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
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
一
在滬上閑居了半年,因為失業(yè)的結(jié)果,我的寓所遷移了三處。最初我住在靜安寺路南的一間同鳥籠似的永也沒有太陽曬著的自由的監(jiān)房里。這些自由的監(jiān)房的住民,除了幾個同強盜小竊一樣的兇惡裁縫之外,都是些可憐的無名文士,我當(dāng)時所以送了那地方一個Yellow Grub Street的稱號。在這Grub Street里住了一個月,房租忽漲了價,我就不得不拖了幾本破書,搬上跑馬廳附近一家相識的棧房里去。后來在這棧房里又受了種種逼迫,不得不搬了,我便在外白渡橋北岸的鄧脫路中間,日新里對面的貧民窟里,尋了一間小小的房間,遷移了過去。
鄧脫路的這幾排房子,從地上量到屋頂,只有一丈幾尺高。我住的樓上的那間房間,更是矮小得不堪。若站在樓板上伸一伸懶腰,兩只手就要把灰黑的屋頂穿通的。從前面的衖里踱進了那房子的門,便是房主的住房。在破布,洋鐵罐,玻璃瓶,舊鐵器堆滿的中間,側(cè)著身子走進兩步,就有一張中間有幾根橫檔跌落的梯子靠墻擺在那里。用了這張?zhí)葑油厦娴暮邝铟畹囊粋€二尺寬的洞里一接,即能走上樓去。黑沉沉的這層樓上,本來只有貓額那樣大,房主人卻把它隔成了兩間小房,外面一間是一個N煙公司的工女住在那里,我所租的是梯子口頭的那間小房,因為外間的住者要從我的房里出入,所以我的每月的房租要比外間的便宜幾角小洋。
我的房主,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彎腰老人。他的臉上的青黃色里,映射著一層暗黑的油光。兩只眼睛是一只大一只小,顴骨很高,額上頰上的幾條皺紋里滿砌著煤灰,好象每天早晨洗也洗不掉的樣子。他每日于八九點鐘的時候起來,咳嗽一陣,便挑了一只竹籃出去,到午后的三四點鐘總?cè)耘f是挑了一只空籃回來的,有時挑了滿擔(dān)回來的時候,他的竹籃里便是那些破布,破鐵器,玻璃瓶之類。象這樣的晚上,他必要去買些酒來喝喝,一個人坐在床沿上瞎罵出許多不可捉摸的話來。
我與間壁的同寓者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搬來的那天午后。春天的急景已經(jīng)快晚了的五點鐘的時候,我點了一枝蠟燭,在那里安放幾本剛從棧房里搬過來的破書。先把它們疊成了兩方堆,一堆小些,一堆大些,然后把兩個二尺長的裝畫的畫架覆在大一點的那堆書上。因為我的器具都賣完了,這一堆書和畫架白天要當(dāng)寫字臺,晚上可當(dāng)床睡的。擺好了畫架的板,我就朝著了這張由書疊成的桌子,坐在小一點的那堆書上吸煙,我的背系朝著梯子的接口的。我一邊吸煙,一邊在那里呆看放在桌上的蠟燭火,忽而聽見梯子口上起了響動。回頭一看,我只見了一個自家的擴大的投射影子,此外什么也辨不出來,但我的聽覺分明告訴我說:“有人上來了。”我向暗中凝視了幾秒鐘,一個圓形灰白的面貌,半截纖細的女人的身體,方才映到我的眼簾上來。一見了她的容貌,我就知道她是我的間壁的同居者了。因為我來找房子的時候,那房主的老人便告訴我說,這屋里除了他一個人外,樓上只住著一個工女。我一則喜歡房價的便宜,二則喜歡這屋里沒有別的女人小孩,所以立刻就租定了的。等她走上了梯子,我才站起來對她點了點頭說:
“對不起,我是今朝才搬來的,以后要請你照應(yīng)。”
她聽了我這話,也并不回答,放了一雙漆黑的大眼,對我深深的看了一眼,就走上她的門口去開了鎖,進房去了。我與她不過這樣的見了一面,不曉是什么原因,我只覺得她是一個可憐的女子。她的高高的鼻梁,灰白長圓的面貌,清瘦不高的身體,好象都是表明她是可憐的特征。但是當(dāng)時正為了生活問題在那里操心的我,也無暇去憐惜這還未曾失業(yè)的工女,過了幾分鐘我又動也不動的坐在那一小堆書上看蠟燭光了。
在這貧民窟里過了一個多禮拜,她每天早晨七點鐘去上工和午后六點多鐘下工回來,總只見我呆呆的對著了蠟燭或油燈坐在那堆書上。大約她的好奇心被我那癡不癡呆不呆的態(tài)度挑動了罷。有一天她下了工走上樓來的時候,我依舊和第一天一樣的站起來讓她過去。她走到了我的身邊忽而停住了腳。看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好象怕什么似的問我說:
“你天天在這里看的是什么書?”
(她操的是柔和的蘇州音,聽了這一種聲音以后的感覺,是怎么也寫不出來的,所以我只能把她的言語譯成普通的白話。)
我聽了她的話,反而臉上漲紅了。因為我天天呆坐在那里,面前雖則有幾本外國書攤著,其實我的腦筋昏亂得很,就是一行一句也看不進去。有時候我只用了想象在書的上一行與下一行中間的空白里,填些奇異的模型進去。有時候我只把書里邊的插畫翻開來看看,就了那些插畫演繹些不近人情的幻想出來。我那時候的身體因為失眠與營養(yǎng)不良的結(jié)果,實際上已經(jīng)成了病的狀態(tài)了。況且又因為我的唯一的財產(chǎn)的一件棉袍子已經(jīng)破得不堪,白天不能走出外面去散步和房里全沒有光線進來,不論白天晚上,都要點著油燈或蠟燭的緣故,非但我的全部健康不如常人,就是我的眼睛和腳力,也局部的非常萎縮了。在這樣狀態(tài)下的我,聽了她這一問,如何能夠不紅起臉來呢?所以我只是含含糊糊的回答說:
“我并不在看書,不過什么也不做呆坐在這里,樣子一定不好看,所以把這幾本書攤放著的。”
她聽了這話,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作了一種不解的形容,依舊的走到她的房里去了。
那幾天里,若說我完全什么事情也不去找,什么事情也不曾干,卻是假的。有時候,我的腦筋稍微清新一點下來,也會譯過幾首英法的小詩,和幾篇不滿四千字的德國的短篇小說,于晚上大家睡熟的時候,不聲不響的出去投郵,在寄投給各新開的書局。因為當(dāng)時我的各方面就職的希望,早已經(jīng)完全斷絕了,只有這一方面,還能靠了我的枯燥的腦筋,想想法子看。萬一中了他們編輯先生的意,把我譯的東西登了出來,也不難得著幾塊錢的酬報。所以我自遷移到鄧脫路以后,當(dāng)她第一次同我講話的時候,這樣的譯稿已經(jīng)發(fā)出了三四次了。
二
在亂昏昏的上海租界里住著,四季的變遷和日子的過去是不容易覺得的。我搬到了鄧脫路的貧民窟之后,只覺得身上穿在那里的那件破棉袍子一天一天的重了起來,熱了起來,所以我心里想:
“大約春光也已經(jīng)老透了罷!”
但是囊中很羞澀的我,也不能上什么地方去旅行一次,日夜只是在那暗室的燈光下呆坐。有一天,大約是午后了,我也是這樣的坐在那里,間壁的同住者忽而手里拿了兩包用紙包好的物件走了上來,我站起來讓她走的時候,她把手里的紙包放了一包在我的書桌上說:
“這一包是葡萄漿的面包,請你收藏著,明天好吃的。另外我還有一包香蕉買在這里,請你到我房里來一道吃罷!”
我替她拿住了紙包,她就開了門邀我進她的房里去,共住了這十幾天,她好象已經(jīng)信用我是一個忠厚的人的樣子。我見她初見我的時候臉上流露出來的那一種疑懼的形容完全沒有了。我進了她的房里,才知道天還未暗,因為她的房里有一扇朝南的窗,太陽返射的光線從這窗里投射進來,照見了小小的一間房,由二條板鋪成的一張床,一張黑漆的半桌,一只板箱,和一只圓凳。床上雖則沒有帳子,但堆著有二條潔凈的青布被褥。半桌上有一只小洋鐵箱擺在那里,大約是她的梳頭器具,洋鐵箱上已經(jīng)有許多油污的點子了。她一邊把堆在圓凳上的幾件半舊的洋布棉襖,粗布褲等收在床上,一邊就讓我坐下。我看了她那殷勤待我的樣子,心里倒不好意思起來,所以就對她說:
“我們本來住在一處,何必這樣的客氣。”
“我并不客氣,但是你每天當(dāng)我回來的時候,總站起來讓路,我卻覺得對不起得很。”
這樣的說著,她就把一包香蕉打開來讓我吃。她自家也拿了一只,在床上坐下,一邊吃一邊問我說:
“你何以只住在家里,不出去找點事情做做?”
“我原是這樣的想,但是找來找去總找不著事情。”
“你有朋友么?”
“朋友是有的,但是到了這樣的時候,他們都不和我來往了。”
“你進過學(xué)堂么?”
“我在外國的學(xué)堂里曾經(jīng)念過幾年書。”
“你家在什么地方?何以不回家去?”
她問到了這里,我忽而感覺到我自己的現(xiàn)狀了。因為自去年以來,我只是一日一日的萎靡下去,差不多把“我是什么人”,“我現(xiàn)在所處的是怎么一種境遇”,“我的心里還是悲還是喜”這些觀念都忘掉了。經(jīng)她這一問,我重新把半年來困苦的情形一層一層的想了出來。所以聽她的問話以后,我只是呆呆的看她,半晌說不出話來。她看了我這個樣子,以為我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人。臉上就立時起了一種孤寂的表情,微微的嘆著說:
“唉!你也是同我一樣的么?”
微微的嘆了一聲之后,她就不說話了。我看她的眼圈上有些潮紅起來,所以就想了一個另外的問題問她說:
“你在工廠里做的是什么工作?”
“是包紙煙的。”
“一天作幾個鐘頭工?”
“早晨七點鐘起,晚上六點鐘止,中午休息一個鐘頭,每天一共要作十個鐘頭的工。少作一點鐘就要扣錢的。”
“扣多少錢?”
“每月九塊錢,所以是三塊錢十天,三分大洋一個鐘頭。”
“飯錢多少?”
“四塊錢一月。”
“這樣算起來,每月一個鐘點也不休息,除了飯錢,可省下五塊錢來。夠你付房錢買衣服的么?”
“哪里夠呢!并且那管理人又……啊啊!……我……我所以非常恨工廠的。你吸煙的么?”
“吸的。”
“我勸你頂好還是不吸。就吸也不要去吸我們工廠的煙。我真恨死它在這里。”
我看看她那一種切齒怨恨的樣子,就不愿意再說下去。把手里捏著的半個吃剩的香蕉咬了幾口,向四邊一看,覺得她的房里也有些灰黑了,我站起來道了謝,就走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里。她大約作工倦了的緣故,每天回來大概是馬上就入睡的,只有這一晚上,她在房里好是直到半夜還沒有就寢。從這一回之后,她每天回來,總和我說幾句話。我從她自家的口里聽得,知道她姓陳,名叫二妹,是蘇州東鄉(xiāng)人,從小系在上海鄉(xiāng)下長大的,她父親也是紙煙工廠的工人,但是去年秋天死了。她本來和她父親同住在那間房里,每天同上工廠去的,現(xiàn)在卻只剩了她一個人了。她父親死后的一個多月,她早晨上工廠去也一路哭了去,晚上回來也一路哭了回來的。她今年十七歲,也無兄弟姊妹,也無近親的親戚。她父親死后的葬殮等事,是他于未死之前把十五塊錢交給樓下的老人,托這老人包辦的。她說:
“樓下的老人倒是一個好人,對我從來沒有起過壞心,所以我得同父親在日一樣的去作工,不過工廠的一個姓李的管理人卻壞得很,知道我父親死了,就天天想戲弄我。”
她自家和她父親的身世,我差不多全知道了,但她母親是如何的一個人,死了呢還是活在哪里,假使還活著,住在什么地方等等,她卻從來還沒有說及過。
三
天氣好象變了。幾日來我那獨有的世界,黑暗的小房里的腐濁的空氣,同蒸籠里的蒸氣一樣,蒸得人頭昏欲暈,我每年在春夏之交要發(fā)的神經(jīng)衰弱的重癥,遇了這樣的氣候,就要使我變成半狂。所以我這幾天來,到了晚上,等馬路上人靜之后,也常常走出去散步去。一個人在馬路上從狹隘的深藍天空里看看群星,慢慢的向前行走,一邊作些漫無涯涘的空想,倒是于我的身體很有利益。當(dāng)這樣的無可奈何,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處亂走,走到天將明的時候才回家里。我這樣的走倦了回去就睡,一睡直可睡到第二天的日中,有幾次竟要睡到二妹下工回來的前后方才起來,睡眠一足,我的健康狀態(tài)也漸漸的回復(fù)起來了。平時只能消化半磅面包的我的胃部,自從我的深夜游行的練習(xí)開始之后,進步得幾乎能容納面包一磅了。這事在經(jīng)濟上雖則是一大打擊,但我的腦筋,受了這些滋養(yǎng),似乎比從前稍能統(tǒng)一。我于游行回來之后,就睡之前,卻做成了幾篇Allan Poe式的短篇小說,自家看看,也不很壞。我改了幾次,抄了幾次,一一投郵寄出之后,心里雖然起了些微細的希望,但是想想前幾回的譯稿的絕無消息,過了幾天,也便把它們忘了。
鄰住者的二妹,這幾天來,當(dāng)她早晨出去上工的時候,我總在那里酣睡,只有午后下工回來的時候,有幾次有見面的機會,但是不曉是什么原因,我覺得她對我的態(tài)度,又回到從前初見面的時候的疑懼狀態(tài)去了。有時候她深深的看我一眼,她的黑晶晶,水汪汪的眼睛里,似乎是滿含著責(zé)備我規(guī)勸我的意思。
我搬到這貧民窟里住后,約莫已經(jīng)有二十多天的樣子。一天午后我正點上蠟燭,在那里看一本從舊書鋪里買來的小說的時候,二妹卻急急忙忙的走上樓來對我說:
“樓下有一個送信的在那里,要你拿了印子去拿信。”
她對我講這話的時候,她的疑懼我的態(tài)度更表示得明顯,她好象在那里說:“呵呵!你的事件是發(fā)覺了啊!”我對她這種態(tài)度,心里非常痛恨,所以就氣急了一點,回答她說:
“我有什么信?不是我的!”
她聽了我這氣憤憤的回答,更好象是得了勝利似的,臉上忽涌出了一種冷笑說:
“你自家去看罷!你的事情,只有你自家知道的!”
同時我聽見樓底下門口果真有一個郵差似的人在催著說:
“掛號信!”
我把信取來一看,心里就突突的跳了幾跳,原來我前回寄去的一篇德文短篇的譯稿,已經(jīng)在某雜志上發(fā)表了,信中寄來的是五元錢的一張匯票。我囊里正是將空的時候,有了這五元錢,非但月底要預(yù)付的來月的房金可以無憂,并且付過房金以后,還可以維持幾天食料,當(dāng)時這五元錢對我的效用的廣大,是誰也不能推想得出來的。
第二天午后,我上郵局去取了錢,在太陽曬著的大街上走了一會,忽而覺得身上就淋出了許多汗來。我向我前后左右的行人一看,復(fù)向我自家的身上一看,就不知不覺的把頭低俯了下去。我頸上頭上的汗珠,更同盛雨似的,一顆一顆的鉆出來了。因為當(dāng)我在深夜游行的時候,天上并沒有太陽,并且料峭的春寒,于東方微白的殘夜,老在靜寂的街巷中留著,所以我穿的那件破棉袍子,還覺得不十分與節(jié)季違異。如今到了陽和的春日曬著的這日中,我還不能自覺,依舊穿了這件夜游的敝袍,在大街上闊步,與前后左右的和節(jié)季同時進行的我的同類一比,我哪得不自慚形穢呢?我一時竟忘了幾日后不得不付的房金,忘了囊中本來將盡的些微的積聚,便慢慢的走上了閘路的估衣鋪去。好久不在天日之下行走的我,看看街上來往的汽車人力車,車中坐著的華美的少年男女,和馬路兩邊的綢緞鋪金銀鋪窗里的豐麗的陳設(shè),聽聽四面的同蜂衙似的嘈雜的人聲,腳步聲,車鈴聲,一時倒也覺得是身到了大羅天上的樣子。我忘記了我自家的存在,也想和我的同胞一樣的歡歌欣舞起來,我的嘴里便不知不覺的唱起幾句久忘了的京調(diào)來了。這一時的涅槃幻境,當(dāng)我想橫越過馬路,轉(zhuǎn)入閘路去的時候,忽而被一陣鈴聲驚破了。我抬起頭來一看,我的面前正沖來了一乘無軌電車,車頭上站著的那肥胖的機器手,伏出了半身,怒目的大聲罵我說:
“豬頭三!儂(你)艾(眼)睛勿散(生)咯!跌殺時,叫旺(黃)夠(狗)來抵儂(你)命噢!”
我呆呆的站住了腳,目送那無軌電車尾后卷起了一道灰塵,向北過去之后,不知是從何處發(fā)出來的感情,忽而竟禁不住哈哈哈哈的笑了幾聲。等得四面的人注視我的時候,我才紅了臉慢慢的走向了閘路里去。
我在幾家估衣鋪里,問了些夾衫的價錢,還了他們一個我所能出的數(shù)目,幾個估衣鋪的店員,好象是一個師父教出的樣子,都擺下了臉面,嘲弄著說:
“儂(你)尋薩咯(什么)凱(開)心!馬(買)勿起好勿要馬(買)咯!”
一直問到五馬路邊上的一家小鋪子里,我看看夾衫是怎么也買不成了,才買定了一件竹布單衫,馬上就把它換上。手里拿了一包換下的棉袍子,默默的走回家來。一邊我心里卻在打算:
“橫豎是不夠用了,我索性來痛快的用它一下罷。”同時我又想起了那天二妹送我的面包香蕉等物。不等第二次的回想,我就尋著了一家賣糖食的店,進去買了一塊錢巧格力,香蕉糖,雞蛋糕等雜食。站在那店里,等店員在那里替我包好來的時候,我忽而想起我有一月多不洗澡了,今天不如順便也去洗一個澡罷。
洗好了澡,拿了一包棉袍子和一包糖食,回到鄧脫路的時候,馬路兩旁的店家,已經(jīng)上電燈了。街上來往的行人也很稀少,一陣從黃浦江上吹來的日暮的涼風(fēng),吹得我打了幾個冷痙。我回到了我的房里,把蠟燭點上,向二妹的房門一照,知道她還沒有回來。那時候我腹中雖則饑餓得很,但我剛買來的那包糖食怎么也不愿意打開來,因為我想等二妹回來同她一道吃。我一邊拿出書來看,一邊口里盡在咽唾液下去。等了許多時候,二妹終不回來,我的疲倦不知什么時候出來戰(zhàn)勝了我,就靠在書堆上睡著了。
四
二妹回來的響動把我驚醒的時候,我見我面前的一枝十二盎司一包的洋蠟燭已經(jīng)點去了二寸的樣子,我問她是什么時候了?她說:
“十點的汽管剛剛放過。”
“你何以今天回來得這樣遲?”
“廠里因為銷路大了,要我們作夜工。工錢是增加的,不過人太累了。”
“那你可以不去做的。”
“但是工人不夠,不做是不行的。”
她講到這里,忽面滾了兩粒眼淚出來,我以為她是作工作得倦了,故而動了傷感,一邊心里雖在可憐她,但一邊看她這同小孩似的脾氣,卻也感著了些兒快樂。把糖食包打開,請她吃了幾顆之后,我就勸她說:
“初作夜工的時候不慣,所以覺得困倦,作慣了以后,也沒有什么的。”
她默默的坐在我的半高的由書疊成的桌上,吃了幾顆巧格力,對我看了幾眼,好象是有話說不出來的樣子。我就催她說:
“你有什么話說?”
她又沉默了一會,便斷斷續(xù)續(xù)的問我說:
“我……我……早想問你了,這幾天晚上,你每晚在外邊,可在與壞人作伙友么?”
我聽了她這話,倒吃了一驚,她好象在疑我天天晚上在外面與小竊惡棍混在一塊。她看我呆了不答,便以為我的行為真的被她看破了,所以就柔柔和和的連續(xù)著說:
“你何苦要吃這樣好的東西,要穿這樣好的衣服?你可知道這事情是靠不住的。萬一被人家捉了去,你還有什么面目做人。過去的事情不必去說它,以后我請你改過了罷。……”
我盡是張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呆呆的在看她,因為她的思想太奇怪了,使我無從辯解起。她沉默了數(shù)秒鐘,又接著說:
“就以你吸的煙而論,每天若戒絕了不吸,豈不可省幾個銅子。我早就勸你不要吸煙,尤其是不要吸那我所痛恨的N工廠的煙,你總是不聽。”
她講到了這里,又忽而落了幾滴眼淚。我知道這是她為怨恨N工廠而滴的眼淚,但我的心里,怎么也不許我這樣的想,我總要把它們當(dāng)作因規(guī)勸我而灑的。我靜靜兒的想了一會,等她的神經(jīng)鎮(zhèn)靜下去之后,就把昨天的那封掛號信的來由說給她聽,又把今天的取錢買物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后更將我的神經(jīng)衰弱癥和每晚何以必要出去散步的原因說了。她聽了我這一番辯解,就信用了我,等我說完之后,她頰上忽面起了兩點紅暈,把眼睛低下去看著桌上,好象是怕羞似的說:
“噢,我錯怪你了,我錯怪你了。請你不要多心,我本來是沒有歹意的。因為你的行為太奇怪了,所以我想到了邪路里去。你若能好好兒的用功,豈不是很好么?你剛才說的那——叫什么的——東西,能夠賣五塊錢,要是每天能做一個,多么好呢?”
我看了她這種單純的態(tài)度,心里忽而起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情,我想把兩只手伸出去擁抱她一回,但是我的理性卻命令我說:
“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現(xiàn)在處的是什么境遇!你想把這純潔的處女毒殺了么?惡魔,惡魔,你現(xiàn)在是沒有愛人的資格的呀!”
我當(dāng)那種感情起來的時候,曾把眼睛閉上了幾秒鐘,等聽了理性的命令以后,才把眼睛開了開來,我覺得我的周圍,忽而比前幾秒鐘更光明了。對她微微的笑了一笑,我就催她說:
“夜也深了,你該去睡了罷!明天你還要上工去的呢!我從今天起,就答應(yīng)你把紙煙戒下來罷。”
她聽了我這話,就站了起來,很喜歡的回到她的房里去睡了。
她去之后,我又換上一枝洋蠟燭,靜靜兒的想了許多事情:
“我的勞動的結(jié)果,第一次得來的這五塊錢已經(jīng)用去了三塊了。連我原有的一塊多錢合起來,付房錢之后,只能省下二三角小洋來,如何是好呢!
“就把這破棉袍子去當(dāng)罷!但是當(dāng)鋪里恐怕不要。
“這女孩子真是可憐,但我現(xiàn)在的境遇,可是還趕她不上,她是不想做工而工作要強迫她做,我是想找一點工作,終于找不到。
“就去作筋肉的勞動罷!啊啊,但是我這一雙弱腕,怕吃不下一部黃包車的重力。
“自殺!我有勇氣,早就干了。現(xiàn)在還能想到這兩個字,足證我的志氣還沒有完全消磨盡哩!
“哈哈哈哈!今天的那無軌電車的機器手!他罵我什么來?
“黃狗,黃狗倒是一個好名詞, ……”
我想了許多零亂斷續(xù)的思想,終究沒有一個好法子,可以救我出目下的窮狀來。聽見工廠的汽笛,好象在報十二點鐘了,我就站了起來,換上了白天那件破棉袍子,仍復(fù)吹熄了蠟燭,走出外面去散步去。
貧民窟里的人已經(jīng)睡眠靜了。對面日新里的一排臨鄧脫路的洋樓里,還有幾家點著了紅綠的電燈,在那里彈罷拉拉衣加。一聲二聲清脆的歌音,帶著哀調(diào),從靜寂的深夜的冷空氣里傳到我的耳膜上來,這大約是俄國的飄泊的少女,在那里賣錢的歌唱。天上罩滿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爛的尸體似的沉沉的蓋在那里。云層破處也能看得出一點兩點星來,但星的近處,黝黝看得出來的天色,好象有無限的哀愁蘊藏著的樣子。
一九二三年七月十五日
原載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八日《創(chuàng)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
離 散 之 前
一
戶外的蕭索的秋雨,愈下愈大了。檐漏的滴聲,好象送葬者的眼淚,盡在嗒啦嗒啦的滴。壁上的掛鐘在一刻前,雖已經(jīng)敲了九下,但這間一樓一底的屋內(nèi)的空氣,還同黎明一樣,黝黑得悶人。時有一陣涼風(fēng)吹來;后面窗外的一株梧桐樹,被風(fēng)搖撼,就淅淅瀝瀝的振下一陣枝上積雨的水滴聲來。
本來是不大的樓下的前室里,因為中間亂堆了幾只木箱子,愈加覺得狹小了。正當(dāng)中的一張圓桌上也縱橫排列了許多書籍,破新聞紙之類,在那里等待主人的整理。丁零零,后面的門鈴一響,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非常消瘦的青年,走到這亂堆著行裝的前室里來了。跟在他后面的一個三十內(nèi)外的娘姨(女傭),一面倒茶,一面對他說:
“他們在樓上整理行李。”
那青年對她含了悲寂的微笑,點了一點頭,就把一件雨衣脫下來,掛在壁上,且從木箱堆里,拿了一張可以折疊的椅子出來,放開坐了。娘姨回到后面廚房去之后,他呆呆的對那些木箱書籍看了一看,眼睛忽而紅潤了起來。輕輕的喀了一陣,他額上漲出了一條青筋,頰上涌現(xiàn)了兩處紅暈。從袋里拿出一塊白手帕子來向嘴上揩了一揩,他又默默的坐了三五分鐘。最后他拿出一枝紙煙來吸的時候,同時便面朝著二樓上叫了兩聲:
“海如!海如!鄺!鄺!”
銅銅銅銅的中間扶梯上響了一下,兩個穿日本衣服的小孩,跑下來了,他們還沒有走下扶梯,口中就用日本話高聲叫著說:
“于伯伯!于伯伯!”
海如穿了一件玄色的作業(yè)服,慢慢跟在他的兩個小孩的后面。兩個小孩走近了姓于的青年坐著的地方,就各跳上他的腿上去坐,一個小一點的弟弟,用了不完全的日本話對姓于的說:
“爸爸和媽媽要回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海如也在木箱堆里拿出一張椅子來,坐定之后,就問姓于的說:
“質(zhì)夫,你究竟上北京去呢,還是回浙江?”
于質(zhì)夫兩手抱著兩個小孩舉起頭來回答說:
“北京糟得這個樣子,便去也沒有什么法子好想,我仍復(fù)決定了回浙江去。”
說著,他又咳了幾聲。
“季生上你那里去了么?”
海如又問他說。質(zhì)夫搖了一搖頭,回答說:
“沒有,他說上什么地方去的?”
“他出去的時候,我托他去找你同到此地來吃中飯的。”
“我的同病者上哪里去了?”
“斯敬是和季生一塊兒出去的。季生若不上你那里去,大約是替斯敬去尋房子去了罷!”
海如說到這里,他的從日本帶來的夫人,手里抱了一個未滿周歲的小孩。也走下了樓,參加入他們的談話的團體之中。她看見兩個大小孩都擠在質(zhì)夫身上,便厲聲的向大一點的叱著說:“倍媲,還不走開!”
把手里抱著的小孩交給了海如,她又對質(zhì)夫說:
“剩下的日子,沒有幾日了,你也決定了么?”
“曖曖,我已經(jīng)決定了回浙江去。”
“起行的日子已經(jīng)決定之后,反而是想大家更在一塊多住幾日的吶!”
“可不是么,我們此后,總是會少離多。你們到了四川,大概是不會再出來了。我的病,經(jīng)過冬天,又不知要起如何的變化。”
“你倒還好,霍君的病,比你更厲害哩,曾君為他去尋房子去了,不曉得尋得著尋不著?”
質(zhì)夫和海如的夫人用了日本話在談這些話的時候,海如抱了小孩,盡瞪著兩眼,在向戶外的雨絲呆看。
“啟行的時候,要天晴才好哩!你們比不得我,這條路長得很呀!”
質(zhì)夫又對鄺夫人說。夫人眼看著戶外的雨腳,也拖了長聲說:
“啊啊!這個雨真使人不耐煩!”
后門的門鈴又響了,大家的視線,注視到從后面走到他們坐著的前室里來的戶口去。走進來的是一個穿洋服的面色黝黑的紳士和一個背脊略駝的近視眼的穿羅罷須軋的青年。后者的面色消瘦青黃,一望而知為病人。見他們兩個進來了,海如就問說:
“你們尋著了房子沒有?”
他們同時回答說:
“尋著了!”
“尋著了!”
原來穿洋服的是曾季生,穿羅罷須軋的是霍斯敬。霍斯敬是從家里出來,想到日本去的,但在上海染了病,把路費用完,寄住在曾季生、鄺海如的這間一樓一底的房子里。現(xiàn)在曾、鄺兩人受了壓迫,不得不走了,所以寄住的霍斯敬,也就不得不另尋房子搬家。于質(zhì)夫雖在另外的一個地方住,但他的住處,比曾、鄺兩人的還要可憐,并且他和曾、鄺處于同一境遇之下,這一次的被迫,他雖說病重,要回家去養(yǎng)病,實際上他和曾、鄺都有說不出的悲憤在內(nèi)的。
二
曾、鄺、于,都是在日本留學(xué)時候的先后的同學(xué)。三人的特性家境,雖則各不相同,然而他們的好義輕財,傾心文藝的性質(zhì),卻彼此都是一樣,因為他們所受的教育,比別人深了一點,所以他們對于世故人情,全不通曉。用了虛偽卑劣的手段,在社會上占得優(yōu)勝的同時代者,他們都痛疾如仇。因此,他們所發(fā)的言論,就不得不動輒受人的攻擊。一、二年來,他們用了死力,振臂狂呼,想挽回頹風(fēng)于萬一,然而社會上的勢利,真如草上之風(fēng),他們的拼命的奮斗的結(jié)果,不值得有錢有勢的人一拳打。他們的雜志著作的發(fā)行者,起初是因他們有些可取的地方,所以請他們來,但看到了他們的去路已經(jīng)塞盡,別無方法好想了,就也待他們苛刻起來。起先是供他們以零用,供他們以衣食住的,后來用了釜底抽薪的法子,把零用去了,衣食去了,現(xiàn)在連住的地方也生問題了。原來這一位發(fā)行業(yè)者的故鄉(xiāng),大旱大水的荒了兩年,所以有一大批他的同鄉(xiāng)來靠他為活。他平生是以孟嘗君自命的人,自然要把曾、鄺,于的三人和他的同鄉(xiāng)的許多農(nóng)工小吏,同排在食客之列,一視同仁的待遇他們。然而一個書籍發(fā)行業(yè)的收入,究竟有限,而荒年鄉(xiāng)民的來投者漫無涯際。所以曾、鄺、于三人的供給,就不得不一日一日的減縮下去。他們?nèi)耸芰艘率匙〉墓?jié)縮,身體都漸漸的衰弱起來了。到了無可奈何的現(xiàn)在,他們只好各往各的故鄉(xiāng)奔。曾是湖南,鄺是四川,于是浙江。
正當(dāng)他們被逼得無可奈何想奔回故鄉(xiāng)去的這時候,卻來了一個他們的后輩霍斯敬。斯敬的家里,一貧如洗。這一回,他自東京回國來過暑假。半月前暑假期滿出來再赴日本的時候,他把家里所有的財產(chǎn)全部賣了,只得了六十塊錢作東渡的旅費。一個賣不了的年老的寡母,他把她寄在親戚家里。偏是窮苦的人運氣不好,斯敬到上海——他是于質(zhì)夫的同鄉(xiāng)——染了感冒,變成了肺尖加答兒。他的六十塊錢的旅費,不消幾日,就用完了,曾、鄺、于與他同病相憐,四、五日前因他在醫(yī)院里用費浩大,所以就請他上那間一樓一底的屋里去同住。
然而曾、鄺、于三人,為自家的生命計,都決定一同離開上海,動身已經(jīng)有日期了。所以依他們?yōu)榛睿譄o家可歸的霍斯敬,在他們啟行之前,便不得不上別處去找一間房子來養(yǎng)病。
三
曾、鄺、于、霍四個人和鄺的夫人小孩們,在那間屋里,吃了午膳之后,雨還是落個不住。于質(zhì)夫因為漸冷了,身上沒有夾襖夾衣,所以就走出了那間一樓一底的屋,冒雨回到他住的那發(fā)行業(yè)者的堆棧里來,想睡到棉被里去取熱。這堆棧正同難民的避難所一樣,近來住滿了那發(fā)行業(yè)者的同鄉(xiāng)。于質(zhì)夫因為怕與那許多人見面談話,所以一到堆棧,就從書堆里幽腳幽手的摸上了樓,脫了雨衣,倒在被窩里睡了。他的上床,本只為躺在棉被里取熱的緣故,所以雖躺在被里,也終不能睡著。眼睛看著了屋頂,耳朵聽聽窗外的秋雨,他的心里,盡在一陣陣的酸上來。他的思想,就飛來飛去的在空中飛舞:
“我的養(yǎng)在故鄉(xiāng)的小孩!現(xiàn)在你該長得大些了吧。我的寄住在岳家的女人,你不在恨我么?啊啊,真不愿意回到故鄉(xiāng)去!但是這樣的被人虐待,餓死在上海,也是不值得的。 ……”
風(fēng)加緊了,灰膩的玻璃窗上橫飄了一陣雨過來,質(zhì)夫?qū)Υ吧峡戳艘谎郏瑖@了一口氣,仍復(fù)在繼續(xù)他的默想:
“可憐的海如,你的兒子妻子如何的養(yǎng)呢?可憐的季生、斯敬,你們連兒女妻子都沒有!啊啊!兼有你們兩種可憐的,仍復(fù)是我自己。全家都在秋風(fēng)里,九月衣裳未剪裁……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素和快著鞭。……啊啊,黃仲則當(dāng)時,還有一個畢秋帆,現(xiàn)在連半個畢秋帆也沒有了!……今日愛才非昔日,莫拋心力作詞人。……我去教書去吧!然而……教書的時候,也要卑鄙齷齪的去結(jié)成一黨才行。我去拉車去吧!啊啊,這一雙手,這一雙只剩了一層皮一層骨頭的手,哪里還拉得動呢?……啌啌,……啌啌,……啌啌啌啌噯嚇……”
他咳了一陣,頭腦倒空了一空,幾秒鐘后,他聽見樓下有幾個人在說:
“樓上的那位于先生,怎么還不走?他走了,我們也好寬敞些!”
他聽了這一句話,一個人的臉上紅了起來。樓下講話的幾個發(fā)行業(yè)者的親戚,好象以為他還沒有回來,所以在那里直吐心腹。又誰知不幸的他,卻巧聽見了這幾句私語。他想作掩耳盜鈴之計,想避去這一種公然的侮辱,只好裝了自己是不在樓上的樣子。可憐他現(xiàn)在喉嚨頭雖則癢得非常,卻不得不死勁的忍住不咳出來了。忍了幾分鐘,一次一次的咳嗽,都被他壓了下去。然而最后一陣咳嗽,無論如何,是壓不下去了,反而同防水堤潰決了一樣,他的屢次被壓下去的咳嗽,一時發(fā)了出來。他大咳一場之后,面漲得通紅,身體也覺得倦了。張著眼睛躺了一忽,他就沉沉的沒入了睡鄉(xiāng)。啊啊!這一次的入睡,他若是不再醒轉(zhuǎn)來,那是何等的幸福呀!
四
第二天的早晨,秋雨晴了,雨后的天空,更加藍得可愛,修整的馬路上,被夜來的雨洗凈了泥沙,雖則空中有嗚嗚的涼風(fēng)吹著,地上卻不飛起塵沙來。大約是午前十點鐘光景,于質(zhì)夫穿了一件夏布長衫,在馬路上走向鄺海如的地方去吃飯去。因為他住的堆棧里,平時不煮飯,大家餓了,就弄點麥食吃去。于質(zhì)夫自小就嬌養(yǎng)慣的,麥食怎么也吃不來。他的病,大半是因為這有一頓無一頓的飲食上來的,所以他寧愿跑幾里路——他坐電車的錢也沒有了——上鄺海如那里去吃飯。并且鄺與曾幾日內(nèi)就要走了,三人的聚首,以后也不見得再有機會,因此于質(zhì)夫更想時刻不離開他們。
于質(zhì)夫慢慢的走到了靜安寺近邊的鄺、曾同住的地方,看見后門口有一乘黃包車停著。質(zhì)夫開進了后門,走上堂前去的時候,只見鄺、曾和鄺夫人都呆呆的立在那里。兩個小孩也不聲不響的立在他們媽媽的邊上。質(zhì)夫闖進了這一幕靜默的劇里與他們招呼了一招呼,也默默的呆住了。過了幾分鐘,樓上撲通撲通的霍斯敬提了一個藤筐走了下來。他走到了四人立著的地方,把藤筐擺了一擺,灰灰頹頹的對鄺、曾等三人說:
“對不起,攪擾了你們許多天數(shù),你們上船的時候,我再來送。分散之前,我們還要聚談幾回吧!”
說著把他的那雙近視眼更瞅了一瞅,回轉(zhuǎn)來向質(zhì)夫說:
“你總還沒有走吧!”
質(zhì)夫含含糊糊的回答說:
“我什么時候都可以走的。大家走完了,我一個人還住在上海干什么?大約送他們上船之后,我就回去的。”
質(zhì)夫說著用臉向鄺、曾一指。
霍斯敬說了一聲“失敬”,就俯了首慢慢的走上后門邊的黃包車上,鄺夫人因為下了眼淚,所以不送出去。其余的三人和小孩子都送他的車子出馬路,到看不見了方才回來。回來之后,四人無言的坐了一忽,海如才幽幽的對質(zhì)夫說:
“一個去了。啊啊!等我們上船之后,只剩了你從上海乘火車回家去,你不怕孤寂的么?還是你先走的好吧,我們?nèi)藬?shù)多一點,好送你上車。”
質(zhì)夫很沉郁的回答說:
“誰先走,誰送誰倒沒有什么問題,只是我們兩年來的奮斗,卻將等于零了。啊啊!想起來,真好象在這里做夢。我們初出季刊周報的時候,與現(xiàn)在一比,是何等的懸別!這一期季刊的稿子,趁他們還沒有復(fù)印,去拿回來吧!”
鄺海如又幽幽的回答說:
“我也在這樣的想,周報上如何的登一個啟事呢?”
“還要登什么啟事,停了就算了。”
質(zhì)夫憤憤的說。海如又接續(xù)說:
“不登啟事,怕人家不曉得我們的苦楚,要說我們有頭無尾。”
質(zhì)夫索性自暴自棄的說:
“人家知道我們的苦楚,有什么用處?還再想出來弄季刊周報的復(fù)活么?”
只有曾季生聽了這些話,卻默默的不作一聲,盡在那里摸臉上的瘰粒。
吃過午飯之后,他們又各說了許多空話,到后來大家出了眼淚才止。這一晚質(zhì)夫終究沒有回到那同牢獄似的堆棧里去睡。
五
曾、鄺動身上船的前一日,天氣陰悶,好象要下雨的樣子。在靜安寺近邊的那間一樓一底的房子里,于午前十一時,就裝了一桌魚肉的供菜,擺在那張圓桌上。上首尸位里,疊著幾冊叢書季刊,一捆周報和日刊紙。下面點著一雙足斤的巨燭,曾,鄺、于、霍四人,喝酒各喝得微醉,在那里展拜。海如拜將下去,叩了幾個響頭,大聲的說:
“詩神請來受饗,我們因為意志不堅,不能以生命為犧牲,所以想各逃回各的故鄉(xiāng)去保全身軀。但是藝術(shù)之神們喲,我們?yōu)槟銈兌艿钠群σ膊簧倭恕N覀儧Q沒有厭棄你們的心思。世人都指斥我們是不要緊的,我們只要求你們能了解我們,能為我們說一句話,說‘他們對于藝術(shù)卻是忠實的。’我們幾個意志薄弱者,明天就要勞燕東西的分散了,再會不知還是在這地球之上呢?還是在死神之國?我們的共同的工作,對我們物質(zhì)上雖沒有絲毫的補益,但是精神上卻把我們鍛煉得同古代邪教徒那樣的堅忍了。我們今天在離散之前,打算以我們自家的手把我們自家的工作來付之一炬,免得他年被不學(xué)無術(shù)的暴君來蹂躪。”
這幾句話,因為他說的時候,非常嚴肅,弄得大家欲哭不能,欲笑不可。他們四人拜完之后,一大堆的叢書季刊周報日刊都在天井里燒毀了。有幾片紙灰,飛上了空中,直達到屋檐上去。在火堆的四面默默站著的他們四個,只聽見霍霍的火焰在那里。
一九二三年九月
原載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東方雜志》半月刊第廿三卷第一號
薄 奠
上
一天晴朗的春天的午后,我因為天氣太好,坐在家里覺得悶不過,吃過了較遲的午飯,帶了幾個零用錢,就跑出外面去逛去。北京的晴空,顏色的確與南方的蒼穹不同。在南方無論如何晴快的日子,天上總有一縷薄薄的纖云飛著,并且天空的藍色,總帶著一道很淡很淡的白味。北京的晴空卻不是如此,天色一碧到底,你站在地上對天注視一會,身上好像能生出兩翼翅膀來,就要一揚一擺的飛上空中去的樣子。這可是單指不起風(fēng)的時候而講,若一起風(fēng),則人在天空下眼睛都睜不開,更說不到晴空的顏色如何了。那一天的午后,空氣非常澄清,天色真青得可憐。我在街上夾在那些快樂的北京人士中間,披了一身和暖的陽光,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前門外最熱鬧的一條街上。踏進了一家賣燈籠的店里,買了幾張奇妙的小畫,重新回上大街緩步的時候,我忽而聽出了一陣中國戲園特有的那種原始的鑼鼓聲音來。我的兩只腳就受了這聲音的牽引,自然而然的踏了進去。聽戲聽到了第三出,外面忽而起了嗚嗚的大風(fēng),戲園的屋頂也有些兒搖動。戲散之后,推來讓去的走出戲園,撲面就來了一陣風(fēng)沙。我眼睛閉了一忽,走上大街來雇車,車夫都要我七角六角大洋,不肯按照規(guī)矩折價。那時候天雖則還沒有黑,但因為風(fēng)沙飛滿在空中,所以沉沉的大地上,已經(jīng)現(xiàn)出了黃昏前的急景。店家的電燈,也都已上火,大街上汽車馬車洋車擠塞在一處。一種車鈴聲叫喚聲,并不知從何處來的許多雜音,盡在那里奏錯亂的交響樂。大約是因為夜宴的時刻逼近,車上的男子定是去赴宴會,奇裝的女子想來是去陪席的。
一則因為大風(fēng),二則因為正是一天中間北京人士最繁忙的時刻,所以我雇車竟雇不著,一直的走到了前門大街。為了上舉的兩種原因,洋車夫強索昂價,原是常有的事情,我因零用錢花完,袋里只有四五十枚銅子,不能應(yīng)他們的要求,所以就下了決心,想一直走到西單牌樓再雇車回家。走下了正陽橋邊的步道,被一輛南行的汽車噴滿了一身灰土,我的決心,又動搖起來,含含糊糊的向道旁停著的一輛洋車問了一句,“噯!四十枚拉巡捕廳兒胡同拉不拉?”那車夫竟恭恭敬敬的向我點了點頭說:
“坐上罷,先生!”
坐上了車,被他向北的拉去,那么大的風(fēng)沙,竟打不上我的臉來,我知道那時候起的是南風(fēng)了。我不坐洋車則已,若坐洋車的時候,總愛和洋車夫談閑話,想以我的言語來緩和他的勞動之苦;因為平時我們走路,若有一個朋友和我們閑談著走,覺得不費力些。我從自己的這種經(jīng)驗著想,老是在實行淺薄的社會主義,一邊高踞在車上,一邊向前面和牛馬一樣在奔走的我的同胞攀談些無頭無尾的話。這一天,我本來不想開口的,但看看他的彎曲的背脊,聽聽他嘿嘿的急喘,終覺得心里難受,所以輕輕的對他說:
“我倒不忙,你慢慢的走罷,你是哪兒的車?”
“我是巡捕廳胡同西口兒的車。”
“你在哪兒住家嚇?”
“就在那南順城街的北口,巡捕廳胡同的拐角兒上。”
“老天爺不知怎么的,每天刮這么大的風(fēng)。”
“是啊!我們拉車的也苦,你們坐車的老爺們也不快活,這樣的大風(fēng)天氣,真真是招怪嚇!”
這樣的一路講,一路被他拉到我寄住的寓舍門口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黑了。下車之后,我數(shù)銅子給他,他卻和我說起客氣話來,他一邊拿出了一條黑黝黝的手巾來擦頭上身上的汗,一邊笑著說:
“您帶著罷,我們是街坊,還拿錢么?”
被他這樣的一說,我倒覺得難為情了,所以雖只應(yīng)該給他四十枚銅子的,而到這時候卻不得不把盡我所有的四十八枚銅子都給了他。他道了謝,拉著空車在灰黑的道上向西邊他的家里走去,我呆呆的目送了他一程,心里卻在空想他的家庭。——他走回家去,他的女人必定遠遠的聞聲就跑出來接他。把車斗里的銅子拿出,將車交還了車行,他回到自己屋里來打一盆水洗洗手臉,吸幾口煙,就可在洋燈下和他的妻子享受很健康的夜膳。若他有興致,大約還要喝一二個銅子的白干。喝了微醉,講些東西南北的廢話,他就可以抱了他的女人小孩,鉆進被去酣睡。這種酣睡,大約是他們勞動階級的唯一的享樂。
“啊啊!……”
空想到了此地,我的傷感病又發(fā)了。
“啊啊!可憐我兩年來沒有睡過一個整整的全夜!這倒還可以說是因病所致,但是我的遠隔在三千里外的女人小孩,又為了什么,不能和我在一處享樂吃苦呢?難道我們是應(yīng)該永遠隔離的么!難道這也是病么?……總之是我不好,是我沒有能力養(yǎng)活妻子。啊啊,你這車夫,你這向我道謝,被我憐憫的車夫,我不如你嚇,我不如你!”
我在門口灰暗的空氣里呆呆的立了一會,忽而想起了自家的身世,就不知不覺的心酸起來,紅潤的眼睛,被我所依賴的主人看見,是不大好的,因此我就復(fù)從門口走了下來,遠遠的跟那洋車走了一段。跟它轉(zhuǎn)了彎,看那車夫進了胡同拐角上的一間破舊的矮屋,我又走上平則門大街去跑了一程,等天黑了,才走回家來吃晚飯。
自從這一回后,我和他的洋車,竟有了緣分,接連的坐了它好幾次。他和我也漸漸的熟起來了。
中
平則門外,有一道城河。河道雖比不上朝陽門外的運河那么寬,但春秋雨霽,綠水粼粼,也盡可以浮著錦帆,乘風(fēng)南下。兩岸的垂楊古道,倒影入河水中間,也大有板渚隨堤的風(fēng)味。河邊隙地,長成一片綠蕪,晚來時候,老有閑人在那里調(diào)鷹放馬。太陽將落未落之際,站在這城河中間的渡船上,往北望去,看得出西直門的城樓,似煙似霧的,溶化成金碧的顏色,飄飏在兩岸垂楊夾著的河水高頭。春秋佳日,向晚的時候,你若一個人上城河邊上來走走,好象是在看后期印象派的風(fēng)景畫,幾乎能使你忘記是身在紅塵十丈的北京城外。西山數(shù)不盡的諸峰,又如笑如眠,帶著紫蒼的暮色,靜躺在綠蔭起伏的春野西邊;你若叫它一聲,好象是這些遠山,都能慢慢的走上你身邊來的樣子。西直門外有幾處養(yǎng)鵝鴨的莊園,所以每天午后,城河里老有一對一對的白鵝在那里游泳。夕陽最后的殘照,從楊柳蔭中透出一兩條光線來,射在這些浮動的白鵝背上時,愈能顯得這幅風(fēng)景的活潑鮮靈,別饒風(fēng)致。我一個人渺焉一身,寄住在人海的皇城里,衷心郁郁,老感著無聊。無聊之極,不是從城的西北跑往城南,上戲園茶樓,娼寮酒館,去夾在許多快樂的同類中間,忘卻我自家的存在,和他們一樣的學(xué)習(xí)醉生夢死,便獨自一個跑出平則門外,去享受這本地的風(fēng)光。玉泉山的幽靜,大覺寺的深邃,并不是對我沒有魔力,不過一年有三百五十九日窮的我,斷沒有余錢,去領(lǐng)略它們的高尚的清景。五月中旬的有一天午后,我又無端感著了一種悲憤,本想上城南的快樂地方,去尋些安慰的,但袋里連幾個車錢也沒有了,所以只好走出平則門外,去坐在楊柳蔭中,盡量地呼吸呼吸西山的爽氣。我守著西天的顏色,從濃藍變成了淡紫,一忽兒,天的四周圍又染得深紅了,遠遠的法國教會堂的屋頂和許多綠樹梢頭,剎那間返射了一陣赤赭的殘光,又一忽兒空氣就變得澄蒼靜肅,視野內(nèi)招喚我注意的物體,什么也沒有了。四周的物影,漸漸散亂起來,我也感著了一種日暮的悲哀,無意識地滴了幾滴眼淚,就慢慢的真是非常緩慢,好象在夢里游行似的,走回家來。進平則門往南一拐,就是南順城街,南順城街路東的第一條胡同便是巡捕廳胡同。我走到胡同的西口,正要進胡同的時候,忽而從角上的一間破屋里漏出幾聲大聲來。這聲音我覺得熟得很,稍微用了一點心力,回想了一想,我馬上就記起那個身材瘦長,臉色黝黑,常拉我上城南去的車夫來。我站住靜聽了一會,聽得他好像在和人拌嘴。我坐過他許多次數(shù)的車,他的脾氣是很好的,所以聽到他在和人拌嘴,心里倒很覺得奇怪。看他的樣子,好象有五十多歲的光景,但他自己說今年只有四十二歲。他平常非常沉默寡言,不過你和他說話的時候,他卻總來回答你一句兩句。他身材本來很高,但是不曉是因為社會的壓迫呢,還是因為他天生的病癥,背脊卻是彎的,看去好象不十分高。他臉上浮著一種謹慎的勞動者特有的表情,我怎么也形容不出來,他好象是在默想他的被社會虐待的存在是應(yīng)該的樣子,又好象在這沉默的忍苦中間,在表示他的無限的反抗,和不斷的掙扎的樣子。總之,他那一種沉默忍受的態(tài)度,使人家見了便能生出無限的感慨來。況且是和他社會的地位相去無幾,而受的虐待又比他更甚的我,平常坐他的車,和他談話的時候,總要感著一種抑郁不平的氣,橫上心來;而這種抑郁不平之氣,他也無處去發(fā)泄,我也無處去發(fā)泄,只好默默的悶受著,即使悶受不過,最多亦只能向天長嘯一聲。有一天我在前門外喝醉了酒,往一家相識的人家去和衣睡了半夜,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弦月上升的時刻了。我從韓家潭雇車雇到西單牌樓,在西單牌樓換車的時候,又遇見了他。半夜酒醒,從灰白死寂,除了一乘兩乘汽車飛過攪起一陣灰來,此外別無動靜的長街上,慢慢被拖回家來。這種悲哀的情調(diào),已盡夠我消受的了,況又遇著了他,一路上聽了他許多不堪再聽的話……他說這個年頭兒真教人生存不得。他說洋車價漲了一個兩個銅子,而煤米油鹽,都要各漲一倍。他說洋車出租的東家,真會挑剔,一根骨子彎了一點,一個小釘不見了,就要賠許多錢。他說他一天到晚拉車,拉來的幾個錢還不夠供洋車租主的絞榨,皮帶破了,弓子彎了的時候,更不必說了。他說他的女人不會治家,老要白花錢。他說他的大小孩今年八歲,二小孩今年三歲了。……我默默的坐在車上,看看天上慘淡的星月,經(jīng)過了幾條灰黑靜寂的狹巷,細聽著他的一條條的訴說,覺得這些苦楚,都不是他一個人的苦楚。我真想跳下車來,同他抱頭痛哭一場,但是我著在身上的一件竹布長衫,和盤在腦里的一堆教育的繩矩,把我的真率的情感縛住了。自從那一晚以后,我心里就存了一種怕與他相見的思想,所以和他不見了半個多月。這一天日暮,我自平則門走回家來,聽了他在和人吵鬧的聲音,心里竟起了一種自責(zé)的心思,好象是不應(yīng)該躲避開這個可憐的朋友,至半月之久的樣子。我靜聽了一忽,才知道他吵鬧的對手,是他的女人。一時心情被他的悲慘的聲音所挑動,我竟不待回思,一腳就踏進了他住的那所破屋。他的住層,只有一間小屋,小屋的一半,卻被一個大炕占據(jù)了去。在外邊天色雖還沒有十分暗黑,但在他那矮小的屋內(nèi),卻早已黑影沉沉,辨不出物體來了。他一手插在腰里,一手指著炕上縮成一堆,坐在那里的一個婦人,一聲兩聲的在那里數(shù)罵。兩個小孩爬在炕的里邊。我一進去時,只見他自家一個站著的背影,他的女人和小孩都看不出來。后來招呼了他,向他手指著的地方看去,才看出了一個女人,又站了一忽,我的眼睛在黑暗里經(jīng)慣了,重復(fù)看出了他的兩個小孩。我進去叫了他一聲,問他為什么要這樣的動氣,他就把手一指,指著炕沿上的那女人說:
“這臭東西把我辛辛苦苦積下來的三塊多錢,一下子就花完了。去買了這些捆尸體的布來。……”說著他用腳一踢,地上果然滾了一包白色的布出來。他一邊向我問了些寒暄話,一邊就蹙緊了眉頭說:
“我的心思,她們一點兒也不曉得,我要積這幾塊錢干什么?我不過想自家去買一輛舊車來拉,可以免掉那車行的租錢呀!天氣熱了,我們窮人,就是光著脊肋兒,也有什么要緊?她卻要去買這些白洋布來做衣服。你說可氣不可氣啊?”
我聽了這一段話,心里雖則也為他難受,但口上只好安慰他說:
“做衣服倒也是要緊的,積幾個錢,是很容易的事情,你但須忍耐著,三四塊錢是不難再積起來的。”
我說完了話,忽而在沉沉的靜寂中,從炕沿上聽出了幾聲暗泣的聲音來。這時候我若袋里有錢,一定要全部拿出來給他,請他息怒。但是我身邊一摸,卻摸不著一個銅銀的貨幣。呆呆的站著,心里打算了一會,我覺得終究沒有方法好想。正在著惱的時候,我里邊小褂袋里唧唧響著的一個銀表的針步聲,忽而敲動了我的耳膜。我知道若在此時,當(dāng)面把這銀表拿出來給他,他是一定不肯受的。遲疑了一會,我想出了一個主意,乘他不注意的時候,悄悄的把表拿了出來;和他講著些慰勸他的話,一邊我走上前去了一步,順手把表擱在一張半破的桌上。隨后又和他交換了幾句言語,我就走出來了。我出到了門外,走進胡同,心里感得的一種沉悶,比午后上城外去的時候更甚了。我只恨我自家太無能力,太沒有勇氣。我仰天看看,在深沉的天空里,只看出了幾顆星來。
第二天的早晨,我剛起床,正在那里刷牙漱口的時候,聽見門外有人打門。出去一看,就看見他拉著車站在門口。他問了我一聲好,手向車斗里一摸,就把那個表拿出來,問我說:
“先生,這是你的罷?你昨晚上掉下的罷?”
我聽了臉上紅了一紅。馬上就說:
“這不是我的,我并沒有掉表。”
他連說了幾聲奇怪,把那表的來歷說了一陣,見我堅不肯認,就也沒有方法,收起了表,慢慢的拉著空車向東走了。
下
夏至以后,北京接連下了半個多月的雨。我因為一天晚上,沒有蓋被睡覺,惹了一場很重的病,直到了二禮拜前才得起床。起床后第三天的午后,我看看久雨新霽,天氣很好,就拿了一根手杖踏出門去。因為這是病后第一次的出門,所以出了門就走往西邊,依舊想到我平時所愛的平則門外的河邊去閑行。走過那胡同角上的破屋的時候,我只看見門口立了一群人,在那里看熱鬧。屋內(nèi)有人在低聲啜泣。我以為那拉車的又在和他的女人吵鬧了,所以也就走了過去,去看熱鬧,一邊我心里卻暗暗的想著:
“今天若他們再因金錢而爭吵,我卻可以解決他們的問題。”
因為那時候我家里寄出來為我作醫(yī)藥費的錢還沒有用完,皮包里還有幾張五塊錢的鈔票收藏著在哩。我踏進前去一看,破屋里并沒有拉車的影子,只有他的女人坐在炕沿上哭,一個小一點的小孩,坐在地上他母親的腳跟前,也在陪著她哭。看了一會,我終摸不著頭腦,不曉得她為什么要哭。和我一塊兒站著的人,有的唧唧的在那里嘆息,有的也拿出手巾來在擦眼淚說:“可憐哪,可憐哪!”我向一個立在我旁邊的中年婦人問了一番,才知道她的男人,前幾天在南下洼的大水里淹死了。死了之后,她還不曉得,直到第二天的傍晚,由拉車的同伴認出了他的相貌,才跑回來告訴她。她和她的兩個兒子,得了此信,冒雨走上南橫街南邊的尸場去一看,就大哭了一陣。后來她自己也跳在附近的一個水池里自盡過一次,經(jīng)她兒子的呼救,附近的居民,費了許多氣力,才把她撈救上來。過了一天,由那地方的慈善家,出了錢把她的男人埋葬完畢,且給了她三十斤面票,八十吊銅子,方送她回來。回來之后,她白天晚上只是哭,已經(jīng)哭了好幾天了。我聽了這一番消息,看了這一場光景,心里只是難受。同一兩個月前頭,半夜從前門回來,坐在她男人的車上,聽他的訴說時一樣,覺得這些光景,決不是她一個人的。我忽而想起了我的可憐的女人,又想起了我的和那在地上哭的小孩一樣大的兒女,也覺得眼睛里熱起來癢起來了。我心里正在難受,忽而從人叢里擠來了一個八九歲的小孩赤足袒胸的跑了進來。他小手里拿了幾個銅子躡手躡腳的對她說:
“媽,你瞧,這是人家給我的。”
看熱鬧的人,看了他那小臉上的嚴肅的表情,和他那小手的滑稽的樣子,有幾個笑著走了,只有兩個以手巾擦著眼淚的老婦人,還站在那里。我看看周圍的人數(shù)少了,就也踏了進去問她說:
“你還認得我么?”
她舉起腫紅的眼睛來,對我看了一眼,點了一點頭,仍復(fù)伏倒頭去在哀哀的哭著。我想叫她不哭,但是看看她的情形,覺得是不可能的,所以只好默默的站著,眼睛看見她的瘦削的雙肩一起一縮的在抽動。我這樣的靜立了三五分鐘,門外又忽而擠了許多人攏來看我。我覺得被他們看得不耐煩了,就走出了一步對他們說:
“你們看什么熱鬧?人家死了人在這里哭,你們有什么好看?”
那八歲的孩子,看我心里發(fā)了惱,就走上門口,把一扇破門關(guān)上了。喀丹一響,屋里忽而暗了起來,他的哭著的母親,好象也為這變化所驚動,一時止住哭聲,擎起眼來看她的孩子和離門不遠呆立著的我。我乘此機會,就勸她說:
“看養(yǎng)孩子要緊,你老是哭也不是道理,我若可以幫你的忙,我總沒有不為你出力的。”
她聽了這話,一邊啜泣,一邊斷斷續(xù)續(xù)的說:
“我……我……別的都不怪,我……只……只怪他何以死的那么快。也……也不知他……他是自家沉河的呢,還是……”
她說了這一句又哭起來了,我沒有辦法,就從袋里拿出了皮包,取了一張五塊錢的鈔票遞給她說:
“這雖然不多,你拿著用罷!”
她聽了這話,又止住了哭,啜泣著對我說:
“我……我們……是不要錢用,只……只是他……他死得……死得太可憐了。……他……他活著的時候,老……老想自己買一輛車,但是……但是這心愿兒終究沒有達到。……前天我,我到冥衣鋪去定一輛紙糊的洋車,想燒給他,那一家掌柜的要我六塊多錢,我沒有定下來。你……你老爺心好,請你,請你老爺去買一輛好,好的紙車來燒給他罷!”
說完她又哭了。我聽了這一段話,心里愈覺得難受,呆呆的立了一忽,只好把剛才的那張鈔票收起,一邊對她說:“你別哭了罷!他是我的朋友,那紙糊的洋車,我明天一定去買了來,和你一塊去燒到他的墳前去。”
又對兩個小孩說了幾句話,我就打開門走了出來。我從來沒有辦過喪事,所以尋來尋去,總尋不出一家冥衣鋪來定那紙糊的洋車。后來直到四牌樓附近,找定了一家,付了他錢,要他趕緊為我糊一輛車。
二天之后,那紙洋車糊好了,恰巧天氣也不下雨,我早早吃了午飯,就雇了四輛洋車,同她及兩個小孩一道去上她男人的墳。車過順治門內(nèi)大街的時候,因為我前面的一乘人力車上只載著一輛紙糊的很美麗的洋車和兩包錠子,大街上來往的紅男綠女只是凝目的在看我和我后面車上的那個眼睛哭得紅腫,衣服襤褸的中年婦人。我被眾人的目光鞭撻不過,心里起了一種不可抑遏的反抗和詛咒的毒念,只想放大了喉嚨向著那些紅男綠女和汽車中的貴人狠命的叫罵著說:
“豬狗!畜生!你們看什么?我的朋友,這可憐的拉車者,是為你們所逼死的呀!你們還看什么?”
一九二四年八月十四日作于北京
原載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五日《太平洋》第四卷第九號
十一月初三
一
自己因為和自己的女人同居的期間很短,所以每遇到心境有什么變更波動的時節(jié),第一個想起來的,總離不了她。想到人家的女人的時候,雖然也有,但是這大抵是以酒闌興動,或睡余夢足時為限,到了悲懷難遣,寂寞得同棺材里的朽釘似的時候,第一個想起來的,總還是自家的女人,還是我的那個不能愛而又不得不愛的她。
今天也是這樣的呀!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大風(fēng)天氣,又況在這一個時候,這一個黃昏時候,若是我的女人在我的邊上,那么我所愛吃的幾碗菜,和我所愛喝的那一種酒,一定會不太冷也不太熱的擺在我的面前;而她自家一定是因為曉得我不喜歡和她見面的原因,要躲往廚下去;一邊她若知道我的煙又快完了,那么必要暗暗里托我所信用的年老的女底下人去買一罐我所愛吸的煙來,不聲不響的擱在我的手頭,……啊啊!這些瑣碎的事情,描寫起來,就是寫一千張原稿紙也寫不完,即使寫完了,對于現(xiàn)在的我,又有什么補益?……我不說了,不愿意再說了,總之現(xiàn)在我是四海一身,落落寞寞,同枯燥的電桿一樣,光澤澤的在寒風(fēng)灰土里冷顫。眼淚也沒有,悲嘆也沒有,稱心的事業(yè),知己的朋友,一點兒也沒有,沒有沒有沒有……什么也沒有,所有的就是一個空洞的心!同寒灰似的一個心!
這樣枯寂的我,依理應(yīng)該完全化成一塊化石,兀兀的塞死一切情感,然而有時又會和常人一樣,和幾年前的我一樣,變得非常的感傷。
二
在眼睛開閉了幾次的中間,時光又匆匆的跑了速步。晚秋寥落的風(fēng)情,又不知在什么時候,換了個風(fēng)雪盈途的殘年急景。我今天早晨,獨睡在寒冷的棉花被里,看看窗外的朝陽,聽聽狹巷里車輪碾冰凍泥路的聲音,忽而想起了“今夕是何年”,“我與歲月,現(xiàn)在是怎么一個關(guān)系”等事情來。不曉是“幸”呢還是“不幸”?向床前的那個月份牌一看,我忽發(fā)見了今天是陰歷的十一月初三。二十八年前的昨天,象我這樣的一個不生羽翼的兩腳動物,的確是不存在在這苦惱的世上的,而當(dāng)時的這世間又的確比現(xiàn)在還要安泰快樂得多,究竟是“幸”呢還是“不幸”?我忽想起了今天是我的誕生日子!
一只癩蛤蟆的誕生,不過是會說幾句話的,一只貓狗的誕生,在世界歷史上更不要提起,就是在自家的家譜上,能不能登載上去,也是說不定的一個小人物的誕生,究竟值得些什么?所以在過去的二十八年中間,沒有知識的時候,不用說了,就是有知識以后,我在我自家的誕生日里,從來也沒有發(fā)生過什么感想。那么今天何以會注意到自家的生日上去的呢?這卻是有原因的。
半個月前頭,N埠的一個小學(xué)教員A君,寄了一篇小說來給我,這篇小說的名稱,叫做《生日》。里邊所描寫的是一位二十一歲的多情多感的青年,當(dāng)他誕生之日,他胸里的一腔郁悶,只覺得無處可泄。又遇著這一天學(xué)校內(nèi)全體放假,他既沒有女友,同事中又沒有和他談話解悶的人。滿懷了寂寞,他只好向街頭去瞎走。無心中遇見了一位賣花的少女,他自家欺慰自家,就想和這位少女談幾句知心的密話,而這位少女又哪里能夠了解他,所以他只好悶悶的回來。
我躺在床上,看了日歷,想起了這篇小說,同時又記起了十一月初三的我的生日,不消說這時候我的心里,比那小說的主人公還要郁悶,還要無聊。
三
大約現(xiàn)在的一班絕無聊賴,年紀和我相上下的中年人,都應(yīng)該有這一種脾氣:一天到晚,四六時中,總是自家內(nèi)省的時候多,外展的時候少,自家責(zé)備自家的時候多,模仿那些偉人杰士的行為的時候少。愈是內(nèi)省,愈覺得自家的無聊,愈是憤怒,而其結(jié)果,性格愈變得古怪,愈想干那種隱遁的生涯。我的這一種內(nèi)省病,和煙酒的嗜好一樣,只是一天一天的深沉起來,近來弄得連咳嗽一聲,都怕被人家知道,就是路上叫洋車的時候,也聲氣放得很幽。
今天早晨,千不該萬不該,總不該把那張日歷來看一眼的,因為自從我記起我自家的生日以后,本來心上常常垂在那里的一塊鉛錘,忽而加了千百斤的重量。起床之后,漱完了口,吃完了早飯,本來不得不馬上就去學(xué)校上課的,然而心地象這樣灰暗的時候,就是上講堂去講也講不出什么來,所以只好打電話去請了假。
枯坐在家里,更是無聊,打完電話,就跑出去想找一個地方好好兒的去快樂快樂。然而心靈的眼睛上,已經(jīng)戴上了黃灰色的眼鏡的我,看出去世界上哪里還有一塊不是黃灰色的呢?
出了前門,在大街上跑來跑去的跑了兩遍,看見的除了許多戴皮帽大刀的軍人以外,嗡嗡來往的都是些同我一樣,毫無目的的兩腳走獸。有一排在棺材前頭吹打的行列,于煩忙短促的這午前一兩個鐘頭里,在汽車馬車如龍如水的中間,竟同棺材一樣的慢慢兒在那兒蠢動。這一種奇特的現(xiàn)象,一時吸引了我的三分注意,然而停住了腳一看,也覺得平淡無味,不得已我就進了一家酒館。
不曉在什么地方聽見過的一位俄國的革命家說,我們?nèi)粝氲弥陌捕ǎ陴б雷诮蹋瑢嵭懈锩达嬀凭娜虑橹校偟脪患筛伞n^上的兩件,我都已沒有能力去干了,那么第三件對我最為適宜。并且憂悶不深的時候,我也常常用過這個手段,覺得很有效驗,不過今天是不行了,怎么也不行了,我接連喝了幾壺白酒,卻一點兒也不醉。
四
十二點鐘打后,出了酒館,依舊是悶悶的尋往戲園中去。大街上狹巷里的車鈴聲叫喚聲和不能歸類的雜遝的哄號聲,撲面的迎來。聽說這一次戰(zhàn)爭時,死了的人數(shù)總在五六萬人以上,為這戰(zhàn)爭的原因,雖不上戰(zhàn)場上去,牽連而死的人,也有幾千,而這前門外的一廓,太陽光的底下,涼風(fēng)灰土的中間,熙來攘往的黃色人還是這樣的多。尤其是惹人注意的,是許多許多戴皮帽著灰色黃色制服的兵士。我在大街旁的步道上,擦了一擦眼睛,被車馬人群推來攘去的越過了中街,便往東的尋上一家新開的戲園里去。
買定了一個座兒,向我的周圍及二層三層樓一望,緊擠著的男女,五顏六色的繡緞皮毛,一時使我辨不出哪一塊是人的肉哪一塊是衣服的材料來。“啊啊!”我不知不覺的心里想了一下,“中國人還是有錢的,富的人還是不少,大約內(nèi)亂總還可以繼續(xù)幾年。”
銅鑼大鼓的雷鳴,胡琴弦子的諧調(diào),清脆高亮的肉聲和周圍的一種歡樂場中特有的醉人的空氣,平時對我非常有催眠魔力的這戲園里的一切,今天也不行了,我的感受性完全消褪了。
喝了一壺茶。聽了幾句青衣獨唱的高音,我覺得自家的身體漸漸的和周圍遠隔了開來。又向四周環(huán)視了一遍,我索性自管自的沉入我的空想里去了:
“啊啊!這里不少的中年的男女,這些人若說他們個個都是快樂的,我也不敢相信。其中大約也有和我一樣的人在那里。他們惟其在人生的里頭找不到安慰,所以才到這里來的呀!臉上的笑容,強裝的媚態(tài),哪里是真真的心的表白?若以外貌來論,那么有誰識得破我是人類中最不幸最孤獨的一個?若講到衣服呢,那么我的這件棉袍,也不能顯示我的經(jīng)濟拮據(jù)的狀態(tài)。我且慢慢的找吧!在這熱鬧場中找出一個和我一樣的人來吧!……”
嘡覃的一響,把我的沉思的連續(xù)打斷了。向臺上一望,看見一個綠臉紅須的人在那里亂跳亂舞。因為前后的情節(jié)接不上,看戲的興趣較前更沒有了,我就問看座的人要了帽子圍脖,慢慢的走出場來。
“噯,今天是我的生日,一天已有大半天過去了,有使我快樂的可能的地方,我總算都已去過,到了此刻,我胸中抱著的仍是一個空洞的心,灰土似的一個心!……噢,還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jīng)]有?……”
俯了頭想到此地,我已走近了門口。嗡嗡的一聲,喀單的一響,我正要走下臺階來的時候,門前一輛黑漆的汽車里,走下了一個人來。我先看見了一雙狹長穿藍繡花緞鞋的女腳,把頭抬高了一點,我又看見了一件金團花錦絲緞淡紅色的幔都——斗篷?一口鐘?女外套?——若再把頭抬高幾分,馬上就可以看出一個粉白的臉子來,但心里忽而想了一想:
“噢呵,又來了一只零賣的活豬!”
我仍復(fù)把頭低了下去,繞過汽車的后面,慢慢的走出了巷來。
五
太陽打斜了,空中浮罩著一層黃色的霞蓋,老住北京的人,知道這是大風(fēng)襲來的預(yù)兆。我若有興致,袋里的錢卻也夠我在胡同里一宵的化費,但是這一種歡樂的魔醉力,能不能敵得過我現(xiàn)在的懶性,卻是一個問題。走到正陽橋上,雇好了洋車,跑回家來的路上,我對于今天的一日,頗有依依不舍的神情,仿佛一回到家里,就什么事情也完了似的。
獨坐在洋車上,向來往的人叢里往北的奔跑,我的舊習(xí)的那一種反省病,又自悼自傷的發(fā)起來了:
“若把這世界當(dāng)作個舞臺,那么這些來往的行人,都是假裝的優(yōu)孟,而這個半死半生的我,也少不得是一個登場的傀儡。若以所演的角色而論,那么自家的確是一個小丑的身分。為陪襯青衣花旦,使她們的美妙的衣裳,粉白的臉子,與我相形之下,愈可見得出美來的小丑。為增加人家的美處而存在的小丑,啊啊!我的不遇,我的丑陋,正是人家的幸運,人家的美妙嚇!你這前生注定的小丑的身分喲,我想詛咒你,然而詛咒你,就是詛咒我自己嚇!
“我這個飄流不定的身子,若以物件來比擬,那么我想再比中心點失掉了的半把剪刀相象的物件是沒有了,是的,中間的那一個蓮花瓣沒有的半把剪刀。這半把剪刀,物件雖是物件,然而因為中心點已經(jīng)失掉,用處是完全沒有的。啊啊!若有一個人能告訴我說:‘你的其他的半把剪刀是在某處,你的中心點是在某地。’那么我就是赴湯蹈火,也愿意去尋著它們來,和它們結(jié)合在一處。但是這中心點,這半把剪刀,大約是已經(jīng)作了殉葬之物,已經(jīng)不存在在這世上了吧!何以我尋了這許多年數(shù),會一點兒消息也沒有的呢?等一等,不對不對,這半把剪子的譬喻,有點不妥,我好象是想講愛情的樣子,難道我長到了這樣的年紀,還能同五六年前一樣‘失戀呀!’‘無戀呀!’‘想戀呀!’的亂叫么?不能的,不能的,自家是老了,不中用了,而……”
喀單嘭的一響,洋車經(jīng)過了一塊高低不平的地方,我的身子竟從車座子里跳起來,跳得有一尺多高。
“啊啊!可憐身病輕如葉,扶上金鞍馬不知。老了,衰弱了,消瘦了。就是以我這一個身體而論,也不配講什么戀愛,算了吧,還是再回到前門胡同里去鬧它一晚罷,誰保得風(fēng)塵中就找不出一個知己來?誰敢說以金錢買來的不是戀愛?”
想到此地,我想叫車夫仍復(fù)拉我回前門去,率性去花它一晚的錢。
“喂!”我說,“你是哪兒的車嚇?”
“我是平則門里兒的車。”
“你再拉我回去,拉我回前門去!”
“先生!我可不能拉。這是人家的車,四點鐘要繳車的,拉你回前門,可來不及了,先生!”
下車來再叫洋車,卻是麻煩不過,所以我也沒有方法,只好由他往西北的拉回家來,然而我的心里卻很不平的在問:
“今天的一天,就此完了么?這就算把我的生日度過了么?”
六
洋車走近西四牌樓的時候,風(fēng)沙漸漸的大起來了,太陽的光線,也變起顏色來了。午膳后天上看得出來的那一層黃塵霞障,大約就此要發(fā)生應(yīng)驗了吧。但是由它刮風(fēng)也好,下雨也好,我仍復(fù)這樣的抱了一個悶悶的心,跑回家去,是不甘心的,我還是出平則門去吧,上紅茅溝去探探那個姑娘的消息看吧!
七
去年秋天,我在上海想以文藝立身的計劃失敗之后,不得已承受了幾位同學(xué)的好意,勉強的逃到北京來。這正是楊槐榆樹,一天天的灑脫落葉,垂楊野草,一天天的萎黃下去的十月中旬。那時候我于敗退之余,托身遠地,又逢了凋落的季節(jié)。蒼茫四顧,一點兒希望也沒有,一點兒生趣也沒有。每天從學(xué)校里教書回來,若不生病,腳能跑路的時候,不跑上幾位先輩的家里去閑談,就跑出城外的山野去亂撞亂走。當(dāng)時的我的心境,實在是太雜亂了,太悲涼了,所以一天到晚,我一刻也靜不下來。并且又因為長期失眠,和在上海時的無節(jié)制的生活的結(jié)果,弄得感情非常脆弱,一受觸撥,就會同女人似的盈盈落淚。記得有一次當(dāng)一天晚來欲雪的日暮,我在介紹我到北京來的C君家里吃晚飯,聽了C夫人用著上海口音講給我聽的幾句慰安我的話的時候,我竟嗚嗚的哭了起來。
那時候我的寸心的荒廢,實在是沒有言語可以形容,正在那個時候,是到北京沒有滿一月的時候,有一天我因為苦悶的結(jié)果,一晚沒有睡覺。如年的長夜,我守著時鐘滴答的擺動,看見窗外一層一層的明亮起來了,幾聲很輕很輕的鳥鵲聲響了。我不等家里的底下人起來,就悄悄的開了門,跑到大街上去。路上一片濃霜加雪,到處都有一層薄冰凍著。呼一口氣,面前就凝著一道白霧,兩只耳朵和鼻尖好像是被許多細針在那里亂刺。平則門大街上,只鋪著一道淡而無力的初陽,兩旁的店鋪,都還沒有開門,來往的行人車馬,一個也沒有。老遠老遠,有一個人在那里行走,然而他究竟是向這一邊來的呢或是往那一邊去的?卻看不出來。我因為昨夜來的苦悶,還盤踞在胸中,所以想出城去,在沒有人聽見看見的地方,去號泣一場,因此順腳就向西走向平則門外。城外的幾家店鋪,也還沒有起來,冰凍的大道上,我只遇見了幾乘獨輪的車。從城外的國道上折向南去,走不多遠,我就發(fā)見我自家已經(jīng)置身在高低不平的黃沙田里。田的前后,散播著一堆堆的荒冢。墳地沙田的中間,有幾處也有數(shù)叢葉子脫落的樹干,在那里承受朝陽。地上的濃霜,一粒一粒反射著陽光,也有發(fā)放異樣的光彩的。幾棵椿樹,葉子還沒有脫盡的,時時也在把它們的病葉,吐脫下來。在早晨的寂靜中,這幾張落葉的微音,聽起來好像是大地在嘆息。我在這些天然的野景里,背了朝陽,盡向西南的曲徑,亂跑亂走。一片青天,彎蓋在我頭上,好象在那里祝福,也好象在那里譏笑。
我行行前進,忽在我的前面發(fā)見了幾家很幽雅的白墻瓦屋。參差不齊的這些瓦屋的前后,有許多不識名的林木枯干,橫畫在空中。這些房屋林木,斷岸沙丘,都受著朝陽的烘染,縱橫錯落的排列在那里,一無不當(dāng),好象是出于名畫師的手筆。順道走到了這幾家瓦屋的前頭,我在路旁高岸上,忽而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在遠處看不出來的井架。在這井架旁立著汲水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衣服雖則沒有城內(nèi)的上流婦女那么華麗,卻也很整潔時髦的女子。我走到高岸下她身旁的時候,不便抬起頭來看她,直到過去了五六步路,方才停住了腳,回頭來看了個仔細。啊啊!朝陽里照出來的這時候的她的側(cè)面,馬獨恩娜,皮阿曲利斯,墨那利賽,我也不曉得叫她什么才好!一雙眼睛,一雙瞳人很黑,眼毛很多的眼睛,在那里注視水桶。大約是因為聽了我忽而停住了腳步的緣故吧?這一雙黑晶晶的大眼,竟回過來向我看了一眼;肉色雖則很細白,然而她這一種細白,并不是同城內(nèi)的煙花深處的女人一樣,毫不帶著病的色彩。還有那一條鼻梁哩!大約所謂“希臘式的”幾個字,就是指這一類的鼻梁而講的吧?從遠處看去,并不十分的高突,不過不曉怎么的,總覺得是棱棱一角,正配壓她那一個略帶長方的臉子。我雖沒有福分看見她的微笑,然而她那一張嘴,尤其是上下唇的二條很明顯的曲線,我想表現(xiàn)得最美的,當(dāng)在她的微笑的時候。頭發(fā)是一把往后梳的,背后拖著的是一條辮子。衣服的材料想不起來了,然而大袖短衫的樣子,卻是很時髦的,顏色的確是淡青色。
我被她迷住了,站住后就走不開了。我看她把一小桶水,從井架旁帶回家去。我記得她將進門的時候,又朝轉(zhuǎn)來看了我一眼,而她的臉上好象是帶了一點微紅。她從門里消失了以后,我在朝陽里呆立了許多時,因為西邊來了一個農(nóng)夫,我就回轉(zhuǎn)腳尖,走到剛才的那個井架旁邊,從路旁爬上高岸,將她剛才用過的那只吊桶放下了井去。我向井里一望,頭一眼好象是看見她的容貌還反射在井里。再仔細看的時候,我才知道是一圈明藍的天色。汲起了井水,先漱了口,我就把袋里的手絹拿出來擦瞼。雖則是井水,但我也覺得涼得很,等那西來的農(nóng)夫從高岸下過去了,我就慢慢的走向她那間屋子的門口去。門里有一堵照墻站著,所以看不見里邊的動靜。這一所房屋系坐北朝南的,沿了東邊的墻往北走去,墻上有二個玻璃窗,可以看得出來,這窗大約是東配房的窗,明凈雅致得很。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高了一點,我看見我自家的影子,夾了許多疏林的樹影,也倒射在墻上。空中忽而起了一陣馴鴿的飛聲,我才把我的迷夢解脫,慢慢的從屋后的一條斜低下去的小路,走回到正道上來。這一天我究竟是什么時候回家的,從那里又跑上了什么地方等事情,我現(xiàn)在想不起來了。
八
自從那一天以后,去年冬天竟日日有風(fēng)沙淺雪,我雖屢次想再出城去找我那個不相識的女子,但終于沒有機會做到。
是今年的春初,也是一天云淡風(fēng)清的日子,樹木剛有一點嫩綠起來,不過葉子還沒有長成,看去還是晚秋的景象,我因為有點微事,要去找農(nóng)科大學(xué)里的一位朋友。早晨十點多鐘,從平則門口雇驢出去,走不上二十分鐘,趕驢的使我離開西行的大道,叉入了一條向西南的小路。這時候太陽已高,我覺得身上的羊皮袍子有點熱起來了,所以叫趕驢的牽住驢兒,想下驢來脫去一件衣服。趕驢的向前面指著說:
“前面是紅茅溝,我要上那兒的一家人家去一去,你在紅茅溝下來換衣服成不成?”
我向他指著的地方一看,看出了一處高墩,數(shù)叢樹木,和樹叢里的幾家人家。再注意一看,我就看出路西墩上,東面的第一家,就是那間白墻的瓦屋,就是那個女孩進去的地方。
“噢,這地方叫紅茅溝么?”
“是啊!”
“東面的那一家姓什么?”
“姓宋,”
“干什么的?”
“是莊家,他家里是很有錢的。”
我微笑了,想再問下去,但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所以就默默的騎驢走了過去,在那里下驢之后,我看見宋家門前的空地上,有一只黑狗躺在陽光里。門內(nèi)門外,也沒有什么動靜。前面井架旁,有兩個農(nóng)婦在那里汲水談天。
在農(nóng)科大學(xué)吃了午飯,到前后的野塘小土堆中去玩了一回,大約是三點多鐘的時候,我只說想看看野景,故意車也不坐,驢也不騎,一個人慢慢的走回家來。過了釣魚臺以東,野田里有些農(nóng)夫在那里工作,然而太陽光下所看得出來的,還是黃色的沙田,墳堆,和許多參差不齊的枯樹與枯樹的黑影。
漸漸的走近紅茅溝了,我心里忽而跳了起來,從正路上爬上高岸,將過宋家門口的時候,午前看見的那只黑狗,向我迎吠了好幾聲。我謹謹慎慎的過了門口,又沿東墻往北走過第一個玻璃窗的時候,不知不覺的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啊啊!這幸福的一瞬間!她果然從窗里也在對外面探看。可是她的眼睛,遇見了我的時候,她那可愛的臉子就電光似的躲藏下去了,啊啊!這幸福的一瞬間!在這夕陽晼晼的日暮,當(dāng)這春意微萌的時節(jié),又是這四面無人的村野里,居然竟會第二次遇見我這夢里的青花,水中的明月?我想當(dāng)這時候誰也應(yīng)該艷羨我的吧!
這一次以后,我為了種種事情,沒有再去找她的機會。她并不知道我是何許人,當(dāng)然也不會來找我。而年光如水,今年的一年又將暮了。
九
風(fēng)愈刮愈大了,一陣陣的沙石,盡往車上撲來。斜陽的光線,也為這些塵沙所障,帶著了慘澹的黃色。我以圍脖包住了口鼻,只想車夫拉得快一點,好早一點到平則門,早一點出城,上紅茅溝去。好容易到了平則門,城洞里的洋車驢馬一只也沒有。空中嗚嗚的暴吼聲,一陣緊似一陣。沙石的亂飛,行人的稀少,天地的慘黃顏色,在慘黃的顏色里看得出來的模糊隱約的城廓行人,好象是已經(jīng)到了世界末日的樣子。我勉強的出了城門,一面與大風(fēng)決斗,一面向西前進了幾步。走到城濠橋上,我覺得這紅茅溝的探訪,終究是去不成了,不知不覺,就迎著大風(fēng)向西狂叫了好幾聲,嘴里眼里,飛進了許多沙石,而今天自早晨以來,常感著的這一種不可形容的悒郁,好象是因此幾聲狂叫而減輕了幾分。在橋上想進不能進想退不愿退的立了一會,我覺得怎么也不能如此的折回家中。
“勇氣,要勇氣,放出勇氣來!”
我又朝轉(zhuǎn)了身子,把圍脖重新緊緊的包住口鼻,奮勇的前進了幾步。大風(fēng)的方向轉(zhuǎn)換了,本來是從北偏西的吹的,現(xiàn)在變成了西風(fēng),正對我的面上撲掠而來。太陽的余光,也似乎消失盡了。城外的空氣,本來是混著黃沙的空氣,一步步的變成了黝黑,走過京綏路支線的鐵軌的時候,匆促的冬日,竟陰森的晚了。兩旁稀落的人家屋里,也有一處兩處,已經(jīng)點上燈的。頭上的嗚嗚的風(fēng)勢,周圍的暗暗的塵寰,行人不多的這條市外的長街,和我自家的孤單的身體,合成了一塊,我好象是在地獄里游行。
背后幾輛裝貨的馬車來了,車輪每轉(zhuǎn)一轉(zhuǎn),地上就發(fā)出一種很沉悶的聲音來。我聽見這樣的悶音一次,胸前就震蕩一次。等車逼近我的身旁的時候,我好象是躺在地下,在受這些車馬的輾磨。
貨車過去了,天也完全黑下來了,我又慢慢的逆風(fēng)行了幾百步,覺得風(fēng)勢也忽而小了下去。張開眼睛來一看,黑黝黝的天上,竟有幾點明星在那里搖動。我站住了腳,打開口鼻上的圍脖,拿手絹出來,將臉上的灰沙和鼻涕擦了一擦,我覺得四圍的情形,忽而變了。空中的黃沙,竟不留一點蹤影,茫茫的天空中,西南角上,還有指甲痕似的一彎新月,掛在那里。然而大風(fēng)的余波,還依然存在,一陣一陣,中間有幾分鐘間隔的冷風(fēng),還在吹著。象這樣的一陣風(fēng)起,黑暗里的樹葉息索息索的響一陣,我的面前也有一層白茫茫的灰土起來,但是這些冷風(fēng),這些灰土,并不象前幾刻鐘的那么可怕了。
十
走到了九道廟前折入南行的小道,從我的左手的遠空中,忽而傳了一陣火車的車輪聲和汽笛聲過來。接著又來了一陣風(fēng),樹木又震動了一次,又一陣蕭蕭落葉的聲音。這一次風(fēng)聲車輪聲過后,大地卻完全靜默了,周圍斷絕了活著的物事,高低凹凸的道路上,只剩了我一個人的輕輕的腳步聲。暴風(fēng)過后的沉寂,和冬夜黃昏的黑暗,忽而在我的腦里吹進了一種恐怖的念頭,兩旁的墓田里,好象有人在那里爬出來的樣子。我舉頭一望,南邊天際,有幾點明星,西南的淡月影里,有許多枯枝,橫叉在空間。我鼓勵著自家的勇氣,硬是一步一步的走向前去。但這時候,我心里實在已經(jīng)有點后悔了起來。
到了紅茅溝,從后邊的小道走上了高墩,我看見宋家的東墻上的小窗,已經(jīng)下了木板的窗戶,一點兒燈光也看不出來。在窗下凝神站住,我正想偷聽屋內(nèi)動靜的時候,一陣犬吠聲,忽而迎上了前來,同時有二三只遠近的家犬,也在響應(yīng)狂吠。我在墻下的黑影里,不能久立,只好放大了膽子,一步步走向南面的犬吠聲很多的方向,尋上高墈下的正道上去。在正道上徘徊了一回,待犬吠聲殺了一點聲勢,我注意著向宋家門口望去,仍是看不出什么動靜來。
這時候月亮已經(jīng)下山了,天上的繁星,增了光輝,撐出在晴空里的遠近的樹枝,一束一束的都帶起惡意來。尚未歇盡的涼風(fēng),又加了勢力,吹向我的臉上。我打了幾個冷痙,想哭又哭不出來,想跑又跑不了,只得向天呆看了一忽,慢慢的仍復(fù)尋了原路,走回寓所。
回到了我這孤冷的寓居,在一枝洋燭光的底下——因為電線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斷,電燈滅了——一邊吸煙,一邊寫出來的,就是這一篇東西。在這時候,我的落寞的情懷,如何的在想念我的女人,如何的在羨慕一個安穩(wěn)的家庭生活,又如何的覺著人生的無聊,我想就是世界上想象力最強的人,也揣摸不出來,啊啊,我還要說它干什么!
一九二四年的誕生日作于北京
原載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三日、二十日、二十七日及一九二五年一月三日《現(xiàn)代評論》周刊第一卷第一、二、三、四期。
煙 影
一
每天想回去,想回去,但一則因為咳血咳得厲害,怕一動就要發(fā)生意外;二則因為幾個稿費總不敷分配的原因,終于在上海的一間破落人家的前樓里住下了的文樸,這一天午后,又無情無緒地在秋陽和暖,灰土低翔的康腦脫馬路上試他的孤獨的漫步。
以季節(jié)而論,這時候晚秋早已過去,閏年的十月,若在北方,早該是冰凍天寒,朔風(fēng)狂雪在橫施暴力的時候,而這江南一廓,卻依舊是秋光澄媚,日暖風(fēng)和,就是道旁的兩排阿葛西亞,樹葉也還沒有脫盡。四面空地里的雜草,也不過顏色有點枯黃,別致的人家的籬落,還有幾處青色,在那里迎送斜陽哩!
然而時間的痕跡,終于看得出來,道路兩旁的別墅前頭的白楊綠竹;漸離塵市,漸漸增加起來的隙地上的衰草斜陽;和路上來往的幾個行人身上的服飾,無一點不在表現(xiàn)殘秋的凋落。文樸慢慢地向西走去,轉(zhuǎn)了幾個彎,看看兩旁新筑的別墅式的洋房漸漸稀少起來了,就想回轉(zhuǎn)腳步,尋出原來的路來,走回家去。
回頭轉(zhuǎn)來,從一條很狹窄的、兩邊有一丈來高的竹籬夾住的小路穿過,又走上一條斜通東西的大道上的時候,前面遠遠的忽而飛來了一乘蛋白色的新式小汽車。文樸拿出手帕來掩住口鼻,把身子打側(cè),穩(wěn)穩(wěn)的站在路旁,想讓汽車過去,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那乘汽車,突然的在離他五六尺路的地方停住了。同時從車座上“噢,老文,你在這里干什么?”的叫了一聲,文樸平時走路——尤其是在田野里散步——的時候,總和夢游病者一樣,眼睛凝視著前面的空處,注意力全部內(nèi)向,被吸收在漫無聯(lián)絡(luò)的空想中間;視野里非有印象特別深刻的對象,譬如很美麗的自然風(fēng)景,極雅致的建筑或十分嬌艷的異性之類,斷不能喚醒他的幻夢,所以這一回忽而聽到了汽車里的呼聲,文樸倒吃了一驚,把他半日來的一條思索的線路打斷了。
“噢,你也在上海么?幾時出京的?”
文樸的清瘦的面上同時現(xiàn)出了驚異和欣喜的神情,含了一臉枯寂的微笑,急遽地問了一聲;問后他馬上搶上前去,伸出手來去捏他朋友的一只套著皮手套的右手。
“你怎么也到上海來了呢?聽說你在××,幾時到這里的?現(xiàn)在住在什么地方?”
文樸被他朋友一問,倒被問得臉上有點紅熱起來了。因為他這一次在××大學(xué)教書,系受了兩三個被人收買了的學(xué)生的攻擊,同逃也似的跑到上海來的。到上海之后,他本來想馬上回到北京去,但事不湊巧,年年不息的內(nèi)戰(zhàn),又在津浦沿線勃發(fā)了。奸淫擄掠,放火殺人,在在皆是。那些匪不象匪,兵不象兵的東西,惡毒成性,決不肯放一個老百姓,平安地行旅過路的。況平日里講話不謹慎的文樸,若冒了鋒鏑,往北進行,那這時候恐難免不為亂兵所殺戮。本來生死的問題,由文樸眼里看來,原也算不得一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一樣的死,他卻希望死在一個美人的懷里,或者也應(yīng)該于月白風(fēng)清的中夜,死在波光容與的海上。被這些比禽獸還不如的中國軍人來砍殺,他以為還不如被一條毒蛇來咬死的時候,更光榮些。因此被他的在上海的幾位窮朋友一勸,他也就貓貓虎虎的住下了。現(xiàn)在受了他半年余不見的老友的這一問,提醒了他目下的進退兩難的境況,且使他回想起了一個月前頭,幾個兇惡的學(xué)生趕他的情形,他心里又覺得害羞,又覺得難過,所以只是默默的笑著,不回答一句話。他的朋友,知道他的脾氣,所以也不等他的回話,就匆促地繼續(xù)問他說:
“你近來身體怎么樣?怎么半年多一點不見,就瘦得這一個樣兒?我看你的背脊也有點駝了。喂,老文,兩三年前的你的鬧酒的元氣,上哪里去了?”
文樸聽了他老友的這一番責(zé)備不象責(zé)備,慰問不象慰問的說話,心里愈是難過,喉舌愈覺得干硬了。舉起了一雙潮潤的眼睛,呆看著他朋友的很壯健的臉色,他只好仍舊維持著他那一臉悲涼的微笑,默默地不作一聲。他的朋友,把車門開了,讓他進去同坐,他只是搖搖頭,不肯進去。到后來他的朋友沒有辦法,就只好把車擱在道旁跳下來和他走了一段,作了些懷舊之談,漸漸地引他談到他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狀況上去。文樸起初還不肯說,經(jīng)他朋友屢次三番的盤詰,他才把“現(xiàn)在一時橫豎不能北上,但很想乘此機會回浙江的故里去休養(yǎng)休養(yǎng);可是經(jīng)濟狀況又不許可”的話說了。他的朋友還沒有把這一段話聽完之先,就很不經(jīng)意地從褲子袋里摸出了一個香煙盒子來獻給他看:
“你看這盒子怎么樣?”
一邊說著,一邊他就開了盒子,拿了一枝香煙出來。隨即把盒子蓋上,遞給文樸之后,他又從另外的褲腳袋里摸出一個石油火盒來點火吸煙。文樸看了這銀質(zhì)鑲金的煙盒,心里倒也很覺得可愛,但從吐血的那一天起,因為怕咳,不十分吸煙,所以空空把盒子玩了一會,并不開起蓋子拿煙來吸,又把這盒子交還了他的朋友。他朋友對他笑了一笑,向天噴了一口青煙,輕輕地對他說:
“這煙盒你該認得吧,是密斯李送我的。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嫁了,我留在這里,倒反加添我的懊惱,請你為我保留幾天,等下次見面的時候,你再還我。”
文樸手里拿了煙盒,和他朋友一邊談話,一邊走回汽車停著的地方去。他的朋友因為午后有一位外國小姐招他去吃茶,所以于這時候一個人坐汽車出來的。外國小姐的住宅,去此地也不遠了。到了汽車旁邊,他朋友又強要文樸和他一塊兒去,文樸執(zhí)意不肯,他的朋友也就上車向前開了。開了兩步,他朋友又止住了車,回頭來叫文樸說:
“煙盒的夾層里,還有幾張票子在那里,請你先用——”
話還沒有說完,他的汽車卻突突的飛奔了過去。文樸呆呆的向西站住了腳,只見夕陽影里起了一層透明灰白的飛塵,汽車的響聲漸漸地幽下去,汽車的影子也漸漸地小下去了。
二
文樸的朋友,本來是英國倫敦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回國以后,就在北京××銀行當(dāng)會計主任。朋友的父親,也是民國以來,許多總長中間的一個。在北京的時候,文樸常和他上胡同里去玩,因此二人的交情,一時也很親密。不過文樸自出京上××城以來,半年多和他還沒有通過一封信,這一次忽然相逢,在夕陽將晚的途中,又在人事常遷的上海,照理文樸應(yīng)該是十分的喜悅,至少也應(yīng)該和他在這十里洋場里大喝大鬧的玩幾天的,但是既貧且病的文樸,目下實在沒有這樣的興致了。
文樸慢慢地走近寓所的時候,短促的冬日,已將墜下山去了,西邊的天上,散滿了紅霞。他寓所附近的街巷里,也滿擠著了些從學(xué)校里回家的小孩和許多從××?xí)掷锷⒊鰜淼馁u知識的工人。天空中起了寒風(fēng),從他的腳下,吹起了些泊拉丹奴斯的敗葉和幾陣灰土來,文樸的心里,不知不覺的感著了一種日暮的悲哀,就在街上的寒風(fēng)里站住了。過了一會,看見對面油酒店里上了電燈,他也就輕輕地摸上他租在那里的那間前樓來,想倒在床上,安息一下,可是四面散放在那里的許多破舊的書籍,和遠處不知何處飛來的一陣嘈雜的市聲,使他不住地回憶到少年時候的他故里的景象上去。把懷中的鐵表拿出來一看,去六點鐘尚有三刻多鐘,又于無意之中,把他朋友留給他的銀盒打開來看時,夾層里,果然有五十余元的紙幣插在里頭。他的平穩(wěn)的腦里忽而波動起來了。不待第二次的思索,他就從床上站了起來,換了幾件衣服,匆促下樓,一雇車就跑上滬寧火車站去趕乘杭州的夜快車去。
三
在刻版的時間里夜快車到了杭州,又照刻版的樣子下了客店,第二天的傍午,文樸的清影,便在倒溯錢塘江而上的小汽船上逍遙了。
富春江的山水,實在是天下無雙的妙景。要是中國人能夠稍為有點氣魄,不是年年爭贓互殺,那么恐怕瑞士一國的買賣,要被這杭州一帶的居民奪盡。大家只知道西湖的風(fēng)景好,殊不知去杭州幾十里,逆流而上的錢塘江富春江上的風(fēng)光,才是天下的絕景哩!嚴子陵的所以不出來做官的原因,一半雖因為他的夫人比陰麗華還要美些,然而一大半也許因為這富春江的山水,夠使他看不起富貴神仙的緣故。
一江秋水,依舊是澄藍澈底。兩岸的秋山,依舊在裊娜迎人。蒼江幾曲,就有幾簇葦叢,幾灣村落,在那里點綴。你坐在輪船艙里,只須抬一抬頭,辟面就有江岸烏桕樹的紅葉和去天不遠的青山向你招呼。
到上海之后,吐血吐了一個多月,豪氣消磨殆盡,連伸一個懶腰都怕背脊骨脫損的文樸,忽而身入了這個比圖畫還優(yōu)美的境地,也覺得胸前有點生氣回復(fù)轉(zhuǎn)來了。
他斜靠著欄桿,舉頭看看靜肅的長空,又放眼看看四面山上的濃淡的折痕,更向清清的江水里吐了幾口帶血的濃痰,就覺得當(dāng)年初從外國回來的時候的興致,又勃然發(fā)作了。但是這一種童心的來復(fù),也不過是暫時的現(xiàn)象,到了船將要近他的故里的時候,他的心境,又忽而灰頹了起來。他想起了幾百年來的傳習(xí)緊圍著的他的家庭,想起了年老好管閑事的他的母親,想起了鄉(xiāng)親的種種麻煩的糾葛,就不覺打了幾個寒噤,把頭接連向左右搖了好幾次。
小汽船停了幾處,江上的風(fēng)景,也換了幾回,他在遠地的時候,總?cè)找乖谙肽睿眢w一到,就要使他生出恐怖和厭惡出來的故鄉(xiāng)近在目前了。汽笛叫了一聲,轉(zhuǎn)過山嘴,就看得見許多縱橫錯落緊迭著的黑瓦白墻的房屋,沿江岸圍聚在那里。計算起來,這城里大約也有三四千家人家的光景。靠江岸一帶,樣子和二三十年前一樣,無論哪一塊石頭,哪一間小屋,文樸都還認得。雖則是正午已過,然而這小縣城里,仿佛也有幾家遲起的人家,有幾處午飯的炊煙,還在晴空里繚繞。
文樸臉上,仍復(fù)是含了悲涼的微笑,在慢慢的跟著下了船的許多人,走上碼頭,走回家去。文樸的家,本來就離船碼頭不遠,他走到了家,從后門開了進去,只有他的一位被舊式婚姻所害,和他的哥哥永不同居的嫂嫂,坐在廚房前的偏旁起坐室里做針線。
“啊!三叔,你回來了么?”
她見了文樸,就這樣帶著驚喜的叫了起來。文樸對她只是笑笑,略點了一點頭,輕咳了幾聲,他才開始問嫂嫂說:“我娘呢?”
“上新屋去監(jiān)工去了。”她一邊答應(yīng),一邊就站起來往廚下去燒茶和點心去。文樸坐著的這間起坐室,本來就在廚房前頭,只隔了一道有門的薄板壁,所以他嫂嫂雖在起火燒茶,同時也可和文樸接談。文樸從嫂嫂的口中,得聽了許多家里的新造房屋等近事,一邊也將他自己這幾個月的生活,和病狀慢慢的報告了出來。
“北京的三嬸,好么?”
這系指去年剛搬出去住在北京的文樸的女人說的,她們妯娌兩個,從去年不見以后,相隔也差不多有一年了。文樸聽了他嫂嫂的這一問,忽而驚震了一下。因為他自從××大學(xué)被逐,逃到上海之后,足有兩個多月,還沒有接到他女人的一封信過。他想到了在北京的一家的開銷,和許久沒有錢匯回去的事情,面上竟現(xiàn)出了一層慘澹的表情來。幸而他嫂嫂在廚下,看不出他的面色,所以停了一會,他才把國內(nèi)戰(zhàn)爭劇烈,信息不通的事情說了。
半天的興奮,使文樸于喝了幾口茶,吃了一點點心之后,感到了疲倦,就想上樓去睡去。那樓房本來是他和他女人還住在家里的時候的臥室。結(jié)婚也在這一間房里結(jié)的。他成年的飄流在外頭,他的女人活守著空閨,白天侍候他的母親,晚上一個人在燈下抱了小孩灑淚的痕跡,在灰黑的墻壁上,坍?dāng)〉钠骶呱希妄嫶蟮哪敬采希幪幎伎梢钥吹贸鰜怼N臉憧纯催@些舊日經(jīng)他女人用過的器具,和壁上還掛在那里的一張她的照相,心里就突然的酸了起來。他癡坐在床沿上,盡在呆看著前面的玻璃窗外的午后的陽光,把睡魔也驅(qū)走了。他覺得和他那可憐的女人是永也不能再見,而這一間空房,仿佛是她死后還沒有人進來過的樣子。一層冷寞的情懷和一種沉悶的氛圍氣,重重的壓上他的心來了。
四
文樸在那間臥房里呆呆的坐在那里出神,不曉得經(jīng)了好久,他才聽見樓下仿佛是他母親回來的樣子,嫂嫂在告訴她說:
“三叔回來了,睡在樓上。”
文樸聽了,倒把心定了一定,嘆了一口氣,就從他的凄切的回憶世界里醒了過來。上面裝著了他特有的那種悲涼的笑容,他就向樓下叫了一聲“娘!”這時候他才知道冬天的一日已經(jīng)向晚,房內(nèi)有點黝黑起來了。
走下了樓,洗了手臉,還沒有坐下,他母親就問他這一回有沒有錢帶回來。他聽了又笑了一笑對她說:
“錢倒是有的,可是還存在銀行里。”
“那么可以去取的呀!”
“這錢么,只有人家好取,而我自家是取不動的,哈哈……”
文樸強裝的笑了半面,看看他母親的神氣不對,就沉默了下去。
晚飯的時候,文樸和他的母親,在洋燈下對酌。他替母親斟上了幾杯酒之后,她的脾氣又發(fā)了。
“樸嚇樸,你自家想想看,我年紀也老了……你在外邊掙錢掙得很多,我哪里看見你有一個錢拿回來過?……你自己也要做父母的,倘使你培植了一個兒女,到了掙錢的時候把你丟開,你心里好過不好過?……你爸爸死的時候……你還是軟頭貓那么的一只!……你這一種情節(jié),這一種情節(jié),大約,大約總不在那里回想想看的吧!……”
文樸還只是含了微笑,一聲也不響,低了頭,拼命的在喝酒,一邊看見他母親的酒杯干了,他就替她斟上,她一邊喝,一邊講的話更加多起來了:
“樸嚇樸,我還有幾年好活?人有幾個六十歲?……你……你有對你老婆的百分之一的心對待我,怕老天爺還要保佑你多掙幾個錢哩!……”
文樸這時候酒也已經(jīng)有點醉了,臉上的笑容,漸漸的收斂了起來,臉色也有點青起來了。他額上的一條青筋漲了出來,兩邊臉上連著太陽窩的幾條筋,盡在那里抽動。他母親還在繼續(xù)她的數(shù)說:
“樸嚇樸,你的兒子,可以不必要他去讀書的……我在痛你嚇,我怕你將來把兒子培植大了之后,也和我一樣的吃苦嚇!……你的女人……”
文樸聽見她提起了他的女人來,心里也無端的起了一種悲感,仿佛在和他對酌的,并不是他的母親,她所數(shù)說的,也并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他只覺得面前有一個人在那里說,世上有怎樣怎樣的一個男人和怎樣怎樣的一個女人,在那里受怎樣怎樣的生離之苦。將這一對男女受苦的情形,確鑿的在心眼上刻畫了一會,他忽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被自家的哭聲驚醒了醉夢,他便舉目看了他母親一眼。從珠簾似的眼淚里看過去,他只見了許多從淚珠里反映出來的燈火,和一張小小的,皺紋很多的母親的歪了的臉。他覺得他的老母,好象也受了酒的熏蒸,在那里哭泣。從坐位里站了起來,輕輕走上他母親的身邊,他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肩上,一只手拍著她的背,含了淚聲,繼續(xù)地勸慰她說:
“娘!好啦!……好啦,飯……飯冷了,……您吃飯,……您……您吃飯吧!……”
這時候他們屋外的狹巷里,正有一個更夫走過,在擊柝聲里,文樸聽見銅鑼鏜鏜的敲了兩下。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六日
原載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五日《東方雜志》半月刊第廿三卷第八號
過 去
空中起了涼風(fēng),樹葉煞煞的同雹片似的飛掉下來,雖然是南方的一個小港市里,然而也象能夠使人感到冬晚的悲哀的一天晚上,我和她,在臨海的一間高樓上吃晚飯。
這一天的早晨,天氣很好,中午的時候,只穿得住一件夾衫。但到了午后三四點鐘,忽而由北面飛來了幾片灰色的層云,把太陽遮住,接著就刮起風(fēng)來了。
這時候,我為療養(yǎng)呼吸器病的緣故,只在南方的各港市里流寓。十月中旬,由北方南下,十一月初到了C省城;恰巧遇著了C省的政變,東路在打仗,省城也不穩(wěn),所以就遷到H港去住了幾天。后來又因為H港的生活費太昂貴,便又坐了汽船,一直的到了這M港市。
說起這M港,大約是大家所知道的,是中國人應(yīng)許外國人來互市的最初的地方的一個,所以這港市的建筑,還帶著些當(dāng)時的時代性,很有一點中古的遺意。前面左右是碧油油的海灣,港市中,也有一座小山,三面濱海的通衢里,建筑著許多顏色很沉郁的洋房。商務(wù)已經(jīng)不如從前的盛了,然而富室和賭場很多,所以處處有庭園,處處有別墅。沿港的街上,有兩列很大的榕樹排列在那里。在榕樹下的長椅上休息著的,無論中國人外國人,都帶有些舒服的態(tài)度。正因為商務(wù)不盛的原因,這些南歐的流人,寄寓在此地的,也沒有那一種殖民地的商人的緊張橫暴的樣子。一種衰頹的美感,一種使人可以安居下去,于不知不覺的中間消沉下去的美感,在這港市的無論哪一角地方都感覺得出來。我到此港不久,心里頭就暗暗地決定“以后不再遷徙了,以后就在此地住下去吧”。誰知住不上幾天,卻又偏偏遇見了她。
實在是出乎意想以外的奇遇,一天細雨蒙蒙的日暮,我從西面小山上的一家小旅館內(nèi)走下山來,想到市上去吃晚飯去。經(jīng)過行人很少的那條P街的時候,臨街的一間小洋房的棚門口,忽而從里面慢慢的走出了一個女人來。她身上穿著灰色的雨衣,上面張著洋傘,所以她的臉我看不見。大約是在棚門內(nèi),她已經(jīng)看見了我了——因為這一天我并不帶傘——所以我在她前頭走了幾步,她忽而問我:
“前面走的是不是李先生?李白時先生!”
我一聽了她叫我的聲音,仿佛是很熟,但記不起是哪一個了,同觸了電氣似的急忙回轉(zhuǎn)頭來一看,只看見了襯映在黑洋傘上的一張灰白的小臉。已經(jīng)是夜色朦朧的時候了,我看不清她的顏面全部的組織;不過她的兩只大眼睛,卻閃爍得厲害,并且不知從何處來的,和一陣冷風(fēng)似的一種電力,把我的精神搖動了一下。
“你……?”我半吞半吐地問她。
“大約認不清了吧!上海民德里的那一年新年,李先生可還記得?”
“噢!唉!你是老三么?你何以會到這里來的?這真奇怪!這真奇怪極了!”
說話的中間,我不知不覺的轉(zhuǎn)過身來逼進了一步,并且伸出手來把她那只帶輕皮手套的左手握住了。
“你上什么地方去?幾時來此地的?”她問。
“我打算到市上去吃晚飯去,來了好幾天了,你呢?你上什么地方去?”
她經(jīng)我一問,一時間回答不出來,只把嘴顎往前面一指,我想起了在上海的時候的她的那種怪脾氣,所以就也不再追問,和她一路的向前邊慢慢地走去。兩人并肩默走了幾分鐘,她才幽幽的告訴我說:
“我是上一位朋友家去打牌去的,真想不到此地會和你相見。李先生,這兩三年的分離,把你的容貌變得極老了,你看我怎么樣?也完全變過了吧?”
“你倒沒什么,唉,老三,我嚇,我真可憐,這兩三年來……”
“這兩三年來的你的消息,我也知道一點。有的時候,在報紙上就看見過一二回你的行蹤。不過李先生,你怎么會到此地來的呢?這真太奇怪了。”
“那么你呢?你何以會到此地來的呢?”
“前生注定是吃苦的人,譬如一條水草,浮來浮去,總生不著根,我的到此地來,說奇怪也是奇怪,說應(yīng)該也是應(yīng)該的。李先生,住在民德里樓上的那一位胖子,你可還記得?”
“嗯,……是那一位南洋商人不是?”
“哈,你的記性真好!”
“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是他和我一道來此地呀!”
“噢!這也是奇怪。”
“還有更奇怪的事情哩!”
“什么?”
“他已經(jīng)死了!”
“這……這么說起來,你現(xiàn)在只剩了一個人了啦?”
“可不是么!”
“唉!”
兩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走到去大市街不遠的三叉路口了。她問我住在什么地方,打算明天午后來看我。我說還是我去訪她,她卻很急促的警告我說:
“那可不成,那可不成,你不能上我那里去。”
出了P街以后,街上的燈火已經(jīng)很多,并且行人也繁雜起來了,所以兩個人沒有握一握手,笑一笑的機會。到了分別的時候,她只約略點了一點頭,就向南面的一條長街上跑了進去。
經(jīng)了這一回奇遇的挑撥,我的平穩(wěn)得同山中的靜水湖似的心里,又起了些波紋。回想起來,已經(jīng)是三年前的舊事了,那時候她的年紀還沒有二十歲,住在上海民德里我在寄寓著的對門的一間洋房里。這一間洋房里,除了她一家的三四個年輕女子以外,還有二樓上的一家華僑的家族在住。當(dāng)時我也不曉得誰是房東,誰是房客,更不曉得她們幾個姐妹的生計是如何維持的。只有一次,是我和他們的老二認識以后,約有兩個月的時候,我在他們的廂房里打牌,忽而來了一位穿著很闊綽的中老紳士,她們?yōu)槲医榻B,說這一位是他們的大姐夫。老大見他來了,果然就拋棄了我們,到對面的廂房里去和他攀談去了,于是老四就坐下來替了她的缺。聽她們說,她們都是江西人,而大姐夫的故鄉(xiāng)卻是湖北。他和她們大姐的結(jié)合,是當(dāng)他在九江當(dāng)行長的時候。
我當(dāng)時剛從鄉(xiāng)下出來,在一家報館里當(dāng)編輯。民德里的房子,是報館總經(jīng)理友人陳君的住宅。當(dāng)時因為我上海情形不熟,不能另外去租房子住,所以就寄住在陳君的家里。陳家和她們對門而居,時常往來,因此我也于無意之中,和她們中間最活潑的老二認識了。
聽陳家的底下人說:“她們的老大,仿佛是那一位銀行經(jīng)理的小。她們一家四口的生活費,和她們一位弟弟的學(xué)費,都由這位銀行經(jīng)理負擔(dān)的。”
她們姐妹四個,都生得很美,尤其活潑可愛的,是她們的老二。大約因為生得太美的原因,自老二以下,她們姐妹三個,全已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而仍找不到一個適當(dāng)?shù)呐渑颊摺?/p>
我一邊在回想這些過去的事情,一邊已經(jīng)走到了長街的中心,最熱鬧的那一家百貨商店的門口了。在這一個黃昏細雨里,只有這一段街上的行人還沒有減少。兩旁店家的燈火照耀得很明亮,反照出了些離人的孤獨的情懷。向東走盡了這條街,朝南一轉(zhuǎn),右手矗立著一家名叫望海的大酒樓。這一家的三四層樓上,一間一間的小室很多,開窗看去,看得見海里的帆檣,是我到M港后去得次數(shù)最多的一家酒館。
我慢慢的走到樓上坐下,叫好了酒菜,點著煙卷,朝電燈光呆看的時候,民德里的事情又重新開展在我的眼前。
她們姐妹中間,當(dāng)時我最愛的是老二。老大已經(jīng)有了主顧,對她當(dāng)然更不能生出什么邪念來,老三有點陰郁,不象一個年輕的少女,老四年紀和我相差太遠——她當(dāng)時只有十六歲——自然不能發(fā)生相互的情感,所以當(dāng)時我所熱心崇拜的,只有老二。
她們的臉形,都是長方,眼睛都是很大,鼻梁都是很高,皮色都是很細白,以外貌來看,本來都是一樣的可愛的。可是各人的性格,卻相差得很遠。老大和藹,老二活潑,老三陰郁,老四——說不出什么,因為當(dāng)時我并沒有對老四注意過。
老二的活潑,在她的行動,言語,嬉笑上,處處都在表現(xiàn)。凡當(dāng)時在民德里住的年紀在二十七八上下的男子,和老二見過一面的人,總沒一個不受她的播弄的。
她的身材雖則不高,然而也夠得上我們一般男子的肩頭,若穿著高底鞋的時候,走路簡直比西洋女子要快一倍。說話不顧什么忌諱,比我們男子的同學(xué)中間的日常言語還要直率。若有可笑的事情,被她看見,或在談話的時候,聽到一句笑話,不管在她面前的是生人不是生人,她總是露出她的兩列可愛的白細牙齒,彎腰捧肚,笑個不了,有時候竟會把身體側(cè)倒,撲倚上你的身來。陳家有幾次請客,我因為受她的這一種態(tài)度的壓迫受不了,每有中途逃席,逃上報館去的事情。因此我在民德里住不上半年,陳家的大小上下,卻為我取了一個別號,叫我作老二的雞娘。因為老二象一只雄雞,有什么可笑的事情發(fā)生的時候,總要我做她的倚柱,撲上身來笑個痛快。并且平時她總拿我來開玩笑,在眾人的面前,老喜歡把我的不靈敏的動作和我說錯的言語重述出來作哄笑的資料。不過說也奇怪,她象這樣的玩弄我,輕視我,我當(dāng)時不但沒有恨她的心思,并且還時以為榮耀,快樂。我當(dāng)一個人在默想的時候,每把這些瑣事回想出來,心里倒反非常感激她,愛慕她。后來甚至于打牌的時候,她要什么牌,我就非打什么牌給她不可。
萬一我有違反她命令的時候,她竟毫不客氣地舉起她那只肥嫩的手,拍拍的打上我的臉來。而我呢,受了她的痛責(zé)之后,心里反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滿足,有時候因為想受她這一種施與的原因,故意地違反她的命令,要她來打,或用了她那一只尖長的皮鞋腳來踢我的腰部。若打得不夠踢得不夠,我就故意的說:“不痛!不夠!再踢一下!再打一下!”她也就毫不客氣地,再舉起手來或腳來踢打。我被打得兩頰緋紅,或腰部感到酸痛的時候,才柔柔順順地服從她的命令,再來做她想我做的事情。象這樣的時候,倒是老大或老三每在旁邊喝止她,教她不要太過分了,而我這被打責(zé)的,反而要很誠懇的央告她們,不要出來干涉。
記得有一次,她要出門去和一位朋友吃午飯;我正在她們家里坐著閑談,她要我去上她姐姐房里把一雙新買的皮鞋拿來替她穿上。這一雙皮鞋,似乎太小了一點,我捏了她的腳替她穿了半天,才穿上了一只。她氣得急了,就舉起手來向我的伏在她小腹前的臉上,頭上,脖子上亂打起來。我替她穿好第二只的時候,脖子上已經(jīng)有幾處被她打得青腫了。到我站起來,對她微笑著,問她“穿得怎么樣”的時候,她說:“右腳尖有點痛!”我就挺了身子,很正經(jīng)地對她說:“踢兩腳吧!踢得寬一點,或者可以好些!”
說到她那雙腳,實在不由人不愛。她已經(jīng)有二十多歲了,而那雙肥小的腳,還同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的腳一樣。我也曾為她穿過絲襪,所以她那雙肥嫩皙白,腳尖很細,后跟很厚的肉腳,時常要作我的幻想的中心。從這一雙腳,我能夠想出許多離奇的夢境來。譬如在吃飯的時候,我一見了粉白糯潤的香稻米飯,就會聯(lián)想到她那雙腳上去。“萬一這碗里,”我想,“萬一這碗里盛著的,是她那雙嫩腳,那么我這樣的在這里咀吮,她必要感到一種奇怪的癢痛。假如她橫躺著身體,把這一雙肉腳伸出來任我咀吮的時候,從她那兩條很曲的口唇線里,必要發(fā)出許多真不真假不假的喊聲來。或者轉(zhuǎn)起身來,也許狠命的在頭上打我一下的……”我一想到此地飯就要多吃一碗。
象這樣活潑放達的老二,象這樣柔順蠢笨的我,這兩人中間的關(guān)系,在半年里發(fā)生出來的這兩人中間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可以想見得到了。況我當(dāng)時,還未滿二十七歲,還沒有娶親,對于將來的希望,也還很有自負心哩!
當(dāng)在陳家起坐室里說笑話的時候,我的那位友人的太太,也曾向我們說起過:“老二,李先生若做了你的男人,那他就天天可以替你穿鞋著襪,并且還可以做你的出氣洞,白天晚上,都可以受你的踢打,豈不很好么?”老二聽到這些話,總老是笑著,對我斜視一眼說:“李先生不行,太笨,他不會侍候人。我倒很愿意受人家的踢打,只教有一位能夠命令我,教我心服的男子就好了。”在這樣的笑談之后,我心里總滿感著憂郁,要一個人跑到馬路去走半天,才能把胸中的郁悶遣散。
有一天禮拜六的晚上,我和她在大馬路市政廳聽音樂出來。老大老三都跟了一位她們大姐夫的朋友看電影去了。我們走到一家酒館的門口,忽而吹來了兩陣冷風(fēng)。這時候正是九十月之交的晚秋的時候,我就拉住了她的手,顫抖著說:“老二,我們上去吃一點熱的東西再回去吧!”她也笑了一笑說:“去吃點熱酒吧!”我在酒樓上吃了兩杯熱酒之后,把平時的那一種木訥怕羞的態(tài)度除掉了,向前后左右看了一看,看見空洞的樓上,一個人也沒有,就挨近了她的身邊對她媚視著,一邊發(fā)著顫聲,一句一逗的對她說:“老二!我……我的心,你可能了解?我,我,我很想……很想和你長在一塊兒!”她舉起眼睛來看了我一眼,又曲了嘴唇的兩條線在口角上含著播弄人的微笑,回問我說:“長在一塊便怎么啦?”我大了膽,便擺過嘴去和她親了一個嘴,她竟劈面的打了我一個嘴巴。樓下的伙計,聽了拍的這一聲大響聲,就急忙的跑了上來,問我們:“還要什么酒菜?”我忍著眼淚,還是微微地笑著對伙計說:“不要了,打手巾來!”等到伙計下去的時候,她仍舊是不改常態(tài)的對我說:“李先生,不要這樣!下回你若再干這些事情,我還要打得兇哩!”我也只好把這事當(dāng)作了一場笑話,很不自然地把我的感情壓住了。
凡我對她的這些感情,和這些感情所催發(fā)出來的行為動作,旁人大約是看得很清楚的。所以老三雖則是一個很沉郁,脾氣很特別,平時說話老是陰陽怪氣的女子,對我與老二中間的事情,有時卻很出力的在為我們拉攏。有時見了老二那一種打得我太狠,或者嘲弄得我太難堪的動作,也著實為我打過幾次抱不平,極婉曲周到地說出話來非難過老二。而我這不識好丑的笨伯,當(dāng)這些時候心里頭非但不感謝老三,還要以為她是多事,出來干涉人家的自由行動。
在這一種情形之下,我和她們四姐妹,對門而住,來往交際了半年多。那一年的冬天,老二忽然與一個新自北京來的大學(xué)生訂婚了。
這一年舊歷新年前后的我的心境,當(dāng)然是惑亂得不堪,悲痛得非常。當(dāng)沉悶的時候,邀我去吃飯,邀我去打牌,有時候也和我去看電影的,倒是平時我所不大喜歡,常和老二兩人叫她做陰私鬼的老三。而這一個老三,今天卻突然的在這個南方的港市里,在這一個細雨蒙蒙的秋天的晚上,偶然遇見了。
想到了這里,我手里拿著的那枝紙煙,已經(jīng)燒剩了半寸的灰燼,面前杯中倒上的酒,也已經(jīng)冷了。糊里糊涂的喝了幾口酒,吃了兩三筷菜,伙計又把一盤生翅湯送了上來。我吃完了晚飯,慢慢的冒雨走回旅館來,洗了手臉,換了衣服,躺在床上,翻來復(fù)去,終于一夜沒有合眼。我想起了那一年的正月初二,老三和我兩人上蘇州去的一夜旅行。我想起了那一天晚上,兩人默默的在電燈下相對的情形。我想起了第二天早晨起來,她在她的帳子里叫我過去,為她把掉在地下的衣服撿起來的聲氣。然而我當(dāng)時終于忘不了老二,對于她的這種種好意的表示,非但沒有回報她一二,并且簡直沒有接受她的余裕。兩個人終于白旅行了一次,感情終于沒有接近起來,那一天午后,就匆匆的依舊同兄妹似的回到上海來了。過了元宵節(jié),我因為胸中苦悶不過,便在報館里辭了職,和她們姐妹四人,也沒有告別,一個人連行李也不帶一件,跑上北京的冰天雪地里去,想去把我的過去的一切忘了。把我的全部煩悶葬了。嗣后兩三年來,東飄西泊,卻還沒有在一處住過半年以上。無聊之極,也學(xué)學(xué)時髦,把我的苦悶寫出來,做點小說賣賣。然而于不知不覺的中間,終于得了呼吸器的病癥。現(xiàn)在飄流到了這極南的一角,誰想得到再會和這老三相見于黃昏的路上的呢!啊,這世界雖說很大,實在也是很小,兩個浪人,在這樣的天涯海角,也居然再能重見,你說奇也不奇。我想前想后,想了一夜,到天色有點微明,窗下有早起的工人經(jīng)過的時候,方才昏昏地睡著。也不知睡了幾久,在夢里忽而聽到幾聲咯咯的叩門聲。急忙夾著被條,坐起來一看,夜來的細雨,已經(jīng)晴了,南窗里有兩條太陽光線,灰黃黃的曬在那里。我含糊地叫了一聲:“進來!”而那扇房門卻老是不往里開。再等了幾分鐘,房門還是不向里開,我才覺得奇怪了,就披上衣服,走下床來。等我兩腳剛立定的時候,房門卻慢慢的開了。跟著門進來的,一點兒也不錯,依舊是陰陽怪氣,含著半臉神秘的微笑的老三。
“啊,老三!你怎么來得這樣早?”我驚喜地問她。
“還早么?你看太陽都斜了啊!”
說著,她就慢慢地走進了房來,向我的上下看了一眼,笑了一臉,就仿佛害羞似的去窗面前站住,望向窗外去了。窗外頭夾一重走廊,遙遙望去,底下就是一家富室的庭園,太陽很柔和的曬在那些未凋落的槐花樹和雜樹的枝頭上。
她的裝束和從前不同了。一件芝麻呢的女外套里,露出了一條白花絲的圍巾來,上面穿的是半西式的八分短襖,裙子系黑印度緞的長套裙。一頂?shù)S綢的女帽,深蓋在額上,帽子的卷邊下,就是那一雙迷人的大眼,瞳人很黑,老在凝視著什么似的大眼。本來是長方的臉,因為有那頂帽子深覆在眼上,所以看去仿佛是帶點圓味的樣子。
兩三年的歲月,又把她那兩條從鼻角斜拖向口角去的紋路刻深了。蒼白的臉色,想是昨夜來打牌辛苦了的原因。本來是中等身材不肥不瘦的軀體,大約是我自家的身體縮矮了吧,看起來仿佛比從前高了一點。她背著我呆立在窗前。我看看她的肩背,覺得是比從前瘦了。
“老三,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我扣好了衣裳,向前挨近了一步,一邊把右手拍上她的肩去,勸她脫外套,一邊就這樣問她。她也前進了半尺,把我的右手輕輕地避脫,朝過來笑著說:
“我在這里算帳。”
“一清早起來就算帳?什么帳?”
“昨晚上的贏帳。”
“你贏了么?”
“我哪一回不贏?只有和你來的那回卻輸了。”
“噢,你還記得那么清?輸了多少給我?哪一回?”
“險些兒輸了我的性命!”
“老三!”
“…………”
“你這脾氣還沒有改過,還愛講這些死話。”
以后她只是笑著不說話,我拿了一把椅子,請她坐了,就上西角上的水盆里去漱口洗臉。
一忽兒她又叫我說:
“李先生!你的脾氣,也還沒有改過,老愛吸這些紙煙。”
“老三!”
“…………”
“幸虧你還沒有改過,還能上這里來。要是昨天遇見的是老二哩,怕她是不肯來了。”
“李先生,你還沒有忘記老二么?”
“仿佛還有一點記得。”
“你的情義真好!”
“誰說不好來著!”
“老二真有福分!”
“她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好久不通信了,前二三個月,聽說還在上海。”
“老大老四呢?”
“也還是那一個樣子,仍復(fù)在民德里。變化最多的,就是我嚇!”
“不錯,不錯,你昨天說不要我上你那里去,這又為什么來著?”
“我不是不要你去,怕人家要說閑話。你應(yīng)該知道,阿陸的家里,人是很多的。”
“是的,是的,那一位華僑姓陸吧。老三,你何以又會看中了這一位胖先生的呢?”
“象我這樣的人,那里有看中看不中的好說,總算是做了一個怪夢。”
“這夢好么?”
“又有什么好不好,連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你莫名其妙,怎么又會和他結(jié)婚的呢?”
“什么叫結(jié)婚呀。我不過當(dāng)了一個禮物,當(dāng)了一個老大和大姐夫的禮物。”
“老三!”
“…………”
“他怎么會這樣的早死的呢?”
“誰知道他,害人的。”
因為她說話的聲氣消沉下去了,我也不敢再問。等衣服換好,手臉洗畢的時候,我從衣袋里拿出表來一看,已經(jīng)是二點過了三個字了。我點上一枝煙卷,在她的對面坐下,偷眼向她一看,她那臉神秘的笑容,已經(jīng)看不見一點蹤影。下沉的雙眼,口角的深紋,和兩頰的蒼白,完全把她畫成了一個新寡的婦人。我知道她在追懷往事,所以不敢打斷她的思路。默默的呼吸了半刻鐘煙。她忽而站起來說:“我要去了!”她說話的時候,身體已經(jīng)走到了門口。我追上去留她,她臉也不回轉(zhuǎn)來看我一眼,竟匆匆地出門去了。我又追上扶梯跟前叫她等一等,她到了樓梯底下,才把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向我看了一眼,并且輕輕地說:“明天再來吧!”
自從這一回之后,她每天差不多總抽空上我那里來。兩人的感情,也漸漸的融洽起來了。可是無論如何,到了我想再逼進一步的時候,她總馬上設(shè)法逃避,或筑起城堡來防我。到我遇見她之后,約莫將十幾天的時候,我的頭腦心思,完全被她攪亂了。聽說有呼吸器病的人,欲情最容易興奮,這大約是真的。那時候我實在再也不能忍耐了,所以那一天的午后,我怎么也不放她回去,一定要她和我同去吃晚飯。
那一天早晨,天氣很好。午后她來的時候,卻熱得厲害。到了三四點鐘,天上起了云障,太陽下山之后,空中刮起風(fēng)來了。她仿佛也受了這天氣變化的影響,看她只是在一陣陣的消沉下去,她說了幾次要去,我拼命的強留著她,末了她似乎也覺得無可奈何,就俯了頭,盡坐在那里默想。
太陽下山了,房角落里,陰影爬了出來。南窗外看見的暮天半角,還帶著些微紫色。同舊棉花似的一塊灰黑的浮云,靜靜地壓到了窗前。風(fēng)聲嗚嗚的從玻璃窗里傳透過來,兩人默坐在這將黑未黑的世界里,覺得我們以外的人類萬有,都已經(jīng)死滅盡了。在這個沉默的,向晚的,暗暗的悲哀海里,不知沉浸了幾久,忽而電燈象雷擊似的放光亮了。我站起了身,拿了一件她的黑呢舊斗篷,從后邊替她披上,再伏下身去,用了兩手,向她的胛下一抱,想乘勢從她的右側(cè),把頭靠向她的頰上去的,她卻同夢中醒來似的驀地站了起來,用力把我一推。我生怕她要再跑出門,跑回家去,所以馬上就跑上房門口去攔住。她看了我這一種混亂的態(tài)度,卻笑起來了。雖則兀立在燈下的姿勢還是嚴不可犯的樣子,然而她的眼睛在笑了,臉上的筋肉的緊張也松懈了,口角上也有笑容了。因此我就大了膽,再走近她的身邊,用一只手夾斗篷的圍抱住她,輕輕的在她耳邊說:
“老三!你怕么?你怕我么?我以后不敢了,不再敢了,我們一道上外面去吃晚飯去吧!”
她雖是不響,一面身體卻很柔順地由我圍抱著。我挽她出了房門,就放開了手。由她走在前頭,走下扶梯,走出到街上去。
我們兩人,在日暮的街道上走,繞遠了道,避開那條P街,一直到那條M港最熱鬧的長街的中心止,不敢并著步講一句話。街上的燈火全都燦爛地在放寒冷的光,天風(fēng)還是嗚嗚的吹著,街路樹的葉子,息索息索很零亂的散落下來,我們兩人走了半天,才走到望海酒樓的三樓上一間濱海的小室里坐下。
坐下來一看,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為涼風(fēng)吹亂;瘦削的雙頰,尤顯得蒼白。她要把斗篷脫下來,我勸她不必,并且叫伙計馬上倒了一杯白蘭地來給她喝。她把熱茶和白蘭地喝了,又用手巾在頭上臉上擦了一擦,靜坐了幾分鐘,才把常態(tài)恢復(fù)。那一臉神秘的笑和炯炯的兩道眼光,又在寒冷的空氣里散放起電力來了。
“今天真有點冷啊!”我開口對她說。
“你也覺得冷的么?”
“怎么我會不覺得冷的呢?”
“我以為你是比天氣還要冷些。”
“老三!”
“…………”
“那一年在蘇州的晚上,比今天怎么樣?”
“我想問你來著!”
“老三!那是我的不好,是我,我的不好。”
“…………”
她盡是沉默著不響,所以我也不能多說。在吃飯的中間,我只是獻著媚,低著聲,訴說當(dāng)時在民德里的時候的情形。她到吃完飯的時候止,總共不過說了十幾句話,我想把她的記憶喚起,把當(dāng)時她對我的舊情復(fù)燃起來,然而看看她臉上的表情,卻終于是不曾為我所動。到末了我被她弄得沒法了,就半用暴力,半用含淚的央告,一定要求她不要回去,接著就同拖也似的把她挾上了望海酒樓間壁的一家外國旅館的樓上。
夜深了,外面的風(fēng)還在蕭騷地吹著。五十支的電光,到了后半夜加起亮來,反照得我心里異常的寂寞。室內(nèi)的空氣,也增加了寒冷,她還是穿了衣服,隔著一條被,朝里床躺在那里。我撲過去了幾次,總被她推翻了下來,到最后的一次她卻哭起來了,一邊哭,一邊又斷斷續(xù)續(xù)的說:
“李先生!我們的……我們的事情,早已……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那一年,要是那一年……你能……你能夠象現(xiàn)在一樣的愛我,那我……我也……不會……不會吃這一種苦的。我……我……你曉得……我……我……這兩三年來……!”
說到這里,她抽咽得更加厲害,把被窩蒙上頭去,索性任情哭了一個痛快。我想想她的身世,想想她目下的狀態(tài),想想過去她對我的情節(jié),更想想我自家的淪落的半生,也被她的哀泣所感動,雖則滴不下眼淚來,但心里也盡在酸一陣痛一陣的難過。她哭了半點多鐘,我在床上默坐了半點多鐘,覺得她的眼淚,已經(jīng)把我的邪念洗清,心里頭什么也不想了。又靜坐了幾分鐘,我聽聽她的哭聲,也已經(jīng)停止,就又伏過身去,誠誠懇懇地對她說:
“老三!今天晚上,又是我不好,我對你不起,我把你的真意誤會了。我們的時期,的確已經(jīng)過去了。我今晚上對你的要求,的確是卑劣得很。請你饒了我,噢,請你饒了我,我以后永也不再干這一種卑劣的事情了,噢,請你饒了我!請你把你的頭伸出來,朝轉(zhuǎn)來,對我說一聲,說一聲饒了我吧!讓我們把過去的一切忘了,請你把今晚上的我的這一種卑劣的事情忘了。噢,老三!”
我斜伏在她的枕頭邊上,含淚的把這些話說完之后,她的頭還是盡朝著里床,身子一動也不肯動。我靜候了好久,她才把頭朝轉(zhuǎn)來,舉起一雙淚眼,好象是在憐惜我又好象是在怨恨我地看了我一眼。得到了她這淚眼的一瞥,我心里也不曉怎么的起了一種比死刑囚遇赦的時候還要感激的心思。她仍復(fù)把頭朝了轉(zhuǎn)去,我也在她的被外頭躺下了。躺下之后,兩人雖然都沒有睡著,然而我的心里卻很舒暢的默默的直躺到了天明。
早晨起來,約略梳洗了一番,她又同平時一樣的和我微笑了,而我哩!臉上雖在笑著,心里頭卻盡是一滴哭淚一滴苦淚的在往喉頭鼻里咽送。
兩人從旅館出來,東方只有幾點紅云罩著,夜來的風(fēng)勢,把一碧的長天掃盡了。太陽已出了海,淡薄的陽光曬著的幾條冷靜的街上,除了些被風(fēng)吹墮的樹葉和幾堆灰土之外,也比平時潔凈得多。轉(zhuǎn)過了長街送她到了上她自家的門口,將要分別的時候,我只緊握了她一雙冰冷的手,輕輕地對她說:
“老三!請你自家珍重一點,我們以后見面的機會,恐怕很少了。”我說出了這句話之后,心里不曉怎么的忽兒絞割了起來,兩只眼睛里同霧天似的起了一層蒙障。她仿佛也深深地朝我看了一眼,就很急促地抽了她的兩手,飛跑的奔向屋后去了。
這一天的晚上,海上有一彎眉毛似的新月照著,我和許多言語不通的南省人雜處在一艙里吸煙。艙外的風(fēng)聲浪聲很大,大家只在電燈下計算著這海船航行的速度,和到H港的時刻。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日在上海
原載一九二七年二月一日《創(chuàng)造月刊》第一卷第六期
逃 走
圓通庵在東山的半腰。前后左右參差掩映著的竹林老樹,巖石蒼苔等,都象中國古畫里的花青赭石,點綴得雖很凌亂,但也很美麗。
山腳下是一條曲折的石砌小道,向西是城河,雖則已經(jīng)枯了,但秋天的實實在在的一點蘆花淺水,卻比什么都來得有味兒。城河上架著一根石橋,經(jīng)過此橋,一直往西,可以直達到熱鬧的F市的中心。
半山的落葉,傳達了秋的消息,幾日間的涼意,把這小小的F市也從暑熱的昏亂里喚醒了轉(zhuǎn)來,又是市民舉行盂蘭盆會的時節(jié)了。
這一年圓通庵里的盂蘭盆會,特別的盛大,因為正和新塑的一尊韋馱佛像開光并合在一道。庵前墻上貼在那里的那張黃榜上寫著有三天三夜的韋馱經(jīng)懺和一堂大施餓鬼的平安焰口。
新秋七月初旬的那天晴朗的早晨,交錯在F市外的幾條桑麻野道之上,便有不少的善男信女,提著香籃,套著黃袋,在赴圓通庵去參與勝會,其中尤以年近六十左右的老婦人為最多。
在這一群虔誠的信者中間,夾著在走的,有一位體貌清癯,頭發(fā)全白,穿著一件青竹布衫藍夏布裙,手里支著一枝龍頭木杖的老婦人。在她的面前,有一位十二三歲的清秀的孩子,穿了一件竹布長衫,提著香籃,在作她的先導(dǎo)。她似乎是本地的縉紳人家的所出,一路上來往的行人,見了她和她招呼問答的很多很多。她立住了腳在和人酬應(yīng)的中間,前面的那小孩子,每要一個人遠跑開去,這時候她總放高了柔和可愛的喉音叫著:
“澄兒啊!走得那么快干什么?”
于是被叫作澄兒者,總紅著臉,馬上就立下來靜站在道旁等她慢慢的到來。
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野路上搖映著桑樹枝的碎影。凈碧的長空里,時時飛過一塊白云,野景就立刻會變一變光線,高地和水田中間的許多綠色的生物,就會明一層暗一層的移動一回。樹枝上的秋蟬也會一時噤住不響,等一忽再一齊放出聲來。
這一次澄兒又被叫了,他就又靜站在道旁的野草中間等她。可是等她慢慢的走到了他面前的時候,他卻臉上露著了一臉不耐煩的神氣,光著了他黑晶晶的兩只大眼對她說:
“奶奶!你走得快一點罷,少和人家說幾句話,我的兩只手提香籃已經(jīng)提得怪酸痛了。”
說著他就把左手提著的香籃換入了右手。他的奶奶——祖母——聽了他這怨聲,心里也似乎感到了痛惜他的意思,所以就作了滿臉慈和的笑容安撫他說:
“乖寶,今天可難為你了。”
走到將近石橋旁邊的三岔路口的時候,澄兒偶然舉起頭來,在南面的那條沿山的小道上,遠遠卻看見了一位額上披著黑發(fā),皮膚潔白,衣服很整潔的小姑娘也在向著到圓通庵去的大道上走。在這小姑娘前面走著的,他一眼看了就曉得是她家里的使喚丫頭,后面慢慢跟著的,當(dāng)然是她的母親。澄兒的心跳躍起來了,臉上也立時漲滿了血潮。他伏倒了頭,加緊了腳步,拼命的往石橋上趕,意思是想跑上她們的先,追過她們的頭,不被她們看見這一種窘狀。趕走了十幾步路,果然后面他的祖母又叫起他來了;這一回他卻不再和從前一樣的柔順,不再靜站在道旁等她了,因為他心里明明知道,祖母又在和陶家的寡婦談天了,而這寡婦的女兒小蓮英哩,卻是使他感到窘迫的正因。
他急急的走著,一面在他昏亂的腦里,卻在溫尋他和蓮英見面的前后幾回的情景。第一次的看到蓮英,他很明細地記著的,是在兩年前的一天春天的午后。他剛從小學(xué)校放學(xué)出來,偶爾和幾位同學(xué),跑上了輪船碼頭,想打那里經(jīng)過之后,就上東山前的雷祖殿去閑耍的,可是汽笛叫了兩聲,晚輪船正巧到了碼頭了,幾位朋友就和他一齊上輪船公司的碼頭岸上去看了一回?zé)狒[。在這熱鬧的旅客叢中,他突然看見了這一位年紀和他相仿,頭上梳著兩只丫髻,皮膚細白得同水磨粉一樣的蓮英。他看得瘋魔了,同學(xué)們在邊上催他走,他也沒有聽到。一直到旅客走盡,蓮英不知走向了什么地方去的時候,他的同學(xué)中間的一個,拉著他的手取笑他說:
“喂!樹澄!你是不是看中了那個小姑娘了?要不要告訴你一個仔細?她是住在我們間壁的陶寡婦的女兒小蓮英,新從上海她叔父那里回來的。你想她么?你想她,我就替你做媒。”
聽到了這一位淘氣同學(xué)的嘲笑,他才同醒了夢似的回復(fù)了常態(tài),漲紅了臉,和那位同學(xué)打了起來。結(jié)果弄得雷祖殿也沒有去成,他一個人就和他們分了手跑回到家里來了。
自從這一回之后,他的想見蓮英的心思,一天濃似一天,可是實際上的他的行動,卻總和這一個心思相反。蓮英的住宅的近旁,他絕跡不敢去走,就是平時常常進出的那位淘氣同學(xué)的家里,他也不敢去了。有時候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他就在昏黑的夜里,偷偷摸摸的從家里出來,心里頭一個人想了許多口實,路線繞之又繞,捏了幾把冷汗,鼓著勇氣,費許多顧慮,才敢從她的門口走過一次。這時候他的偷視的眼里所看到的,只是一道灰白的圍墻,和幾口關(guān)閉上的門窗而已。可是關(guān)于她的消息,和她家里的動靜行止,他卻自然而然不知從哪里得來地聽得十分的詳細。他曉得她家里除她母親而外,只有一個老傭婦和一個使喚的丫頭。他曉得她常要到上海的她叔父那里去住的。他曉得她在F市住著的時候,和她常在一道玩的,是哪幾個女孩。他更曉得一位他的日日見面,再熟也沒有的珍珠,是她的最要好的朋友。而實際上有許多事情,他卻也是在裝作無意的中間,從這位珍珠那里聽取了來的。不消說對珍珠啟口動問的勇氣,他是沒有的,就是平時由珍珠自動地說到蓮英的事情的時候,他總要裝出一臉毫無興趣絕不相干的神氣來;而在心里呢,他卻只在希望珍珠能多說一點陶家家里的家庭瑣事。
第二次的和她見面,是在這一年的九月,當(dāng)城隍廟在演戲的晚上。他也和今天一樣,在陪了他的祖母看戲。他們的座位卻巧在她們的前面,這一晚弄得他眼昏耳熱,和坐在針氈上一樣,頭也不敢朝一朝轉(zhuǎn)來,話也不敢說一句。昏昏的過了半夜,等她們回去了之后,他又同失了什么珍寶似的心里只想哭出來。當(dāng)然看的是什么幾出戲,和那一晚是什么時候回來的那些事情,他是茫然想不起來了。
第三次的相見,是去年的正月里,當(dāng)元宵節(jié)的那一天早晨,他偶一不慎,竟跟了許多小孩,和一群龍燈樂隊,經(jīng)過了她的門口。他雖則在熱鬧亂雜之中瞥見了她一眼,但當(dāng)他正行經(jīng)過她面前的時候,卻把雙眼朝向了別處,裝作了全沒有看見她的樣子。
“今天是第四次了!”他一邊急急的走著,一邊就在昏亂的腦里想這些過去的情節(jié)。想到了今天的逃不過的這一回公然的相見,他心里又起了一種難以名狀的苦悶。“逃走罷!”他想,“好在圓通庵里今天人多得很,我就從后門逃出,逃上東山頂上去罷!”想定了這一個逃走的計策之后,他的腳步愈加走得快了。
趕過了幾個同方向走去的香客,跑上山路,將近庵門的臺階的時候,門前站著的接客老道,早就看見了他了。
“澄官!奶奶呢?你跑得那么快趕什么?”
聽到了這認識的老道的語聲,他就同得了救的遇難者一樣,臉上也自然而然的露了一臉笑容。搶上了幾步,將香籃交給了老道,他就喘著氣,匆促地回答說:
“奶奶后面就到了,香籃交給你,我要上山去玩去。”
這幾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就擠進了庵門,穿過了大殿,從后面一扇朝山開著的小門里走出了庵院,打算爬上山去,躲避去了。
F市是錢塘江岸的一個小縣城,市上倒也有三四千戶人家。因為江流直下,到此折而東行,所以在往昔帆船來往的時候,F(xiàn)市卻是一個停船暫息的好地方。可是現(xiàn)在輪船開行之后,F(xiàn)市的商業(yè)卻凋敝得多了。和從前一樣地清麗可愛的只是環(huán)繞在F市周圍的舊日的高山流水。實在這F市附近的天然風(fēng)景,真有秀逸清高的妙趣,決不是離此不遠的濃艷的西湖所能比得上萬分之一的。一條清澄徹底的江水,直瀉下來,到F市而轉(zhuǎn)換行程,仿佛是南面來朝的千軍萬馬。沿江的兩岸,是接連不斷的青山,和遍長著楊柳桃花的沙渚。大江到岸,曲折向東,因而江心開暢,比揚子江的下流還要遼闊。隔岸的煙樹云山,望過去飄渺虛無,只是青青的一片。而這前面臨江的F市哩,北東西三面,又有蜿蜒似長蛇的許多山嶺圍繞在那里。東山當(dāng)市之東,直沖在江水之中,由隔岸望來,絕似在臥飲江水的蚊龍的頭部。滿山的巖石,和幾叢古樹里的寺觀僧房,又絕似蚊龍頭上的須眉角鼻,各有奇姿,各具妙色。東山迤邐北延,愈進愈高,連接著插入云峰的舒姑山嶺,兀立在F市的北面,卻作了擋住北方烈悍之風(fēng)的屏障。舒姑山繞而西行,象一具長弓,弓的西極,回過來遙遙與大江西岸的諸峰相接。
象這樣的一個名勝的F市外,寺觀庵院的毗連興起原是當(dāng)然的事情。而在這些南朝四百八十的古寺中間,樓臺建筑得比較完美的,要算東山頭上高臨著江渚的雷祖師殿,和殿后的恒濟仙壇,與在東山西面,靠近北郊的這一個圓通庵院。
樹澄逃出了庵門,從一條斜側(cè)的小道,慢慢爬上山去。爬到了山的半峰,他聽見腳下庵里亭銅亭銅的鐘磬聲響了。漸爬漸高,爬到山脊的一塊巖石上立住的時候,太陽光已在幾棵老樹的枝頭,同金粉似的灑了下來。這時候他胸中的跳躍,已經(jīng)平穩(wěn)下去了。額上的珠汗,用長衫袖子來擦了一擦,他又回頭來向西望了許多時候。腳下圓通庵里的鐘磬之聲,愈來愈響了,看將下去,在庵院的瓦上,更有幾縷香煙,在空中飛揚繚繞,雖然是很細,但卻也很濃。更向西直望,是一塊有草樹長著的空地,再西便是F市的萬千煙戶了。太陽光平曬在這些草地屋瓦和如發(fā)的大道之上,野路上還有絡(luò)繹不絕的許多行人,如小動物似的拖了影子在向圓通庵里走來。更仰起頭來從樹枝里看了一忽茫蒼無底的青空,不知怎么的一種莫名其妙的淡淡的哀思,忽然涌上了他的心頭。他想哭,但覺得這哀思又沒有這樣的劇烈,他想笑,但又覺得今天的遭遇,并不是快樂的事情。一個人呆呆的在大樹下的巖石上立了半天,在這一種似哀非哀,似樂非樂的情懷里惝恍了半天,忽兒聽見山下半峰中他所剛才走過的小徑上又有人語響了,他才從醒了夢似的急急跑進了山頂一座古廟的壁后去躲藏了。
這里本來是崎嶇的山路,并且又徑仄難行,所以除樵夫牧子而外,到這山頂上來的人原是很少。又因為幾月來夏雨的澆灌,道旁的柴木,也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他聽見了山下小徑上的人語,原看不出是怎樣的人,也在和他一樣的爬山望遠的;可是進到了古廟壁后去躲了半天,也并沒有聽出什么動靜來。他正在笑自己的心虛,疑耳朵的聽覺的時候,卻忽然在他所躲藏的壁外窗下,有一種極清晰的女人聲氣在說話了。
“阿香!這里多么高啊,你瞧,連那奎星閣的屋頂,都在腳下了。”
聽到了這聲音,他全身的血液馬上就凝住了,臉上也馬上變成了青色。他屏住氣息,更把身子放低了一段,可以不使窗外的人看見聽見,但耳朵里他卻只聽見自己的心臟鼓動得特別的響。咬緊牙齒把這同死也似的苦悶忍抑了一下,他聽見阿香的腳步,走往南去了,心里倒寬了一寬。又靜默挨忍了幾分鐘如年的時刻,他覺得她們已經(jīng)走遠了,才把身體挺直了起來,從瓦輪窗的最低一格里,向外望了出去。
他的預(yù)算大錯了,離窗外不遠,在一棵松樹的根頭,蓮英的那個同希臘石刻似的側(cè)面,還靜靜地呆住在那里。她身體的全部,他看不到,從他那窗眼里望去,他只看見了一頭黑云似的短發(fā)和一只又大又黑的眼睛。眼睛邊上,又是一條雪白雪白高而且狹的鼻梁。她似乎是在看西面市內(nèi)的人家,眼光是迷離浮散在遠處的,嘴唇的一角,也包得非常之緊,這明明是帶憂愁的天使的面容。
他凝視著她的這一個側(cè)面,不曉有多少時候,身體也忘了再低伏下去了,氣息也吐不出來了,苦悶,驚異,怕懼,懊惱,凡一切的感情,都似乎離開了他的軀體,一切的知覺,也似乎失掉了。他只同在夢里似的聽到了一聲阿香在遠處叫她的聲音,他又只覺得在他那窗眼的世界里,那個側(cè)面忽兒消失了。不知她去遠了多少時候,他的睜開的兩只大眼,還是呆呆的睜著在那里,在看山頂上的空處。直到一陣山下庵里的單敲皮鼓的聲音,隱隱傳到了他的耳朵里的時候,他的神思才恢復(fù)了轉(zhuǎn)來。他撇下了他的祖母,撇下了他祖母的香籃,撇下了中午圓通庵里饗客的豐盛的素齋果實,一出那古廟的門,就同患熱病的人似的一直一直的往后山一條小道上飛跑走了,頭也不敢回一回,腳也不敢息一息地飛跑走了。
一九二八年九月作
原載一九二八年九月二十日《大眾文藝》第一期,發(fā)表時題名《盂蘭盆會》
楊 梅 燒 酒
病了半年,足跡不曾出病房一步,新近起床,自然想上什么地方去走走。照新的說法,是去轉(zhuǎn)換轉(zhuǎn)換空氣;照舊的說來,也好去祓除祓除邪孽的不祥;總之久蟄思動,大約也是人之常情,更何況這氣候,這一個火熱的土王用事的氣候,實在在逼人不得不向海天空闊的地方去躲避一回。所以我首先想到的,是日本的溫泉地帶,北戴河,威海衛(wèi),青島,牯嶺等避暑的處所。但是衣衫襤褸,粥不全的近半年來的經(jīng)濟狀況,又不許我有這一種模仿普羅大家的闊綽的行為。尋思的結(jié)果,終覺得還是到杭州去好些;究竟是到杭州去的路費來得省一點,此外我并且還有一位舊友在那里住著,此去也好去看他一看,在燈昏酒滿的街頭,也可以去和他敘一敘七八年不見的舊離情。
象這樣決心以后的第二天午后,我已經(jīng)在湖上的一家小飯館里和這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在吃應(yīng)時的楊梅燒酒了。
屋外頭是同在赤道直下的地點似的伏里的陽光,湖面上滿泛著微溫的泥水和從這些泥水里蒸發(fā)出來的略帶腥臭的汽層兒。大道上車夫也很少,來往的行人更是不多。飯館的灰塵積得很厚的許多桌子中間,也只坐有我們這兩位點菜要先問一問價錢的顧客。
他——我這一位舊友——和我已經(jīng)有七八年不見了。說起來實在話也很長,總之,他是我在東京大學(xué)里念書時候的一位預(yù)科的級友。畢業(yè)之后,兩人東奔西走,各不往來,各不曉得各的住址,已經(jīng)隔絕了七八年了。直到最近,似乎有一位不良少年,在假了我的名氏向各處募款,說:“某某病倒在上海了,現(xiàn)在被收留在上海的一個慈善團體的××病院里。四海的仁人君子,諸大善士,無論和某某相識或不相識的,都希望惠賜若干,以救某某的死生的危急。”我這一位舊友,不知從什么地方,也聽到了這一個消息,在一個月前,居然也從他的血汗的收入里割出了兩塊錢來,慎重其事地匯寄到了上海的××病院。在這××病院內(nèi),我本來是有一位醫(yī)士認識的,所以兩禮拜前,他的那兩元義捐和一封很簡略的信終于由那一位醫(yī)士轉(zhuǎn)到了我的手里。接到了他這封信,并且另外更發(fā)見了有幾處有我署名的未完稿件發(fā)表的事情之后,向遠近四處去一打聽,我才原原本本的曉得了那一位不良少年所作的在前面已經(jīng)說過的把戲。而這一出實在也是滑稽得很的小悲劇,現(xiàn)在卻終于成了我們兩個舊友的再見的基因。
他穿的是肩頭上有補綴的一件夏布長衫,進飯館之后,這件長衫卻被兩個紐扣吊起,掛上壁上去了。所以他和我,都只剩了一件汗衫,一條短褲的野蠻形狀。當(dāng)然他的那件汗衫比我的來得黑,而且背脊里已經(jīng)有兩個小孔了,而我的一件哩,卻正是在上海動身以前剛花了五毫銀幣新買的國貨。
他的相貌,非但同七八年前沒有絲毫的改變,就是同在東京初進大學(xué)預(yù)科的那一年,也還是一個樣兒。嘴底下的一簇繞腮胡,還是同十幾年前一樣,似乎是剛剃過了三兩天的樣子,長得正有一二分厚,遠看過去,他的下巴象一個倒掛在那里的黑漆小木魚。說也奇怪,我和他同學(xué)了四五年,及回國之后又不見了七八年的中間,他的這一簇繞腮胡,總從沒有過長得較短一點或較長一點的時節(jié)。仿佛是他娘生他下地來的時候,這胡須就那么地生在那里,以后直到他死的時候,也不會發(fā)生變化似的。他的兩只似乎是哭了一陣之后的腫眼,也仍舊是同學(xué)生時代一樣,只是朦朧地在看著鼻尖,淡含著一味莫名其妙的笑影。額角仍舊是那么寬,顴骨仍舊是高得很,顴骨下的臉頰部仍舊是深深地陷入,窩里總有一個小酒杯好擺的樣子。他的年紀,也仍舊是同學(xué)生時代一樣,看起來,從二十五歲到五十二歲止的中間,無論哪一個年齡都可以看的。
當(dāng)我從火車站下來,上離車站不遠的一個暑期英算補習(xí)學(xué)校——這學(xué)校也真是倒霉,簡直是象上海的專吃二房東飯的人家的兩間閣樓——里去看他的時候,他正在那里上課。一間黑漆漆的矮屋里,坐著八九個十四五歲的呆笨的小孩,眼睛呆呆的在注視著黑板。他老先生背轉(zhuǎn)了身,伸長了時時在起痙攣的手,盡在黑板上寫數(shù)學(xué)的公式和演題,屋子里聲息全無,只充滿著滴滴答答的他的粉筆的響聲。因此他那一個圓背和那件有一大塊被汗?jié)裢傅南牟奸L衫,就很惹起了我的注意。我在樓下向他們房東問他的名字的時候,他在樓上一定是聽見的,同時在這樣靜寂的授課中間,我的一步一步走上樓去的腳步聲,他總也不會不聽到的。當(dāng)我上樓之后,他的學(xué)生全部向我注視的一層眼光,就可以證明,但是向來神經(jīng)就似乎有點麻木的他,竟動也不動一動,仍在繼續(xù)著寫他的公式,所以我只好靜靜的在后一排學(xué)生的一個空位里坐落。他把公式演題在黑板上寫滿了,又從頭至尾的看了一遍,看有沒有寫錯,又朝黑板空咳了兩三聲,又把粉筆放下,將身上的粉末打了一打干凈,才慢慢的旋轉(zhuǎn)身來。這時候他的額上嘴上,已經(jīng)盛滿了一顆顆的大汗。他的紅腫的兩眼,大約總也已滿被汗水封沒了罷,他竟沒有看到我而若無其事的又講了一陣,才宣告算學(xué)課畢,教學(xué)生們走向另一間矮屋里去聽講英文。樓上起了動搖,學(xué)生們爭先恐后的奔往隔壁的那間矮屋里去了,我才徐徐的立起身來,走近了他,把手伸出向他的粘濕的肩頭上拍了一拍。
“噢,你是幾時來的?”
終于他也表示出了一種驚異的表情,舉起了他那兩只朦朧的老在注視鼻尖的眼睛。左手捏住了我的手,右手他就在袋里摸出了一塊黑而且濕的手帕來揩他頭上的汗。
“因為教書教得太起勁了,所以你的上來,我竟沒有聽到。這天氣可真了不得。你的病好了么?”
他接連著說出了許多前后不接的問我的話,這是他的興奮狀態(tài)的表示,也還是學(xué)生時代的那一種樣子。我略答了他一下,就問他以后有沒有課了。他說:
“今天因為甲班的學(xué)生,已經(jīng)畢業(yè)了,所以只剩了這一班乙班,我的數(shù)學(xué)教完,今天是沒有課了。下一個鐘頭的英文,是由校長自己教的。”
“那么我們上湖濱去走走,你說可以不可以?”
“可以,可以,馬上就去。”
于是乎我們就到了湖濱,就上了這一家大約是第四五流的小小的飯館。
在飯館里坐下,點好了幾盤價廉可口的小菜,楊梅燒酒也喝了幾口之后,我們才開始細細的談起別后的天來。
“你近來的生活怎么樣?”開始頭一句,他就問起了我的職業(yè)。
“職業(yè)雖則沒有,窮雖則也窮到可觀的地步,但是吃飯穿衣的幾件事情,總也勉強的在這里支持過去。你呢?”
“我么?象你所看見的一樣,倒也還好。這暑期學(xué)校里教一個月書,倒也有十六塊大洋的進款。”
“那么暑期學(xué)校完了就怎么辦哩?”
“也就在那里的完全小學(xué)校里教書,好在先生只有我和校長兩個,十六塊錢一個月是不會沒有的。聽說你在做書,進款大約總還好罷?”
“好是不會好的,但十六塊或六十塊里外的錢是每月弄得到的。”
“說你是病倒在上海的養(yǎng)老院里的這一件事情,雖然是人家的假冒,但是這假冒者何以偏又要來使用象你我這樣的人的名義哩?”
“這大約是因為這位假冒者受了一點教育的害毒的緣故。大約因為他也是和你我一樣的有了一點智識而沒有正當(dāng)?shù)牡胤饺ビ谩!?/p>
“噯,噯,說起智識的正當(dāng)?shù)挠锰帲业浆F(xiàn)在也正在這里想。我的應(yīng)用化學(xué)的智識,回國以后雖則還沒有用到過一天,但是,但是,我想這一次總可以成功的。”
談到了這里,他的顏面轉(zhuǎn)換了方向,不在向我看了,而轉(zhuǎn)眼看向了外邊的太陽光里。
“噯,這一回我想總可以成功的。”
他簡直是忘記了我,似乎在一個人獨語的樣子。
“初步機械二千元,工廠建筑一千五百元,一千元買石英等材料和石炭,一千元人伕廣告,噯,廣告卻不可以不登,總計五千五百元。五千五百元的資本。以后就可以燒制出品,算它只出一百塊的制品一天,那么一三得三,一個月三千塊。一年么三萬六千塊,打一個八折,三八兩萬四,三六一千八,總也還有兩萬五千八百塊。以六千塊還資本,以六千塊做擴張費,把一萬塊錢來造它一所住宅,噯,住宅當(dāng)然公司里的人是都可以來住的。那么,那么,只教一年,一年之后,就可以了……”
我只聽他計算得起勁,但簡直不曉得他在那里計算些什么,所以又輕輕地問他:
“你在計算的是什么?是明朝的演題么?”
“不,不,我說的是玻璃工廠,一年之后,本利償清,又可以拿出一萬塊錢來造一所共同的住宅,嚇,你說多么占利啊!噯,這一所住宅,造好之后,你還可以來住哩,來住著寫書,并且順便也可以替我們做點廣告之類,好不好?干杯,干杯,干了它這一杯燒酒。”
莫名其妙,他把酒杯擎起來了,我也只得和他一道,把一杯楊梅已經(jīng)吃了剩下來的燒酒干了。他干下了那半杯燒酒,緊閉著嘴,又把眼睛閉上,陶然地靜止了一分鐘。隨后又張開了那雙紅腫的眼睛。大聲叫著茶房說:
“堂倌!再來兩杯!”
兩杯新的楊梅燒酒來后,他緊閉著眼,背靠著后面的板壁,一只手拿著手帕,一次一次的揩拭面部的汗珠,一只手盡是一個一個的拿著楊梅在往嘴里送。嚼著靠著,眼睛閉著,他一面還盡在哼哼的說著:
“噯,噯,造一間住宅,在湖濱造一間新式的住宅。玻璃,玻璃么,用本廠的玻璃,要斯斷格拉斯。一萬塊錢,一萬塊大洋。”
這樣的哼了一陣,吃楊梅吃了一陣了,他又忽而把酒杯舉起,睜開眼叫我說:
“喂,老同學(xué),朋友,再干一杯!”
我沒有法子,所以只好又舉起杯來和他干了一半,但看看他的那杯高玻璃杯的楊梅燒酒,卻是楊梅與酒都已吃完了。喝完酒后,一面又閉上眼睛,向后面的板壁靠著,一面他又高叫著堂倌說:
“堂倌!再來兩杯!”
堂倌果然又拿了兩杯盛得滿滿的楊梅與酒來,擺在我們的面前。他又同從前一樣的閉上眼睛,靠著板壁,在一個楊梅,一個楊梅的往嘴里送。我這時候也有點喝得醺醺地醉了,所以什么也不去管它,只是沉默著在桌上將兩手叉住了頭打瞌睡,但是在還沒有完全睡熟的耳旁,只聽見同蜜蜂叫似的他在哼著說:
“啊,真痛快,痛快,一萬塊錢!一所湖濱的住宅!一個老同學(xué),一位朋友,從遠地方來,喝酒,喝酒,喝酒!”
我因為被他這樣的在那里叫著,一所以終于睡不舒服。但是這伏天的兩杯楊梅燒酒,和半日的火車旅行,已經(jīng)弄得我倦極了,所以很想馬上去就近尋一個旅館來睡一下。這時候正好他又睜開眼來叫我干第三杯燒酒了,我也順便清醒了一下,睜大了雙眼,和他真真地干了一杯。等這一杯似甘非甘的燒酒落肚,我卻也有點支持不住了,所以就教堂倌過來算賬。他看見了堂倌過來,我在付賬了,就同發(fā)了瘋似的突然站起,一只手叉住了我那只捏著紙幣的右手,一只左手盡在褲腰左近的皮袋里亂摸;等堂倌將我的紙幣拿去,把找頭的銅元角子拿來擺在桌上的時候,他臉上一青,紅腫的眼睛一吊,順手就把桌上的銅元抓起,鏘丁丁的擲上了我的面部。撲搭地一響,我的右眼上面的太陽穴里就涼陰陰地起了一種刺激的感覺,接著就有點痛起來了。這時候我也被酒精激刺著發(fā)了作,呆視住他,大聲地喝了一聲:
“喂,你發(fā)了瘋了么,你在干什么?”
他那一張本來是畸形的面上,弄得滿面青青,漲溢著一層殺氣。
“操你的,我要打倒你們這些資本家,打倒你們這些不勞而食的畜生,來,我們來比比腕力看。要你來付錢,你算在賣富么?”
他眉毛一豎,牙齒咬得緊緊,捏起兩個拳頭,狠命的就撲上了我的身邊。我也覺得氣極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和他扭打了攏來。
白丹,丁當(dāng),撲落撲落的桌椅杯盤都倒翻在地上了,我和他兩個就也滾跌到了店門的外頭。兩個人打到了如何的地步,我簡直不曉得了,只聽見四面嘩嘩嘩嘩的趕聚了許多閑人車夫巡警攏來。
等我睡醒了一覺,渴想著水喝,支著鱗傷遍體的身體在第二分署的木柵欄里醒轉(zhuǎn)來的時候,短短的夏夜,已經(jīng)是天將放亮的午前三四點鐘的時刻了。
我睜開了兩眼,向四面看了一周,又向柵欄外剛走過去的一位值夜的巡警問了一個明白,才朦朧地記起了白天的情節(jié)。我又問我的那位朋友呢,巡警說,他早已酒醒,兩點鐘之前回到城站的學(xué)校里去了。我就求他去向巡長回稟一聲,馬上放我回去。他去了一刻之后,就把我的長衫草帽并錢包拿還了我。我一面把衣服穿上,出去去解了一個小解,一面就請他去倒一碗水來給我止渴。等我將五元紙幣私下塞在他的手里,帶上草帽,由第二分署的大門口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亮了。被曉風(fēng)一吹,頭腦清醒了一點,我卻想起了昨天午后的事情全部,同時在心坎里竟同觸了電似地起了一層淡淡的憂郁的微波。
“啊啊,大約這就是人生罷!”
我一邊慢慢地向前走著,一邊不知不覺地從嘴里卻念出了這樣的一句獨白來。
一九三〇年七月作
原載一九三〇年八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四卷第十三號
東 梓 關(guān)
一夜北風(fēng),院子里松泥地上,已結(jié)成了一層短短的霜柱,積水缸里,也有幾絲冰骨凝成了。從長年漂泊的倦旅歸來,昨晚上總算在他兒時起居慣的屋棟底下,享受了一夜安眠的文樸,從樓上起身下來,踏出客堂門,上院子里去一看,陡然間卻感到了一身寒冷。
“這一區(qū)江濱的水國,究竟要比半海洋性的上海冷些。”
瞪目呆看著晴空里的陽光,正在這樣凝想著的時候,從廚下剛走出到客堂里來的他那年老的娘,卻忽而大聲地警告他說:
“樸,一侵早起來,就站到院子里去干什么?今天可冷得很哩!快進來,別遭了涼!”
文樸聽了她這仍舊是同二十幾年前一樣的告誡小孩子似的口吻,心里頭便突然間起了一種極微細的感觸,這正是有些甜苦的感觸。眼角上雖漸漸帶著了潮熱,但面上卻不能自已地流露出了一臉微笑,他只好回轉(zhuǎn)身來,文不對題的對他娘說:
“娘!我今天去就是,上東梓關(guān)徐竹園先生那里去看一看來就是,省得您老人家那么的為我擔(dān)心。”
“自然啦,他的治吐血病是最靈也沒有的,包管你服幾帖藥就能痊愈。那兩張鈔票,你總收藏好了吧?要是不夠的話,我這里還有。”
“哪里會得不夠呢。我自己也還有著,您放心好了,我吃過早飯,就上輪船局去。”
“早班輪船怕沒有這么早,你先進來吃點點心,回頭等早午飯燒好,吃了再去,也還來得及哩。你臉洗過了沒有?”
洗了一洗手臉,吃了一碗開水沖蛋,上各處兒時走慣的地方去走了一圈回來,文樸的娘已經(jīng)擺好了四碗蔬菜,在等他吃早午飯了。短促的冬日,在白天的時候也實在短不過,文樸滿以為還是早晨的此刻,可是一坐下來吃飯,太陽卻早已經(jīng)曬到了那間朝南的客堂的桌前,看起來大約總也約莫有了十點多鐘的樣子了。早班輪船是早晨七點從杭州開來的,到埠總在十一點左右,所以文樸的這一頓早午飯,自然是不能吃得十分從容。倒是在上座和他對酌的他那年老的娘,看他吃得太快了,就又寬慰他說:
“吃得這么快干什么?早班輪趕不著,晚班的總趕得上的,當(dāng)心別噎隔起來!”依舊是同二十幾年前對小孩子說話似的那一種口吻。
剛吃完飯,擦了擦臉,文樸想站起來走了,他娘卻又對他叮囑著說:
“我們和徐竹園先生,也是世交,用不著客氣的。你雖則不認得他,可是到了那里,今天你就可以服一帖藥,就在徐先生的春和堂里配好,托徐先生家里的人代你煎煎就對。……”
“好,好,我曉得的。娘,您慢用吧,我要走了。”
正在這個時候,輪船報到的汽笛聲,也遠遠地從江面上傳了過來。
這小縣城的碼頭上,居然也擠滿了許多上落的行旅客商和自鄉(xiāng)下來上城市購辦日用品的農(nóng)民,在從碼頭擠上船去的一段浮橋上,文樸也遇見了許多兒時熟見的鄉(xiāng)人的臉。汽笛重叫了一聲,輪船離埠開行之后,文樸對著漸漸退向后去的故鄉(xiāng)的一排城市人家,反吐了一口如釋重負似的深長的氣。因為在外面漂泊慣了,他對于小時候在那兒生長,在旅途中又常在想念著的老巢,倒在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壓迫。一時重復(fù)身入了舟車逆旅的中間,反覺得是回到了熟習(xí)的故鄉(xiāng)來的樣子。更況且這時候包圍在他坐的那只小輪船的左右前后的,盡是些藍碧的天,澄明的水,和兩岸的青山紅樹,江心的暖日和風(fēng);放眼向四周一望,他覺得自己譬如是一只在山野里飛游慣了的鳥,又從狹窄的籠里飛出,飛回到大自然的懷抱里來了。
東梓關(guān)在富春江的東岸,錢塘江到富陽而一折,自此以上,為富春江,已經(jīng)將東西的江流變成了南北的向道。輪船在途中停了一二處,就到了東梓關(guān)的埠頭。東梓關(guān)雖則去縣城只有三四十里路程,但文樸因自小就在外面漂流,所以只在極幼小的時候因上祖墳來過一次之外,自有確實的記憶以后卻從還沒有到過這一個在他們的故鄉(xiāng)也是很有名的村鎮(zhèn)。
江上太陽西斜了,輪船在一條石砌的碼頭上靠了岸,文樸跟著幾個似乎是東梓關(guān)附近土著的農(nóng)民上岸之后,第一就問他們,徐竹園先生是住在哪里的。
“徐竹園先生嗎?就是那間南面的大房子!”
一個和他一道上岸來的農(nóng)民在岸邊站住了,用了他那只蒼老曲屈的手指,向南指點了一下。
文樸以手遮著日光,舉頭向南一看,只看出了幾家疏疏落落的人家和許多樹葉脫盡的樹木來。因稻已經(jīng)收割盡了,空地里草場上,只堆著一堆一堆的干稻草在那里反射陽光。一處離埠頭不遠的池塘里,游泳著幾只家畜的鴨,時而一聲兩聲的在叫著。池塘邊上水淺的地方,還浸著一只水牛,在水面上擎起了它那個兩角崢嶸的牛頭,和一雙黑沉沉的大眼,靜靜兒的在守視著從輪船上走下來的三五個行旅之人。村子里的小路很多,有些是石砌的,有些是黃泥的,只有一條石板砌成的大道,曲折橫穿在村里的人家和那池塘的中間,這大約是官道了。文樸跟著了那個剛才教過他以徐先生的住宅的農(nóng)夫,就朝南順著了這一條大道走向前去。
東梓關(guān)的全村,大約也有百數(shù)家人家,但那些鄉(xiāng)下的居民似乎個個都很熟識似的。文樸跟了農(nóng)夫走不上百數(shù)步路,卻聽他把自那里來為辦什么事去的歷史述說了一二十次,因為在路上遇見他的人,個個都以同樣的話問他一句,而他總也一邊前進,一邊以同樣的話回答他們,直到走上了一處有四五條大小的叉路交接的地方,他的去路似乎和文樸的不同了,高聲一喊,他便喊住了一位在一條小路上慢慢向前行走的中老農(nóng)夫,自己先說了一遍自何處來為辦什么事而去的歷史,然后才將文樸交托了他,托他領(lǐng)到徐先生的宅里,他自己就順著大道,向前走了。
徐竹園先生的住宅,果然是近鄰中所少見的最大的一所,但墻壁梁棟,也都已舊了,推想起來,大約總也是洪楊戰(zhàn)后所筑的舊宅無疑。文樸到了徐家屋里,由那中老農(nóng)夫進去告訴了一聲,等了一會,就走出來了一位面貌清秀,穿長衫作學(xué)生裝束的青年。聽取了文樸的自己介紹和來意以后,他就很客氣地領(lǐng)他進了一間光線不十分充足的廂房。這時候的時刻雖則已進了午后,可是門外面的晴冬的空氣,干燥得分外鮮明,平面的太陽光線,也還照耀得輝光四溢,而一被領(lǐng)進到了這一間分明是書室兼臥房的廂房的中間,文樸覺得好象已經(jīng)是寒天日暮的樣子了。廂房的三壁,各擺滿了許多冊籍圖畫,一面靠壁的床上陳設(shè)著有一個長方的紫檀煙托和一盞小小的油燈。文樸走到了床鋪的旁邊,躺在床上剛將一筒煙抽完的徐竹園先生也站起來了。
“是樸先生么?久仰久仰。令堂太太的身體近來怎么樣?請?zhí)上氯バ桑喆镒貌黄7γ矗勘舜硕疾槐乜蜌猓驼執(zhí)上氯バ覀兛梢月恼勌臁!?/p>
竹園先生總約莫有五十歲左右了,清癯的面貌,雅潔的談吐,絕不象是一個未見世面的鄉(xiāng)下先生。文樸和他夾著煙盤躺下去后,一邊在看他燒裝捏吸,一邊也在他停燒不吸的中間,聽取了許多關(guān)于他自己當(dāng)壯年期里所以要去學(xué)醫(yī)的由來。
東梓關(guān)的徐家,本來是世代著名的望族,在前清嘉道之際,徐家的一位豪富,也曾在北京任過顯職,嗣后就一直沒有脫過科甲,竹園先生自己年紀輕的時候,也曾做過救世拯民的大夢,可是正當(dāng)壯年時期,大約是因為用功過了度,在不知不覺的中間,竟爾染上了吐血的宿疾,于是大夢也醒了,意志也灰頹了,翻然悔悟,改變方針,就于求醫(yī)采藥之余,一味的看看醫(yī)書,試試藥性,象這樣的生活,到如今已經(jīng)過了二十多年了。
“就是這一口煙……”
徐竹園先生繼續(xù)著說:
“就是這一口煙,也是那時候吸上的。病后上的癮,真是不容易戒絕,所以我勸你,要根本的治療,還是非用藥石不行。”
世事看來,原是塞翁之馬,徐竹園先生因染了疾病,才絕意于仕進,略有余閑,也替人家看看病,自己讀讀書,經(jīng)管經(jīng)管祖上的遺產(chǎn);每年收入,薄有盈余,就在村里開了一家半施半賣的春和堂藥鋪。二十年來大局盡變,徐家其他的各房,都因為宦途艱險,起落無常之故,現(xiàn)在已大半中落了,可是徐竹園先生的一房,男婚女嫁,還在保持著舊日的興隆,他的長子,已生下了孫兒,三代見面了。
文樸靜躺在煙鋪的一旁,一邊在聽著徐竹園先生的述懷,一邊也暗自在那里下這樣的結(jié)論;忽而前番引領(lǐng)他進來的那位青年,手里拿了一盞煤油燈走進了房來,并且報告著說:
“晚飯已經(jīng)擺上了!”
徐竹園先生從床上立了起來,整整衣冠,陪文樸走上廳去的中間,文樸才感到了鄉(xiāng)下生活的悠閑,不知不覺,在煙盤邊一躺卻已經(jīng)有三四個鐘頭飛馳過去了。豐盛的一餐夜飯吃完之后,自然的就又走回到了煙鋪。竹園先生的興致愈好了,飯后的幾筒煙一抽,談話就轉(zhuǎn)到了書版掌故的一方面去。因為文樸也是喜歡收藏一點古書骨董之類的舊貨的,所以一談到了這一方面,他的精神,也自然而然地振作了一下。
竹園先生便取出了許多收藏的磚硯,明版的書籍,和傅青主手寫的道情卷冊來給文樸鑒賞,文樸也將十幾年來在外面所見過的許多珍彝古器的大概說給了徐先生聽。聽到了歐戰(zhàn)期間巴黎博物院里保藏古物的苦心的時候,竹園先生竟以很新的見解,發(fā)表了一段反對戰(zhàn)爭的高論。為證明戰(zhàn)爭的禍患無窮,與只有和平的老百姓受害獨烈的實際起見,他最后又說到了這東梓關(guān)地方的命名的出處。
東梓關(guān)本來是叫作“東指關(guān)”的,吳越行軍,到此暫駐,順流直下,東去就是富陽山嘴,是一個天然的關(guān)險,是以行人到此,無不東望指關(guān),因而有了這一個名字。但到了明末,倭寇來侵,江浙沿海一帶,處處都遭了蹂躪,這兒一隅,雖然處在內(nèi)地,可是烽煙遍野,自然也民不安居。忽而有一天晚上,大兵過境,將此地土著的一位農(nóng)民強拉了去。他本來是一個獨子,父母都已經(jīng)去世了,只剩下兩個弱妹,全要憑他的力田所入來養(yǎng)活三人的。哥哥被拉了去后的兩位弱妹,當(dāng)然是沒有生路了,于是只有朝著東方她們哥哥被拉去的方向,舉手狂叫,痛哭悲號,來減輕她們的憂愁與恐怖。這樣的哭了一日一夜,眼睛里哭出血來了,突然間天上就起了狂風(fēng),將她們的哭聲送到了她們哥哥的耳里。她們哥哥這時候正被鐵鏈鎖著,在軍營里服牛馬似的苦役。大風(fēng)吹了一日一夜,他流著眼淚,遠聽她們的哭聲也聽了一日一夜。直到第三天的天將亮的時候,他拖著鐵鏈,爬到了富春江下游的錢塘江岸,縱身一跳,竟于狂風(fēng)大雨之中跳到了正在漲潮的大江心里。同時他的兩位弱妹,也因為哭了二日二夜,眼睛里的血也流完了之故,于天將亮的時候在“東指關(guān)”的江邊,跳到水里去了。第三天天晴風(fēng)息,“東指關(guān)”的住民早晨起來一看,附近地方的樹頭,竟因大風(fēng)之故,盡曲向了東方,當(dāng)時這里所植的都是梓樹,所以以后,地名就變作了東梓關(guān)。過了幾天,潮退了下去,在東梓關(guān)西面的江心里,忽然現(xiàn)出了兩大塊巖石來。在這兩大塊巖石旁邊,他們兄妹三人的尸體卻顏色如生地靜躺在那里,但是三人的眼睛,都是哭得紅腫不堪的。
“那兩大塊巖石,現(xiàn)在還在那里,可惜天晚了,不能陪你去看……”
徐竹園先生慢慢地說:
“我們東梓關(guān)人,以后就把這一堆巖石稱作了‘姐妹山’,現(xiàn)在歲時伏臘,也還有人去頂禮膜拜哩!戰(zhàn)爭的毒禍,你說厲害不厲害?”
將這一大篇故事述完之后,竹園先生就又大口的抽了兩口煙,咕的喝了一口濃茶。點上一枝雪茄,放到嘴里銜上了,他就坐了起來對文樸說:
“現(xiàn)在讓我來替你診脈吧!看你的臉色,你那病還并沒有什么不得了的。”
伏倒了頭,屏絕住氣息,他輕一下重一下的替文樸按了約莫有三十分鐘的脈,又鄭重地看了一看文樸的臉色和舌苔,他卻好象已經(jīng)得到了把握似地歡笑了起來:
“不要緊,不要緊,你這病還輕得很呢!我替你開兩個藥方,一個現(xiàn)在暫時替你止血,一個你以后可以常服的。”
說了這幾句話后,他又凝神展氣地向洋燈注視了好幾分鐘,然后伸手磨墨,預(yù)備寫下那兩張藥方來了。
這時候時間似乎已經(jīng)到了夜半,沉沉的四壁之內(nèi),文樸只聽見竹園先生磨墨的聲音響得很厲害。時而窗外面的風(fēng)聲一動,也聽得見一絲一絲遠處的犬吠之聲,但四面卻似乎早已經(jīng)是睡盡了。文樸一個人坐在竹園先生的背后,在這深夜的沉寂里靜靜的守視著他這種聚精會神的神氣,和一邊咳嗽一邊伸紙吮筆的風(fēng)情,心里頭卻自然而然的起了一種畏敬的念頭。
“啊啊,這的確是名醫(yī)的風(fēng)度!”
文樸在心里想:
“這的確是名醫(yī)的樣子,我的病大約是有救藥了。”
竹園先生把兩個藥方開好了,擱下了筆,他又重將藥方仔細檢點了一遍。文樸立起來走向了桌前,接過藥方,就躬身道了個謝,旋轉(zhuǎn)身又和竹園先生躺下在煙盤的兩旁。竹園先生又抽了幾口之后,廳上似乎起了一點響動,接著就有人送點心進來了,是熱烘烘的一壺酒,四碟菜,兩碗面。文樸因為食欲不佳,所以只喝了一杯酒就擱下了筷,在陪著竹園先生進用飲食的當(dāng)中,他卻忍不住地打了兩個呵欠。竹園先生看見了,向房外叫了一聲,白天的那位青年就走了進來,執(zhí)著燈陪文樸進了一間小小的客房。
文樸睡不上幾個鐘頭,窗外面已經(jīng)有早起的農(nóng)人起來了,一睡醒后,他第二覺是很不容易睡著的,撩起帳子來一看,窗外面似乎依舊是干燥的晴天。他張開眼想了一想,就匆匆地披衣著襪,起身走出了臥床。徐家的上下,除打洗臉水來的傭人之外,當(dāng)然是全家還在高臥。文樸問傭人要了一副紙筆,向竹園先生留下了一張打擾告罪的字條,便從徐家走了出來。因為下水的早班輪船,是于八點前后經(jīng)過東梓關(guān)埠頭的,他就想乘了這班早班,重回到他老母的身邊去,在徐家服藥久住,究竟覺得有點不便。
屋外面的空氣著實有點尖寒的難受,可是靜躺在晴冬的朝日之下的這東梓關(guān)的村景,卻給與了文樸以不能忘記的印象。
一家一家的瓦上,都蓋上了薄薄的層霜。枯樹枝頭,也有幾處似金剛石般地在反射著剛離地平線不遠的朝陽光線。村道上來往的人,并不見多,但四散著的人家煙突里,卻已都在放出同天的顏色一樣的炊煙來了。隔江的山影,因為日光還沒有正射著的緣故,濃黑得可怕,但朝南的一面曠地里,卻已經(jīng)灑滿了金黃的日色和長長的樹影之類。文樸走到了江邊,埠頭還不見有一個候船的人在等著,向一位剛自江里挑了一擔(dān)水起來的工人問了一聲,知道輪船的到來,總還有一個鐘頭的光景。
文樸呆呆地在埠頭立了幾分鐘,舉頭便向徐竹園先生的那所高大的房屋一望,看見他們的朝東的一道白墻頭上,也已經(jīng)曬上了太陽了。
“大約象他老先生那樣舒徐渾厚的人物,現(xiàn)在總也不多了吧?這竹園先生,也許是舊時代的這種人物的最后一個典型!”
心里這樣的想著,他腦里忽而想起了昨晚上所談的一宵閑話。
“象這一種夜談的情景,卻也是不可多得的。龔定庵所說的‘小屏紅燭話冬心’,趣味哪里有這樣的悠閑雋永。”
“小屏——紅燭——話——冬心!”“小屏——紅燭——話——冬心!”茫然在口里這樣輕輕念了幾句,他的面前,卻忽而又閃出了一個年紀很輕的挑水的人來。那少年對他望了幾眼,他倒覺得有點難為情起來了,踏上了一步,就只好借點因頭來遮蓋遮蓋自己的那一種獨立微吟的蠢相。
“小弟弟,要看姐妹山,應(yīng)該是怎么樣的走的?”
“只教沿著岸邊,朝上直跑上去就對。”
“謝謝你!”
文樸說了這一句謝詞,沿江在走向姐妹山去的中間,那少年還呆立在埠頭的朝陽里,在默視著這位瘋不象瘋,癡不象癡的清瘦的中年人的背影。
一九三二年九月
原載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一日《現(xiàn)代》第二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