點害怕。
結(jié)局她還是去了。阿根的自瀆的行為對她的確有種誘惑性,一連三天,美瑛都秘密的走到那座墓旁的樹后偷看阿根演自瀆的行為。到后來她發(fā)見了阿根的自瀆的行為是有意對她的一種戲弄。
第四天的早上,她在看得出神的時候,阿根忽然的跳起來獰笑著向墓旁的那株樹。最初美瑛以為他還沒有看見她。但只一會,他以完全在情欲中燃燒著的像獸一樣的可恥的姿勢奔向樹旁來。
美瑛駭了一跳,忙拔腳向前面跑。遲一刻時,她就給他抓著了。她忙向后園門首奔,他在后面追來。
“瑛姊回來吧!你看了四天了,我都曉得,你還怕我么?”阿根在后面這樣的叫她。但她只顧跑,這時候她的確怕他了。
“瑛姊,我今天不得空。明后天到你家里去看你好嗎?”美瑛還是不理他。她完全當(dāng)阿根是瘋了的,當(dāng)他是個色情狂——為她發(fā)的色情狂。
她回到自己房里來了,幸得妹妹出去了。她把驚魂鎮(zhèn)靜了后才出來廳前吃早飯。她很擔(dān)心阿根真的跑到家里來對母親和妹妹說瘋話。她又擔(dān)心他告訴村童們我一連四天都在草墩上偷看他。
過了一星期不見阿根到家里來。也沒有聽見村里的人評論她和他的話;美瑛才安心了。
七
秋近了,美瑛打算再回B教會的醫(yī)院去。自從在屋后的草墩上受了阿根的窘辱后,美瑛很少到外面去了。近幾天來因為要回城里去,不能不到幾個友人家里去告別,并到村街上去買點物品。她兩次在途中碰見了阿根。她一望見他就臉紅紅的低下頭去。但識破了美瑛的心的空虛的阿根像捉住了美瑛的弱點,像前次一樣的對她嬉皮笑臉的說:
“瑛姊,怎么許久不見你到墩上來了。我等了你好幾天,總不見你來。”他說了后,臉也不紅的向她狂笑。
——不要臉的東西!她只低著頭不理他的走過去了。她不敢——也怕和他交談一句,她雖然有點恨阿根但并不討厭他,她替阿根可惜。她覺得也不該有這樣丑劣的行為。
經(jīng)秋季的體格檢查,美瑛知道自己的眼睛患了初期的砂眼癥并且肺尖也很弱。副院長很親切的替她診察,診察眼睛時還沒有什么,聽診胸部時,她覺得副院長對自己的態(tài)度就有點不尋常。
最初袒著胸和副院長對坐著時,她感著一種羞恥和局促。她把給裙遮著的雙膝緊緊地擠湊著,閉著眼睛不敢望副院長,她只挺著富有脂肪的胸部讓他聽診和按摩。副院長像嫌兩人間的距離隔得太遠了些,把椅子移湊近了,他的雙腿就乘勢把她的雙膝夾著了。她覺得副院長是有意的在腿上用力把她的雙膝夾住,她側(cè)著臉不敢正向著他,她的右頰感著副院長的溫暖的呼吸。他按摩到乳房的附近時,她的全身的血一時騰沸起來,同時背部也感著一種惡寒。她這時候只好把身體向后閃退,但副院長很不客氣的伸手過來攀她的肩膀,好像在說隔遠了聽診不明白。她沒有法子,只得讓他攀動,湊近他的胸前來。在這瞬間,副院長像有惡意的把她的雙膝愈夾得緊緊的。給他這一挾,她的全部的骨骼像都松解了。副院長也像有意由這種對她的挑撥的行為貪求點快感。
副院長把聽診器從兩個耳朵里取下來后還凝視著美瑛,她的雙頰更紅得厲害,忙低下頭去。
“可以了么,先生?”她拈著衣扣問他。“??”副院長點了點首。
她忙著把她的衣扣扣緊。副院長也站了起來,在她的肩背上拍了一下,再捉住她的臂膀捏了捏,說:
“你的體格很好,不要緊,不像會患肺病的體格。”副院長說了后再伸手過來摸她的胸部,“你的胸部也很寬,不至于患那種病的,以后起居飲食留心些就好了。要留心莫傷了寒。”他的手由胸口滑至澎漲著的,滿貯著暖血的乳房邊來了,美瑛在這瞬間全身像受著一種重壓也覺著一種使她戰(zhàn)栗的恐怖,同時又感著一種陶醉的快感。
——討厭的先生!美瑛最初的確覺得這個副院長討厭。但經(jīng)了第二次第三次的討厭的先生的蠱惑后,漸漸感著有誘惑性的官能的美感了。她近來覺得給副院長的診察是唯一的秘密的歡樂。
秦助手在這時候還不住地向美瑛求愛。因為有副院長的羈絆,并且對進行戀愛平素就異常膽怯的美瑛幾次都把秦助手的要求拒絕了。在美瑛眼中的秦助手對李女士的關(guān)系明認得出來的一天一天的疏遠,李女士對秦助手的監(jiān)視也一天一天的嚴(yán)密。
和美瑛同級的有個姓林的女兒,比美瑛小一歲,名叫瑞云。秦助手向美瑛方面的進行失敗了后,就轉(zhuǎn)向林瑞云方面進行。林瑞云本來是和人家訂了婚約的女子,因為是父母的主婚,訂給一個有錢的屠夫的兒子,這是她頂不情愿的。因此她想自由戀愛的揀一個夫婿,好抵制那個屠夫的兒子。沒有多久,秦助手和林瑞云就互陷于戀愛中了。最留心他倆的戀愛的只是李女士和美瑛。美瑛望著他倆的濃厚的戀愛的情形免不了要感著一種寂寞,同時也發(fā)生一種嫉妒,也有點后悔不該把秦助手放過去了的。由美瑛看來,秦助手和林瑞云的戀愛完全是由對自己的反抗心而發(fā)生的。他因為向美瑛進行戀愛失敗了,便故意的以加倍的愛情接待林瑞云,借此向美瑛復(fù)仇。美瑛最初以嘲笑的態(tài)度眺望他倆。到了后來又羨慕他倆,嫉妒他倆起來了。
秋盡冬來,到了十月初旬,醫(yī)院里起了一種變動。雖有教會信條的限制,外國人的院長的監(jiān)督,李女士的警戒;但秦助手和林瑞云的戀愛還是像輕舟逐急流般的盡她流向她所能流到的地方去了。
到了年假秦助手和林瑞云間的關(guān)系在縣城社會上當(dāng)做一件丑(scandal)傳揚出來了。社會還故意的夸張著把他倆的關(guān)系宣傳得無奇不有,但他倆像預(yù)先知道有今日的事般的,一點不驚恐。他倆不久就由教會放逐出來。
秦助手和林瑞云的戀愛事件在美瑛心上給了一個深刻的影響。她雖然覺得他倆的淫亂的行為很可恥,但對不受何人的束縛或制時,一任熱烈的情熱的奔馳,自由的大膽的實行戀愛這一點,她也禁不住要羨慕和佩服。她想,林瑞云到底比自己幸福。她到這時候只能暗恨自己的怯弱。
副院長是個教會里的寄生蟲,他看見秦助手的被逐怕要蹈秦助手的覆轍,對美瑛的態(tài)度近來消極起來了。美瑛也覺得對既婚的副院長再沒有什么希望了。作妾,不消說自己不情愿并且教會中人也不許娶妾的。
年假到了,美瑛又由城里搬回家里來,在城里住了一年,一無所得,帶回來的還是一顆寂寞空虛的心。據(jù)母親說,因為到城里去了一年中不見有個人來問她的年庚,她想自己是完全失敗了。
她覺得在城里習(xí)醫(yī)習(xí)了一年,沒有一點意思。她決意明年不再到城里去了。在這寒村里能夠使她思念的男性還是阿根一個人,誠心愛慕她的也只他一個人。聽說他在十月里到南洋尋生計去了,她免不得有點傷感。
美瑛又迎第二十二次的新春了。
八
美瑛二十二歲那年又過去一半了。在這半年來問妹子美瓊的年庚的人倒不少,只有她像過了時期般的再無人過問。
美瑛在村里漸得了老處女的徽號了。村里談及女兒的婚事時就把美瑛提
出來警戒有女兒的父母。
“還是將就些吧。揀婿揀苛了時,過了年齡要害女兒的。你不看見魏家的老處女么?真的是個老處女了,前禮拜我來看過她來,嘴角邊都有微微的皺紋了。”
“這一點不滿,那一點又不滿,那一點找得出圓滿十足的女婿來,人材要好,家私也要好,父母要雙全,兄弟又要少;找不出來的!你看魏媽不是把大女兒害了么?現(xiàn)在人都叫她做老處女呢。”
老處女的名字漸漸的吹進美瑛的耳朵里來了,她聽見了時氣憤不過,終于氣哭了。
暑中的收獲完了后,又快到立秋了。立秋的前兩天,東山姓徐的農(nóng)家打發(fā)了一位媒婆到美瑛家里來,美瑛聽見這次的媒人是為自己來的,不是來問妹妹的年庚的;心里先喜歡了一大半,她想婚事要由自己決定才好,不要再讓父母作主了。至少自己該出到廳前去和母親媒婆見三兩面的,自己總要參加點意見才對。美瑛雖這樣想,但終沒有勇氣去見媒婆。等到母親送客去后進來說,她已經(jīng)拒絕了媒婆的提婚了。美瑛像著了電般的吃了一驚,她暗恨母親不該不和自己商量,專斷的把難得上門的媒婆趕跑了。錯過了這個機會時,恐怕又要再熬半年或一年了。
據(jù)母親說,剛才來的媒婆提的婿家是個農(nóng)民,歲數(shù)有三十五六了,同棲了十六七年的老婆在去年冬死去了,現(xiàn)在想續(xù)弦,聽見美瑛還沒有訂給人,所以托了媒人來問。母親的意思本來可以不拒絕他的,因為第一徐家的家計很好,嫁過去時一輩子的穿吃可以不要擔(dān)憂,女兒年數(shù)大了,做繼室也是無可如何的事,但媒婆最后提出來的條件,母親覺得美瑛聽見了時一定通不過的;就是徐家的先妻有個十四歲的男孩兒和八歲的女孩兒。
美瑛聽見母親說了后,氣憤稍為平復(fù)了些。“有了這么兩個半尷尬的小孩子多討厭!做填房還不要緊,做繼母就難了。相處得不好時,人家要說七道八的。”
母親再替辭退了媒婆的自己辯解。美瑛只低著頭不說話。美瓊看見姊姊的可憐的姿態(tài)很替她抱不平。
母親出去了后,姊妹兩個沉默了一會。“姊姊,怕什么?我想女人要嫁時還是嫁農(nóng)民幸福些,一生相守著。先妻生的小孩子又有這樣大了,不比三歲五歲的小孩子,只當(dāng)他們兄弟看待就好了,沒有什么不容易相處。”美瓊總覺失了婚期,又在性的煩悶期中的姊姊還是早點兒嫁出去的好。一年多不見人來問年庚,再把說一家放過了去后恐怕再沒有人來問了。作算再等一年半年有人來問,也恐怕沒有更好的人家了吧。
“我也這樣想,不過??”美瑛聽見妹妹的話,沉默了一會后顫聲的說。“姊姊不嫌徐家,徐家當(dāng)然很愿意的。就打發(fā)一個人去叫那個媒婆回來不好么?”
“姻緣是有定數(shù)的,勉強不來。已經(jīng)拒絕了她了,再叫回來,有點難為情。”
“那不見得。是他那邊來求婚的。又不比做買賣。叫她回來,還怕她叫我們讓價么?”美瓊笑著說。
美瑛心里有點不以妹妹說的話為然了,因為她把姊姊的婚事看得太潦草了。
妹妹美瓊的態(tài)度近半年來有點和從前不同了,在姊姊眼中看得出來的不同了。從前不愛修飾的她近來和姊姊一樣的——不,比姊姊更喜歡化妝了。雖然是粗裙布衫,但對裁縫的式樣和色澤花樣也很注意的選擇,在報紙上或雜志上登的化妝品的廣告,和美容術(shù)的記載,也特別留心的讀。從前每星期六很早回家里來的,現(xiàn)在非到傍晚或入夜時分不回來了。有時竟以學(xué)校有事或功課繁忙為口實,星期六那天也不回家里來了。
——近兩年來——自一班新教育家提倡婦女解放以來,女子的起居行動比從前自由得多了。像妹妹比我就自由得多了。怪不得近年的女學(xué)生們中發(fā)生出許多令人羨慕的事來。妹妹也怕是跟著她們在暗中飛躍吧。美瑛對妹妹的最近的行動很羨慕也很嫉妒,同時又暗恨自己太怯懦了,太不中用了。
妹妹的行動給了她不少的刺激,母親的曖昧的行為也使她感著相當(dāng)?shù)呐d奮。她覺得煩悶的,孤冷的只是自己一個人。
看看寒假又來臨了,美瓊由學(xué)校搬了回來。兩個月前還是天真爛漫的熱心從事校課的妹妹今年寒假回來,態(tài)度有點不尋常了。美瑛想,妹妹也到了性的煩悶期了。看她每天不論早晚,總有一二次一個人癡坐著凝思什么事情般的。美瑛想,妹妹希望自己草草的快點結(jié)婚,不是偶然的忠告了。
過了幾天有個媒人來問美瓊的年庚了。美瑛聽母親說,男的是上海××大學(xué)生,明年就可以畢業(yè)。名字好像叫做黃廣勛。美瑛聽見黃廣勛的名字,象是個熟識的人。她再深深的回憶了一會才知道黃廣勛就是她十六歲那年向她求婚的比她小一歲的中學(xué)生。
“媽媽答應(yīng)了沒有?”美瑛的鼻孔里辣刺刺的難過,但她竭力的忍著問她的母親。
“要等你的妹子回來,問問她的意思怎么樣。”“約了她再來么?”“她說明天再轉(zhuǎn)來。”
美瑛不便往下問了。她知道母親的苦心了。母親明明知道黃廣勛是六年前向大女兒求過婚的,不過不便說出來,怕大女兒傷心。
黃廣勛向美瑛求婚的時候,美瓊只十二歲,當(dāng)然一點不知道。美瑛想,這怪不得妹妹,妹妹的運命是比自己好些。姻緣是有定數(shù)的,運命的幸不幸也是有定數(shù)的。
美瑛雖把運命的話來安慰自己,但她的精神還在固執(zhí)著不容納這樣的無聊的安慰。她在中學(xué)時代,有一次的學(xué)年考試,代數(shù)教員出了一題應(yīng)用問題,她最初把它解答出來了,演算也一點不錯。打算交卷了,她重新把那題的答案清查一回,查看完了后就望望教室壁上的掛鐘。該死的就是這個掛鐘,告訴她距限定的時間還有一點多鐘的余裕。她覺得這個答案總有點不滿意,再提起鋼筆來把它修改,愈改愈得不出結(jié)果來,時間到了,她就繳了卷。出場之后才知道最初的演算,一點不曾錯,后悔不該把它改錯了。她愈后悔愈心痛,因為這件事有兩天沒有吃飯。她形式上雖然對朋友們說,算了算了,能及格就好了;但精神上還是受了一個重傷般的,許久都不能平復(fù)。美瑛想,現(xiàn)在對黃廣勛的心理完全和把答案改錯了那時候一樣的痛苦了——不,有千百倍于那時候的痛苦。
九
過了新年又到了元宵節(jié)了。美瑛開始了她的二十三歲的年頭,美瓊也十九歲了。但妹妹美瓊再不客氣的等她的姊姊了,她把處女時代告了一個段落,別了她的母親和姊姊嫁到黃家去了。
元宵節(jié)的傍晚時分,她和母親在門前送妹妹的花轎走了后,她一個人急急地回到自己房里來伏在被窩里痛哭。她想,妹妹雖然想嫁,但不該嫁黃廣勛的。母親已經(jīng)告訴了她,黃廣勛是從前向姊姊求過婚的人。論理,妹妹該忌避些才對。但妹妹急于要嫁了,終給姊姊一個滑稽的諷刺——使失敗者萬分難受的諷刺。
——妹妹近這幾天來多歡樂的樣子。她嫁了一個富有活氣,前途有望的美少年,她的身心一生都有所寄托了!只剩得??美瑛愈想心里愈難過。自妹妹嫁了后一星期間都是流著淚到天亮。
美瑛想,妹妹嫁黃廣勛像有意對自己的一種惡作劇,此仇非復(fù)不可!盡顧著人類的虛偽的義理,盡守著舊社會的腐敗的規(guī)約,結(jié)果只有犧牲自己!
美瑛由黃廣勛聯(lián)想到那個中學(xué)教員了。
——聽說他現(xiàn)在升任至省垣C大學(xué)做預(yù)科主任了。不該拒絕了他的。不是鉆營得力那能夠以師范專門畢業(yè)的資格做大學(xué)教授呢。沒有大學(xué)預(yù)科的學(xué)歷可以做大學(xué)預(yù)科的主任,并且升任得這樣快,在中國只他一個人了。由此可以斷定他的手腕很高。美瑛后悔不該拒絕這個手腕家了。
——早知道過了年期不容易嫁出去,就嫁了徐家那個農(nóng)夫作填房也算了。早聽了妹妹的忠告就好了的。最初以為自己的婚事未定之前,母親決不提妹妹的婚事的,妹妹也定讓我先出閣的,殊不料母親不再為我把妹妹的婚事遲延,妹妹也再不客氣的等待我了。
美瑛再看一看自己的周圍,所識的同輩朋友們都結(jié)了婚。她們都找著了安身立命的地方了。前幾年在自己眼中完全是個小孩子的,現(xiàn)在也結(jié)了婚了——只十六歲就結(jié)了婚的還有好幾個。相形之下,胸里像受刺般的痛苦。自己已經(jīng)廿三歲了,還沒有婿家,對不認識的人都感著愧赧,對村里認識的婦女們,美瑛差不多不敢和她們見面了。她想,今后決不聽她們談別人家結(jié)婚的事了,但村里每次有人結(jié)婚的消息偏會吹進自己的耳朵里來。
美瑛想,自己真的變成個老處女了。做了村里婦女們的嘲笑的對象,以后怕嫁給人作后妻都沒有人要了吧。
——聽說思慮多的女人顏色就容易衰老。自己就有這樣的病征。美瑛愈想愈不敢見人了。
“她恐怕不嫁人了吧。哪里有到二十三四歲還不許給人的女兒。”美瑛像聽見有人這樣的說她。
“怕沒有人要了吧。正式的初婚不會娶這樣的老處女吧,”美瑛又像聽見有人在這樣的嘲笑她。
美瑛現(xiàn)在愈感到有結(jié)婚的必要了。不是由于對結(jié)婚的憧憬,不是由于對異性的好奇心,不是由于一種空泛的戀愛;她為要立身做人起見,覺得非結(jié)婚不可了。在她面前只有兩條路了,不快點嫁也就立即入庵做尼姑去。
有時候她遇見既婚的朋友,朋友就對她說:“我覺得獨身時代不知多少快樂,要耍就耍要睡就睡,不受誰的束縛。
真的,結(jié)婚沒有一點意思。我真羨慕你,又自由,又舒服。結(jié)了婚時這身體就不是自己的身體了。女人雖然不能不結(jié)婚,但我覺得遲一天快活一天。”美瑛想這個朋友說的話雖有點道理,但總覺得是對自己的諷刺,她想這個朋友有了丈夫,有了性的滿足才說得出這樣奢侈的不負責(zé)任的話來。作算這個朋友的結(jié)婚不是幸福的結(jié)婚,但比不能結(jié)婚的自己也就幸福得多了。
有時候村里的認識魏媽的老媽子跑到美瑛家里來時,就很不客氣的對美瑛的母親說:
“年數(shù)大了,不要選擇得太苛了。盡叫她等,等到什么時候?太可憐了!隨便些嫁出去吧。”
美瑛想,這老媽子雖然太不客氣了,但她總算是說本心的話,替自己表同情。美瑛又想,自己何嘗不想隨便嫁出去,不過現(xiàn)在想隨便嫁出去的人家都沒有了。
“姻緣是有定數(shù)的,作算兩家都情愿,沒有夫婦的緣時也難成事的。”母親只能這樣的辯解。她知道自己的不名譽的風(fēng)聲也是阻害美瑛婚事的一個大原因。
由陰歷正月初旬至二月中旬是結(jié)婚的好時節(jié)。不論早晚,屋前屋后都聽得見迎婚的鼓樂。這種鼓樂在她心里催起了不少的興奮。附近的鄰人們聽見迎婚的鼓樂都跑出路口來看,但美瑛不能像十六七歲時一樣的好事跟著她們說笑了。
過了二月半,黃廣勛再出上海去念書,說要帶美瓊同去,第一當(dāng)赴上海是蜜月旅行,第二是他還想叫美瓊到上海去再求學(xué)。動身的前兩天美瓊夫妻同到母親家里來。初次上門的新婿,村里的婦女們都擁了來看,魏媽的廳前都擠滿了人。有的說,新郎比新婦還長得漂亮些。有的說,新婦的肌膚趕不上新郎的白嫩。有的說,他倆是天作成的一對配偶。美瑛在屏后聽見這些話時差不多氣得要流眼淚了。
不客氣,不顧忌的黃廣勛對岳母說要拜見大姨。美瑛聽見了時只當(dāng)他的請見是種譏諷性的復(fù)仇,抵死不肯出來。她只一個人坐在后面的房子里又悔又恨的垂淚。
她不久又聽見那個中學(xué)教員在C大學(xué)當(dāng)預(yù)科主任不滿三個月就向賣官鬻爵的政府用了些錢,竟外放出來做鄰縣的縣知事了。美瑛想,早答應(yīng)了他的求婚時,現(xiàn)在自己是個知縣太太了,她到這時候不能不深悔當(dāng)日自己的輕率。
十
暮春的天氣,空中密布著暗云,像快要下雨了。美瑛近來在家里代一家商店編絨帽子和絨襪子,得點工資添制自己的衣履。今天把編制好了的兩打小孩子的彩色絨帽和十雙絨襪送到那家商店去,回來時已經(jīng)下午五點鐘時分了。
一踏進門覺得房里特別的黑。她不知道是天黑了呢還是快要下雨的黑暗。廳前還沒有開亮,她想叫聲母親時就聽見母親房里有客。她忙放輕腳步走近前去聽了聽,里面談話的聲音太低了,聽不出來客是哪一個。
美瑛在窗口站了一會,想進去又不敢進去,她怕來客是江老二,進去時太使母親難為情了。
“誰?”母親在里頭像知道美瑛回來了。“是不是瑛兒?”“是我,才回來,”美瑛很不好意思的紅著臉答應(yīng)母親。“快進來,進來見你的表兄。他等你等了好半天了,”母親今天說話帶點歡樂的調(diào)子。美瑛前幾天就聽過母親說,大姨媽的兒子凌士雄由緬甸回來了。
美瑛才踏進房門就聽見男音的咳嗽。她聽見他咳嗽,就聯(lián)想到瘦削身軀所有者的表兄來。從小在外祖母家里常常見面的。從十三四歲以后她很少到外祖母家里去了,也就少和這個表兄見面了。
——表兄至少有三十七八歲了吧。小的時候在外祖母家里的樓上,他還抱過自己一路玩呢,那時候就聽見表兄快要結(jié)婚了。結(jié)婚的時候母親帶妹妹去吃過喜酒。自己很想去,但母親不允多帶小孩子去,所以沒有去。但后來表兄帶了他的新婦到自己家里來。那時候在自己眼睛里的表嫂完全是個丑婦,肌色很赤,南瓜般的臉兒。上面的兩個門牙黃黃的向外露,不說話的時候就緊貼在下唇上,總說是離縣城很遠的深山里的人家女兒。美瑛當(dāng)時想,這就難怪了,并且表兄的樣子比他的新婦也好得有限,半斤和七兩半吧。美瑛最初聽見來客是表兄,并且表兄在等著自己回來見見面,心里覺得有點希望之光在前途等著自己。但到后來想到表兄的樣子來了,又感著輕微的失望。再聯(lián)想到前年染了時疫死去了的表嫂的怪丑的樣子,心里更不愉快。房里還沒有開亮,在薄暗中美瑛看不清楚表兄的面貌,只看見他的瘦長的身軀的輪廓。
“瑛妹!”表兄在笑著叫她。“士雄哥么?對不起,失接了。我有點事到城里去來。”“一個人去么?”美瑛的視力在薄暗中恢復(fù)了,她看見表兄的驚疑的顏色。神經(jīng)銳敏的美瑛由表兄的驚疑的顏色又聯(lián)想到表兄對女性的淺狹的多疑的性質(zhì)來了。她想,表嫂還在的時候,表兄對她都懷猜疑,不準(zhǔn)她一個人歸寧,定要叫個老媽子送她去,帶她回。假定他再娶個標(biāo)致的填房時不知要如何的嚴(yán)重的監(jiān)視呢。
但表兄的驚疑的顏色立即平復(fù)了。“天氣該暖和了的,忽然又冷起來,怕要下雨了吧。”母親像對美瑛說,但她的臉并沒有向著她的女兒。
“外面真冷。我出去的時候穿少了衣服,在路上冷不過,”美瑛回答她的母親。
“我想等表妹回來見見面,就等到這樣時候了,怕響了六點鐘吧。”士雄不轉(zhuǎn)睛的凝視著美瑛說。美瑛很不好意思的忙低了首。
“就在我家里歇一晚呢。莫說不能回你家里去,就到城里去也遲了吧,怕關(guān)了城門呢。”母親說了后站了起來出去了。美瑛想;母親到外面去叫媽子準(zhǔn)備晚飯,但又覺得她是有意叫自己陪著表兄談?wù)劇?/p>
“你陪表兄坐坐,我去拿燈火來。”表兄的樣子很歡樂的,他沒有答應(yīng)在家里留宿也不說不留宿;他只不轉(zhuǎn)瞬的望著美瑛的臉,望得美瑛很難為情。
“瑛妹,你的樣子完全和小時不同了。就前三年我回來看你時也沒有這樣的標(biāo)致。你小的時候,體格笨些,現(xiàn)在高長起來,好看得多了。”表兄很不客氣的在感嘆般的贊美美瑛。但在這種贊美中像含有一種饑于色情的男性碰著舊識的年齡豐盛了的女性時的喜悅。
美瑛臉紅了。但對表兄的贊美是很滿意的,不過同時感著達了年齡還沒有嫁出去的羞恥。
“今年不出去吧,不再出緬甸去吧。”過了一會美瑛才抬起頭來問表兄。“我想不再出去了。外面的生意近年來,年見年不好。橡膠落了價,工人的薪金又漲了價,實在盤繳不來,我想那種生意不做也算了。”
美瑛前兩年就聽見表兄在緬甸經(jīng)營橡樹園發(fā)了財,已經(jīng)有一二十萬的家財了。歐戰(zhàn)后橡膠的價錢陡然的跌落下來,表兄蝕虧了四五萬元,就不想再投資了。美瑛一面想一面偷望表兄雙手上的金指環(huán)——右手有三個,左手有兩個,左手上的一個象是鑲有金剛石的在微暗中微微地閃光。
“你的橡樹園也賣了么?”
“沒有賣,但也和賣了一樣,訂給一個代理人包辦了。本來想叫阿和出去的。但又怕他太年輕了,監(jiān)督不來。并且學(xué)那邊的土話就要年把兩年的工夫,不容易。”
美瑛聽見表兄說及阿和的名字,又想到表兄的兒子阿和來了。她想阿和今年有十六七歲了吧。
“阿和今年幾歲了?”美瑛問表兄。“十六歲了吧?我也記不清楚他有多大年紀(jì)了。”表兄笑著說了后從衣袋里取出條紙煙來吸。
美瑛想起阿和兒的樣子來了。皮膚很黑,骨格橫大,有點像他的母親。兩個人相對沉默了一忽。美瑛想找點話來和表兄談?wù)劊M想盡想也想不出什么話來。并且頭上像受著重壓不容易抬起來。
——表兄像有什么特別的話要向自己說般的。像有什么事情要向自己要求的樣子。
“瑛妹,你今年幾歲了呢?”表兄突然地問了這一句。美瑛覺得表兄的這個質(zhì)問太失禮了。提起歲數(shù),美瑛比聽見什么還要難過,她只低著頭雙頰緋紅的。
“老了喲。”過了一會,她才苦笑著說。“聽說你總不情愿結(jié)婚,說這個婿家不好,那個婿家又不好。有這事沒有?”表兄還笑著說,但他的聲音聽得出來有些微微地顫動。他說話有幾滴口涎飛射到她的臉上來。她還聞到表兄的氣息很臭。
“像我這個女人??”她只說了半句,雙頰再紅起來不說下去了。“你太揀狠了吧。”士雄還是一點不客氣的笑著說。“像我這樣的女人有誰要呢?”她最后說出這樣自棄的話來,但心里還是承認表兄的話太揀狠了。
——表兄像有意思于自己了。嫁表兄作填房——有先妻的兒子的填房。美瑛看見表兄的衰老而且有病的樣子,心里實在不情愿,但望見他的雙手上的金指環(huán)時,又想這個機會再不可讓它逃過去了。
母親拿著洋燈進來了,過了一會,老媽子搬了酒飯進來。吃過了晚飯還坐談了半點多鐘,表兄打了幾個呵欠站起來說要趕到縣城里的旅館里去歇宿。
“不下雨吧?”表兄在問她們。“雖沒下雨,但外面黑得很呢,怕不好走。”“那不要緊,我有手電燈。”表兄打著呵欠從懷里摸出一個小盒子來。
把盒蓋打開,倒了幾粒小豆大的黑藥丸在掌心里,趁勢向口里一拍。口里含著黑藥丸,伸手向臺上倒了一杯濃茶一氣的向口里灌。美瑛看見表兄的鼻孔里流了點灰白的鼻涕出來。他忙由衣袋里取出一條雪白的綢巾來向鼻門上搭。
美瑛知道表兄非趕出縣城去歇宿不可的理由了,她再不留表兄在家里歇夜了。
母女兩個送了士雄出去后,再回房里來時,壁上掛鐘響九點了。
十一
她們回到房里來了。母親拿了三四個大包東西出來。“表兄送了好些東西。送你一件華絲葛的衫料。”母親揀那個衫料的包裹交給美瑛。“我看,什么顏色的?”她搶過那個包裹來,急急地解那縛著的繩子。“深藍色。”母親在解別的紙包。“深藍色,我不喜歡。誰要那樣的老顏色!”美瑛把嘴唇一歪扯。“表兄說,這樣的顏色大方些。”美瑛再不說什么,她只想有這樣好的上衣料就要有好裙料來配它。她恨表兄不加送一件裙料給她。
母親的禮物是青寧綢。還有兩箱西洋餅干和一打毛巾。她想,除了兩箱餅干外都是很切實用的東西。
“媽媽真貪婪!全數(shù)收了么?”“不全數(shù)收下來,還要叫他提著回去么?”母親笑著說。“花了他二三十塊錢吧。”美瑛想有名的吝嗇鬼送這樣厚的禮物給人家,恐怕這次是創(chuàng)舉吧,他真的像對自己有意思。
“我也覺得奇異,那樣吝嗇的人,”母親說了后像還想說什么話。但忽又中止了。
“他多早來的?”
“我才吃完中飯,他就來了。點多鐘前后吧。他要我?guī)愕剿依锶ネ妗N蚁耄覀冞t幾天送點回禮給他。你說送什么東西好?我想,他是有錢的人,什么東西不能買。不過表點意思罷了。買兩斤肉,兩條魚,二十個雞蛋送他好么?”
“不要累贅了。送他兩斤肉,兩只雞就好了。我是不去的。他只不轉(zhuǎn)睛的望著人,望得人??”美瑛紅著臉說了后低下頭去。
“單我一個人去也好,探探他的口氣。”“探什么口氣?他對媽媽說了有什么話么?”“沒有明白地說什么。不過你還沒有回去以前,不住的問關(guān)于你身上的事,問你訂給了人沒有,為什么還沒有嫁,希望怎么樣的人家。他很留心的問這些事。他恐怕不是替別的人做媒吧。”
“討厭的。”美瑛這回不敢一口抹殺的說不情愿嫁表兄的話了。“我想他那邊有這個希望時,你就將就些吧。人物雖然差點但以后的衣食可以無憂無慮。我想難得再好的人家了。”
“??”美瑛只低著頭沒有表示。若在數(shù)年前聽見母親這樣說時,她定提出抗議了,說女人決不單為衣食而嫁的,現(xiàn)在她實在再無這樣的勇氣。
“去探探大姨媽的口氣,就知道他們的意思。”
美瑛回來自己房里后還坐著默默地想表兄的事。她總覺得表兄那個樣子實在難于親近。還有一個缺陷是母親不十分留意的。這就是血統(tǒng)上的缺陷,聽說表兄的父系一連四五代都是患這種病死的,有了相當(dāng)醫(yī)學(xué)常識的,并且實地的看過這種病的苦狀的美瑛想到這種血統(tǒng)上的缺點,心里異常的不愉快。
她還沒有和表兄結(jié)婚就先想象到患這種傳染性的惡癥的丈夫臨死時的狀況和自己無可奈何的在看護的情形。他的確是再活不到多少年的人了。尚未結(jié)婚就先要準(zhǔn)備著作孀婦,這是如何難堪的事。
美瑛把表兄的事想了半點多鐘后,思索力又回復(fù)到今天上午的事來了。——×商店的楊店員像很誠懇的在戀愛著我,對他不該再漠然無所表示了。可憐他窮了一點,不然,他比表兄好多了。他的嘴唇厚了點,除此以外他可以說是個美男子。今天他的態(tài)度大膽了點,乘沒有人注意的時候竟捉著我的臂膀。他約我明天去會他,同到市公園去游玩,若不是表兄今天來了時,我打算把楊松卿的事提出來征求母親的意思的。母親也喜歡他,只說他家里窮了一點。看母親,也沒有不贊成的。不過現(xiàn)在表兄有了微微的表示了,母親的意思當(dāng)然傾向到表兄那面去了。美瑛又追索起認識楊松卿的經(jīng)過來了。
美瑛認識楊松卿是她的一個朋友介紹的,不,要說美瑛的編織絨帽子絨襪子的生計是由她的這個朋友介紹的。她的這個朋友的夫家和楊松卿是同一族的,住在鄰村。最初編織的絨線美瑛間接的由這個朋友領(lǐng)過來。到后來美瑛在楊姓的家里認識了松卿了,松卿就常直接送編織材料到美瑛家里來。
到了第二天松卿果然來了。他來時恰好母親不在家,美瑛還在房里梳頭,她梳著頭發(fā)臉紅紅的走出來。
“請坐一會,我就來。一刻就來,對不住了,勞你送過來,”美瑛一面說一面叫老媽子倒茶。她說了后又后悔對昨天才認識的人不該用這樣親昵的口氣說。
松卿像帶了點禮物來送給母親的。“你母親呢?”“才出去的。一刻就會轉(zhuǎn)來吧,”美瑛說著進去了。
過了一會,美瑛再走出廳前來。把絨線收好了后,看見松卿送來的兩塊肥皂和一包食品,紅著臉不敢收下來又不好拒絕。
松卿的態(tài)度像沒有一點跼蹐,但從沒有和年輕的男性應(yīng)接的經(jīng)驗的美瑛盡相向的坐著想不出什么話來說,有點難為情的。看見松卿盡凝視著自己,忙側(cè)過臉去避開他的視線。幸得母親回來了,美瑛忙站起來向母親介紹。
“這位就是×商店的楊松卿先生。”母親對松卿很表示歡迎,為失了婚期的美瑛計她特別的表示歡迎,本來對男女交際,母親所取的態(tài)度是很開通的,寬大的。她對美瑛近來的出入一點兒不加監(jiān)督了。
美瑛跟母親一路出城時,松卿又在館子里招待過她們來。有松卿在×商店,美瑛的生計上也得了不少的便利。貪小利的魏媽就常常在美瑛面前稱贊松卿。很奇異的就是美瑛聽見母親獨贊松卿就像稱贊自己一樣的愉快,并且不知不覺地雙頰紅赧起來。
嗣后松卿常常來訪美瑛,跟著時日的進行,他和她漸漸地慣熟了,有時說起笑話來了。松卿來時,母親大概不在家。就在家里只陪坐一會說有事出去,留他倆年輕的在一間房子里。母親的這樣的態(tài)度實在叫他倆感激。美瑛更感謝母親的苦心。她和松卿相認識僅滿一個月,她就像得了母親的許可般的和他結(jié)為戀愛的同志。他倆一同出去散步,一同上館子,一同看電影戲。
但都在日間出去。松卿曾幾次要求她在晚間去看戲,只有這一件她沒有答應(yīng),美瑛看母親的意思,只嫌這個店員窮了一點,若能夠替美瑛負終身的責(zé)任時,她也未嘗不可以答應(yīng)。
“只要他是個可靠的人,能負責(zé)任,就和他結(jié)重親也可以。”母親對美瑛曾露過這樣的口氣。
“松卿決不是浮薄的青年,他們的店主很相信他。不是靠得住的人還相信他么?”
美瑛想,松卿的嘴唇太厚了點,怪難看的。除了這一點,他可以說得上是美男子的格式了。貧窮決不是一時的現(xiàn)象。作算窮,只要夫妻相愛能同甘苦,也是幸福的。她意識到自己對松卿感著一種情戀了,覺得自己一身只有他能處分了,只有他能把迫近危機的自己救起來。她時時描著和松卿結(jié)婚的空想以自娛。有時對著松卿,忽然感著一種愁的發(fā)作,胸口不住的悸動,完全的面著失了自我意識的一種危機。受著沖動的打擊,身體不住地發(fā)抖。她想,松卿是很明顯的有意于自己的了,只要自己一啟口示意,渴望著一一在很久很久的期中渴望著的安慰,頃刻之間就可以領(lǐng)享。但只一瞬間,她又恢復(fù)了她的自我意識,覺得這是關(guān)系自己終身的事,不能不顧前后的隨便的把身子委托他。雖經(jīng)他的幾次的要求,她始沒有肯定的表示,但實際美瑛對松卿的戀愛可以說達到相當(dāng)熱烈的程度了。
十二
美瑛躺在床上,不住的把松卿和表兄比較,覺得他們間真有云泥之差。她想,看母親的意思有點傾向到表兄那方面去了。但在自己覺得萬難舍松卿而就表兄。
除窗外的雨音外,周圍異常的沉寂。天氣好的日子,在這時刻常聽得見犬吠之音,今晚上天氣冷了些,又下了雨,外面的村道上像沒有行人,村犬也匿跡消聲了。
蜷縮著身體深深的埋在被窩里,體溫漸漸的高了起來。她的神經(jīng)也愈興奮起來。她從席底把松卿今天偷偷地給她的一張紙片取出來看。美瑛是中學(xué)畢了業(yè)的,看了小學(xué)程度還夠不上的松卿的短簡,心里也有點作惡。信里面的“莊次”當(dāng)然是“妝飾”之誤。還有“清陽谷繼”四個字,她真猜不出什么意思來,她念了一回實在覺得可笑,但她總覺得松卿的短簡中籠著有一種愛,在興奮狀態(tài)中的她就禁不住向這張紙片接吻,她漸次的描想到明天去會松卿時的一幕,她的體溫越發(fā)高了,尤其是腰部。她想,松卿此刻若在這房里時,她就要把他整部的吞下去。
她像聽見鄰家的雄雞的啼音。她想,天快要亮了吧。她忙起來把衣服加上,坐了一刻,天大明了,但不見太陽的陽光。她聽見松卿在門首和掃地的老媽子說話,她想,松卿的膽子真大,這樣早就跑了來,但她還是急急地想見松卿,忙走出來。外面還絲絲地下雨。
“你冒雨來的么?”她在廳前接著松卿就這樣的問他。但他只笑著點點頭不說話。
“你怎么今天這樣早就起來了?”“還早么?我在市公園里的八角亭下等了你半天,不見你來,才跑來找你。現(xiàn)在快要轉(zhuǎn)一點了,還說早么?”
美瑛聽見后心里覺得很對不住他,辜負了他對自己的熱誠。但她又半信半疑的想,自己才起來,臉還沒有抹,頭發(fā)還沒有梳理,怎樣就到一點鐘了呢;莫非我今天起床起遲了么。她忙叫老媽子,但并不見老媽子答應(yīng)她。
“你見了我的母親沒有?”“你母親早出去了。我在路上看見了她。她說你在家里等著我。”美瑛想,怎么母親出去不告訴一聲呢,心里有點不舒服。但她想,母親定是到表兄那邊去了的。
“我們走吧。還等什么?我在K酒店開了一間頭等房子等你呢。”“沒有人在家里,怎么走得動么?”“不要緊,快走!快走!”“讓我梳好頭再去吧。也得換件衣服去。”
“你的頭發(fā)還整齊,一點兒不亂,你身上穿的衣服也很可身,不要換,頂見得人了。”
美瑛沒奈何的跟了松卿出來。在路上松卿要求她并著肩走路,她不答應(yīng),只在后面跟著走。看見路上只他和她倆的時候,他就走近她的身旁捏手捏腿的。她對他的粗鄙的舉動雖然有點下流樣子,但也不十分拒絕,因為她實在感著一種快感。
不一刻他倆走到K酒店來了。酒店的茶房引他們到三樓上的一間陳設(shè)很精致的房里來。在房中心由天花板吊下來的電燈煌煌地照得全房里通亮的,她想月薪只十八元的松卿怎么這樣闊的租起這樣好的房子來呢?
茶房不一刻把飯開了來。她想她今天早午兩頓飯都沒有吃,怎么一點兒不覺得肚餓呢。她望著臺上的酒菜,有許多她有生以來沒有嘗過的。松卿告訴她這些不是中國菜,是西洋菜。她望著松卿在吃那幾碟西菜,很羨慕他用刀叉用得熟練。幸得茶房備了筷子來,她不會用刀叉,只用筷子夾來吃。
吃過了飯,茶房拿了一張紙來叫松卿填寫姓名,他就填了楊松卿,二十三歲,同妻魏氏,二十三歲。她只臉紅紅的望著他寫,不便說什么。茶房去了后,松卿就翻向她說,“這樣寫不要緊吧,遲早有個樣的稱呼的。”他說了后竟撲到她身上來。她躲不及了,松卿已經(jīng)坐在她的懷中了。她這時候也覺得自己周身的血在騰沸。松卿把兩片很厚的嘴唇送到她口邊來了,頸部也緊緊地給他攬抱著。她只閉緊雙目;覺得自己的身體軟洋洋地快要溶解了般的。
美瑛連自己也不知道在什么時候給松卿摟抱著睡倒在那張鐵床上了。她想抵抗,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領(lǐng)略到久渴望著的一種安慰了。她像喝醉了般的。等到自己醒過來時就聞到一種鴉片臭和口臭的混和臭味,怪難聞的,她忙睜開眼來看時,摟抱著自己的不是松卿,是自己的表兄。
“啊唷!”她駭了一跳,自己叫出聲來了。忙睜開眼睛,看見自己臺上的一盞小洋燈黃豆大的燈火半明半滅的還在燃著。朝東的窗口上部的玻璃板浴在淡黃色的太陽光中了。
她靠在枕上還默默的想夢中的情況,覺得身體懶慵慵的不容易起來。她聽見后園里的鳥群的歌聲了,她想天晴了吧。
她睡到八點多鐘才起來,和母親一同吃了飯后,母親真的一個人出去了。她說到縣城去買點禮物回來,明天就到表兄那邊去。
母親走了后,她把夢里的情景再細細的咀嚼一回。愈咀嚼,那種沖動的強壓力愈大;她想,答應(yīng)了他的,會他去吧。萬一有什么意外的事件發(fā)生也算不得什么危險。自己的身體遲早要嫁人的了,不嫁松卿,也嫁表兄了。作算和松卿有了什么關(guān)系再嫁到表兄那邊去也不算得是件罪惡。表兄還不是再婚么?恐怕他的身體的不潔還有比再婚更甚的吧。強烈的沖動的發(fā)作逼著她發(fā)出這種自暴自棄的思想來。
“你來我家里不好么?何必要我到市公園那邊去呢?”當(dāng)松卿約她的時候,她就這樣的回答他。
“我到你家里去的回數(shù)多了,村里的少年們很注意我呢,怪不好意思的。多到你家里去,也怕他們說出不好聽的話來。”
到后來美瑛還是應(yīng)了松卿的約。
她走到市公園門首時,看看自己腕上的手表,差十五分鐘就響十二點鐘了。由家里一路來自己心理上都不起如何的變化,到了公園門首才覺著胸口有點悸動。幸得將近午了,公園里很少游耍的人了。她壯著膽走進公園向松卿約她的地點來。她覺得公園里的人都在注意她,她不敢抬起頭來看公園中的景色。
只一刻工夫,她走到溫室后的一個小小的八角茅亭邊來了。她遠遠地就望見松卿一個人癡坐在亭子里的石桌上。他雙手環(huán)抱著雙膝,下顎承在膝上,拿著他的很厚的嘴唇癡望著茅亭對面的一叢桃林。
他像在這里等久了等得無聊起來了。她望見他的態(tài)度也覺得好笑。
十三
天氣很好,太陽正在中天。她早晨出來時,里面穿了一件棉背心,上面加上一件夾外衣,又因走了許多路,她覺背部微微的出了點膩汗,身體也感著點困倦。
“啊!你來了。怎么這樣遲!”松卿看見她,由石桌上跳下來。她走進亭子里來,先在一張石凳上坐下去,喘著氣,好一會說不出話來。
“怎么樣?身體不好么?”松卿就在她的旁邊的一個石凳上坐下來,湊近前去問她,她只搖了搖首。她像準(zhǔn)備著許多話要向松卿說,但此刻又想不出什么話來和他說,她的胸口更悸動得厲害。在茅亭前過來過去的人都很注意他倆。
隔著一個淺淺的池塘,那邊就是在這公園中有名的桃林。深蒼色的桃葉密密的把那邊的草場遮住了。在桃葉叢中隱約望得見幾顆桃實。去年秋盡冬初時,美瑛曾一個人到過這亭子邊來看在池里游泳的一群紅金鯉。其實她也不是真心喜歡看水中的游魚,不過天氣太好了,自己心里反為悶得難過,她一個人到這公園中來像有所求般的。但到頭又感著輕微的失望。看見在公園里游玩的一對一對的夫妻并著肩走,甜蜜蜜的互相笑語;她又感著一種煩悶。她正在癡望著池中的游魚,忽聽見池塘那邊的笑聲。她忙抬起頭來,視線透過有枝沒葉的桃林,看見那草場上坐著一對的青年男女,他們倆坐得很接近的,男的手加在女的肩膀上了。她看見那種情形,胸口突突地跳躍不住,忙低下頭去。她想,那個女的定是拒絕男的要求接吻,拒絕了后又在笑他情急。
美瑛坐在石凳上望見那邊的桃林,禁不住想起去年在這亭邊看見的情景來,她默默地在癡想。
“你還沒有吃中飯吧?”松卿坐在她旁邊問她。“??”她只探探頭,但視線還投射向池塘那邊的桃林。“我們到外面吃飯去吧。”“那桃林后的草場在冬天很好玩的,草枯了,很燥爽的。不曉得這樣時候怎么樣,那邊幽靜得很。”
“現(xiàn)在草長了,又下了幾天雨,很濕潤的,坐不下去了。但是草場周圍有鐵梳化椅可以坐。”
“就是要坐在草地上才有趣。”“我們到外面吃了中飯再轉(zhuǎn)來游玩吧。”美瑛杖著紫色的小洋傘站了起來。“你來了多久了?”
“多時了!等了你半天。我當(dāng)你背約不來了。”美瑛只翻顧著松卿一笑。松卿等了半天不見她來的懊惱在她的一笑中完全溶化了。
兩個人揀了一家比較清潔的幽靜的館子,進去吃中飯。館子在公園的后面,美瑛給松卿強勸了三四杯酒,滿臉紅熱起來。乘著酒意,松卿走過來握著她的手,她想躲——不可不躲——又不可了。
“聽說你快要結(jié)婚了,是不是?”松卿隨便捏造了一個問題來開始和她說話。
“我結(jié)婚?瞎造!我不結(jié)婚的!”“那有女子不結(jié)婚的!”“你怎么樣?你定了婚?”美瑛紅著臉問他。“你不結(jié)婚,我也不結(jié)婚。”“我不結(jié)婚,你就不結(jié)婚?”
“至少也要看你結(jié)了婚后,我才情愿和??不,恐怕你和別的男人結(jié)了婚后我終身不結(jié)婚了。”
“那你不結(jié)婚,我也不結(jié)婚。”她說著笑了,但禁不住紅臉。“彼此把自由束縛住了怎么好呢?”他笑了。“那沒有方法。”“我們同時結(jié)婚就好了。”“那里有這樣湊巧的事。”
“我們不能結(jié)婚么?”松卿加緊的握著她的手,更湊近前去。她只臉紅紅的低下頭去沒有回答。
“你討厭我?”
“??”她搖搖頭。但她看見他的很厚的紫色的嘴唇不住地在顫動,實在有幾分討厭。
“那我們就訂婚不好么?我相信我是深愛你的,”松卿說時不單嘴唇顫動,聲音也顫動得厲害。
“請你去問我的母親吧。”她只能這樣的回答。“我當(dāng)然要征求你母親的同意。不過先要問你的意思。你討厭我,你的母親就答應(yīng)我也是假的。”“??”她只紅著臉抬起眼睛來看了看他。“那你是沒有問題的了,是么?”
他們倆出了館子又回到公園里來了。他們真的走到那個草場邊的鐵梳化椅子上坐下來,并著肩坐下來。
他倆間話像說盡了,沉默了好一會。“太晚了,我回去吧。改天再來看你。”她站了起來,但她的只手緊緊地給他握住了,她赧然的翻向他淺笑——帶幾分不好意思的淺笑。“一起到了這里來,就這樣的分手,我總有點不情愿。”他笑著說。“那么,你想怎么樣?”“到什么地方去玩玩不好么?”“什么地方?”
“你疲倦了么?”“??”她凝視著他搖搖頭。“到什么地方去好不好?”他低聲的問。“太遲了,沒有時候了。”“你不回家去,不可以么?”
他到后來把最后的話說出來了。但她并不覺得什么可驚了,因為她早預(yù)料及他有這種要求的。
“怕母親說話,也怕村里人說壞話。”美瑛終沒有那種膽量。“那你定要回去?”松卿的態(tài)度很不樂意的。“你惱了?”她又有點覺得對不起松卿的熱誠了。“松卿,我希望你像我的哥哥一樣的愛我,這是我可以答應(yīng)你,并且可以擔(dān)保像兄妹般的和你永久親近。至于剛才你所說的,我也不是不愿意,不過還是問準(zhǔn)了我的母親好些。”
美瑛歲數(shù)雖然大了,也常感著性的煩悶;但她到底還是個生長寒村的,可愛的真淑的女兒。并且她的性質(zhì)很怯弱,尤其是對于秘密的性的行為當(dāng)是件極重大的罪惡。她終堅決地拒絕了松卿的要求。她想,千辛萬苦的在這幾年的性的煩悶期中保留下來的處女之姱萬不可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把它犧牲。“先奸后娶”,在這地方也視為一種極大的恥辱。
松卿送了她一程后。她別了他一個人回家里來。吃過了晚飯,坐在自己的冷冷靜靜的房子里又感著萬分的寂寞,她又有點后悔不該錯過了這個機會,恨自己太膽怯,太守本分了。
十四
等到松卿托媒到魏家來時,魏媽拒絕她說,美瑛早和凌家訂了婚約了。松卿托了他的堂兄嫂——美瑛的同學(xué)——來詰責(zé)美瑛時,美瑛只能把責(zé)任完全卸到母親身上去。但她也未嘗不感著一種內(nèi)愧,自己有幾分——不,其實是完全屈服于金錢的勢力之下。只兩對金手釧,四個金指環(huán)——其中一個是鑲有紅玉的,一個是鑲有金剛石的——送到她面前來時,她就忘了士雄的一切缺點。她終于把這些燦燦發(fā)光的黃金盡數(shù)收下來了。
她的精神稍為鎮(zhèn)靜了后也覺得自己的心里的矛盾。只剩下一副殘骸的表兄不能引起她的半點的愛慕。母親固然希望自己到表兄那邊去,但她并沒有強迫的意思,錯在那一點呢?錯在自己!自己聽著母親的勸告時只默默地?zé)o明白的表示。但自己如果真的不情愿時,母親的勸告又何嘗不可拒絕。
“你替我轉(zhuǎn)告松哥,我自己何嘗情愿。一切的事都由我母親作主,我真無法可想,總之松哥日后看我的心吧。”美瑛對她的同學(xué)就這樣的為自己辯護。
松卿雖然有幾分承認她的婚事是全由她母親心主持。但他還是怨恨本人美瑛對他變了心。他寫了封信來,信里有這樣的幾句:“恨我無鄧通的銅山,無呂洞賓的點金手指甲;所以你不愿意嫁我。”在松卿這是很有文采的一封信了。
在婚期前,松卿或托人或?qū)懶艁硪笏龀侨粫灰幻妫退酪睬樵浮?/p>
“不行喲!你要知道表兄的脾氣。萬一他碰見了你倆一路走時,怎么好呢?再等三個星期,你就要出閣的人!”當(dāng)美瑛要求母親允她到城里走一趟時,母親就這樣的警戒她。母親又說,結(jié)婚前的女兒不該在人群中拋頭露面的。美瑛覺得見了松卿實在不容易辯解,所以也認了母親所說的理由了。
士雄和美瑛終于成了婚,舉行了在他們鄉(xiāng)里所罕見的盛大的結(jié)婚式。成婚的初夜使美瑛最難堪的就是在洞房里加設(shè)了一個鴉片煙炕。來洞房里湊鬧熱的都是士雄在緬甸的朋友,或坐或臥,在煙炕上擠成一堆。
他們輪著燒鴉片煙膏,各人都過了癮后擺開兩張臺子玩麻雀。這時候做新婦的美瑛只能很寂寞的坐在室隅的暗影中望他們。看見這么一種情形,再望望猴子形象的新郎,她覺得自己的運命在今晚上完全決定了再無幸福可言了。
雖然是初秋,但氣候還很熱,穿著兩件單衣還覺得熱不過。只有副殘骸的士雄寬了大褂子后,里面還有一件絨襯衣套一件西式緊身背心;但他還說冷不過。他的朋友們呼他做寒老鼠。美瑛聽見他們把寒老鼠的名加在自己的丈夫身上,心里雖然有點不愿意;但同時也覺得這個綽號冠在她的丈夫身上是很確切的。
“寒老鼠,我們都料不到你竟有此種艷福。”“寒老鼠,比蘭貢(Raugoon)的小芙蓉如何?”“怎么能夠把他的新夫人比小芙蓉呢?”“滿足了吧!H市在鶯嬌也不差。你的確是艷福不淺。”
“聽說新嘉坡的跑了,是不是,寒老鼠?你給她卷逃了多少?”“你真是狡兔,有三窟四窟了。怪不得你的身子淘得像干姜般的。”“莫瞎造!你們總愛敗壞人家的名譽。你們總想離間我們新夫婦吧。”
士雄口里唧著一根紙煙,笑哈哈地很得意般的說。
美瑛看丈夫的態(tài)度像并不以秘密的蓄妾為一種羞恥,他當(dāng)它是有錢的男子所應(yīng)行的一種義務(wù)。她在結(jié)婚的第一晚就受了這么的一個絕望的大打擊。
——允許和他訂婚時有了覺悟的。作算他不蓄妾,自己跟了這樣的人也不能算幸福。米已經(jīng)煮熟成飯了,一切唯有委之運命了。
她回想到小時候的事來了,象是十一歲的那年秋,她費了絕大的心力制成了一個很好看的紙鳶,拿到屋后的草墩上去,想把它飛起來她才拿出來,一個很兇悍的村童走來硬把那個紙鳶搶了去。她爭不過他,她只能把新制的紙鳶撕破。她當(dāng)時的心理是,不情愿把整整齊齊的紙鳶讓給他,要把它撕爛一點才快意。她想。現(xiàn)在的自己的肉身——挨了幾許艱辛保留下來的豐熟的肉身——就和新制的紙鳶一樣,一點兒沒有撕破,整整齊齊的讓給表兄了。她想到這點,覺得為表兄犧牲的過大了。
那晚上,美瑛感著說不出來的痛苦。表兄的向外微露的兩個門齒,時時觸著她的紅熱的片頰,一股像腐敗了的死魚的臭氣不斷地流向她的鼻孔里來。她把臉歪過一邊,忙取了條灑有香水的手帕蓋在鼻梁上。士雄的黏滯的,但又缺少氣力的行動陡然使她發(fā)生一種厭悶。快滿十年間的渴望著的安慰,結(jié)果不過這個樣子;美瑛不免大失所望,她雖然面著士雄,但她的心禁不住飛向松卿了。她后悔,后悔不該給松卿太失望了。
美瑛和士雄結(jié)婚才滿月,她和她的大姨媽,姑媳間就生出齟齬來了。她至此才知道士雄的妒忌和吝嗇的性質(zhì)完全是一種遺傳性。
“一天到晚,夫妻倆盡守在房里,差不多連飯都要送到房里去吃了。??那有做媳婦不跟婆婆做事的?我吃了早飯到田里去時,她還在床上拿困呢,??像這樣的家事一點不理。工夫一點不做,只管好穿好吃的;還成什么家呢?”大姨媽近來漸漸地向村里的人發(fā)出這類的話來了。
士雄若不出城里去時就不肯放美瑛離開他超過半個鐘頭。燒煙的時候也要她坐在炕沿上。有時候白天里也歪纏住她至幾個鐘頭。對士雄的無節(jié)制的要求,和他的無氣力的遲緩的舉動,她雖然有點厭悶,但從來沒有若何的異常的經(jīng)驗,并且生理上正在爛熟期中的她對士雄的無忌憚的挑撥也有些耽溺。
她和他的這種露骨的丑態(tài)引起了凌媽的不滿和反感。并且士雄應(yīng)美瑛的要求在她的首飾和衣裳方面花了不少的錢;對母親的供給卻緇珠的計較;這也是引起他的母親的反感的一大原因。
士雄出城去了時,凌媽便向美瑛冷言冷語的。“夫妻相好,也相好到有個分寸!整天整夜的相守在房里,成什么事體!
豈不叫人家笑話!”
美瑛聽得哭起來了。士雄回來了,那晚上她便哭著要求暫回娘家去住。士雄當(dāng)然不能答應(yīng)的,他正迷醉著她的肉。
美瑛在凌家住滿了三個月了,姑媳間的溝渠愈挖愈深。到后來,無可奈何,士雄只好帶了新妻到城里來另租了一所房子。村里的人都睜著驚奇的眼睛送他倆離開了這個小農(nóng)村,他們都嘆息著說,現(xiàn)在的新女學(xué)生娶不得。替兒子娶新女學(xué)生作媳婦會革掉自己的老命的。
十五
美瑛和士雄在城里租的一個小小的洋房,在呂真人廟后的幽寂的一條街上。在一般人看來,他倆的生活是在這小小的城市里算頂奢華的生活了。論美瑛的性質(zhì)原不喜歡這種生活的,習(xí)慣于城市的生活,煙賭的生活的還是士雄。士雄早就不甘村間生活的寂寞,利用姑媳不和為口實就搬到城里來。
反日為夜的他們——士雄的一群煙友賭友——的生活,在美瑛最初覺得異常的痛苦,但過了個把月,她漸漸習(xí)慣了,她也學(xué)會了麻雀了。到后來天氣不好的晚上,沒有賭友到她家里來開麻雀臺時,她反感著寂寞了。
她漸漸地和他們說笑起來了,露骨的說笑起來了。有時他們也很不客氣地捏她的嘴角,最初她臉紅紅的罵他們,到后來她竟向他們報復(fù)了,他們也像得了機會就和她扭成一團。厭倦了士雄的微溫的擁抱和不愉快的親吻的美瑛由他們的玩笑領(lǐng)略到不少的安慰和快感。有時候她竟避開士雄和他們有更露骨的玩笑。
她也常常暗暗地吃驚,吃驚自己會變化得這樣快。
衣食住,她都得了極度的滿足,只有性的生活,——在由二十歲至四十歲的二十年間的女性所不可缺的一種生活——,她總覺得士雄無能力為她提供,她雖然沒有別的男性的經(jīng)驗,但她深信士雄在生理上是有了缺陷的。結(jié)婚快滿半年了,她還沒有享受到她平日所渴望的強烈的性的安慰。正在盛年的女性不能得相當(dāng)滿足的性的生活,所謂生存是全無意義的了。
在他們農(nóng)村里農(nóng)民正在起床的時候,士雄才從煙炕上爬起來推醒在熟睡中的她。由微明的時候至太陽高出水平線時候止,其間是士雄和她糾纏不清的時期,有時忽然的中止,有時把時間延長;總之士雄的蠢動徒然地把她的欲焰煽動起來而無法撲滅。等到士雄疲倦了熟睡下去后,她的眼睛里燃燒著欲焰凝視天花板,再睡不下去。有時候,她常為這件事笑著向他說:
“你的身體該叫醫(yī)生替你診察診察才好。盡是這個樣子不嘔死人么?”“我自己也覺得不能滿足。也向醫(yī)生說過來。醫(yī)生說是久吃煙酒的結(jié)果,要我禁煙禁酒。你看我離開煙酒能生活么?中西藥也不知服了多少,但一點沒有效力。太對不起你了。”他也笑著說。
美瑛起床是在上午九點十點鐘前后,士雄卻要睡到下午的三點多鐘。美瑛因為吃了早飯后一個人無聊,天氣好時,出來在附近的街路上游散。有時竟一個人獨步到公園里來。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微微地起了點風(fēng),但太陽高高地懸在沒有片云的深藍色的空中。美瑛一個人走到公園來時,覺得背部發(fā)了點細汗了。出來的時候有點兒冷,穿了旗袍,給太陽曬了半點多鐘,感著郁熱了。
她踏進公園門就聯(lián)想到那個茅亭了——在她算是個紀(jì)念物的茅亭。——半年久沒有聽見松卿的消息了。他早忘記了我吧。我雖然算是結(jié)了婚的人,但心情還是和在這個亭子里會他的時候一樣的懊惱,心里也還一樣的空虛。切切實實地反問一下自己,自己又不能爽爽直直地回答說,早嫁了松卿好些。自己雖有幾分戀愛著松卿,但其間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隔膜。自己說不出這種隔膜是怎么一種東西。論在社會上的虛名,松卿和表兄一樣的無名。論利呢,當(dāng)然表兄方面靠得住些;不過自己并不十分注重,自己也曾唱過高調(diào),只要真心愛自己的,自己就可以和他共甘苦;那么金錢是不成問題了。論人物,松卿就高出表兄十倍!不決意嫁松卿完全錯了!但那又不見得。聽說松卿在村里只有兩間茅房,此外沒有一角田一角地,他在×商店里月薪十元僅僅夠養(yǎng)活他的老母親。
嫁給無能力獨立生活的男人的農(nóng)婦的慘痛生活映在美瑛的網(wǎng)膜上時,想和松卿訂婚的決心愈加遲鈍起來,農(nóng)村的工資近來增加了;由早七點鐘起至晚上的六點鐘止,除了正午一小時的休息外,共十時間的勞動;由五分錢增加至八分錢了。工資之外還有早午兩餐的飽飯。春水來時正是插秧的時候,褲腳高卷至大腿部,雪白的一雙有曲線美的腿、膝、脛等都畢露出來。走進田里時泥水高及膝部,或竟?jié)q至大腿部,泥臭和水的污濕浸滲至她們的腰部和腹部來。黃昏時分放了工回來,腿上的泥巴還沒有洗干又要為丈夫為兒子的事情忙個不了。喂乳、挑水、劈柴、洗衣裳準(zhǔn)備明天一早拿出去曬。等到家庭的事清理好時已經(jīng)十點十一點了。有時為小孩子縫補破爛了的衣裳,就要過了十二點后才得睡。睡下去后還有丈夫的歪纏。美瑛想。這完全是奴隸的生活,做無能力獨立生活的丈夫的奴隸!
——嫁了松卿,遲早要過這樣的奴隸生活吧。所以美瑛默認了表兄的婚約,對松卿絕無半點留戀。
現(xiàn)在她是有夫之婦了,嫁了表兄了,算幸免了那種農(nóng)婦的奴隸生活了。但是她想,現(xiàn)在的生活,和表兄同棲后的生活能算幸福么?想到后來她只有苦笑——不,只有慘笑。
她現(xiàn)在思念起松卿來了。聽說他聽見了自己的婚事,異常的失望,×商店的職務(wù)也早辭掉了;這是她初次歸寧時,她的同學(xué)告訴她的,到第二次看母親去時,聽說松卿跟了一個村中的水客往南洋去了。
她站在亭子里癡想了一會,也無心看公園里的景色,再走到桃林后的草場上來。今天天氣太好了,一對對的年輕的夫妻,還是和去年所看的一個樣子,在草場側(cè)的路上走過來走過去。其中還有攜著在熱烈地歡呼的小孩子。去年冬一個人來看見這種情景,感著一種寂寞,同時也發(fā)生出一種羨慕。今年春伴松卿到這里來看見同樣的情景,雖然說著幾分寂寞,但同時也抱著幾分希望,現(xiàn)在又輪到自己一個人來到這里看同樣的情景了,感想當(dāng)然和春間大不相同了,就和去年比較也不相同,雖然同樣的一個人來,但是完全絕望了的一個人了,她只感著一種悲痛!她現(xiàn)在覺得從前的孤寂,倒是一種耐人懷想的孤寂,現(xiàn)在求那種孤寂都不可得了,現(xiàn)在在自己里面剩下來的只有疲勞、懊惱和悲痛。她想,自己的目前的生活才算是正式的奴隸的生活。和雖然受著壓迫但尚有獨立生活能力的村中的農(nóng)婦比較起來,自己又慚愧萬分了。
她在公園里轉(zhuǎn)了一會,想出來散散郁悶的心情的,誰知反增了不少的懊惱。
——許久沒有看母親去了。看母親去吧。到母親家里時就請哪個同學(xué)過來談?wù)劇m槺闾教剿汕浣鼇淼臓顩r。她走出公園買了點食品,就叫了一輛轎子坐到母親家里來。
十六
轎到了母親家里時。門前先擺著兩輛轎子了。她想。母親家的客是那個呢?她從轎里下來時就看見老媽子提著菜籃走出來。
“啊啦!真湊巧!可惜你不和大姑爺一路來。來了時就好看了。”那個老媽子看見來的是美瑛像取笑般的向她說了后匆匆的提著菜籃走出去了。
母親聽見美瑛的聲音,從房里走出來,跟在母親后面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穿西裝的少年,一個是抱著個小嬰兒的年輕女人。
“你來的真巧。”母親說。“啊!姊姊!若在路上碰見,我真認不出來。”妹妹說。
黃廣勛只站在他的夫人的肩后笑吟吟地向美瑛點頭。她看美瓊的樣子有點憔悴了!服飾也不像從前華麗了。美瑛想,這就是去年正月里出閣的妹妹嗎?若在途中遇見,我也不敢認她是妹妹了。她再看廣勛,覺得他比去年胖多了,雖然他的臉兒微微的變黑了,不及去年春時的白皙,但那種有男性美的一種姿態(tài),就叫她生了一種羨慕,她想,妹妹才是個真幸福的人,有這么美壯的丈夫,又生了兒子。女人所希望的一切她都算達到了目的,她的前途滿敷著幸福之花。她的家庭定是很和暖而且甜蜜蜜的。
那晚上只廣勛一個人回他家里去,美瓊看見姊姊來了,姊妹倆就留歇在母親家里了。
美瓊把她嫁后至現(xiàn)在的經(jīng)過情形告訴了姊姊。
美瓊?cè)ツ甏焊鷱V勛到上海去后就在私立T大學(xué)的文科掛了一學(xué)籍。廣勛就回到自己的學(xué)校里去。他倆原想共租一個房子同棲的,因為兩人所進的學(xué)校相距太遠了,并且廣勛的學(xué)校有半膳費的供給,他有點舍不得;他倆就分開了,各住學(xué)校的寄宿舍。只有星期六的晚上他倆可以在廉價的旅館里相會。星期日的下午又分手各回學(xué)校里去。
廣勛是習(xí)政治經(jīng)濟的。美瓊習(xí)的是純文藝,在T大學(xué)里,認識了不少的研究純文藝的青年,有比她的丈夫長得標(biāo)致的,有比她的丈夫長得壞的,有比她的丈夫有錢的,有比她的丈夫窮的,她對文藝也漸漸地感著興趣了。她不論好乖,耽讀了近代作家的作品不少,她讀了有趣的作品就想會那個作家,尤其是讀了自敘傳體的作品,越發(fā)想看這個作家是怎么樣的人。
美瓊說,她的丈夫?qū)λ囆g(shù)一點沒有理解。他只想如何的在政治場里活動,還沒有畢業(yè)就喜歡和名人交游起來。他在上海三四年間花了的應(yīng)酬費不下幾千了。在美瓊只看見他請名人總沒有看見名人請過他一次,美瓊對她的丈夫的無意識的拍名人的馬屁,心里有點看不慣?因為她研究文藝研究了一年多,發(fā)見了一條原則是“名人做事愈不近人情,他的聲名就愈高,常人愈訴其人生苦,他就愈受人的輕視。”
廣勛的學(xué)費全由他的哥哥供給。雖說是由哥哥寄來給他們,但還是父親
的遺款。廣勛的父親在省城開有一家綢緞店。五年前父親死后就由哥哥一手經(jīng)營。據(jù)哥哥來信說,近兩年來,店里負擔(dān)的特別捐太重了,店員又全體增加了工資,掙的紅利又給他們分去了百分之三十,生意僅僅能維持下去,掙錢的事是無希望了,本來是家小小的經(jīng)紀(jì),并不是個大資本家,所以不能支持。再有什么特別障礙發(fā)生時,生意就不能不收盤了。他的哥哥還來信希望廣勛快點畢業(yè)出來謀個職業(yè),可以減輕他的負擔(dān),但美瓊卻不信她伯伯的話。她說嫂嫂沒有出省城去時,生意可以掙錢,去年嫂嫂出省去后,生意就不好起來了,這樣看來定有別的理由,哥哥說的“小經(jīng)紀(jì)”,“大資本家”等話完全是口實罷了。
今年七月初美瓊做了母親了。小孩子出生了后就廢了學(xué),她說,有了小孩子后才知道女人的最神圣的事業(yè)就是撫育子女。為撫育子女什么都可以犧牲,她為兒子犧牲了她的學(xué)業(yè)。
好容易挨到今冬,廣勛在N大學(xué)草草的畢了業(yè),他倆帶個小孩子由上海回到家里來還沒有幾天呢。
美瓊又對她的姊姊說,現(xiàn)在的社會只有一個吃飯問題不容易解決。因為爭飯吃,父子也可以不成其為父子,朋友就更難靠了,廣勛還沒有畢業(yè)之前在朋友間的應(yīng)酬,看來像個生活上很過得去的人,很多朋友也就和他交游,現(xiàn)在畢了業(yè)了,為吃飯問題想在社會上圖個職業(yè)去求幾個在政界上有點聲望的友人援助他,可是他的友人們以為他的這種要求在他們的精神上會起一種紛擾,因此就置之不理。所以廣勛落膽了,不敢再在不易居的上海留戀,想回故里來覓個中學(xué)教員的席位。
美瑛看妹妹說了后眼眶已經(jīng)發(fā)紅了。看她的服裝雖然不算舊,但式樣不是最新流行的了。
“但是妹妹總算幸福的。”美瑛聽完了妹妹的話后說了這一句。“幸福?什么幸福?!你那個妹婿又??”美瓊說到這里不說下去了。“妹婿怎么樣?對你不好么?”美瑛問她。
美瓊忽然的流下淚來了。
“我看你們倆是對理想的夫妻了。你還有什么不滿足嗎?至于貧富不能把它參加進夫妻愛情里面作一個條件的。”
“年青的讀書人意志總是不堅定的。”美瓊揩著淚說。“我羨慕姊姊呢。表兄是個給現(xiàn)代的人情世態(tài)洗練過來了的人,到了中年又得了姊姊這樣好的人物。只要姊姊不嫌厭他,你們倆的家庭是頂幸福的了。太年輕了,意志不堅定,要人操心,真是辛苦的。”
“我幸福?妹妹還不知道呢。我近來過的生活差不多可以說不是人的生活。你的姊丈還是個一樣不定性的人。聽他的朋友們說,他在各地方都有家,不過沒有證據(jù),所以沒有和他理論,我也不希罕他,管他對我專心不專心!”
她們姊妹都各有心思的沉默了好一會。“妹妹,你瘦得多了。臉色也不似從前的好看,在上海不服水土么?”
“是的,自從生了這個小孩子后臉色就蒼黃起來,也不知什么緣故,我的臉色原就不像姊姊的白皙,瘦了下來,怪難看的,現(xiàn)在無論叫誰看來都不承認你是我的姊姊吧。”美瓊雖然笑著說但說了后嘆了口氣。
美瑛想,妹妹說的話或有幾分道理,因為女人的年歲像會跟著服飾增減的。現(xiàn)在的自己,由自己看來,實在比妹妹好看些,也比妹妹年輕些了。
美瑛和妹妹在母親家里一連歇了三夜,談了不少的話,也討論了許多關(guān)于“婦人與家庭”的問題。她知道了所謂幸福并沒有絕對的,只看她的希望能否達目的,她的欲望能否滿足。一部分的希望達了目的,一部分的欲望得了滿足;但還有一部分的希望或欲望受了道德律的制限或受了夫妻的名義的束縛;那個女子就不能算幸福了。總之不受社會的慣例的支配,不受道德律的制限,不受任何種名義的束縛;各向其心之所安的方面進行,在彼此不相妨害的范圍內(nèi)男女各有充分的自由。要能達到這樣的田地,各人才算有真正的幸福。受了一種名義的束縛,受了一種信條(Doctrine)的限制;事業(yè)固然可以成功,聲名也可以成立;不過真的自由,真的幸福就完全被剝奪了。
美瑛想,自己的性質(zhì)太怯懦了,對社會的制裁常懷恐怖,對道德律也絕對表示服從,對名義也絕對的忠守;想這樣的去求幸福,結(jié)果唯有犧牲了自己的活氣滿滿的青春——不,實在犧牲了自己的一生!以后不能相信運命了!自己非改革自己的運命不可了!
十七
一星期,美瓊夫妻同到城里的美瑛家里來,由她們姊妹倆的介紹,士雄和廣勛也認識了。廣勛對酒和麻雀和士雄是同嗜好的,他倆就成了莫逆。
美瑛意識著自己十六歲那年的事——廣勛是先向她求過婚的人——廣勛在她的心上像持有一種似恨非恨,似愛非愛的印象。他不像中學(xué)時代那樣的美了,但他的美少年的印象還很深刻的印在她的心坎里,同時受著士雄的蹂躪,不能得徹底的性的安慰的她望見體格魁偉,富有筋肉的廣勛也垂著涎沫生出一種羨慕來。
——像這么一個魁偉的好男子,怎么妹妹還說不滿足的話呢?她覺得人生就有許多矛盾,不經(jīng)過一次的社會革命不能解除的矛盾。
寒冬的一天下午,士雄今天起床起得特別的早。一響十二點就從被窩里爬起來,吃過了飯就出去了。他說××公司今天開股東會,他是股東之一,一點鐘就開會的,不能不早點去。
上午美瑛起床時,朝南的百葉窗扇上太陽光還曬得很強烈的。近午時分,太陽在灰白色的云中隱了形,房里地微微的暗淡下來。
外面像起了西北風(fēng),在屋后的竹林里吹出一種凄慘之音,但這種凄慘之音里面又像含蓄著一點春意。美瑛在房里的暖爐前坐著還覺得有點冷,十根指頭也微微地紅腫起來。她由美瓊那邊借來的一本“藝術(shù)與戀愛”雖然擺在面前,但她覺得今天特別寂寞般的,也再無心讀那部書了。
——他說今天定來的,怎么還不來呢?天氣太冷了,他不出門了吧。他還是喜歡他的妻子,這樣的冷天里,在家里擁抱著他的妻子向火吧。他們在冷笑我吧,丈夫?qū)θ苏f妻如何不好,妻也對人說丈夫如何不好,其實都是飾詞,他們都在騙我,嘲笑我沒有和暖的家庭,他是有了妻子的人怎么還有真心向我呢?她一個人在翻來覆去的想,愈想愈覺得廣勛前幾天的話靠不住了。
——是的,自己明知廣勛所說的都是假話,稱贊我美麗是假的,說他和妹妹已經(jīng)無愛了也是假的。自己雖知道他的心不真誠,但總不能放棄自己對他的希望。
她前星期到他家里去,回來時,他送了她一程。“出了村口就是官道,來往的人多,不要緊。只有由家里到村口的路太僻靜了,單姊姊一個人不便走,你送姊姊出村口去吧。”美瓊看見姊姊說要回城里去時就這樣向丈夫說。廣勛當(dāng)然很情愿的,他在美瑛家里打過幾晚的麻雀了。他和美瑛漸漸地混熟了。久和生育過來的美瓊同棲,對她的有主婦臭的態(tài)度和做了人的母親的沉著的態(tài)度早生了一種厭倦的他,看見美瑛的始終歡笑著的無忌憚的態(tài)度更感著一種興味。
有一晚上廣勛在她家里一連輸了幾圈,輸?shù)秒p頰發(fā)熱起來。
美瑛看見廣勛在座,她就沒有一刻不意識著他,她也知道他的經(jīng)濟狀態(tài)不好,看見他輸了,很替他抱同情。
“我看,我來看你的牌怎么樣。我來做你的參謀。”她笑著湊近他的肩后來。她一面剝著瓜子一面說笑。廣勛的左頰上感著她的有暖味的氣息,精神更搖招不定了,他又輸了一圈。
“你起來,我替你打一兩圈看看,看可能轉(zhuǎn)過風(fēng)來。”廣勛真的站了起來。她就坐下去。
“可是,你也走開不得,你還要在我旁邊監(jiān)督著。”她笑著牽他的手,她叫老媽子搬了一張椅子來,叫他坐在她的左肩后,廣勛臉紅紅的望了望士雄,才坐下去。士雄坐在對面,雖然注意著他的牌,但時時注視她和他的態(tài)度,廣勛坐在她肩后很局促不安的。但他看她的態(tài)度像對士雄一點都不理會。她只手摸著牌,摸到了好牌時,只手就伸出來捉廣勛的手,好像叫他看牌。但到后來,她只手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不放了。廣勛也由她的這樣的表示領(lǐng)略到幾分快感。他想該輸了,今晚上該輸了。
平時美瑛等士雄,等得不耐煩時,就先就寢的。這晚上她一直等到他們散臺。廣勛起身告辭時已經(jīng)是午前兩點鐘了。她忙取了他的外套替他披上,送他出來,雙手抓住他的外套的袋口送他出門首來。
他真的送著她出村口來,一點鐘時分,農(nóng)民都吃了中飯回家里去歇息了。村頭上除了三兩個村童外沒有行人。離他的家遠了,看見他的妻背著小孩子進屋里去了,他忙走近她的身側(cè),兩人都像預(yù)先準(zhǔn)備好了的,他的左手和她的右手觸著了,緊緊地互握著了。在他倆的身體內(nèi)循環(huán)著的血液忽然地沸騰起來。她的髻上的黃澄澄的首飾也使他生了一種羨慕。他嗅著她的有刺激性的發(fā)香。
“那晚上真對不起。我本想送回來,又怕表兄曉得。”他想起那晚上輸了錢回來在外套袋里發(fā)見的一束鈔票來了。
“我看你輸狠了。你有家務(wù)的人,輸了這么多錢,怕你家中不方便。”她臉紅紅的翻回來向他說。“我家里雖不算有錢,不過我們吃的穿的盡夠了,多了錢也沒有一點意思。”
廣勛這時候萬分感激她了,不知道要如何的表示才可酬報她的厚意,他只加緊的握了她的手,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倆又默默地行了十多步。
“你在軍部里辦的什么事?”“軍務(wù)處的股員。”“月薪呢?”
廣勛給她這一問,臉紅紅的說不出話來。“有一百元?”她不客氣的追著問。“有一百元倒好了!”他紅著臉苦笑。“有多少呢?”“四十元!”“僅四十元!”
“四十元還算位置好的。還有二三十元的,里面冗員太多了。外面說得好聽,不薦用私人,但是有勢力的軍官薦來的還是下條子,下委任狀。”
“處長的薪水多少呢?”“不十分清楚。五百塊吧。”“你直接屬處長管么?”“不,還有科長。”“科長的薪金呢?”“看哪一科,有二百的,有二百五十的。”“那你們的薪水太少了!”
“還不是!?薪水愈少的人辦的事件也愈多也愈苦。死的是連排長,升官加薪水的是師長軍長。這和勞工神圣的原則就不合了。我由一個認得軍部里的當(dāng)局的友人介紹進去的才有四十元的薪額。還有一兩個股員跟著軍隊在各地轉(zhuǎn)徒了一年多,但他們的薪水還沒有增加,還是領(lǐng)初進部里時的薪額——三十元。你想公平不公平?像這樣的賞罰不明,勞工的真價很難提高的。有后援時,大學(xué)校的以看顯微鏡為專職的生物學(xué)教授可以做警備司令官的秘書長呢!”廣勛說了后笑起來了。
“我想,才力雖然有不同,位級也不免有高下之分,不過工作的辛苦是一樣的不費腦力,也費體力。薪額太定得懸隔,團體的合作就難持久了。徒事犧牲有時或可做得到,不過人是墮落了的動物,只能一時,不能持久。犧牲是求解決階級爭斗的方法,但在這犧牲中不知不覺間又分出階級來了。結(jié)果還是勞心的管勞力的,這是不合近代的潮流的。我想,最好只在職務(wù)上分級勞動的時間還是上下級一律八小時,薪水也平等,每人一百元或兩百元。大學(xué)教授不能比小學(xué)教師高三四倍。公安局長的薪水不能比當(dāng)巡警的高三四十倍。你想對不對?”
“你怎么發(fā)出這樣的議論來了!?”廣勛笑向她。“薪水平等,在現(xiàn)在一團糟的政局是難實行的。為獎勵勤勞的人計。也得要分等級,不過不好太差遠了。位置只差兩級,薪水就多了一二十倍,這真太笑話了。處長的太太來往駕著汽車,股員的太太赤著雙腿在秧田里插秧呢!”
他和她一邊談,一邊走,不知不覺間他和她的肩膀貼在一塊了,他倆的體內(nèi)的熱氣交流起來。走到村口來時,她松了手向他告別。
“不忙,還早呢,我再送你到前面去。我叫你在我家里歇一晚,你又不。”他停了腳,她也止了步,同站在村口的一株大榕樹下。
“等到新年的時候,我再來,那時候我真要到你家里來歇三兩夜。”美瑛歪著首笑向他說。
“我們慢慢向前走吧。”他倆又開始走路。“你就到我家里去不好么?”她再笑著說。“今天有點不方便吧。”他也笑著說。
“那你就回去吧。”她推著他的肩膀。“我舍不得你。”他大膽的故意試探她。“我還不是一樣。”她紅了臉低下首去。
他倆手攜手的再走了一會,空中忽然地陰暗下來。像天黑了,但時間并不對,還不到兩點鐘呢。“像要下雨了,怕要下雪么。你快點回去吧。妹妹在家里等得不耐煩了。”她說了后狂笑。
“不要緊,讓我再送你一程。”美瑛把洋傘撐開來了,果然頭上一滴一滴的下起雨來了。“真的下雨了。”
他苦笑著說。
雨滴越發(fā)粗了,也愈下得急了。“你快來,快進傘子下面來。”
傘小了,兩個人緊緊地肩膀貼肩膀的擠著走。他的左手,她的右手共撐著傘柄,他倆互感著熱熱的呼吸。
“兩個人撐著傘柄,不好走。讓我一個人撐吧。”他叫她放了手,她的右手就搭在他的肩膀上來。
雨愈下得大了,路上沒有一個行人,他倆走到一間破漏了的茶亭里來了。“我們躲躲雨吧,”她提議。
“也好。”他倆就走進茶亭里來。
“給人看見了時,不曉得他們猜我們是什么樣人。”“真的,不容易猜吧。”他傾著頭笑。“夫妻?不像吧。”“兄妹?”“更不像。”
“那,他們猜是什么樣人呢?”“定猜我們是幽會的。”
“我們本來是??”他的聲音顫動得厲害。說不下去。“是什么!”她也顫聲的問。
“我倆是未成功的夫妻。”他紅著臉緊握她的手。“你還好意思說,提起這件事,我真恨你不過。”她說了后她的上下兩列牙齒還緊緊的閉著表示對他的深恨。
“那是我家里人的意思,那時候我不能作主。”她的雙腕從他的頸部松解下來后,雨也晴了。“我要快點回去了。”她對他說,他只點點頭。她才走出亭子外又回來說:“望你常到我家里來。”
他點了點頭。他望著她在前面站在轉(zhuǎn)彎的路旁。只手撐著洋傘,只手高高的伸出向他揮動,像叫他快些回去,莫盡是站在亭子前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