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屐痕處處·感傷的行旅
半日的游程
去年有一天秋晴的午后,我因為天氣實在好不過,所以就擱下了當時正在趕著寫的一篇短篇的筆,從湖上坐汽車馳上了江干。在兒時習熟的海月橋、花牌樓等處閑走了一陣,看看青天,看看江岸,覺得一個人有點寂寞起來了,索性就朝西的直上,一口氣便走到了二十幾年前曾在那里度過半年學生生活的之江大學的山中。二十年的時間的印跡,居然處處都顯示了面形:從前的一片荒山,幾條泥路,與夫亂石幽溪,草房藩溷,現(xiàn)在都看不見了。尤其要使人感覺到我老何堪的,是在山道兩旁的那一排青青的不凋冬樹;當時只同豆苗似的幾根小小的樹秧,現(xiàn)在竟長成了可以遮蔽風雨,可以掩障烈日的長林。不消說,山腰的平處,這里那里,一所所的輕巧而經(jīng)濟的住宅,也添造了許多;像在畫里似的附近山川的大致,雖仍依陽,但校址的周圍,變化卻竟簇生了不少。第一,從前在大禮堂前的那一絲空地,本來是下臨絕谷的半邊山道,現(xiàn)在卻已將面前的深谷填平,變成了一大球場。大禮堂西北的略高之處,本來是有幾枝被朔風摧折得彎腰屈背的老樹孤立在那里的,現(xiàn)在卻建筑起了三層的圖書文庫了。二十年的歲月!三千六百日的兩倍的七千二百的日子!以這一短短的時節(jié),來比起天地的悠長來,原不過是像白駒的過隙,但是時間的威力,究竟是絕對的暴君,曾日月之幾何,我這一個本在這些荒山野徑里馳騁過的毛頭小子,現(xiàn)在也竟垂垂老了。
一路上走著看著,又微微地嘆著,自山的腳下,走上中腰,我竟費去了三十來分鐘的時刻。半山里是一排教員的住宅,我的此來,原因為在湖上在江干孤獨得怕了,想來找一位既是同鄉(xiāng),又是同學,而自美國回來之后就在這母校里服務的胡君,和他來談談過去,賞賞清秋,并且也可以由他這里來探到一點故鄉(xiāng)的消息的。
兩個人本來是上下年紀的小學校的同學,雖然在這二十幾年中見面的機會不多,但或當暑假,或在異鄉(xiāng),偶爾遇著的時候,卻也有一段不能自已的柔情,油然會生起在各個的胸中。我的這一回的突然的襲擊,原也不過是想使他驚駭一下,用以加增加增親熱的效力的企圖;升堂一見,他果然是被我駭?shù)沽恕?/p>
“哦!真難得!你是幾時上杭州來的?”他驚笑著問我。
“來了已經(jīng)多日了,我因為想靜靜兒的寫一點東西,所以朋友們都還沒有去看過。今天實在天氣太好了,在家里坐不住,因而一口氣就跑到了這里。”
“好極!好極!我也正在打算出去走走,就同你一道上溪口去吃茶去罷,沿錢塘江到溪口去的一路的風景,實在是不錯!”
沿溪入谷,在風和日暖,山近天高的田塍道上,二人慢慢地走著,談著,走到九溪十八澗的口上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斜到了去山不過丈來高的地位了。在溪房的石條上坐落,等茶莊里的老翁去起茶煮水的中間,向青翠還像初春似的四山一看,我的心坎里不知怎么,竟充滿了一股說不出的颯爽的清氣。兩人在路上,說話原已經(jīng)說得很多了,所以一到茶莊,都不想再說下去,只瞪目坐著,在看四周的山和腳下的水,忽而噓朔朔朔的一聲,在半天里,晴空中一只飛鷹,像霹靂似的叫過了,兩山的回音,更繚繞地震動了許多時。我們兩人頭也不仰起來,只豎起耳朵,在靜聽著這鷹聲的響過。回響過后,兩人不期而遇的將視線湊集了攏來,更同時破顏發(fā)了一臉微笑,也同時不謀而合的叫了出來說:
“真靜啊!”
“真靜啊!”
等老翁將一壺茶搬來,也在我們邊上的石條上坐下,和我們攀談了幾句之后,我才開始問他說:
“久住在這樣寂靜的山中,山前山后,一個人也沒有得看見,你們倒也不覺得怕的么?”
“怕啥東西?我們又沒有龍連(錢),強盜綁匪,難道肯到孤老院里來討飯吃的么?并且春三二月,外國清明,這里的游客,一天也有好幾千。冷清的,就只不過這幾個月。”
我們一面喝著清茶,一面只在貪味著這陰森得同太古似的山中的寂靜,不知不覺,竟把擺在桌上的四碟糕點都吃完了;老翁看了我們的食欲的旺盛,就又推薦著他們自造的西湖藕粉和桂花糖說:
“我們的出品,非但在本省口碑載道,就是外省,也常有信來郵購的,兩位先生沖一碗嘗嘗看如何?”
大約是山中的清氣,和十幾里路的步行的結果吧,那一碗看起來似鼻涕,吃起來似泥沙的藕粉,竟使我們嚼出了一種意外的鮮味。等那壺龍井芽茶,沖得已無茶味,而我身邊帶著的一封絞盤牌也只剩下兩枝的時節(jié),覺得今天是行得特別快的那輪秋日,早就在西面的峰旁躲去了。谷里雖掩下了一天陰影,而對面東首的山頭,還映得金黃淺碧,似乎是山靈在預備去赴夜宴而鋪陳著濃裝的樣子。我昂起了頭,正在賞玩著這一幅以青天為背景的夕照的秋山,忽所見耳旁的老翁以富有抑揚的杭州土音計算著賬說:
“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我真覺得這一串話是有詩意極了,就回頭來叫了一聲說:
“老先生!你是在對課呢?還是在做詩?”
他倒驚了起來,張圓了兩眼呆視著問我:
“先生你說啥話語?”
“我說,你不是在對課么?三竺六橋,九溪十八澗,你不是對上了‘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了么?”
說到了這里,他才搖動著胡子,哈哈的大笑了起來,我們也一道笑了。付賬起身,向右走上了去理安寺的那條石砌小路,我們倆在山嘴將轉彎的時候,三人的呵呵呵呵的大笑的余音,似乎還在那寂靜的山腰,寂靜的溪口,作不絕如縷的回響。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花 塢
“花塢”這一個名字,大約是到過杭州,或在杭州住上幾年的人,沒有一個不曉得的;尤其是游西溪的人,平常總要一到花塢。二三十年前,汽車不通,公路未筑,要去游一次,真不容易;所以明明知道這花塢的幽深清絕,但腳力不健,非好游如好色的詩人,不大會去。現(xiàn)在可不同了,從湖濱向北向西的坐汽車去,不消半個鐘頭,就能到花塢口外。而花塢的住民,每到了春秋佳日的放假日期,也會成群結隊,在花塢口的那座涼亭里鵠候,預備來做一個臨時導游的腳色,好輕輕快快地賺取游客的兩毛小洋;現(xiàn)在的花塢,可真成了第二云棲,或第三九溪十八澗了。
花塢的好處,是在它的三面環(huán)山,一谷直下的地理位置,石人塢不及它的深,龍歸塢沒有它的秀。而竹木蕭疏,清溪蜿繞,庵堂錯落,尼媼翩翩,更是花塢獨有的迷人風韻。將人來比花塢,就像潯陽商婦,老抱琵琶;將花來比花塢,更像碧桃開謝,未死春心;將菜來比花塢,只好說冬菇燒豆腐,湯清而味雋了。
我的第一次去花塢,是在松木場放馬山背后養(yǎng)病的時候,記得是一天日和風定的清秋的下午,坐了黃包車,過古蕩,過東岳,看了伴鳳居,訪過風木庵(是錢唐丁氏的別業(yè)),感到了口渴,就問車夫,這附近可有清靜的乞茶之處?他就把我拉到了花塢的中間。
伴鳳居雖則結構堂皇,可是里面卻也坍敗得可以;至于楊家牌樓附近的風木庵哩,丁氏的手跡尚新,茅庵的木架也在,但不曉怎么,一走進去,就感到了一種撲人的霉灰冷氣。當時大廳上停在那里的兩口丁氏的棺材,想是這一種冷氣的發(fā)源之處,但泥墻傾圮,蛛網(wǎng)繞梁,與壁上掛在那里的字畫屏條一對比,極自然地令人生出了“俯仰之間,已成陳跡”的感想。因為剛剛在看了這兩處衰落的別墅之后,所以一到花塢,就覺得清新安逸,像世外桃源的樣子了。
自北高峰后,向北直下的這一條塢里,沒有洋樓,也沒有偉大的建筑,而從竹葉雜樹中間透露出來的屋檐半角,女墻一圍,看將過去卻又顯得異常的整潔,異常的清麗。英文字典里有的這一個名字;而形容這些茅屋田莊的安閑小潔的字眼,又有著許多像,,的絕妙佳詞,我雖則還沒有到過英國的鄉(xiāng)間,但到了花塢,看了這些小庵卻不能自己地便想起了這種只在小說里讀過的英文字母。我手指著那些在林間散點著的小小的茅庵,回頭來就問車夫:“我們可能進去?”車夫說:“自然是可以的。”于是就在一曲溪旁,走上了山路高一段的地方,到了靜掩在那里的,雙黑板的墻門之外。
車夫使勁敲了幾下,庵里的木魚聲停了,接著門里頭就有一位女人的聲音,問外面誰在敲門。車夫說明了來意,鐵門閂一響,半邊的門開了,出來迎接我們的,卻是一位白發(fā)盈頭,皺紋很少的老婆婆。
庵里面的潔凈,一間一間小房間的布置的清華,以及庭前屋后樹木的參差掩映,和廳上佛座下經(jīng)卷的縱橫,你若看了之后,仍不起皈依棄世之心的,我敢斷定你就是沒有感覺的木石。
那位帶發(fā)修行的老比丘尼去為我們燒茶煮水的中間,我遠遠聽見了幾聲從谷底傳來的鵲噪的聲音;大約天時向暮,烏鵲來歸巢了,谷里的靜,反因這幾聲的急噪,而加深了一層。
我們靜坐著,喝干了兩壺極清極釅的茶后,該回去了,遲疑了一會,我就拿出了一張紙幣,當作茶錢,那一位老比丘尼卻笑起來了,并且婉慢地說:
“先生!這可以不必;我們是清修的庵,茶水是不用錢買的。”
推讓了半天,她不得已就將這一元紙幣交給了車夫,說:“這給你做個外快罷!”
這老尼的風度,和這一次逛花塢的情趣,我在十余年后的現(xiàn)在,還在津津地感到回味。所以前一禮拜的星期日,和新來杭州住的幾位朋友遇見之后,他們問我“上哪里去玩?”我就立時提出了花塢,他們是有一乘自備汽車的,經(jīng)松木場,過古蕩東岳而去花塢,只須二十分鐘,就可以到。
十余年來的變革,在花塢里也留下了痕跡。竹木的清幽,山溪的靜妙,雖則還同太古時一樣,但房屋加多了,地價當然也增高了幾百倍;而最令人感到不快的,卻是這花塢的住民的變作了狡猾的商人。庵里的尼媼,和退院的老僧,也不像從前的恬淡了,建筑物和器具之類,并且處處還受著了歐洲的下劣趣味的惡化。
同去的幾位,因為沒有見到十余年前花塢的處女時期,所以仍舊感覺得非常滿意,以為九溪十八澗、云棲決沒有這樣的清幽深邃;但在我的內心,卻想起了一位素樸天真,沉靜幽嫻的少女,忽被有錢有勢的人奸了以后又被棄的狀態(tài)。
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四日
皋 亭 山
皋亭山俗稱半山,以“半山娘娘廟”出名。地在杭城東北角,與城市相去大約有十五六里路之遙。上半山進香或試春游的人,可以從萬安橋頭下船,一直的遵水路向東北搖去。或從湖墅、拱宸橋以及城里其他各埠下船去都行。若從陸路去,最好是坐火車到筧橋下車,向北走去,到半山只有七里;倘由拱宸橋走去,怕要走十多里路了,而路又曲折容易走錯。汽車路,不知通到了什么地方,因為航空學校在皋亭山下筧橋之南三五里,大約汽車路總一定是有的。
先說明了這一條路徑,其次要說我去游皋亭的經(jīng)驗了,這中間,還可以插敘些歷史上的傳說進去。
自前年搬到了杭州來住后,去年今年總算已經(jīng)過了兩個春天。我所最愛的季節(jié),在江南是秋是冬,以及春初的一二個月。以后天氣一熱,從春晚到夏末,我簡直是一個病夫;晚上睡不著覺,日里頭昏腦漲,不吃酒也像是個醉狂的人。去年春天,為防止這一種疰夏——其實也可以說是疰春——病的襲來,老早我就在防衛(wèi),想把身體煉得好些,可以敵得過濃春的壓迫,盛夏的熏蒸。故而到了春初,我就日日的游山玩水,跑路爬高,書也不讀,文章也不寫。有一天正在打算找出一處不曾去過的地方來,去游它一天,消磨那一日長閑的春晝,恰巧有一位多年不見的詩人何君來了,他是住在臨平附近的人,對于那一邊的地理,是很熟悉的。我問說:“臨平山,超山,唐棲鎮(zhèn),都已經(jīng)去過了,東面還有更可以玩的地方?jīng)]有?”他垂頭想了一想,就說:“半山你到過沒有?”我說:“沒有!”于是就決定了一道去游半山。
半山本名皋亭山,在清朝各詩人的集子里,記游皋亭看桃花的詩詞雜文很多很多;我們去的那一天,桃花雖還沒有開,但那一年春天來得較遲,梅花也許是還有的。皋亭雖不是出梅子的地方,可是野人籬落,一樹半枝的古梅,倒也許比梅林更為有趣;何君從故鄉(xiāng)來,說遲梅還正在盛開,而這一天的天氣,也正適合于探梅野步。
我們去時,本打算上筧橋去下車,以后就走到皋亭山上廟里去吃午餐的;但一到車站,聽說四等車已經(jīng)開了,于是不得已只能坐火車到了拱宸橋。
在拱宸橋下車,遙望著皋亭的山色,向北向東,穿桑林,過小橋,一路的走去,那一種蕭疏的野景,實在也滿含著牧歌式的情趣。到了離皋亭山不遠,入沿堤一處村子里的時候,梅花已經(jīng)看了不少,說話也說盡了兩三個鐘頭,而肚里也有點像貪狼似的餓了。
我們在堤上的一家茶館里,烘著太陽,脫下衣服,先喝了兩大碗土燒酒,吃了十幾個茶葉蛋,和一大包花生米豆腐干。村里的人,看見我們食量的宏大,行動的奇特,在這早春的農閑期里,居然也聚集攏了許多農工織女,來和我們攀談。中間有一位抱小孩子的二十二三的少婦,衣服穿得異常的整齊,相貌也生得非常之完滿,默默微笑著坐在我們一叢人的邊上,在聽我們談海天,說笑話,而時時還要加以一句兩句的羞縮的問語。何詩人得意之至,酒喝完后,詩興發(fā)了,即席就吟成了一首七言長句,后來就題上了“半山娘娘廟”的墻壁;他要我和,我只做成了一半,后一半?yún)s是在回來的路上做的,當然是出韻了,原詩已經(jīng)記不出來,我現(xiàn)在先把我的和詩抄在下面:
春愁如水刀難斷,村釀偏醇醉易狂,
笑指朱顏稱白也,亂拋青眼到紅妝,
上方鐘定夫人廟,東閣詩成水部郎,
看遍野梅三百樹,皋亭山色暮蒼蒼。
因為我們在茶館里所談的,就是這一首詩里的故實。
他們說:“半山娘娘最有靈感,看蠶的人家,每年來這里燒香的,從二月到四月,總有幾千幾萬。”
他們又說:“半山娘娘,是小康王封的。金人追小康王到了這山的半腰,小康王無處躲了,幸虧這娘娘一把沙泥,撒瞎了追來的金人的眼睛。”
又有一個老農夫訂正這一個傳說:“小康王逃入了半山的山洞,金人趕到了,幸虧娘娘把一簍細絲倒向了洞口,因而結成了蛛網(wǎng)。金人看見蛛網(wǎng)滿洞,曉得小康王決不躲在洞里,所以又遠追了開去。”
凡此種種,以及香灰療病,娘娘托夢等最近的奇跡,他們都說得活靈活現(xiàn),我們仿佛是身到了西方的佛國。故而何詩人做了詩,而不是詩人的我也放出了那么的一“臭”,其實呢,半山廟所祀的為倪夫人;據(jù)說,金人來侵,村民避難入山;向晚大家回村去宿,獨倪夫人怕被奸污,留居山上,夜間為毒蛇咬死。人憫其貞,故立廟祀之。所謂撒沙,所謂倒絲筐,都是由這傳說里滋生出來的枝節(jié),而祠為宋敕,神為女神,卻是實事。
我們飽吃了一頓,大笑了一場,就由這水邊的村店里走出,沿堤又走了二三里路,就走上了皋亭腳下的一個有山門在的村子.這里人家更多,小店里的貨色也比較得完備。但村民的新年習慣,到了陰歷的二月還未除去,山門前的亭子里,茶店里,有許多人圍著在賭牌九。何詩人與我,也擠了進去,押了幾次,等四毛小洋輸完后,只好轉身入山門,上山去瞻仰半山娘娘的像了。
廟的確是在半山,廟里的匾額、簽文,以及香燭之類,果然堆疊得很多。但正殿三間,已經(jīng)傾頹灰黑了,若再不修理,怕將維持不下去。西面的廂房一排數(shù)間,是廚房,也是管廟管山的人的宿舍,后面更有一個觀音堂,卻是新近修理粉刷過的。
因為半山廟的前后左右,也沒有什么好看,桃樹也并沒有看見,梅花更加少了,我們就由倪夫人廟西面的一條山路走上了山頂。登高而望遠,風景是總不會壞的,我們在皋亭山頂,自然也看見了杭州城里的煙樹人家與錢塘江南岸的青山。
從山頂下來,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何詩人將詩題上了西廂的粉壁后,兩人就跑也似的走到了筧橋。
一年的歲月,過去得很快;今年新春剛過,又是飼蠶的時節(jié)了,前幾天在萬安橋頭閑步,并且還看見了桅桿上張著黃旗的萬安集、半山、超山進香的香船,因而便想起了去年的游跡,因而又發(fā)出了一“臭”:
半堤桃柳半堤煙,急景清明谷雨前,
相約皋亭山下去,沿河好看進香船。
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七日
城里的吳山
不管是到過或沒有到過杭州的人,只須是受過幾年中學教育的,你倘若問他:“杭州城里有什么大自然的好景?”他總會毫不思索地回覆你一聲“西湖”!其實西湖卻是在從前的杭州城外的,以其在杭城之西而得名。真正在杭州城里的大觀,第一要推吳山(俗名城隍山),可是現(xiàn)在來杭州的游客,大半總不加以注意;就是住在杭州的本地人,也一年之中去不得幾次,這才是奇事。我這一回來稱頌吳山,若說得僭一點,也可以說是“我的杭州城的發(fā)見”,以效 之顰;不過吳山在辛亥革命以前,久已經(jīng)是杭州唯一的游賞之地,現(xiàn)在的發(fā)見,原也只是重翻舊賬而已。
吳山,春秋時為吳南界,以別于越,故曰吳山。或曰,以伍子胥故,訛伍為吳,故《郡志》亦稱胥山,在鎮(zhèn)海樓(即鼓樓)之右。蓋天目為杭州諸山之宗,翔舞而東,結局于鳳凰山;其支山左折,遂為吳山;派分西北,為寶月為蛾眉,為竹園;稍南為石佛,為七寶,為金地,為瑞石,為寶蓮,為清平,總曰吳山。……
這是田叔禾《西湖游覽志》卷十二記南山城內勝跡中之關于吳山的記載。二十余年前,杭州人說是出游,總以這吳山為目的;腳力不繼的人,也要出吳山的腳下,上涌金門外三雅園等地方去喝茶;自辛亥革命以來,旗營全毀,城墻拆了,游人就集中在湖濱,不再有上城隍山去消磨半日光陰的事情了。
吳山的好處,第一在它的近,第二在它的并不高,元時平章答剌罕脫歡所甃的那數(shù)百級的石級,走走并不費力。可是一到頂上,掉頭四顧,卻可以看得見滄海的日出,錢塘江江上的帆行,西興的煙樹,城里的人家;西湖只像一面圓鏡,到城隍山上去俯看下來,卻不見得有趣,不見得嬌美了。還有一件吳山特有的好處,是這山上的怪石的特多;你若從東面上山,一直的向南向西,沿嶺脊走去,在路上有十幾處可以看到這些神工鬼斧的奇巖怪石。假山疊不到這樣的巧,真山也決沒有這樣的秀,而襟江帶湖、碧天四匝、僧廬道院、畫閣雕欄、茂林修竹、塵市炊煙等景物,還是不足道的余事。
還有一層,覺得現(xiàn)在的吳山,對于我,比從前更覺得有味的,是游人的稀少。大約上吳山去的,總以春秋二節(jié)的燒香客為限;一般的游人,尤其是老住在杭州的我所認識的許多朋友,平時決不會去的。鄉(xiāng)下的燒香客,在香市里雖則擁擠不堪,可是因為我和他們并不相識,所以雖處在稠人廣眾之中,我還可以盡情地享受我的孤獨。
自遷到杭州來后,這城隍山的一角,仿佛是變了我的野外的情人;凡遇到胸懷悒郁,工作倦頹,或風雨晦暝,氣候不正的時候,只消上山去走它半天,喝一碗茶兩杯酒,坐兩三個鐘頭,就可以恢復元氣,爽颯地回來,好像是洗了一個澡。去年元日,曾去登過,今年元日,也照例的去;此外凡遇節(jié)期,以及稍稍閑空的當兒,就是心里沒有什么煩悶,也會獨自一個踱上山去,癲坐它半天。
前次語堂來杭,我陪他走了半天城隍山后,他也看出了這山的好處來了,我們還談到了集資買地,來造它一個俱樂部的事情。大約吳山卜筑,事亦非難,只教有五千元錢,以一千元買地,四千元造屋,就可以成功了;不過可惜的,是幾處地點最好的地方,都已經(jīng)被有錢有勢、不懂山水的人侵占了去,我們若來,只能在南山之下,買幾方地,筑數(shù)椽屋;處境不高,眺望也不能開暢,與山居的原意,小有不合而已。
不久之前,更有幾位研究中國文學的外人來游,我也照例的陪他們游過吳山之后,他們問我說:“金人所說的立馬吳山第一峰,是什么意思?”他們以為吳山總是杭州最高的山,所以金人會有這樣的詩語。我一時解答不出,就只指示了他們以一排南宋故宮的遺址。大約自鳳山門以西,沿鳳凰山而北的一段,一定是南宋的大內,穿過萬松嶺,可以直達湖濱的。他們才豁然大悟地說:“原來是如此,立馬吳山,就可以看得到宮城的全部,金人的用意也可算深了。”這一個對于第一峰三字的解釋,不知究竟正確不正確。但南宋故宮的遺址,卻的確可以由城隍山或紫陽山的極頂,看得一望無遺的。
一九三五年五月八日
國道飛車記
兩浙的山水,差不多已經(jīng)看到十之七八了,只有杭州北去,所謂京杭國道的一帶,自從汽車路修成之后,卻終于沒有機會去游歷。像莫干山,像湖州,像長興等處,我去的時候,都系由拱宸橋坐小火輪而去,至今時隔十余年,現(xiàn)在汽車路新通,當然又是景象一變了,因而每在私私地打算,想幾時騰出幾日時間來,從杭州向北,一直的到南京為止,再去試一番混沌的游行。
七月二十一日,亦即陰歷六月下旬的頭一天,正當幾日酷暑后的一個伏里的星期假日,趙公夫婦,先期約去宜興看善卷、庚桑兩洞的創(chuàng)制規(guī)模;有此一對好游侶,自然落得去領略領略祝英臺的故宅,張道陵的仙巖了。所以早晨四點鐘的時候,就性急慌忙地立向了蒼茫的晨色之中,像一只鶴樣,伸長了頭,盡在等待著一九五號汽車的喇叭聲來。
六點多鐘到了旗下,和朱惠清夫婦,一共三對六人,擠入了一輛培克轎車的中間。出武林門,過小河寨,走上兩旁有白楊樹長著的國道的時候,大家只像是籠子里放出來的小鳥,嘻嘻哈哈,你說一聲“這風景多么好!”我唱一句“青山綠水常在面前!”把所有的人生之累,都撒向汽車后面的灰塵里去了。
飛跑了二三十分鐘,面前看見了一條澄碧的清溪,溪上有一圍小山,山上山下更有無數(shù)的白壁的人家,倒映在溪水的中流,大家都說是瓶窯到了;是拱宸橋以北的第一個大鎮(zhèn),也就是杭州屬下四大鎮(zhèn)中間的一個。前兩個月,由日本庚款中撥錢創(chuàng)設的上海自然科學研究所所長中尾博士來浙江調查地質,曾對我說過,瓶窯是五百年前窯業(yè)極盛的地方;雖則土質不十分細致,但若開掘下去,也還可以掘出許多有價值的古瓶古碗來。車從那條架在苕溪溪上的木橋上駛過,我心里正在打算,想回來的時候,時間若來得及,倒也可以下車去看看,這瓶窯究竟是一個怎么樣的地方。
當這一個念頭正還沒有轉完,汽車到了山后,卻遲遲遲地突然發(fā)出了幾聲異樣的響聲。勃來克一攀,車剎住了;車夫跳下去檢查了一下,上來再踏;車身竟擺下了架子,再也不肯動了;我們只能一齊下來,在野道旁一處車水的地方暫息了一下塵身。等車夫上瓶窯公路車站去叫了機器師來檢查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吃完了幾個茶葉蛋,兩杯黃酒,和三個梨兒;而四周的野景,南面的山坡,和一池淺水,數(shù)簇疏林,還不算是正式的下酒之物。
唱著自然的大道之歌,和一群聚攏來看熱鬧的鄉(xiāng)下頑童,亨落呵落地將汽車倒推了車站的旁邊,趙公夫婦就忙去打電話叫汽車;不負責任的我們四人,便幸災樂禍,悠悠地踏上了橋頭,踏上了后窯的街市,大嚼了一陣油條燒餅、炒豆黃金瓜。好容易把電話打通,等第二乘汽車自杭州出發(fā)來接替的中間,我們大家更不忙不怕,在四十幾分鐘之內,游盡了瓶窯鎮(zhèn)上磨子心、橫街等最熱鬧的街市,看遍了四面有綠水回環(huán)著的回龍寺的伽藍。
當?shù)诙私犹娴钠嚨絹恚却抵呶覀冊偕宪嚾サ囊豢蹋覀兞⒃诨佚埶聳|面的小橋欄里,看看寺后的湖光,看看北面湖上的群山,更問問上這寺里來出家養(yǎng)老,要出幾百元錢才可以買到一所寮房的內部組織,簡直有點兒不想上車,不想再回到紅塵人世去的樣子。
因為在瓶窯耽誤了將近兩小時的工夫,怕前程路遠,晚上趕不及回杭州,所以汽車一發(fā),就拼命地加緊了速度;所以駛過湖州,駛過煙波浩蕩的太湖邊上,都不曾下來擁鼻微吟,學一學騷人雅士的流連風景。但當走過江浙交界的界碑的瞬間,與過國道正中途太湖湖上有許多妨礙交通的木牌坊立著的一剎那,大家的心里,也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種感慨,這是人類當自以為把“無限”征服了的時候,必然地要起來的一種感慨。宇宙之中,最顯而易見的“無限”的觀念,是空間與時間;人生天地間,與無限的時間和空間來一較量,實在是太渺小太可憐了;于是乎就得想個法子出來,好讓大家來自慰一下。所以國界省界縣界等等,就是人類憑了淺薄的頭腦,想把無限的空間來加以限制的一種小玩意兒;里程的記數(shù),與夫山川界路的劃分,用意雖在保持私有財產的制度,但實際卻可以說是我們對于“無限”想加以征服的企圖。把一串不斷的時間來劃成年,分成月,更細切成日與時與分,其用意也在乎此,就是數(shù)的設定,也何嘗不是出于這一種人類的野心?因為徑寸之木,以二分之,便一輩子也分不完,一加一地將數(shù)目連加上去,也同樣一輩子都加不盡的。
車過太湖,于受到了這些說不出理由的感動之外,我們原也同做夢似地從車窗里看到了一點點風景。烈日下閃爍著的汪洋三萬六千頃的湖波,以及老遠老遠浮在那里的馬跡山、洞庭山等的島影,從飛馳著的汽車窗里遙望過去,卻像是電影里的外景,也像是走馬燈上的湖山。而正當京杭國道的正中,從山坡高處,在土方堤下看得見的那些草舍田疇,農夫牛馬,以及青青的草色,矮矮的樹林,白練的湖波,蜿蜒的溪谷,更像是由一位有藝術趣味的模型制作家手捏出來的山谷的縮圖。
從國道向西叉去,又在高低不平的新筑支路上疾馳了二三十分鐘,正當正午,車子卻到了善卷洞外了。
善卷洞外的最初的印象,是一排不大有樹木的小山,和許多顏色不甚調和的水泥亭子及洋房。雖說是洋房,但洞口的那一座大建筑物,圖樣也實在真壞;或許是建筑未完,布置未竣,所以給來游的人的最初印象,不甚高明;但洞內的水門汀路,及巖壁的開鑿等工程,也著實還有些可以商量的地方。在我們這些曾經(jīng)見過廣西的巖洞,與北山三十六洞天的游客看來,覺得善卷洞也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山洞而已,可是儲先生的苦心經(jīng)營,化了十余萬塊錢,直到現(xiàn)在也還沒有完工的那一種毅力,卻真值得佩服得很。善卷洞的最大特點,是由洞底流向后山出口的那一條洞里的暗水,坐坐船也有十幾分鐘好走;穿出后山,豁然開朗,又是一番景象了,這一段洞里的行舟,倒真是不可埋沒的奇趣。我們因為到了洞里,大家都同餓狼似地感到了饑餓,并且下午回來,還有二三百里的公路要跑,所以在善卷洞中只匆匆看了一個大概。附近的古跡,像祝英臺的墳和故宅,上面有一塊吳天璽元年封禪囤碑立著的國山等處,都沒有去;而守洞導游的一群貌似匪類的人,只知敲竹杠、不知領導游客,說明歷史的種種缺點,更令我們這六位塞飽了面包和罐頭食物的假日旅行者,各催生了可嫌的嘔吐。竹杠原也敲得并不很大,但使用一根手杖,坐一坐洞里的石磉,甚而至于舒一舒下氣,都要算幾毛幾分的大洋,卻真有點兒氣人。
從善卷洞出來,大約東面離洞口約莫有十里地左右的路旁,我們又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芙蓉古寺。這寺?lián)f是唐代的名剎,像是近年來新行修理的樣子;四圍的樹木,門外的小橋,寺東面的一座潔凈的客廳,都令人能夠發(fā)生一種好感;而臨走的時候,對于兩毫銀幣的力錢的謝絕,尤其使我們感到了僧俗的界別;因為看和尚的態(tài)度,倒并不是在于嫌憎錢少,卻只是對于應接不周的這件事情在抱歉的樣子。
再遵早晨進去的原路出來,走到了一處有牌坊立著的三叉路口,是朝南走向庚桑亦即張公洞去的支路了,路牌上寫著,有三公里多點的路程。
張公洞似乎已經(jīng)由儲先生完全整理好了,我們車到了后洞的石級之前,走上了對洞口的那一扇門前坐下,撲面就感到了一陣冷氣,涼隱隱,潮露露,立在那一扇造在馬鞍小嶺上的房屋下的圓洞門前發(fā)著抖,更向下往洞口一看,從洞里哼出來的,卻是一層云不像云煙不似煙的涼水蒸氣。沒有進洞,大家就高興極了,說這里真是一塊不知三伏暑的極樂世界。喝了幾口茶,換上了套鞋,點著油燈,跟著守洞的人,一層一層的下去,大家的肌膚上就起了雞粒;等到了海王廳的大柱下去立定,舉頭向上面前洞口瞭望天光的時候,大家的話聲,都嗡嗡然變成了怪響。第一是鼻頭里凝住了鼻液,傷起風來了;第二是因為那一個圓形的大石蓋,幾百丈方的大石蓋,對說話的人聲,起了回音。腳力強健的趙公夫婦,還下洞底里去看了水中的石柱,上前洞口去看天光,我們四個卻只在海王廳里,飽吸著蝙蝠的大小便氣,高聲亂唱了一陣京調,因而嗡嗡的怪響,也同潮也似地漲滿了全洞。
從庚桑洞出來,已經(jīng)是未末申初的時刻了,但從支路駛回國道,飛馳到湖州的時候,太陽還高得很。于是大家就同聲一致,決定走下車去,上碧浪湖頭去展拜一回英士先生的墳墓。道場山上的塔院,湖州城里的人家,原也同幾十年前的樣子一樣,沒有什么改易,可是碧浪湖的湖道,卻淤塞得可觀,大約再過幾十年,就要變得像大明湖一般,漲成一片的水田旱道無疑了;滄海變桑田,又何必麻姑才看得見,我就可以算是一個目睹著這碧浪湖淤塞的老壽星。
回來的路上,大約是各感到了疲倦的結果,兩個多鐘頭,坐在車子面里,竟沒有一個人發(fā)放一點高聲的宏論;直到七點鐘前,車到旗下,在朱公館洗了一洗手臉,徒步走上湖濱菜館去吃飯的中間,朱公才用了文言的語氣,做了一篇批評今天的游跡的奇文,終于引得大家哈哈地發(fā)了笑,多吃了一碗稀飯,總算也是這一次游行的一個偉大的結局。
“且夫天下事物,有意求之,往往不能得預定的效果;而偶然的發(fā)生,則枝節(jié)之可觀每有勝于根千萬倍者。所謂有意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陰之古語,殆此之謂歟?即以今日之游蹤而論,瓶窯的一役,且遠勝于宜興之兩洞;關蓉的一寺,亦較強于碧浪的湖波;而一路之遙山近水,太湖的倒映青天,回來過拱埠時之幾點疏雨,尤其是文中的佳作,意外的收成。總而言之,清游一日,所得正多,我輩亦大可自慰。若欲論功行賞,則趙公之指揮得體,夫人的輜重備糧,尤堪嘉獎;其次則飛車趕路,輿人之功不可磨;至于吟詩記事,播之遐邇,傳之將來,則更有待于達翁,鄙見如此,質之趙公,以為何如?”
這一段名議論,確是朱公用了緩慢的湖北官音,隨口誦出來的全文,認為不忍割愛,所以一字不易,為之記錄于此。
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四日
過 富 春 江
前兩天增嘏和他的妹妹,以及英國軍官晏子少校()來杭州,我們于醉談游步之余,還定下了一個上富春江去的計劃。
這一位少校,實在有趣;在東方駐扎得久了,他非但生活習慣,都染了中國風,連他的容貌態(tài)度,也十足帶著了中國氣,他的身材本不十分高大,但背脊傴僂,同我們中國的中年人比較起來,向背后望去,簡直是辨不出誰黃誰白;一般軍人所特有的那一種挺胸突肚、傲岸的氣象,在他身上,是絲毫也不具的。他的兩腳又像日本人似地向外弓曲,立起正來,中間會露出一條小縫,這當然因為他是騎兵,在馬背上過日子過得多的緣故。
他雖則會開飛機,開汽車,劃船,騎馬,但不會走路;所以他說,他不喜歡山,卻喜歡水!在西湖里蕩了兩日舟,他問起近邊更還有什么好的地方?jīng)]有,我們就決定了再陪他上富春江去的計劃;好在汽車是他自己會開,有半日的工夫,就可以往返的。
駛過六和塔下,走上江邊一帶波形的道上的時候,他果然喜歡極了,他說這地方有點像日本的瀨戶內海。江潮落了,江水綠得迷人;而那一天午后,又是淡云微日的暮秋天,在太陽底下走起路來,還要出一點潮汗。過了梵村,馳上四面是小山,滿望是稻田的杭富交界的平原里,景象又變了一變,他說只有美國東部的鄉(xiāng)村里,有這一種干草黃時的和平村景,他倒又想起在美國時候的事情來了。
由富陽站里,沿了新開的那條環(huán)城馬路,把車開到了鸛山腳下,一步登天,爬上春江第一樓頭眺望的時候,他才吃了一驚,說這山水真像是摩西的魔術。因為車由凌家橋轉彎,跑在杭富道上,所見的只是些青山平谷,茅舍楓林;到得富陽,沿了那座弓也似的舒姑屏山腳,駛入站里,也只能看到些錯落的人家,與一排人家南岸的高山;就是到了東城腳下,在很狹的新筑馬路上走下車來的一刻,沒有到過富陽的人,也決不會想到登山幾步,就可以看見這一幅山重水復的黃子久的畫圖的。
我們在山頭那株樟樹下的石欄上坐了好久,增嘏并且還指著山下的一塊漢高士嚴子陵先生垂釣處的石碑,將范文正公的祠堂記,以及上面七里瀧邊東臺西臺的故事,譯給了這一位少校聽。他聽到了謝皋羽的西臺慟哭的一幕,卻興奮起來了,說:“為什么不拿這個故事來做一本戲劇?像雪勒的《威廉退兒》一樣,這地方倒也很可以起一座謝氏的祠堂。”
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晚了;他一面開著車,眼睛呆呆看著遠處,一邊卻幽幽的告訴我和增嘏說:“我若要選擇第二個國籍的話,那我情愿來做個中國人。”
車過分境嶺后,他跳下車來,去看了一番建筑在近邊山上的碉堡;我留在車里,陪伴著一位小姐,一位太太,從車窗里看見了他的那個向前微俯的背影,以及兩腳蹣跚在斜陽衰草的山道上的緩步,我卻突然間想起了一篇哈代的短篇,題名叫作《憂郁的騎兵》的小說。聯(lián)想一活動,并且又想起剛才在鸛山上所談的那一段話來了,皺鼻一哼,就哼出了這樣的二十八字:
三分天下二分亡,四海何人吊國殤,
偶向西臺臺畔過,苔痕猶似淚淋浪。
雙十節(jié)近在目前,我想將這幾句狗屁詩來應景,把它當作國慶日的哀詞,倒也使得。
一九三五年十月九日
西溪的晴雨
西北風未起,蟹也不曾肥,我原曉得蘆花總還沒有白,前兩星期,源寧來看了西湖,說他倒覺得有點失望,因為湖光山色,太整齊,太小巧,不夠味兒,他開來的一張節(jié)目上,原有西溪的一項;恰巧第二天又下了微雨,秋原和我就主張微雨里下西溪,好教源寧去嘗一嘗這西湖近旁的野趣。
天色是陰陰漠漠的一層,濕風吹來,有點兒冷,也有點兒香,香的是野草花的氣息。車過方井旁邊,自然又下車來,去看了一下那座天主圣教修士們的古墓。從墓門望進去,只是黑沉沉、冷冰冰的一個大洞,什么也看不見,鼻子里卻聞吸到了一種霉灰的陰氣。
把鼻子掀了兩掀,聳了一聳肩膀,大家都說,可惜忘記帶了電筒,但在下意識里,自然也有一種恐怖、不安、和畏縮的心意,在那里作惡,直到了花塢的溪旁,走進窗明幾凈的靜蓮庵(?)堂去坐下,喝了兩碗清茶,這一些鬼胎,方才洗滌了個空空脫脫。
游西溪,本來是以松木場下船,帶了酒盒行廚,慢慢兒地向西搖去為正宗。像我們那么高坐了汽車,飛鳴而過古蕩、東岳,一個鐘頭要走百來里路的旅客,終于是難度的俗物,但是俗物也有俗益,你若坐在汽車座里,引頸而向西向北一望,直到湖州,只見一派空明,遙蓋在淡綠成陰的斜平海上;這中間不見水,不見山,當然也不見人,只是渺渺茫茫,青青綠綠,遠無岸,近亦無田園村落的一個大斜坡,過秦亭山后,一直到留下為止的那一條沿山大道上的景色,好處就在這里,尤其是當微雨朦朧,江南草長的春或秋的半中間。
從留下下船,回環(huán)曲折,一路向西向北,只在蘆花淺水里打圈圈:圓橋茅舍,桑樹蓼花,是本地的風光,還不足道;最古怪的,是剩在背后的一帶湖上的青山,不知不覺,忽而又會得移上你的面前來,和你點一點頭,又匆匆的別了。
搖船的少女,也總好算是西溪的一景;一個站在船尾把搖櫓,一個坐在船頭上使槳,身體一伸一俯,一往一來,和櫓聲的咿呀,水波的起落,湊合成一大又圓又曲的進行軟調;游人到此,自然會想起瘦西湖邊,竹西歌吹的閑情,而源寧昨天在漪園月下老人祠里求得的那枝靈簽,仿佛是完全的應了,簽詩的語文,是《鄘風桑中》章末后的三句,叫做“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此后便到了交蘆庵,上了彈指樓,因為是在雨里,帶水拖泥,終于也感不到什么的大趣,但這一天向晚回來,在湖濱酒樓上放談之下,源寧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今天的西溪,卻比昨日的西湖,要好三倍。”
前天星期假日,日暖風和,并且在報上也曾看到了蘆花怒放的消息,午后日斜,老龍夫婦,又來約去西溪,去的時候,太晚了一點,所以只在秋雪庵的彈指樓上,消磨了半日之半。一片斜陽,反照在蘆花淺渚的高頭,花也并未怒放,樹葉也不曾凋落,原不見秋,更不見雪,只是一味的晴明浩蕩,飄飄然,渾渾然,洞貫了我們的腸腑,老僧無相,燒了面,泡了茶,更送來了酒,末后還拿出了紙和墨,我們看看日影下的北高峰,看看庵旁邊的蘆花蕩,就問無相,花要幾時才能全白?老僧操著緩慢的楚國口音,微笑著說:“總要到陰歷十月的中間;若有月亮,更為出色。”說后,還提出了一個交換的條件,要我們到那時候,再去一玩,他當預備些精饌相待,聊當作潤筆,可是今天的字,卻非寫不可,老龍寫了“一劍橫飛破六合,萬家憔悴哭三吳”的十四個字,我也附和著抄了一副不知在那里見過的聯(lián)語:“春夢有時來枕畔,夕陽依舊上簾鉤。”
喝得酒醉醺醺,走下樓來,小河里起了晚煙,船中間滿載了黑暗,龍婦又逸興遄飛,不知上那里去摸出了一枝洞簫來吹著。“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倒真有點像是七月既望,和東坡在赤壁的夜游。
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二日
閩游滴瀝之一
今年是一個閏年——閏三月——我老早就曉得在陽歷二月盡頭,要大冷幾天;年紀大了一點,怕寒怕暑,比年青時厲害得多了,所以當舊歷的年底,就在打算上什么地方去過一個冬尾和春頭。
從前在一篇關于住所的話里,也曾提起過住家的適地。我以為北平住家,是最好也沒有的地方,其次便想到了國民政府沒有定鼎以前的南京,與偏處海濱,同時得享受海洋、大陸兩種和諧氣候的福州。自從這一篇不關大體,猥雜無聊的淺短文字,在《文學》的散文欄里發(fā)表以來,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接連著就來兩個反響,致使我直到現(xiàn)在也不能夠逃出它們的圈子。
反響的第一個,是一位有志者的愿意借給我以造屋的金錢;結果,于杭州住房之旁,一間避風雨的茅廬,就在去年年底,修蓋起來了;到了現(xiàn)在,還是油漆未干,畫龍之后,終于未曾點睛。反響的第二個,是這一回應了朋友之招,于陰歷正月的初頭,匆匆出走,附船南下的這一次的七閩之行。
上車的頭一天晚上,杭州還是北風雨雪,寒冷得像在河北的舊都里一樣。并且因為要決定出行與否的緣故,和內人還起了一場無謂的爭執(zhí);鬧鬧吵吵,一直坐到了天亮,等太陽出來了的時候為止。上小面館去吃了一碗鱔魚面后,頭腦雖說清醒了點,但將頭深縮著在大氅的領里,看看天色,終于還不想馬上就去上飄泊的長途。因此捱遲了一刻,又捱遲了一點,終于捱到了八點三十幾分,離杭寧特快通車開車前只有二十分鐘的時候。霞拼命的催我,早就把一包被包,和一只手提箱送上等在門口的黃包車去了,我臨時還忘記了一串鎖鑰。
在陽光眩目的城站月臺上立定,側目西看看鳳凰山上的朝霞,一陣西風,忽而又吹上我的頭發(fā),于是就想起了那頂新買的黑呢軟帽還沒有帶來。霞著了急,馬上去打電話;我倒還是隨隨便便的,今天趁這晴和的天氣,再上孤山靈峰去走它一天,也不很好么?只教有錢,路總不會得賣完,到得明天,車總也自然會再開的。但是不多一忽,車子也從南星橋開來了,同時帽子也由傭人趕送到了站上;這么一來,遲疑的口實,都已經(jīng)沒有,不得已只好慢沌沌走上了車座。到上海是下午一點半的樣子,在靖安輪船的艙里把身體橫放倒的時候,看見太陽已經(jīng)有點西斜,大約總在未末申初的幾刻鐘里了吧?不多一忽,船就開行了。
吳淞的進口出口,以及南行的海上風光,在這二十多年里,是不知道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多少次數(shù)的,所以也懶得上甲板上去吃西北風。和同艙的那位張滌如先生,一通問了姓名籍貫,知道彼此還是杭州許多親戚朋友的Mutual Friend,所以我們喝著酒,談著閑天,計算著船進馬尾港口,橫靠南臺的時日與鐘點,倒也忘記了離鄉(xiāng)背井的悲哀。只是靜默下來,心里頭總覺得有點兒隱痛難熬,先還渾渾然不曉得究竟是為了什么?隨后方想起了昨天晚上和霞的一場爭吵,與今天開車時她那張立在鐵柵外的蒼白的臉,就是這一點心痛的病源。
“有辦法,有辦法,讓我來打一個無線電回去安慰她吧!”
可是叫了船艙侍役來一問,卻又說,船上原也有無線電機的設備,但是船客是不可以借此打電報的;因此我這一點心痛,終于苦受了兩天兩夜,直等船到了福州,在南臺青年會住下,一個電報送出之后,方才稍稍淡薄了下去。
船進馬尾港之先的一段漁村小島的清景,以及大小五虎山、金剛腿、南北龜、瞿心廟、缺嘴將軍等名勝故壘的眺望,想是到過福州的人,都看見過,聽到過的事跡,我一時辨也辨不清,此地只能暫且不表,——記得在八九年前初到福州的時候,也曾經(jīng)稍稍寫過一點了——;只有一點,見了青山綠水的南國的海港,以及海港外山上孤立著的燈塔與洋樓,我心里倒想起了波蘭顯克微支的那一篇寫守燈塔者的小說,與那威伊孛生的那出有名戲本《海洋夫人》里的人物與劇情。同時并且也想起了少年時候,一樣的在這一種海港里進出時的心境,血潮一漲,老態(tài)也因而漸除,居然自己也跑上前跑落后地上甲板去和那些年少的同輪船者夾混了好半天。
三北公司閩行線的輪船靖安的唯一迷人處,是在直駛南臺靠岸的六個大字;因為她的船身寬,船底平,乘著潮頭,可以開進馬尾,倒溯閩江而直上南臺的新筑碼頭邊上去靠岸;但是這一次,不曉得是我的運氣呢還是晦氣,終于受了她的一次騙。上海出口的時候,大家都說后天早晨船可以到馬尾,第三天的中午,就可以到南臺市上去買醉聽歌了,所以船上的人,都非常之快活,仿佛是踏上了靖安的艙板,就等于已經(jīng)踏上了南臺的沙岸似的。并且天氣也晴和,晚上還有了元宵節(jié)前的大半規(guī)上弦的月亮;風平浪靜,在過最險惡的溫州洋時,也同在長江里行船一樣,船身一搖晃也不曾搖晃。可是到了該進馬尾港的第三天的早晨,船只如同螞蟻爬地球似的在口外的叢島中徘徊,似乎對口外的白水青山,有點戀戀不舍的樣子。船后面水波不興,清風徐來,——用這兩句古人的妙句來形容那一日船后面的情景,或者有人會感到詩意,但實際則推動機失去了作用,連船后面所必拖的一條水紋也激不起來,不消說當高速度前進時所振動起的那一股對面風,也終于沒有——,比到蘇東坡在赤壁放舟時的那種舒徐態(tài)度,我想只會得超過幾分。因而等潮落之后,過了中午,我們才入了馬尾,在江中間拋下了錨。幸虧賴張滌如君及幾位在建設廳車務處任職的同船者的盡力,我才能于下午三點多點,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驚濤駭浪里爬上了小火輪,駛到了馬尾的江邊;否則,我想就是做了水鬼,也將問不到到閻王那里去的路程,因為苦竹鉤辀,那些苦力船家搬運男女在那里講的,不是中國話,也不是外國話,卻是實實在在的馬尾土話的緣故。
福州的情形大不同了;從前是只能從馬尾坐小火輪去南臺的一段路程,現(xiàn)在竟沿閩江東岸筑起了一條坦坦的汽車大道,大道上還有前面裝置著一輛腳踏車,五六年前在上海的法界以及郊外也還看得見的三輪人力車在飛跑;汽車駛過鼓山的西麓,正當協(xié)和學院直下的里把路上,更有好幾群穿著得極摩登的少年男女,在那里唱歌、散步,手挽著手的享樂濃春;汽車過后,那幾位少女并且還擎搖著白雪似的手帕,微露著細磁似的牙齒,在向我招呼,歡笑,像在哀憐我的孤獨,慰撫我的衰老似地。
到了南臺,樣子更不同了;從前的那些坍敗的木頭房屋,都變成了鋼骨水泥的高樓;馬路縱橫,白牌子黑牌子的汽車也穿梭似的在鳴警笛。那一條架在閩江江上的長橋,——萬壽橋——拆去了環(huán)洞,改成了平面,倉前山上住著的中外豪紳,都可以從門口直登汽車,直上城里去了;十年的歲月,在這里總算也留下了成績,和我自身的十年之前初到這里時的那一種勇氣勃勃的壯年期來一比,只覺得福州是打了一針返老還童的強壯針,而我卻生了一場死里逃生的大病,兩個面目,完全相背而馳了十年,各不能認識各的固有形容了;到了這里,我才深深地,深深地加倍感到了樹猶如此,我老何堪的古人的嘆息。
南臺本來是從前的福州的商業(yè)中樞,因而樂戶連云,煙花遍地,晚上是鬧得離人不能夠安枕的,但現(xiàn)在似乎也受了世界經(jīng)濟衰落的影響,那一批游蕩的商人,數(shù)目卻減少了。大橋的南面是中洲,中洲的南面是倉前山,這兩處地方,原系福州附廓的佳麗住宅區(qū),若接亦離,若離也接,等于鼓浪嶼之于廈門一樣,雖則典麗華貴,依舊是不減當年,但遠看過去,似乎紅墻上的夕照,也少了一層光輝,這大約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吧?否則,想總是十年來的塵土,飛上了那些山上的洋樓,把它們的鮮艷味暗淡化了的緣故。
在南臺的高樓上住下的第一晚,推窗一看,就看見了那一輪將次圓滿的元宵前的皓月,流照在碎銀子似的閩江細浪的高頭。天氣曖極,在夜空氣里著實感到了一種春意,在這一個南國里的春宵,想該是蟲聲新透綠窗紗的時候了。看不多時,果然銅銅盤銅銅盤地來了幾班踏高蹺、跳龍燈的慶祝元宵者的行列,從大橋上經(jīng)過,在走向倉前山去;于是每逢佳節(jié)思親的感觸,自然也就從這幾列燈火的光芒上,傳染到了我的心里,又想起閨中的小兒女來了;沒有辦法,我只好撇下了窗前的美景,滅去了燈,關上了門,睡下去尋還鄉(xiāng)的美夢,雖然有沒有夢做,原也是說不定的。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八日寫
原載一九三六年三月十六日《宇宙風》半月刊等十三期
閩游滴瀝之二
曾經(jīng)到過福州的一位朋友寫信來,說福建留在他腦子里的印象,依次序來排列,當為:第一山水,第二少女,第三飲食,第四氣候。福建的山水,實在也真美麗;北峙仙霞,西聳武夷,蜿蜒東南直下,便分成無數(shù)的山區(qū)。地氣溫暖,微雨時行,以致山間草木,一年中無枯萎的時候。最奇怪的,是梅花開日,桃李也同時怒放;相思樹、荔枝樹、榕樹、杜松之屬,到處青蔥欲滴,即在寒冬,亦像是首夏的樣子。
閩江發(fā)源浦城縣北漁梁山下,亦稱建溪,又叫劍江,更有一個西江的別號;大抵隨地易名,到處收納清溪小水,曲折而達福州,更從南臺折而向東向南,以入于海。水色的清,水流的急,以及灣處江面的寬,總之江上的景色,一切都可以做一種江水的秀逸的代表;揚子江沒有她的綠,富春江不及她的曲,珠江比不上她的靜。人家在把她譬作中國的萊茵,我想這譬喻總只有過之,決不會得不及。
你試想想,福建既有了那么些個山,又有了這么大的一條水,盤旋環(huán)繞,終歲綠成一片,自然的風景,哪里還會得比別處更差一點兒?然而“逢人都問武夷山”,仿佛是福建的景致,只限在閩西崇安的一角,除了九曲的清溪,三十六峰的崇山峻嶺而外,別的就不足道似的,這又是什么緣故?想來想去,我想最大的原因,總還是在古代交通的不便。因為交通不便之故,所以外省的人士,很少有得到福建來的;一二個馳騁中原的閩中騷客,懶得把烏龜山、蛇山、老虎山、獅子山等小山淺水,一一的列舉出來,就只言其大者著者的武夷山來包括一切;于是外面的人,只曉得福建僅有武夷的三三六六,而返射過來,福建人也只知道唯有武夷山是值得向人夸說的了。其實呢,在閩江的兩岸,以及從閩東直下,一直至詔安和廣東接壤的海濱一帶,都是無山不秀,無水不奇的地方;要取景致,非但是十景八景,可以隨手而得,就是千景萬景,也不難給取出很風雅很好聽的名字來,如我們故鄉(xiāng)西湖上的平湖秋月、蘇堤春曉之類。
說雖則如此的說,但因塵事的勞人,閩南閩北,直到今日,我終還沒有去過,所以詳細的記敘,只好等諸異日;現(xiàn)在只能先從實地見過到過的地方說起,還是來記一點福州以及附廓的山川大略吧。
周亮工的《閩小紀》,我到此刻為止,也還不曾讀過,但正在托人搜訪,不知他所記的究竟是些什么。以我所見到的閩中冊籍,以及近人的詩文集子看來,則福州附廓的最大名山,似乎是去東門外一二十里地遠的鼓山。閩都地勢,三面環(huán)山,中流一水,形狀絕像是一把后有靠背左右有扶手的太師椅子。若把前面的照山,也取在內,則這一把椅子,又像是面前有一橫檔,給一二歲的小孩坐著玩的高椅了。兩條扶手的脊嶺,西面一條,是從延平東下,直到閩侯結脈的旗山;這山隔著江水,當夕陽照得通明,你站上省城高處,障手向西望去,原也看得濃紫缊 ;可是究竟路隔得遠了一點,可望而不可即,去游的人,自然不多。東面的一條扶手,本由閩侯北面的蓮花山分脈而來,一支直驅省城,落北而為屏山,就成了上面有一座鎮(zhèn)海樓鎮(zhèn)著的省城座峰;一支分而東下,高至二千七八百尺,直達海濱,離城最遠處,也不過五六十里,就是到過福州的人,無不去登,沒有到過福州的人,也無不聞名的鼓山了。鼓山自北而東而南,綿亙數(shù)十里,襟閩江而帶東海,且又去城尺五,城里的人,朝夕偶一抬頭,在無論什么地方,都看得見這座頭上老有云封,腰間白墻點點的磈奇屏障。所以到福州不久,就有友人,陪我上山去玩;玩之不足,第二次并且還去宿了一宵。
鼓山的成分,當然也和別的海邊高山一樣,不外乎是些巖石泥沙樹木泉水之屬;可是它的特異處,卻又奇怪得很,似乎有一位同神話里走出來的藝術巨人,把這些大石塊、大泥沙,以及樹木泉流,都按照了多樣合致的原理,細心堆疊起來的樣子。
坐汽車而出東城,三十分鐘就可以到鼓山腳下的白云廨門口;過閩山第一亭,涉利見橋,拾級盤旋而上,穿過幾個亭子,就到半山亭了;說是半山,實在只是到山腰涌泉寺的道路的一半,到最高峰的屴———俗稱卓頂———大約總還有四分之三的路程。走過半山亭后,路也漸平,地也漸高,回眸四望,已經(jīng)看得見閩江的一線橫流,城里的人家春樹,與夫馬尾口外,海面上的浩蕩的煙嵐。路旁山下,有一座偉大的新墳,深藏在小山的懷里,是前主席楊樹莊的永眠之地;過更衣亭、放生池后,涌泉寺的頭山門牌坊,就遠遠在望了,這就是五代時閩王所創(chuàng)建的閩中第一名剎,有時候也叫作鼓山白云峰涌泉院的選佛大道場。
涌泉寺的建筑布置,原也同其他的佛叢林一樣,有頭山門、二山門、鐘鼓樓、天王殿、大雄寶殿、后大殿、藏經(jīng)樓、方丈室、僧寮客舍、戒堂、香積廚等等,但與別的大寺院不同的,卻有三個地方。第一,是大殿右手廂房上的那一株龍爪松;據(jù)說未有寺之先,就有了這一株樹,那么這棵老樹精,應該是五代以前的遺物了,這當然是只好姑妄聽之的一種神話;可是松枝盤曲,蒼翠蓋十余丈周圍,月白風清之夜,有沒有白鶴飛來,我可不能保,總之以軀干來論它的年紀,大約總許有二三百歲的樣子。第二,里面的一尊韋馱菩薩,系蹺起了一只腳,坐在那里的。關于這鎮(zhèn)坐韋馱的傳說,也是一個很有趣味的故事,現(xiàn)在只能含混的重述一下,作未曾到過鼓山的人的笑談,因為和尚講給我聽的話,實際上我也聽不到十分之二三,究竟對與不對,還須去問老住鼓山的人才行。
——從前,一直在從前,記不清是哪一朝的哪一年了,福建省鬧了水荒呢也不知旱荒;有一位素有根器的小法師,在這涌泉寺里出了家,年齡當然還只有十一二歲的光景。在這一個食指眾多的大寺院里,小和尚當然是要給人家虐待、奚落、受欺侮的。荒年之后,寺院里的齋米完了,本來就待這小和尚不好的各年長師兄們,因為心里著了急,自然更要虐待虐待這小師弟,以出出他們的氣。有一天風雨雷鳴的晚上,小和尚于吞聲飲泣之余,雙目合上,已經(jīng)蒙眬睡著了,忽而一道紅光,照射斗室,在他的面前,卻出現(xiàn)了那位金身執(zhí)杵的韋馱神。他微笑著對小和尚說,“被虐待者是有福的,你明天起來,告訴那些虐待你的眾僧侶吧,叫他們下山去接收谷米去;明天幾時幾刻,是有一個人會送上幾千幾百擔的米來的。”第二天天明,小和尚醒了,將這一個夢告訴了大家;大家只加添了些對他的揶揄,哪里能夠相信?但到了時候,小和尚真的絕叫著下山去了,年紀大一點的眾僧侶也當作玩耍似的嘲弄著他而跟下了山。但是,看呀!前面起的灰塵,不是運米來的車子么?到得山下,果然是那位城里的最大米商人送米來施舍了。一見小和尚合掌在候,他就下車來拜,嘴里還喃喃的說:“活菩薩,活菩薩,南無阿彌陀佛,救了我的命,還救了我的財。”原來這一位大米商,因鑒于饑饉的襲來,特去海外販了數(shù)萬斛的米,由海船運回到福建來的。但昨天晚上,將要進口的時候,忽而狂風大雨,幾幾乎把海船要全部的掀翻。他在艙里跪下去熱心祈禱,只希望老天爺救救他的老命,過了一會,霹靂一聲,欖桿上出現(xiàn)了兩盞紅燈,紅燈下更出現(xiàn)了那一位金身執(zhí)杵的韋馱大天君。怒目而視,高聲而叱,他對米商人說:“你這一個剝削窮民、私販外米的奸商,今天本應該絕命的;但念你祈禱的誠心,姑且饒你。明朝某時某刻,你要把這幾船米的全部,送到鼓山寺去。山下有一位小法師合掌在等的,是某某菩薩的化身,你把米全交給他吧!”說完不見了韋馱,也不見了風云雷雨,青天一抹,西邊還出現(xiàn)一規(guī)殘夜明時的月亮。
眾僧侶歡天喜地,各把米搬上了山,放入了倉;而小和尚走回殿來,正想向韋馱神頂禮的時候,卻看見菩薩的額上,流滿了辛苦的汗,袍甲上也灑滿了雨滴與浪花。于是小和尚就跪下去說:“菩薩,你太辛苦了,你且坐下去歇息吧!”本來是立著的韋馱神,就突然地蹺起了腳,坐下去休息了……。
涌泉寺的第三個特異之處,真的值得一說的,卻是寺里寶藏著的一部經(jīng)典。這一部經(jīng)文,前兩年日本曾有一位專門研究佛經(jīng)的學者,來住寺影印,據(jù)說在寺里寄住工作了兩整年,方才完工,現(xiàn)在正在東京整理。若這影印本整理完后,發(fā)表出來,佛學史上,將要因此而起一個驚天動地的波浪,因為這一部經(jīng),是天上天下,獨一無二的寶藏,就是在梵文國的印度,也早已絕跡了的緣故。此外還有一部血寫的金剛經(jīng),和幾葉菩提葉畫成的藏佛,以及一瓶舍利子,也算是這涌泉寺的寺寶,但比起那一部絕無僅有的佛典來,卻談不上了。我本是一個無緣的眾生,對佛學全沒有研究,所以到了寺里,只喜歡看那些由和尚尼姑合拜的萬佛勝會,寺門內新在建筑的回龍閣,以及大雄寶殿外面廣庭里的那兩枝由海軍制造廠奉獻的鐵鑄燈臺之類,經(jīng)典終于不曾去拜觀。可是廟貌的莊嚴偉大,山中空氣的幽靜神奇,真是別一個境界,別一所天地;凡在深山大寺,如廣東的鼎湖山,浙江的天目山、天臺山等處所感得到的一種絕塵超世、縹緲凌云之感,在這里都感得到,名剎的成名,當然也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
一九三六年三月在福州
原載一九三六年四月一日《宇宙風》半月刊第十四期
閩游滴瀝之三
《福建通志》的山經(jīng)里,說鼓山延袤有數(shù)十里長,所以鼓山的山景,決不至只有幾處;而游覽的人,也決不是一個人在山上住幾天就逛得了。不過涌泉寺是全山的一個中心,若以涌泉寺為出發(fā)點而談鼓山,則東面離寺只有里把路遠的靈源洞、喝水巖,以及更上一層的朱子讀書臺,卻像是女子臉上的脂粉花飾,當能說是一山的精華薈萃的地方。
到靈源洞的山路,是要從回龍閣的后面經(jīng)過,延山腰的一條石砌小道,曲折而向東去的。路的一面,就是靠小頂峰的一面,是鐵壁似的石巖;在這一排石巖里,當然還有些花草樹木,叢生在那里,倒覆下來,成了一條甬道。另一面,是一落千丈的山下絕壑了;但因為在這絕壑里,也有千年老的樹木生長在那里,這些樹頂有時候高得和路一樣平,有時候還要高出路面一二丈長,所以人在這一條路上走路,倒還不覺得會發(fā)什么寒栗,仿佛即使掉了下去,也有樹頂樹枝,會把你接受了去,支住你的身體似的。不過一種清幽、靜的感覺,卻自然而然的在這些大樹、絕壁、深壑里蒸發(fā)出來,在威脅著你,使你不敢高聲地說一句話。
山徑盡處,是一扇小小的門;穿門東望出去,只是一片渺渺茫茫的天與海,幾點樹梢,或一角山巖,隨你看的人所立的角度方位的變移,或有會顯現(xiàn)一下,隨即隱去,到了這狹狹的門外,山路就沒有了。沒有路,便怎么辦呢?你且莫急,小門外的百丈谷中,就是靈源洞底了;平路雖則沒有,絕高絕狹的下坡石級,自然是有的。下了這一條深深的石級,回頭來一看高處,又是何等耐人尋味的一幅風景!石級的狹路,看過去像是一條蛇的肚皮,回環(huán)曲屈,夾盤在綠的樹,赭黑色的巖石的中間。在這層層陰暗的石樹高頭,把眼睛再抬高幾分,就是光明浩蕩的一線長天了,你說這景致,還不夠人尋味么?
下了石級,我們已經(jīng)到了靈源洞底了,雖說是洞,但實際卻不過是一間天然的石屋。平坦的底,周圍有五六丈方廣,當然是一塊整塊的巖石。而在這底的周圍、中部,以及莫名其妙的角落里,都有很深的絕澗,包圍在那里。下石級處,就是一條數(shù)丈深的石澗,不過在這石澗上面,卻又架著有一塊自然的石橋。站在這石橋上,朝西面的橋下石壁一看,就看得見朱夫子寫而刻石的那一個絕大的壽字,起碼總要比我們人高兩倍、寬一倍的那一個壽字。
洞的最寬廣處,上面并沒有蓋,所以只是一區(qū)三面有絕壁、前面是深坑的深窩。巖石,巖石,再是巖石;方的,圓的,大的,小的,像一個人的,像一塊屏風的,像不知什么的,重重疊疊,整整斜斜;最新式的立體建筑師,疊不到這樣的適如其所,《挑滑車》的舞臺布景畫,也畫不到這樣的偉大;總而言之,這一區(qū)的天地,只好說是神工鬼斧來造成的,此外就沒有什么話講了。可是刻在這許許多多石頭上的古代人的字和詩,那當然是人的斧鑿;自宋以后,直到現(xiàn)代,千把年的工夫,也還沒有把所有的石壁刻遍;不過擠卻也擠得很,擠到了我不愿意一塊一塊地去細看它們的地步。
洞的北面靠山處,有一間三開的小樓造在那里;扶梯樓板,有點壞了,所以沒有走上去。小樓外的右邊,有一塊高大的巖石立著,上面刻的是“喝水巖”的三個大字。故事又來了,我得再來重述一遍古人腦里所想出來的小說。
《三山志》里說:“建中四年,龍見于山之靈源洞;從事裴胄曰:神物所蟠,宜建寺以鎮(zhèn)之。后有僧靈嶠,誅茅為臺,誦華嚴經(jīng),龍不為害,因號曰華嚴臺,亦以名其寺。”照這記事看來,寺原還是洞古,而洞卻以龍靈,所謂華嚴臺、華嚴寺,也就在這洞的東邊。不過“喝水巖”的三字,究竟是不是因這里出了龍,把水喝干了,于是就有此名的?抑或同一般人之所說,喝水的喝字,是棒喝之喝,蓋因五代時圣僧國師晏,誦經(jīng)于此,惡水聲喧轟,叱之,西澗乃涸,迸流于東澗,后人尊敬國師,因有此名?我想這名目的由來,很有可以商量的余地。現(xiàn)在大家都只曉得堅持后一說,說是經(jīng)國師晏一喝,這兒的澗里的水就沒有了,并流到了東澗,但我想既要造一個故事出來,何不造得更離奇一點,使像安徒生的童話?一喝而水涸,也未免太簡單了吧?
經(jīng)過這靈源洞后,再爬將上去,果然是一個臺,和一個寺;而這寺的大殿里,果然有一條水,日夜在流,寺僧并且還利用了這水,造了一個小小的水車,以繩的一端,釣上水車,一端釣上鐘杵,制成了一個終年不息的自然撞鐘的機械。而這一條水的水質,又帶灰白色而極濃厚,像虎跑、惠山諸泉,一碗水里,有百來個銅子好擺,水只會得漲高,決不會溢出。
在這寺門前的華嚴臺——也不知是不是——上,向西南瞭望開去,已經(jīng)可以看得見群峰的俯伏,與江流的繚繞了;但走過石門,再升上一段,到了山頭突出的朱子讀書臺去一看,眼界更要寬大,視野更要遼闊。我以為在鼓山上的眺望之處,當以此為第一;原因是在它的并不像屴峰的那么高峻,去去很容易,而所欲望見的田野河流山峰城市,卻都可以在這里看得明明白白。
我的第二次上鼓山,是于黃昏前去,翌日早晨下來的;下山之先,也攀上了這一處朱夫子讀書的地方。同游的人,催我下山,催了好幾次,我還有點兒依依難舍,不忍馬上離去此二丈見方的一塊高臺。坐上了山轎,也還回頭轉望了好幾次,望得望不見了,才嗡嗡念著,念出了這么的幾句山歌:
夜宿涌泉云霧窟,朝登朱子讀書臺,
怪他活潑源頭水,一喝千年竟不回。
實在也真奇怪,靈源洞喝水巖前后左右的那些高深的絕澗里,竟一點兒流水也沒有,我去的兩次,并且還都是在大雨之后,經(jīng)過不久的時候哩。
鼓山的最高峰名屴峰或名大頂峰、卓頂峰,狀如覆釜,時有云遮;是看日出、看琉球海島的勝地,我不曾去。大頂峰北下,是浴鳳池;據(jù)說樵者常見五色雀群,飲浴于此。池之南,有石門砑立;應真臺、祖師巖、涌泉竇、甘露松、白猿峽、香爐峰,都在石門之右。浴鳳池右下,走過數(shù)峰,達海音洞,洞口寬大,有好幾張席子好鋪;其中深不可測,時聞海音,所以有此名稱。白云洞,在海音洞下,由黃坑而登,只有一里多的山路,險巇峻崤,巨石如棋散置路上。聽老游的人說來,鼓山洞窟,當以白云洞為第一;但這些地方,我都還不曾親到,所以夸大的話,也不敢說;遲早,總再想去一趟的,現(xiàn)在暫且擱起在一旁吧。此外的一天門、二天門、三天門、獅子峰、缽盂峰,……峰……巖之類,名目雖則眾多,但由老于游山者看來,大約總是大同小異的東西,寫也寫不得許多;記鼓山的文字,想在此終結了,此外只抄一點古人游鼓山的詩在下面,以潤澤潤澤我這一篇干燥的記事。
靈 源 洞
五代 釋神晏 國師
何事最堪依,巖中獨坐時,
路險人難到,巒高鳥不飛。
白云常滿洞,論劫未層虧,
不話曹溪旨,焉干道者機。
鼓 山
宋 蔡 襄 仙游人知福州
郡樓瞻東方,嵐光瑩人目,
乘舟逐早潮,十里登南麓。
云深翳前路,樹暗迷幽谷,
朝雞亂木魚,晏日明金屋。
靈泉注石寶,清吹如篁竹,
飛毫劃峭壁,勢力忽驚觸。
捫蘿擠上峰,太空延眺矚,
孤青浮海山,長白掛天瀑。
況逢肥遁人,素尚自幽獨,
西景復向城,淹留未云足。
重游鼓山 山有元公亭
宋 元 絳 錢塘人知福州
誰書吾姓揭亭顏,棟宇飛騰氣勢完,
谷口秋風吹鬢發(fā),海東朝日上欄桿。
地高頓覺群山小,天近須知六合寬,
三到巖扉殊不厭,異時長向畫圖看。
游鼓山 淳祐辛酉立秋后一日
釋癡絕
野徑斜連石澗旁,草根呢呢語寒螀,
郊原經(jīng)雨多秋意,庭院無人自夕陽。
風卷暮云歸碧嶂,葉隨野水入寒塘,
數(shù)家籬落楓林外,枳殼垂青菊綻黃。
——刻大頂峰
登屴峰
元 黃鎮(zhèn)成 邵武人
屴峰高萬丈梯,上方高與白云齊,
青山盡處海門闊,紅日上來天宇低。
喝水無人空晏坐,磨崖有客漫留題,
飄然欲御長風去,一笑何煩過虎溪。
寒食與傅子登鼓山
明 鄭善夫
絕頂天風云亂飛,海門高浪拍春衣,
霸圖王氣東南盡,堯韭秦花天漢稀。
此地賞心惟汝共,萬方愁目欲何依,
要知寒食山中意,萍梗江湖幾是非。
大頂峰
陳學麟
絕發(fā)高歌,天空見海多,
不知登泰岱,俯視更如何。
宿鼓山 慶歷丙戌秋
宋 邵去華
玉磐聲流夜闃寥,天風吹送海門濤,
鶴來松頂云歸后,人倚欄桿月正高。
——刻靈源洞
(以上自黃任輯《鼓山志》中抄出)
一九三六年三月末日
原載一九三六年四月十六日《宇宙風》半月刊第十五期
閩游滴瀝之四
在上一回的雜記里,曾說記鼓山的話已經(jīng)說完了,這一次本應該記些別的閩中山水的;可是當前七八天的那一天清明節(jié)日,又和朋友們去攀登了鼓山后衛(wèi)的一支鼓嶺;翻山涉谷,更從鼓嶺經(jīng)浴鳳池西而下了白云洞的奇巖,覺得這一段路景,也不可以不記,所以想再來寫一次鼓山的煞尾余波。文字若有靈,則二三十年后,自鼓嶺至鼓山的一簇亂峰疊嶂,或者將因這一篇小記而被開發(fā)作華南的避暑中心區(qū)域,也說不定。
鼓嶺在鼓山之北,省城的正東;出東門,向東直去,經(jīng)過康山、馬鞍山等小嶺,再在平原里走十來里地,就可以到鼓嶺的腳下。走走需一個半鐘頭,汽車則有二十分鐘就能到了;鼓嶺的避暑之佳,是我一到福州之后,就聽說的,這一回卻親自去踏查了一下,原因也就想租它一間小屋來住住,可以過去一個很舒適的炎夏。
嶺高大約有二千余尺,因東南面海,西北凌空之故,一天到晚,風吹不會停歇;所以到了伏天,城里自中午十二時起,到下午四點中間,也許會熱到百度,但在嶺上,卻長夏沒有上九十度的時候。二三十年前,有一位住省城內的美國醫(yī)生,在盛夏的正中,被請去連江縣診視急病;自閩侯去連江的便道,以翻這一條嶺去為最近。那一個病人,被診治之后,究竟痊愈了沒有,倒已無從稽考;但這一條鼓嶺,卻就被那一位醫(yī)生診斷得可以避暑,先來造屋,現(xiàn)在竟發(fā)達到了有三四百號洋樓小筑的特殊區(qū)域了。
鼓嶺的外觀,同一般的山中避暑地的情形,也并無多大的不同。你若是曾經(jīng)到過莫干山、雞公山一帶去過過夏的人,那見了鼓嶺,也不會驚異,不會贊美,只會得到一種避暑地中間的小家碧玉的感想;可是這小家碧玉的無暴發(fā)戶氣,卻正是鼓嶺唯一迷人之處。
山上的房子,因為風多地峻的關系,絕少那些高樓大廈的笨重式樣;壁以石砌,廊用沙鋪,一區(qū)住宅,頂多也不過有五六間房間;小小的廚房,小小的院落,小小的花木籬笆,卻是沒有一間房子不備的。此外的公眾球場、游泳池、公會堂、禮拜堂之類,本就是避暑地的必具之物,當然是可以不必說了。而像這一種房子的租金的便宜——每年租金頂多不過三百元,最廉者自百元起——日用的省約,卻是別的避暑地方所找不出的特點。
我們同去者六人,劉愛其氏父子、劉運使、王醫(yī)生以及新自北方南下的何熙曾前輩,在東西南的三處住宅區(qū)里,看了半天,覺得任何一間房子都好得很,任何一個地方都想租了它來。對于山水的貪愛,似乎并不妨礙廉潔,但一到了小家碧玉的叢中,看到了眼花繚亂的關頭,這一點貪心,卻也阻滯了決定的選擇;佛家的三戒,以貪字冠諸瞋癢,實在是最有經(jīng)驗的哲理,我這一次去鼓嶺,就受了這貪字之累,終于還沒有決下想租定那里的一間。
還有這一次的鼓嶺的一個附帶的節(jié)目,是我們這一群外來的異鄉(xiāng)異客,居然雜入到了嶺上居民的老百姓中間,去過了一個很愉快很滿足的清明佳節(jié)的那一幕。
在光天化日之下,嶺上的大道廣地里,擺上了十幾桌的魚肉海味的菜;將近中午,忽而從寂靜的高山空氣里,又傳來了幾聲鑼響;我們正在驚疑,問“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么?”的中間,一位須發(fā)斑白的老者,卻前來拱手相迎,說要我們去參加吃他們的清明酒去。酒是放在洋鐵的大煤油箱里,擱在四塊亂石高頭,底下就用了松枝樹葉,大規(guī)模地在煮的。跑上前去一看,酒的顏色,紅得來像桃花水汁;浮在面上的糟滓,一勃一塊,更像是美人面上,著在那里的胭脂美點。劉運使出口成章,一看就說這是牛飲的春醪;我起初看了,也覺得這酒的顏色不佳,不要是一醉千日的山中秘藥。但經(jīng)幾位長者的殷勤勸酌,嘗了幾口之后,卻覺得這種以紅糟釀成的甜酒,真是世上無雙的鮮甘美酒,有香檳之味而無紹酒之烈;鄉(xiāng)下人的創(chuàng)造能力,畢竟要比城市的居民,高強數(shù)倍,到了這里,我倒真感得我們這些講衛(wèi)生、讀洋書的人的無用了。
酒宴完后,是敬神的社戲的開場;男女老幼,都穿得齊齊整整,排列著坐在一個臨時蓋搭起來的戲臺的前頭;有幾位吃得醉飽的老者,卻于笑樂之余,感到了疲倦,歪倒了頭,在陽光里竟一時呼呼瞌睡了過去,這又是一幅如何可愛的太平村景哩!“出門楊柳碧依依,木筆花開客未歸,市遠無餳供熟食,村深有纻試新衣,寒沙犬逐游鞍吠,落日鴉銜祭肉飛,聞說舊時春賽罷,家家鼓笛醉成圍”,這雖是戴表元詠浙江內地的寒食的詩,但在此時此地,豈不也一樣地可以引用的么?
我們這一批攪亂和平的外客,自然沒有福氣和他們長在一道享受盡這一天完美的永日;兩點鐘敲后,就繞過東頭,在蒼翠里拾級下山,走上了去白云洞的大道。鼓嶺南下,是一條彎曲的清溪,深埋在巖石與亂峰的懷里;峽長的一谷,也散點著幾枝桃花,花瓣浮漾在水面,靜靜地向西流去,去報告山外的居民以春盡的消息了;到了谷底,回頭來再向鼓嶺一看,各人的腦里,才涌起了一種惜別的濃情。千秋萬歲,魂若有靈,我總必再擇一個清明的節(jié)日,化鶴重來一次,來祝福祝福這些鼓嶺山里的居民;因為今天在鼓嶺過去的半天,實在太有意思,太值得人留戀了。當我這一個念頭,正還沒有轉完,而重從谷底向南攀援上嶺還沒有到幾十級之先,不知是我這私念感動了天心呢?還是鼓嶺的老百姓在托天留我,忽而一陣風來,從東面吹起了幾朵烏云,雷聲隱隱,從云層厚處,竟下起同眼淚似的雨滴來了,于是腳上只穿著毛布底鞋的我和劉運使兩個,就著了急,仍想跑回鼓嶺去躲雨去。究竟還是前進呢還是后退?大家將這問題在商量著還沒有決定的一剎那,前面樹蔭底下卻突然閃出了一位六七十歲的鄉(xiāng)下老壽星,在對了我們微笑著走上前來了。劉運使說:“這是來救我們的急難的山神老土地!”而劉家的小弟弟廣京,跑上了前頭,向這老者去請了一下示;他果然高聲的笑著,對我們作滿足的報告說;“這雨是下不大的。大約過五分鐘就會晴了。”對于天候的經(jīng)驗,我不如老農,對于爬山的勇氣,我又不如這位小弟弟,等雨滴住了以后,路也正繞到了浴鳳池的西邊,他們大家往前面去了,我卻自怨自艾,對了山頭的怪石,又作了半天的懺悔。
向西一轉,走到了山頭盡處,將到白云洞的里把來路中間,忽而地辟天開,風景大變,我們已走入了一條萬丈絕壁的鳥道的高頭;頭上面只有一塊天,眼底下只是黑黝黝的大石壁,石壁中間盤旋著一條只容一個人走得的勉強開鑿出來的小曲徑;上這里來一看周圍,我才曉得從前所走過的山路,直等于平坦的大道,一般人所說的白云洞的奇巖險路,果然是名不虛傳的絕景了。
原來鼓山西面的這一處山坳,是由兩大塊三千尺高的石壁,照人字形對立著排列起來的。所謂白云洞者,就是在人字的左面那塊大石壁中間的一個洞,上面有一塊百丈內外的方壁橫蓋在那里。這一塊方壁就叫一片巖,而那個佛寺,就系以這一片巖為屋頂,以全洞做它的地基的。西北角里,接近人字上半部的一角一片巖下,還留起了一弓空地,造出了幾條石椅石桌,可以供游人的棲息,可以看雨后的煙嵐,更可以大叫一聲,聽對面那塊大石壁里返傳過來的不絕的回音。
白云洞的寺并不大,地方也并不覺得幽深曲折與靈奇,可是從寺門走出,往下向絕壁里下來,經(jīng)過陡削直立的頭天門、二三天門、云屏、挹翠巖,與夫最危險的那條龍脊路,而到凡圣寺的一段山路,包管你只叫去過一次,就會得畢生也忘記不了,妙處就在它的險峻。同去的何熙曾氏,是曾經(jīng)登過西岳華山的絕頂?shù)模搅她埣孤飞希舱f,這一塊地方倒確有點兒華山的風味。
凡圣寺,是曾居士在住修的一所新庵,庵左面有瀑布流泉,在大石縫里飛奔狂跳。瀑布下面,一塊大方巖的頂上,有一處空亭,也安置了些石桌石椅,在款待游人。我們走過寺門,從寺門前一小塊花園里走上這觀瀑亭去的中間,在關閉著的寺門上,看到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說:“庵主往山后掃落葉,拾枯枝去了;來客們請上觀瀑亭去歇息!”這又是何等悠閑自在的一張啟事書!
從凡圣寺下來,再走上三五里路,就是積翠庵了;陡絕的石壁,到此才平,千巖萬壑的溪流,到此匯聚;庵前有一排大樹,大樹下盡是些白石清泉,前臨大江,后靠峻嶺,看起來四平八穩(wěn),與白云洞一路的奇巖奇石一比,又覺得這里是一篇堂而皇之的唐宋八大家的文章,而白云洞那面卻是鬼氣陰森的李長吉的歌曲。積翠庵下,是名叫作布頭的一個村子,千年的榕樹,斜覆在斷橋流水的高頭,牛眠犬吠,晚煙繚繞著云霞,等我們走過村上面的一泓清水的旁邊,向烈婦亭一齊行過最敬禮后,田里的秧針,已經(jīng)看不出來,耕倦了的農民,都在油燈下吃晚飯了;回到了南臺,我和熙曾,更在江邊的高樓上喝酒談天,直到了半夜過后,方才上床去伸直了兩只倦腳。一九三六年的清明節(jié)日,就這樣的過去了。人雖則感到了極端的疲倦,但是回味津津,明年此日,還想再去同樣地疲倦它一次,不曉得天時人事,可能容許?
四月十三日
原載一九三六年五月一日《宇宙風》半月刊第十六期
閩游滴瀝之五
福州城的雅號,叫做榕城,原因是為了在城內外的數(shù)千年老榕樹之多得無以復加;福州的別號,又叫作三山,就因為在福州城里有許多許多大大小小的山。
凡到過福州,或翻開福州游記及指南之類的書來看過一道的人,都背誦得出山歌似的一句形容福州城內諸山的熟語,叫作“三山藏,三山現(xiàn),三山看不見”。所謂三山藏者,有的說系指法海寺所在地的羅山,屏山東南麓的冶山,與在閩山巷光祿坊附近的閩山而言;有的更變換名稱,說是羅山、泉山(即冶山)、玉尺山(即閩山)的三山。總之,這不大惹人注意的三山,是在三山現(xiàn)的三山之外的高地,或共脈而異名,或沿山而起屋,使一般身履其頂?shù)娜耍挥X得是登在山上。此外則福州城內,尤其是在北城,還有許多以嶺取名的地方,若說起藏而不露的山來,我想這些嶺地,當然也可以包括在內。所謂三山看不見者,聽說是指在鐘山澗里的鐘山,芝澗里的芝山,以及龍山巷一家私人園內的龍山(或謂系指東城的靈山)而言;這些大約本不是山,不過那些好奇愛僻的先生們,手捧著水煙袋,眼看著梅雨天,閑空不過,才想出來難難人的說法。至于三山現(xiàn)的三山哩,卻位置天然,風景互異,真是值得一說的福州佳麗。凡曾經(jīng)身到過福建省會的人,鉤辀的鳥語,海陸的奇珍,都會年久而或忘,唯有這三山的形勢,卻到死也不會忘記。福州的別號三山,實在也真是最簡括不過的命名。
福州城全體的形狀,像一只龍蝦的赴壑;兩只大箝,是東面的于山,西面的烏山,上蹺的尾巴,恰正是上面有一座鎮(zhèn)海樓在的屏山(即越王山);一道蝦須,直拖出去,是到南臺為止的那一條大道;蝦須盡處,就是閩江的江面,眾水匯聚而入海的地方了。
福州城的創(chuàng)建,當然要遠溯到越王勾踐的七世孫無疆,及秦二世時,無諸開國,都冶為城,就在現(xiàn)在的布政里,屏山東南麓名冶山的一塊小地方。晉太康三年,始置郡;后太守嚴高,聽了郭璞之言,方經(jīng)始于越王山之南,又向南開辟了一下。于是就有了左鼓右旗,玉帶橫腰的贊語。唐宋而后,漸次擴充;到了明朝,因元之舊,更建櫓樓敵臺,復以重屋,門列七城,于是便“隱然金湯之固,三峰峙于域中,二絕標于戶外;甘果方幾,蓮花現(xiàn)瑞,襟江帶湖,東南并海,二湖吞吐,百河灌溉”,居然成了現(xiàn)在那么的一大都會。宋謝泌的“湖田播種重收谷,山路逢人半是僧,城里三山千簇寺,夜間七塔萬枝燈”及陳軒的“城里三山古越都,樓臺相望跨蓬壺,有時細雨微煙罩,便是天然水墨圖”兩詩,就是到了現(xiàn)代,也還用得著。詩里頭每有人題起,而會城別號之所從出的三山,就是屏山、烏山,與于山了。
屏山在現(xiàn)在省城的正北,下面拖落來就是冶山,實際上,卻從何處起是屏山,到何處止是冶山的界限也分不明白。舊日的城墻,一半就繞在這山的北部;而山的絕頂,雄鎮(zhèn)著一座巍巍乎大不可當?shù)逆?zhèn)海樓。樓的原建筑,雖則已經(jīng)摧毀,但舊址上的那座碉堡,也足以令人想起當年的豪舉。每于夕陽欲下時,車過山腳,舉頭一望碉堡上金黃的殘照,總莫名其妙的要起一種感慨,真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緣故。
屏山東南下的一區(qū)山地,南為冶山,再南為將軍山,是古代閩中衙署府第的中樞。無諸建國,都即在此;晉守嚴高的刺史衙署,也就在這里。唐為都督府衙,又為觀察使衙,又為威武軍衙。閩王審知建牙開府,造文德殿、長春宮、紫薇宮、東華宮、躍龍宮、明威殿的地方,原全在這些低山淺阜的中間。其后王氏父子兄弟的荒淫流血,錢氏納土歸宋后之創(chuàng)置清和堂、垂拱殿,元之行中書省,明的布政使司,也都在這些地方,所以屏山古時又有越王山之稱。再南下去,是山坡的尾閭了,現(xiàn)在的那座鼓樓所在的地方,就是唐觀察使元錫建置之威武軍門;宋元以后,屢毀屢建;明宣德年間,御史方端命僧了心募修之后,更名全閩第一樓。所謂造三獅以制五虎,或只開左門出入等傳說,當自這時候起的無疑。
總之,屏山雄鎮(zhèn)北城,大有南面垂拱的氣象,所以歷代衙署,咸集于此。現(xiàn)在則王都舊府,卻只剩了衰草斜陽,陸軍被服廠、科學館、惠兒院、乾元寺,以及許多摧毀的空房,分占據(jù)了這一圈地面。上去在西北的半山中,建有許多新式的平樓房屋,系省府縣政人員訓練之處。再上去,革命紀念碑先烈墓等,縱橫的立著,桃花千樹,更散點在斷碑殘碣的中間;當?shù)锉は掳肜锏牡胤剑矣惺龅钠咝歉滓淮兀裨谇嗖菟槭铮胂当倍菲咝侵z意,或者是用以來鎮(zhèn)壓火患的也說不定。
屏山亦即越王山的妙處,是在它的能西眺閩江上游,如洪塘橋以上的風景;登碉樓而北望,蓮花峰以下的亂山起伏,又像是萬馬千軍,南馳赴海的樣子。若在陰雨初霽,殘陽欲落的時候,去登高一望,包管你立不上十五分鐘,就會得愴然而淚下,因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天地悠悠之念,唯在這北門管鑰的越王臺上,感覺得最切。登其他二山之巔,則所見者,唯民房塔影,與日夜的江流船只而已,和煦繁華,仿佛是坐在春風懷里,一種溫柔軟感,與在屏山上所感得的哀思愁緒,截然的不同。
省城東南角的于山,別名九仙山,因傳說中有何氏兄弟九人修煉于此(兄弟各養(yǎng)一鯉,后各成龍飛去,解化于九鯉湖中)之故。據(jù)說,高有一百五十步,周回三百一十步。《閩中記》上又說,越王無諸,九日宴集茲山,有大石樽尚存。所以又名九日山。山的最高峰,名鰲頂峰,在火神廟熒星祠南,是宋狀元陳誠之讀書處;后來在山的南麓開了一所書院,取名鰲峰,想來總就在影射著這件事情。山前山后,寺院道觀,不計其數(shù),而規(guī)模最大,香火也最旺盛的,當首推東面斜坡上的那一座九仙觀。舊志上所說的磊老巖、躍馬巖、喜雨臺、仙人床、金鎖園、杏壇、棋盤石、醉鄉(xiāng)石、九日臺、石門、龍舌泉,以及攬鰲亭、倚鰲軒等等古跡,都在九仙觀之西南北的三面,因為山本不高不大,所以許多奇名怪石的名勝,大抵總在五十步百步之間。而正德間太監(jiān)尚春,于宋丞相陳自強宅假山取來的三石,現(xiàn)在還直立在平遠臺的門外,旁邊兩石上所刻“景元春”三字,仍舊是鮮明得同前日刻出的一樣。
于山山上,最值得登臨懷念的,是山西面的一座戚公祠,祠里頭的一所平遠臺。明參將戚繼光,大敗倭寇回來,曾宴士卒于此。至今戚公祠內,供奉著的一張彬彬儒雅的戚將軍像,還是為福州全郡人士所崇拜景仰的唯一峴山碑。祠中的醉石一方,因為戚公醉后,曾經(jīng)在此坐臥休息過的,游人過境,個個都脫帽致敬,浩嘆著現(xiàn)代良將的不多。關于戚參將的軼聞故事,以及民間遺愛的證明,如思兒亭、慘惻橋、光餅、征東餅之類,流傳在福州界隈的很多很多,將來想做一篇詳細一點的《戚將軍傳》來紀念這位民族大英雄,所以在這里只能簡單的一提了事。
于山的好處,是在它的接近城市,遙揖閩江,而鼓山嵐翠,又近逼在目前。你若于飯后省下三十分鐘工夫,從東面九曲亭邊慢慢地走上山去,在大榕樹下立它片時半刻,看看城市的繁華,看看山川的蒼翠,一定會感到積食俱消,雙眸清醒;而正因為俯拾即是市場之故,所以又不至于有厭離人世,想一個人去羽化而登仙。我故而常對人說,快活的時候,可以去上上于山,拜拜戚將軍的遺像,因為在于山上所感到的氣氛,是積極的,入世的,并沒有那一種遺世獨立的佛徒們的悲觀色彩。
城內和于山東西對峙的,是西南角上的一簇烏石。因為烏石山來得高大一點,所以照堪輿家說來,右強左弱,往往有關氣運。唐咸通中侯官令薛逢,與神光僧靈觀游此,創(chuàng)亭山側,刻“薛老峰”三字于石上;五代開運元年,雷雨大作,“薛老峰”三字倒立,是年閩亡,就是一個應驗。但是將這些風水地理之說丟開,照我們常人的意思來說,覺得烏石山的所以得勝過于山的地方,就在它的高大靈奇,可以擴充視野。這山在唐天寶時,曾奉敕改稱過閩山;宋熙寧初,光祿卿程師孟知福州,謂此山登覽之勝,敵得過道家的蓬萊方丈,所以又稱作了道山。山頂最高處,是凌霄臺的遺址,東下是香爐峰、金剛跡、浴鴉池、初陽頂、華嚴巖、般若臺等名勝了;而舊時祀唐處士周樸的剛顯廟,祀明督學宗子相的宗公祠等,現(xiàn)在卻沒有了蹤影。
烏石山之秀,是在山頭的那些怪石。如香爐峰的奇巖千丈,對辟兩開,千年不動,永鎮(zhèn)山巔,從遠處瞭望過去,因日光云影的遷移,往往會幻變作種種的形象。到了身涉其巔,爬上這些大石塊去向四邊一望,又像是腳不著土,飄飄然如騰云駕霧,身子在飛翔的樣子。像這樣秀麗的一支大石山,從前自然有不少的寺院,現(xiàn)在也自然要都被人家侵占去建別墅了。山的南面,有省立的師范學校一所,盤據(jù)的地位最大最好;稍東是沈文肅公祠堂,再東是私人的別業(yè)之類;南面上山的大道頂邊,卻直到現(xiàn)在也還有幾個坍敗得不堪的廟宇存著,在那里點綴名山,標示沒落。關于烏石山周圍的古跡名區(qū),寺觀金石,以及名宦僧道的寄跡題詩,本有一部《烏石山志》在那里,我可以不必再來抄錄。我只想說一說我每次登烏石山的時候,所感到的,總是一種清空之氣。這一種感覺的由來,大約是因眺望西門南門外的平野,與洪塘鄉(xiāng)的水勢而得。記得元藍智游烏石道山亭時曾寫過一首詩,特為抄在這里,以表示我的同感:
江國涼風白燕初,道山秋色野亭虛,
天連野水蓬萊近,霜落汀洲橘柚疏。
北望每懷王粲賦,南游空上賈生書,
四郊但愿休戎馬,獨客何妨老釣魚。
福州名勝,于三山之外,還有雙塔二橋諸大寺等等,這一回是記不完了,所以只能暫時擱下了再說。
五月十五日
原載一九三六年六月一日《宇宙風》半月刊第十八期
閩游滴瀝之六
福州的名勝,三山之外,還有二塔。其實,從前中國的都市府縣城池之類,大抵總有幾個伽藍塔院,以為妝飾,這在東洋建筑史上,一定有一段很久的歷史——所受的當然是印度與佛教的影響——不過福建省城的兩塔,在對稱上獨覺得特別一點而已。
兩塔的位置,一在于山即九仙山的西麓,城的東南隅;一在烏石山的東首,城的西南角;其間相去,不過兩百步的樣子,與南門——古稱寧越門——兩兩斜對,卻成一個正三角形。兩塔的對稱,于位置之外,還有一白一黑,一木一石的不同;因而關于兩塔,民間也著實流傳得有些荒唐的傳說。
東面于山山麓的一塔,因為是木造而外面的磚壁上涂以白粉的,所以俗稱白塔,與西面的那座顏色蒼黑的石塔相對,其實呢,白塔本名定光多寶塔,為天祐元年瑯琊王王審知所造,使與西面唐觀察使柳冕所造之石塔無垢凈光塔相齊。后來梁開平中,表為萬歲塔,所以那一個藏塔的寺,亦稱萬歲塔或萬壽塔寺。塔七級八角,里面以木作階,像螺旋的樣子,共有一百四十二級。這塔看看雖不堅牢,仿佛是馬上就得塌倒下來了,可是直到現(xiàn)在,也還每日有人在那里攀登。塔下的寺,有千秋堂,有佛經(jīng)流通處,更有前后山門,倒也還像個大寺;比到西面的黑塔,與塔下的荒基,要堂皇得多了。
到西邊石塔去的一條路,叫作下殿口;彎彎曲曲,狹小不堪,不是發(fā)有宏愿,非登一次這黑陰陰的石塔不可的人,決不會尋到。據(jù)說唐貞元十五年,德宗誕辰,觀察使柳冕為祝圣壽而建此塔,有庾承宣貞元《無垢凈光塔碑記》為證。五代晉天福六年,王延曦重建,名崇妙保圣堅牢塔,林同穎曾有碑記。塔共七層,十六門,七十二角。每一層的每一面中間,都有一個石龕,嵌一石刻佛像,角上刻有一篇愿贊。例如有一塊大字塔名碑的那一層上,西南面嵌有石刻南無多寶佛一尊,款書“福清公主王氏二十六娘,駙馬守司徒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陳文質,伏愿天宮降福,仙掖迎祥,舜華永茂于容儀,柳絮恒資于賦詠”的幾行字刻在那里之類。凡為此塔出錢造像的善男信女、皇帝、王后、公主、駙馬以及其他的皇親國戚,本在一最高層上,有一塊很詳細的題名碑刻在那里的;不過不知于哪一朝的哪一年,被一位拓碑者的惡心腸所忌嫉,將塔上的碑刻,凡有年份與姓名處,都用錐鑿來鑿去了。這一個人,我想他總一定還在地獄里受罪,否則,那些塔上的菩薩,以及地下的王氏子孫,又哪里肯干休?
石塔的底下一層,南面已經(jīng)坍了,沒有了攀登的入口。膽子放大一點,從坍下來的石塊上勉強學著飛檐走壁的妙技,也還可以從第二層起,直登到塔頂。現(xiàn)在塔下面并沒有佛寺圍住,只剩了一條狹小的弄,向北直引到塔的根頭;周圍的荒地,也不過數(shù)弓而已。但是塔的西南方,卻還有一個住著比丘尼的庵,塔的東南面,也還有一個駐扎保安隊的寺存在那里;這些寺與庵,想來總還是這塔下的寺觀的前身。
從雙塔下來,一出南門,縱橫十余里,直到著名的大橋止,是南臺的境界了;南臺以釣龍臺得名,臺在南臺西北的大廟山上,也是福州的一個勝境。相傳閩越王曾釣龍于此,所以山上的一個大廟的匾額,是“閩中第一正神之祠”的幾個大字。廟后西北面,當福商小學的操場墻外,現(xiàn)在還有一塊“全閩第一江山”的石碑立著;大約南臺盛日,這地方一定是一般富商名姬的游宴之區(qū),現(xiàn)在可不行了,只剩了些學校和詩社的建筑物,在那里迎送江潮,斜睜落日。
往日南臺最著名的地方,叫作洲邊與灣里,是游冶郎的流連忘返,城開不夜的淫樂的中樞。邵武詩人張亨甫,在他那部假名華胥大夫所著的《南浦秋波錄》里,曾有過“春秋月夜,燈火千家;遠望橋外,旗鼓山光,馬龍江色,盡在簾櫳幾席間。絲竹之聲,與風潮相上下,壯士為之激昂,美人為之惆悵,游冶郎之雜沓無論已……”(說洲邊)。“灣里地稍寬于洲邊,諸姬縱橫為樓閣,而街衢之曲折隨之。巷宛轉以生風,簾玲瓏而共月,春人對倚,秋士忘悲;東笛西簫,千珠萬玉,是為香海?抑作情天?……”等美辭麗句,記述辛巳年火災以前的這幾處的繁華;現(xiàn)在雖則市面蕭條,官娼失勢,但是一二三等的妓館,以及最下流的煙花野雉,還是集中在這一片地方。這地方的好處,是在門臨江水,窗對遠山,有秦淮之勝,而無吏役之煩;且為歷來商業(yè)的中心,所以大腹賈與守財奴,都群集在腳下。陸上玩得不夠,就可以游水里;西上洪山橋,是去竹崎關水口的要道,東下尚書廟,又是登鼓山的捷徑,故而張亨甫有兩首詩說:
狎客宵宵擁翠鬟,水樓煙榭不曾閑,
尚書廟外紅船子,只自呼人去鼓山。
新道年來歌舞繁,洪山橋畔幾家存,
金陵珠市今重見,若個人如寇白門。
總之,自南臺的大橋至洪山橋,二橋之間,不問是水中還是陸上,從前都是冶葉倡條,張根作勢的區(qū)域;福州二橋的著名,一半當然是為了它們橋身的長,與往來交通的重要與頻繁,可是一半,也在這種行旅之人所缺少不得的白面女姣娘。
因為說到了二塔,所以更及于雙橋;既說及了雙橋,自然也不得不說一說福州的女子。可是關于福州少女的一般廢話,已經(jīng)在一篇名《飲食男女在福州》的雜文里說過了,這兒自然可以不必再來饒舌,現(xiàn)在只想補訂一下前文所未及,或說錯的地方,借作這一篇短文的煞尾。
居住在水上,以操舟賣淫為業(yè)的女人,本來是閩粵一帶都有的疍婦;福州的疍婦,名叫曲蹄婆,一說是元朝蒙古人的遺族。但據(jù)《南浦秋波錄》之所載,則這些又似乎是真正的福州土人。
初,閩永和——閩王王年號——間,王與偽后陳金鳳,侍人李春燕,三月上巳,修禊于桑溪,五月端午,斗彩于西湖,皆以大姓良家女為宮婢,進迭奏之音,歌樂游之曲;及閩亡,宮婢年少者,淪落為妓,世遂名之曰曲喜婆。
張亨甫是閩人,而且又是乾嘉間杰出的才子,考據(jù)當然不會錯;我在那一篇文字里所說的曲蹄婆,就是這些曲喜婆的意思。
福州的女子,不但一般皮膚細白,瞳神黑大,鼻梁高整,面部輪廓明晰,個個都夠得上美人的資格,就從身體的健康,精神的活潑兩點來講,也當然可以超過蘇杭一帶的林黛玉式的肺病美女。我所以說,福州的健康少女,是雕塑式的,希臘式的;你即使不以整個人的相貌豐度來講,切去了她的頭部,只將胴體與手足等捏成一個模型,也足夠與羅丹的Torso媲美了。這原因,是在福州的女子,早就素足挺胸,并沒有受過裹腳布的遺毒的緣故。
周櫟園的《閩小記》里,有閩素足女多簪全蘭,頗具唐宮妝美人遺意的一條。張亨甫的《南浦秋波錄》里,講得更加詳細:
諸姬皆不纏足——按纏足或以為始于六朝,始于中唐,始于齊東昏,始于李后主,其說不一;然前明被選入宮之女,尚解去足紈,別作宮樣。可知不纏足,原雅裝也——所穿履,墻縱不過四寸,橫不滿二寸;底高不過二寸,長不過三寸,前斜后削,行裊娜以自媚,視燕齊吳越,纏而不纖,飾為假腳者,覺美觀矣。
從此可知福州少女身體的健康,都從不纏足不束胸上來的;祖母是如此,母親是如此,女兒孫女都是如此,幾代相傳,身體自然要比吳越的小姐們強了。
福建美人之在歷史上著名的,當然要首推和楊貴妃爭寵的梅妃;清朝初年,有一位風流的莆田縣長至刻“梅妃里正”四字的印章,來作他的光榮的經(jīng)歷,與后來袁子才的刻“錢塘蘇小是鄉(xiāng)親”的雅章,同是拜尸狂的色情的倒錯。
閩王宮里,自陳金鳳以后,代有父子兄弟因爭宮婢而相殘殺的事情;這些宮婢的相貌如何,暫可不問;但就事其父后,更事其子的一點來看,也能夠推測到她們的雖老不衰的駐顏的妙術。這一種奇跡的復興,現(xiàn)在也還沒有過去,頗聞某巷某宅有一位太太,年紀早就出了三十以外了,但看起來卻還只像二十幾歲的人。美婦人的耐久耐老,真是人生難得的最大幸福,而福建女子獨得其秘,想來總也是身體健康,飲食豐盛,氣候和暖,溫泉時浴的結果。
聽說長樂縣的梅花村,是產美人之鄉(xiāng);而兩廣的俗語里,又有一句“福州妹”的美人稱號,足見福建的美人,到處都有,也不必一定局限于梅妃的故里或長樂的海濱。就我及身所見的來說,當民國十一二年,在北京的交際場里最出名的四大金剛,便都是福州府下的人。至今事隔十余年,偶爾與這四位之中的一二人相見于倥傯的驛路,雖則兒女都已成行,但豐度卻還不減當年。回頭來一看我們自家,牙齒掉了,眼睛花了,笑起來時,皺紋越加得多了,想起從前,真覺得是隔了一世。俗語說,人到中年萬事休,所謂萬事者,是指那一種浪漫的傾向而言;我的所以要再三記述福州的美女,也不過是隔雨望紅樓,聊以留取一點少年的夢跡而已。
一九三六年六月十五日
原載一九三六年八月一日《宇宙風》半月刊第二十二期
記閩中的風雅
到了福州,一眨眼間,已經(jīng)快兩個月了。環(huán)境換了一換,耳之所聞,目之所見,果然都是新奇的事物,因而想寫點什么的心思,也日日在頭腦里轉。可是上自十幾年不見的舊友起,下至不曾見過面的此間的大學生中學生止,來和我談談,問我以印象感想的朋友,一天到晚,總有一二十起。應接尚且不暇,自然更沒有坐下來執(zhí)筆的工夫。可是在半夜里,在侵晨早起的一點兩點鐘中間,忙里偷閑,也曾為《宇宙風》,《論語》等雜志寫過好幾次短稿。我常以為寫印象記宜于速,要趁它的新鮮味還不曾失去光輝中間;但寫介紹,批評,分析的文字,宜于遲,愈觀察得透愈有把握。而現(xiàn)在的我的經(jīng)驗哩,卻正介在兩者之間,所以落筆覺得更加困難了一點。在這里只能在皮相的觀察上,加以一味本身的行動,寫些似記事又似介紹之類的文字,倒還不覺得費力,所以先從福建的文化談起。
福建的文化,萌芽于唐,極盛于宋,以后五六百年,就一直的傳下來,沒有斷過。宋史浩帥閩中,鋪了仙霞嶺的石級,以便行人;于是閩浙的交通便利了,文化也隨之而輸入。朱熹的父親朱松,自安徽婺源來閩北作政和縣尉,所以朱子就生在松溪。朱松歿,朱子就父執(zhí)白水劉致中勉之。籍溪胡原仲憲,屏山劉彥沖翚,及延平李文靖愿中等學,后來又在崇安,建陽,以及閩中閩南處講學多年,因而理學中的閩派,歷元明清三代而不衰。前清一代,閩中科甲之盛,敵得過江蘇,遠超出浙江。所以到了民國廿五年的現(xiàn)代,一般咬文嚼字,之乎者也的風氣,也比任何地方還更盛行。風雅文獻的遠者,上自唐朝林邵州遺集,歐陽詹四門集起,中更西昆,滄浪,后村,至謝皋羽而號極盛;元明作者繼起,致詩中有閩派之幟,鄭少谷、曹石倉輩,更是一代的作手;清朝像林茂之,黃莘田,朱梅崖,伊墨卿,張亨甫,林穎叔輩,都是馳騁中原,聞名全國的詩人,直到現(xiàn)在,除漢奸鄭孝胥不算中國人外,還有一位巍然獨存的遺老陳石遺先生。所以到了福建之后,覺得最觸目的,是這一派福州風雅的流風余韻。晚上無事,上長街去走走,會看見一批穿短衣衫褲的人,圍住了一張四方的燈,仰起了頭在那里打燈謎。在報上,在紙店的柜上,更老看見有某某社征詩的規(guī)約及命題的廣告。而征詩的種類,最普遍的卻是嵌字格的十四字詩鐘。譬如“微夾”“鳳頂”,就是一個題目,應征者若呈“夾輔可憐工伴食,微臣何敢怨投閑”(系古人成句)的一聯(lián),大約就可以入上選了。開卷之日,許大眾來聽,以福州音唱,榜上仍有狀元、榜眼、探花等名目。搖頭擺尾,風雅絕倫,實在是一種太平的盛事。福州也有一家小報名《華報》,《華報》同人都是有正當職業(yè)的人,蓋系行有余力,因以弄文的意思,和上海的有些黃色小報,專以敲竹杠為目的的,有點兩樣。曾有一次和《華報》同人痛飲了一場之后,命我題詩,我也假冒風雅,呈上了二十八字:
閩中風雅賴扶持,氣節(jié)應為弱者師,
萬一國亡家破后,對花灑淚豈成詩!
這打油詩,雖只等于輕輕的一屁,但在我的心里,卻誠誠懇懇地在希望他們能以風雅來維持氣節(jié),使鄭所南,黃漳浦的一脈正氣,得重放一次最后的光芒。
一九三六年三月末日
原載一九三六年四月一日《立報·言林》,據(jù)《閑書》
游白岳齊云之記
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九日,應東南五省周覽會之約,出發(fā)西游;去臨安,去于潛,宿東西兩天目,出昱嶺關,止宿安徽休寧縣屬屯溪船上,為屯浦橋下浮家之客;行盡六七百里路程,閱盡浙西皖東山水,偶一回憶,似已離家得很久了,但屈指計程,至四月三日去白岳為止,也只匆匆五六日耳。“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詩人的感覺,的確要比我們庸人靈敏一點!
同來者八人,全增嘏、林語堂、潘光旦、葉秋原四位,早已游倦,急想回去,就于四月三日的清晨,在休寧縣北門外分手;他們坐了我們一同自屯溪至休寧之原車回杭州,我們則上轎,去城西三十里外的白岳齊云游。
休寧,秦漢時附于歙縣,晉改海陽海寧,隋時始稱休寧,共間也曾作過州治,所以城的規(guī)模頗不小。我們自北門的夢寧門進,當街市的正中心拐彎,向西門的齊寧門出,在縣城內正走了西瓜的四平開之一分的直角路,已經(jīng)化去了將近四十五分鐘的時間,統(tǒng)計起來,穿城約總有七八里的直徑無疑。
一出西門,就是一條大橋,系架在自榔木嶺、松蘿山、齊云山流下來的溪上的;滾滾清溪,東流下去,便成了浙水之源之一;在橋上俯視了一下,倒很想托它帶個信去,告訴告訴浙中的親友,說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曾在休寧城外,與去齊云山的某某上下外叉相會。
過五里亭,過藍渡,路旁小山溪流極多,地勢也在逐漸逐漸的西高上去,十一點半,到了白岳齊云的腳下。齊云山的香市,以九月為最旺,自秋至冬,迄正月而歇盡。所以山上廟宇房頭及店鋪之類,雖也有百家內外,但非當香市,則都空著無人居住。我們的中飯,本來是打算上山去吃的,忽而心血來潮,覺得山腳下那個小村子里的飯店,也可以一飽,于是就決定吃了上山,后來到山上去一見許多空屋,才曉得這預感卻是王靈官在那里顯靈。
我們平常,總只說黃山,白岳,是皖南的名山。而休寧人,除讀書識掌故者外,一般百姓,都不知白岳,只曉得齊云。實白岳齊云,是連在一起的許多山的兩個名字。白岳山中的一處,名齊云巖,以后山上敕建道觀,又適在這齊云巖下,明清五六百年下來,香火一直到現(xiàn)在未絕,一般老百姓只知道有齊云,不知道有白岳,原因就在這里。康熙年間的《休寧縣志》說:
“白岳山在縣西三十里,高三百仞,周二十五里,游齊云者,必先登此。”又說:
“齊云巖,在白岳西北,高三百五十仞,周圍數(shù)十里。”
“明嘉靖丙辰(西歷一五五六年,亦即趙文華視師江南之歲),世宗以祈禱有靈,改曰齊云山,敕建太素宮……。”
看了這兩段記載,大約白岳齊云的所以要打混,與未曾到過的人,每要把一處當作兩處看的疑團,總也可以冰釋了罷?
飯后從北麓上山,石級蜿蜒曲繞。登山將五十步,過一亭為步云亭,亭后,矗立著一塊五六丈高的大石碑,上刻“齊云仙境”的四大字,工整勻巧,不知是何人的手筆。山路兩旁,桃花雜樹很多,中途的一簇古松尤奇而可愛;在寂靜的正午太陽光下,一步一步的上去,過古松、望仙等亭,人為花所醉,渾渾然似在做夢;只有微風所惹起的松濤,和采花的蜂蝶的鳴聲,時要把午夢驚醒,此外則山靜似太古,不識今是何世,也不曉得自己的身子,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到一支小嶺脊的中和亭(或為真氣亭)后夢就非醒不可,因從這亭子前向北回望,來路曲折就在目下,稍遠是菜花滿地的平楚千頃,更遠就是那條數(shù)溪匯聚的夾源夾溪了,水色蔚藍,和四面的農村花樹,成了一個最美也沒有的雜色對稱。走出這亭子的南檐,向前面望去,先是一個半圓的幽谷,在這大大的半圓圈里,南盡頭沿山有一條石欄小路,和幾座不連接的道觀禪房;與這一條小路相對,當半圓的這面,就在亭子的南腳下,更有一條雁齒似的堤路,兩面是欄桿,中間是橋洞,灣環(huán)復與山路相接,是西去上齊云的便道。壁立在這半圓圈上的高峰,東西南三面,是石門巖、密多巖、忠烈?guī)r、真棲巖、拱日峰等。山勢飛動,石巖偉巨,初從山下慢慢走上來的人,一到此地,總不得不大吃一驚,因為平常的山里,決沒有這一種巨大的石巖,尤其是從白岳山腳下上來的時候,決不會預想到將看見這一種偉大的石山的。這一區(qū),就是白岳山的境界,所謂“游齊云者必先登此”的地方。中和亭(真氣亭)內還有一塊萬歷的碑立在那里,亭東首也有一個廟在,我們因為要去看的地方正還多著,所以碑文也沒有功夫念,廟里也不曾進去。
沿山走上南去,先到了洞天福地的那一個廟里。據(jù)志書所載,則為無心道人黃上舍國瑞之所筑;然在同一項下,又有一段記載:“明嘉隆間,有一位百歲人居此,坐臥石床,無姓名,不立文字,人第稱為邋遢仙,后化去,然有自峨嵋歸者,謂又在山中見之。”觀此,則洞天福地境內真身洞中的那座墳,或者是邋遢仙人的遺蛻也說不定,因為墓的兩旁,還各有一座石床置在那里,石床上并且還各擺著了三四個大約是施舍的銅元。
自真身洞西去,接連著有雷祖、圣帝、通明等殿,都已坍毀不堪,殿外谷中,溪水不斷在流,志書上所說的桃花澗,大約總就在這些地方。
我們到了白岳,看見了許多奇巖怪石,已經(jīng)是不想走了;同來的吳、徐兩位,更在這里照一像,那里攝一影地費去了許多底片。殊不知西上一山,進了天門,再下去入齊云境后,樣子更是靈奇?zhèn)ゴ螅搅瞬豢伤甲h的地步,致吳、徐二君大生后悔,說,“片子帶得太少了。”
拱日峰下的天門,奇峰突起,底下就是一個像一扇天然的門似的石洞。穿此洞而南下,沿山壁走去,盡是一個個的大洞和一座座的峭壁,真仙洞,圓通巖,雨君洞,珍珠簾,文昌宮,玄芝洞,等等,名目也真多,景致也真怪,地方也實在真好不過。
圓通巖前,有順治三年石碑二,立在洞的兩旁。碑身薄而石刻很深,字跡秀麗非凡。拾小石擊碑鐺鐺作鐘磬之音,所以兩碑的當中,各已經(jīng)穿成了一個大洞,碑上的詩句,早就拓不完全了;這和未倒之先的雷峰塔腳,被燒香客挖掘,謂泥石可以治病事一樣的為迷信之害;象以齒斃,膏用明煎,人之有一特點而致亡身者,睹此應生感慨。圓通洞,本不甚深,中供何神,亦不曾進去細看,實在因為這一帶的神像、碑版、石刻、古器等太多了,身入此間,像到了一處古物陳列所,五花八門,目眩神昏,看也看不得許多,記也記不到底的。
真仙洞(徐霞客所記的羅漢洞即在此處),最深最廣,洞中的佛像也最多,四壁石龕內,并且還有許多就壁刻成的石佛,層層排列在那里。在從前,這一帶地方,似乎統(tǒng)呼作真仙洞的,以后好事者多,來游者眾,道士們也想方設法多騙取一點游客的香金,所以就在這一區(qū)像羅馬的斗獸場似的大半圓石壁的四周,刻上了許多的名字,供起了不少的神像。
珍珠簾,是一座百丈來高的斜覆出去的巨巖,巖下也安置著佛座神堂,空廣深幽,是天然的一間高大的石屋。百丈高的石檐上,一排數(shù)丈,點點滴滴,不論晴雨,不分四時,時有珍珠似的水滴在往下落。因為巖之高,幅的廣,第一滴下來,尚未及半空,第二滴就又繼續(xù)滴下來了,看起來真像是一層自然的珍珠簾幕,罩在面前。這些珍珠水滴,積少成多,在巖下的大石層中,匯成一大水池,即所謂碧蓮池者是。
自珍珠簾沿著半圓的巨壁向西繞去就是文昌宮、玄芝洞、雨君洞等處所。凡沿碧蓮池的這半圓圈上,約里把多路的中間,一處一處的名目,還不止這幾個,而嵌在壁上的石碣,立在壁前的古碑,以及壁頭高處,摩崖刻著的擘窠大字,若一一收錄起來,我想總有一部偉大的《齊云金石志》好編(魯丁兩氏的《齊云山志》,因不曾見到,所以關于金石一類,無從記起),這些只好讓專門家去搜集,現(xiàn)在這里只提一件,就是文昌宮前,有明嘉靖年間的大石碑四塊,還比較得完整,上面刻著的,是大學士元峰袁翁的律詩四首。
真仙洞附近碧蓮池上的這大半圓圈繞過之后,又隔一高嶺,再進一重門,拾級抄拱日峰側面上去,是齊云巖下的正殿太素宮的區(qū)域了,到了這里,四面的景色,又突然的一變;愈出愈奇,更變更妙的文章作法,在這齊云仙境的景色里,正可以領悟得出來;可惜我們都是俗骨,沒有福分在這里多住幾天,來鑒賞這篇奇文,走馬看花,只好算是匆匆地做了一個游仙之夢。
去正殿太素宮的路,更加曲折,是一個狹長的英文字母C的樣子。太素宮向北建在C字的正中背上,前面缺處,深谷中突起一峰,也是一座百丈來高的錐形石山,為香爐峰。太素宮后的一排石嶂,正中就是齊云巖,峰名玉屏峰,左峰為石鼓,右峰為石鐘。石鐘峰之右,向西直去,為隱云、浮云、仙鵲、展旗等峰。石鼓之左,向東這一邊,為碧宵、石林、拱日等峰;我們上正殿,系從拱日峰下,順著C字底下的狹長半圓彎過去的,走了二三里路,方到了太素宮的正門,清初建的一座牌坊之下。路的兩旁,盡是些第幾第幾房,什么什么殿的背依危巖,門臨絕澗的二三層樓的建筑物,也有開店的,也有供香客住宿的,閭閻撲地,屋棟連云,數(shù)目總約有百家內外。現(xiàn)在這些住屋卻都空著,寂寂不見一人,但據(jù)陪我們上山的轎夫們說,則這百數(shù)家人家,當香市盛日還不夠供一半香客們的住宿。秋收完后,四方趕來參拜的善男信女的熱心,真可驚嘆,真可佩服,也無怪從前的專制皇帝,要假神道來設教了。
齊云山正殿境內的山峰,總括一句,是奇特偉大。我們自山腳,走至太素宮,已有七八里路的高了,然而突出在太素宮上的諸峰,絕壁千丈,仰起頭來看看,似乎還有五六里路的高度,到此地來一看才知道《安徽通志》上所說的“層巒刺天,云煙萬狀”等語句,決不是文人夸大之辭。去年我曾到過浙東的方巖,那時候見了壽山五峰的天然金字塔的石巖,以為總是天下無雙了,現(xiàn)在又到了這齊云的境內,才覺得方巖附近的石山,還沒有這兒的一半高,而此處山勢的錯綜復雜,更非五峰之羅列在一排者可比。
太素宮,是明嘉靖年間敕建的道觀,已在前面說起過了,中供玄天上帝,廟貌雄麗,誠如《徐霞客游記》上之所說;但尤其使我們詫異的,是這道觀內的鐘鼎香爐,銅器石器之類,都還是明朝萬歷崇禎的舊物,絲毫也沒有損壞。不過那一尊所謂百鳥銜泥所成之宋代玄帝像,現(xiàn)在卻顏色鮮艷,不像舊時的黧黑了。推想起來,大約清朝入關,這一塊地方,總還沒有糜爛,洪楊兵亂,此地總也保全了無疑。凡此種種,都是使老百姓不得不確信齊云圣帝的靈異的證據(jù),因而民間的傳說,也連枝帶葉地簇生了出來。傳說中的最普遍的一段,是關于明剛峰先生海忠介公的。
海瑞因聞齊云山圣帝之靈,來此進香,然而走了半日卻走不上山;后經(jīng)道士點破,以為圣帝菩薩在嫌海公腳上的皮靴是葷的,所以如此,忠介公不得已,只能將革履脫去。及上至正殿,海公看見了殿右的皮制大鼓,就題詩反問,鼓忽自破。從此后,圣帝菩薩命王靈官密隨海公,伺有過失,即擊殺之。王靈官暗伺三年,及見海公在荒郊無人處,私食一地上之瓜,而系錢數(shù)十文于瓜藤之上,便回去復命,以為對這一位慎獨不欺的剛峰先生,終是無隙可乘的。
這一段傳說,當然是無稽之談,不過在徽州一帶流行的另外一個關于唐越國公汪華的靈驗傳說,卻是可以當作這附近當清兵入關時并未受糜爛的證據(jù)的,順便在此地重述一道,或者也可以供研究史實者的參考。
順治丙戌,清兵破徽州,總督張?zhí)斓搲粢娨患t面長髯者前來告誡;曰“毋傷我百姓!”夢覺,以為關公在顯靈。及至汪王廟見了汪王神像,與夢中所見者酷似,張?zhí)斓撌即篌@異,于是乎徽州一帶的人民,就得保全了。
吳王汪華,當隋季的亂世,能保境安民,宜、杭、睦、婺、饒的五州,卒賴以平安者十余年,至唐武德四年甲子月降唐,仍為歙州刺史,他的關懷民命,造福桑梓的功德,與錢武肅王原可以后先媲美于東南,或者神靈不泯,突然會向嗜殺的軍閥顯一顯圣,也說不定。這傳說的第二幕,并且還說順治己亥,當唐士奇之亂時,汪王亦曾同樣的有過靈異。不過玄天上帝,曾對海瑞顯那些不必要的靈,且又度量狹小,會因破了一鼓而謀報復,卻是說不過去了。這些傳說,原只好“姑妄言之,姑妄聽之”而已,何況海瑞的有沒有到過齊云,還是一個問題哩!此外則白岳齊云的對于求子,特別有靈的故事,也值得一提。所以明李日華有很風雅的自浙江來禮白岳之記,而袁中郎有只求幾個年青美貌而不育之妾一禱。
站在太素宮正門外的牌坊底下,向北展望過去,在有一個亭,一個香爐,并有一條鐵鏈系著使人可作攀援之助的香爐峰后,遠遠看得出一排高低起伏,狀如海浪似的青山。山峰中間的一個,頭有點兒略向東歪的,據(jù)說是黃山的最高峰。我們此來目的是為了想去黃山,但因天寒雪尚未消,同來者也都已游倦之故,黃山的能不能去,早成了問題,因而不知不覺,我就在齊云巖下,遙對著這百余里外的歪頭山,竟發(fā)了大半天的呆。等到順輦路峰向西走去的三位同游者,大聲狂叫著說“這兒西面的風景還要好哩!快來,快來!”的時候,我的游黃山的夢也被驚醒了,急忙趕上去一看,果然覺得西面的層巖絕壁,還要高,還要復雜。并且太陽也已經(jīng)斜到了離西面各山峰不過幾尺的地步,我們今天還非得趕回休寧,趕回屯溪去宿不可,黃山當然是不必提起,就是這齊云之西的三姑、五老、獨聳、天柱諸峰,以及西天門外的九井橋巖,傅巖諸勝景,也只得割愛了,一邊跑,一邊我只在恨今天的太陽落去得太快。
沿壁向西,又曲折回旋地走了二里多路,重看了些沖天的石壁,同珍珠簾上的樣子一樣的危巖,摩崖的大字,以及正德、嘉靖、萬歷、崇禎的石碣和碑文。到了一處路徑有點兒略往下降的地方,大家就立定了腳,因為再走過去,風景一定還要好,結果就要弄得大家非在這荒山里過夜不可。走了半天,我們對于這齊云的仙境,大約總只走盡了五分之二三的地方。雖則兩只腳已經(jīng)是走得很酸痛,肚子里也已經(jīng)是咕咕地叫餓,但到了下山的路上,坐入轎子去的時候,大家卻不約而同的喊了出來說:“今天的一天總算是值得得很!看了齊云,游了白岳,就是黃山不去,也可以向人說說的了。”
轎子回到休寧,總約莫是將近二更,汽車把我們在屯溪站卸下來的時候,連市上的燈火都將熄盡快了,這一次西游的這一個末日,我們總算有益地利用到了百分之百。
一九三四年四月廿九日
兩浙漫游后記
兩三年來,因為病廢的結果,既不能出去做一點事情,又不敢隱遁發(fā)一點議論,所以只好閑居為不善,讀些最無聊的小說詩文,以娛旦夕。然而蟄居久了,當然也想動一動;不過失業(yè)到如今將近十年,連幾個酒錢也難辦了,不得已只好利用雙腳,去爬山涉水,聊以寄嘯傲于虛空。而機會湊巧,去年今年,卻連接來了幾次公家的招待,舟車是不要錢的,膳宿也不要錢的,只教有一個身體,幾日健康,就可以安然的去游山而玩水。兩年之中,浙東浙西的山水,雖然還不能遍歷,但在浙江,也差不多是走到了十分之六七了。
隨時隨地,記下來的雜感漫錄,已于今年夏天,收集起來,出了一冊《屐痕處處》的游記總集;現(xiàn)在逼近歲暮,大約足跡總不會再印上近處的山巔水畔去了吧,我想在這里作一個兩浙山水的總括感想。
統(tǒng)觀兩浙的山,當以自黃山西來的昱嶺山脈莫干山脈天目山脈為主峰;這一帶浙西之山,名目雖異,實際卻是一樣的系統(tǒng)。山都是沙石巖,間或有石灰?guī)r花崗巖等,可是成分不多,不能據(jù)以為斷。浙東山脈,當以括蒼天臺為中心,會稽山脈,卑卑不足道;南則雁蕩山脈,西接楓嶺仙霞武夷,自成一區(qū)。若金華山脈,突起浙江中部,自東陽大盆山而來,本可成為主峰,然細察地勢,南接天臺,西連馬金嶺之余支,仍可視為天臺山與黃山余支野合而生之子。至于四明象山的一帶呢,地處海濱,出海年月較遲,謂為天臺的余波,固無不可;究竟山低似阜,不足稱山,所以從浙江全體看來,這一脈似仍應視作會稽與天臺的側室,不能獨樹一幟的。
當今年夏天,帶了小兒在東海上勞山下閑步的時候,我們大人中間,往往愛談起風景的兩字。今年剛長到了七歲的小孩,后來問我,什么叫作風景;我一時幾乎被他難到了,因抽象的名詞,要具體地來說明,實在可不容易。結果,我只說明了山和水都有的地方,而又很好玩的時候,就叫作風景好。這說明雖然只是騙騙小孩的一時的造作,但實際要講到風景,除了山水之外,恐怕也沒有什么其他的天然成分必須要參合進去。浙江山雖則不多,但也不少;而濱海之區(qū),如雁蕩的一帶,秀麗處也盡可以抵得過桂林。況且兩山之間必有水,既有了山,又與海近,水自然是不會得沒有。因而我就想起了古人所說的智者與仁者,以及樂山與樂水之分。山和水本來是一樣可愛的大自然,但稍稍有一點奢望的人,總想把山水的總績,平均地同時來享受,魚與熊掌,若得兼有,豈不是智仁之極致?照此標準來說,我在浙江,還想取富春江的山水為壓卷。天臺只有高山,沒有大水;雁蕩雖在海濱,然其奇在巖在石,那些黑白云母片麻巖的形狀,實在奇不過,至于水,卻也不見得豐富;大龍湫、西石梁、梅雨潭等瀑布,未始不是偉觀,可是比起橫流曲折的富春江來,趣味總覺得要差些,就是失在單調。
天目山以山來論,原系浙江的主脈,但講風景的變化,卻又趕不上富春山的明媚了。四明龍盤虎踞,大約是王氣所鐘之地;但因為風水太好,我的這一雙賤腳,每每怕向金鰲背上去踐踏,所以直到如今,對雪竇的幽深,天童育王的秀逸,還不敢輕易去褻瀆。
金華的北山,永康的方巖,雄奇是雄奇的,偉大也相當?shù)膫ゴ螅蚁氡绕瘘S山白岳來,一定要差得多。黃山我未曾領略,但黃山的前衛(wèi)白岳齊云,卻匆匆看過了,只太素宮前的一角就覺得比方巖要復雜得多。總之這些山,說偉大,還覺得有點兒不足,說秀麗卻根本說不上。
秋天去旅行天臺雁蕩,預定的計劃,是由山陰,出剡溪上天臺,下永嘉;然后遵甌江而西進,過青田、麗水、縉云,從永康到蘭溪,再坐船順流而東下的。但一則因公路的橋梁未成,再則因戰(zhàn)后的地方未靖,我們只望了一望永嘉東北的山水,就從原路跑回來了。最覺得可惜的,是謝靈運所詠的真正永嘉山水(在青田),就是“雙峰對峙,壁立大溪之上,狀似石門”的那條石門瀑布,還沒有看到。同游雁蕩的一位德國朋友,告訴我說,在青田縣屬黃壇之北,南田之南,東西夾于泗溪浯溪之間,當蒲斜嶺的近邊,有一個大瀑布在,他打算去探一趟險,我想這位德國朋友所說的瀑布,一定是把地址弄錯了的石門洞的瀑布無疑。光緒的《青田縣志》里記這石門洞說:“石門山,縣西七十里,道書為石門洞天。臨大溪,兩峰壁立,高數(shù)百丈,對峙如門。深入為洞,可容數(shù)千人,六月生寒。飛瀑千仞,中斷,(《方輿勝覽》作:飛瀑直瀉至天壁,凡三百尺,自天壁飛瀉至下潭,凡四百尺。)滃蒙作雨狀,隨風飄灑里許;近視如煙云散聚,有氣無質,冬夏不竭;積瀑回激,為潭深數(shù)十丈。”
其次,所可惜的,是沒有到縉云的仙都山;據(jù)說這山高有六百丈,周三百里,在縣東二十三里,道書稱祈仙第二十九洞天。上有獨峰,亦名玉柱峰,峰頂有湖,生白蓮,就是鼎湖,這仙都峰,可以用了船,倒溯九曲溪而上去游;從前人的游記看來,似乎仙都峰下處處是石壁,曲曲是清溪,形狀應似紹興之東湖吼山,而規(guī)模絕大,形勢絕偉,非有六七日工夫,是游不遍的。
浙東西的山水,約略看了下來,回到了家里,仔細加以分析與回思,覺得龔定庵的“踏破中原窺兩戒,無雙畢竟是家山”的兩句詩,仿佛是為我而做的。因為我的“家山”,是在富春江上,和杭州的盆景似的湖山,相差還遠得很。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
原載一九三五年一月五日《太白》半月刊第一卷第八期
里西湖的一角落
記得是在六七年——也許是十幾年了——的前頭,當時映霞的外祖父王二南先生還沒有去世,我于那一年的秋天,又從上海到了杭州,寄住在里湖一區(qū)僧寺的臨水的西樓;目的是想去整理一些舊稿,出幾部書。
秋后的西湖,自中秋節(jié)起,到十月朝的前后,有時候也竟可以一直延長到陰歷十一月的初頭,我以為世界上更沒有一處比西湖再美麗,再沉靜,再可愛的地方。
天氣漸漸涼了,可是還不至于感到寒冷,蚊蠅自然也減少了數(shù)目。環(huán)抱在湖西一帶的青山,木葉稍稍染一點黃色,看過去仿佛是嫩草的初生。夏季的雨期過后,秋天百日,大抵是晴天多,雨天少。萬里的長空,一碧到底,早晨也許在東方有幾縷朝霞,晚上在四周或許上一圈紅暈,但是皎潔的日中,與深沉的半夜,總是青天渾同碧海,教人舉頭越看越感到幽深。這中間若再添上幾聲絡緯的微吟和蟋蟀的低唱,以及山間報時刻的雞鳴與湖中代步行的棹響,那湖上的清秋靜境,就可以使你感味到點滴都無余滓的地步。“秋天好,最好在西湖……”我若要唱一闋小令的話,開口就得念這么的兩句。西湖的秋日真是一段多么發(fā)人深省,迷人骨的時季呀!(寫到了此地,我同時也在流滴著口涎。)
是在這一種淡蕩的湖月林風里,那一年的秋后,我就在里湖僧寺的那一間臨水西樓上睡覺,抽煙,喝酒,讀書,拿筆寫文章。有時候自然也到山前山后去走走路,里湖外湖去搖搖船,可是白天晚上,總是在樓頭坐著的時候多,在路上水上的時候少,為的是想趕著這個秋天,把全集的末一二冊稿子,全部整理出來。
但是預定的工作,剛做了一半的時候,有一天午后二南先生卻坐了洋車,從城里出來訪我了。上樓坐定之后,他開口微笑著說:“好詩!好詩!”原來前幾天我寄給城里住著的一位朋友的短札,被他老先生看見了;短札上寫的,是東倒西歪的這么的幾行小字:“逋鼠禪房日閉關,夜窗燈火照孤山,此間事不為人道,君但能來與往還。”被他老先生一稱贊,我就也忘記了本來的面目,馬上就叫廚子們熱酒,煮魚,摘菜做點心。兩人喝著酒,高談著詩,先從西泠十子談起,波及了《杭郡詩輯》,《兩浙軒》的正錄續(xù)錄,又轉到揚州八怪,明末諸賢的時候,他老先生才忽然想起,從袋里拿出了一張信來說:
“這是北翔昨天從哈爾濱寄來的信,要我為他去拓三十張楊云友的墓碣來,你既住近在這里,就請你去代辦一辦。我今天的來此,目的就為了這件事情。”
從這一天起,我的編書的工作就被打斷了。重新纏繞著我,使我時時刻刻,老發(fā)生著幻想的,就是楊云友的那一個小小的墳亭。亭是在葛嶺的山腳,正當上山路口東面的一堆荒草中間的。四面的空地,已經(jīng)被豪家侵占得尺寸無余了,而這一個小小的破爛亭子,還幸而未被拆毀。我當老先生走后的第二天帶了拓碑的工匠,上這一條路去尋覓的時候,身上先鉤惹了一身的草子與帶刺的荊棘。到得亭下,將荒草割了一割,為探尋那一方墓碣又費了許多工夫。直到最后,掃去了墳周圍的幾堆垃圾牛溲,捏緊鼻頭,繞到了墳的后面,跪下去一摸一看,才發(fā)見了那一方以青石刻成的張北翔所寫的明女士楊云友的碑銘。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打斜了,從山頂上又吹下了一天西北風來。我跪伏在污臭的爛泥地上,從頭將這墓碣讀了一遍,覺得立不起身來了;一種無名的傷感,直從丹田涌起,沖到了心,沖上了頭。等那位工匠走近身邊,叫了我?guī)茁暡粦沽巳淼臍饬Γ瑢⑽曳銎鸬臅r候,他看了我一面,也突然間駭了一大跳。因為我的青黃的面上,流滿了一臉的眼淚,眼色也似乎是滿帶了邪氣。他以為我白日里著了鬼迷了,不問皂白,就將我背貼背的背到了石牌坊的道上,叫集了許多住在近邊的鄉(xiāng)人,抬送我到了寺里。
過了幾天,他把三十張碑碣拓好送來了;進寺門之后,在樓下我就聽見他在輕輕的問小和尚說;
“樓上的那位先生,以后該沒有發(fā)瘋吧!”
小和尚罵了他幾聲“胡說!”就跑上樓來問我要不要會他一面,我搖了搖頭只給了他些過分的工錢。
這一個秋天,雖則為了這一件事情而打斷了我的預定的工作,但在第二年春天出版的我的一冊薄薄的集子里,竟添上了一篇叫作《十三夜》的小說。小說雖則不長,由別人看起來,或許也不見得有什么好處,但在我自己,卻總因為它是一個難產的孩子,所以格外的覺得愛惜。
過了幾年,是杭州大旱的那一年,夏天挈妻帶子,我在青島、北戴河各處避了兩個月暑,回來路過北平,偶爾又在東安市場的劇園里看了一次荀慧生扮演的《楊云友三嫁董其昌》的戲。荀慧生的扮相并不壞,唱做更是恰到好處,當眾揮毫的幾筆淡墨山水,也很可觀,不過不曉得為什么,我卻覺得楊云友總不是那一副相貌。
又是幾年過去了,一九三六年的春天,忽而發(fā)了醉興,跑上了福州。福州的西城角上,也有一個西湖。每當夏天的午后,或冬日的侵晨,有時候因為沒地方走,老跑到這小西湖的邊上去散步。一邊走著,一邊也愛念著“天下西湖三十六,就中最好是杭州”的兩句成語,以慰鄉(xiāng)思。翻翻福州的《西湖志》,才曉得宛在堂的東面,斜坡草地的西北方,舊有一座強小姐的古墓,是很著靈異的。強小姐的出身世系,我也莫名其妙,但是宋朝有一位姓強的余杭人,曾經(jīng)著過許多很好的詩詞,我仿佛還有點兒記得。這一個強小姐墓,當然是清朝的墓,而福州土著的人,或者也許有姓強的,但當我走過西湖,走過這強小姐的墓時,卻總要想起“錢塘蘇小是鄉(xiāng)親”的一句詩,想起里湖一角落里那一座楊云友的墳亭;這僅僅是聯(lián)想作用的反射么,或者是骸骨迷戀者的一種瘋狂的癥候?我可說不出來。
一九三七年三月四日在福州
西 游 日 錄
一九三四年(甲戌),三月二十八日(舊二月十四)星期三,大雨,寒冷如殘冬。
晨四時,亂夢為雨聲催醒,不復成寐;起來讀歙縣黃秋宜少尉《黃山紀游》一卷,系前申報館仿宋聚珍版之鉛印本,為《屑玉叢談》二集中之一種。這游記,共二十五頁,記自咸豐九年己未八月二十八日從潭渡出發(fā)去黃山,至同年九月十一日重返潭渡間事。文筆雖不甚美,但黃山的偉大,與夫攀涉之不易,及日出,云升,松虬,石壁,山洞,絕澗,飛瀑,溫泉諸奇景,大抵記載詳盡。若去黃山,亦可作導游錄看,故而收在行篋中。
昨日得上海信,知此次同去黃山游者,還有四五位朋友,膳宿旅費,由建設廳負擔,沿路陪伴者,由公路局派往,奉憲游山,雖難免不貽——山靈忽地開言道:“小的青山見老爺!”——之譏,然而路遠山深,像我等不要之人無產之眾,要想作一度壯游,也頗非易事。更何況腳力不健,體力不佳,無徐霞客之膽量,無阮步兵之猖狂,若語堂、光旦等輩,則尤非借一點官力不行了。
午后四時,大雨中,忽來了一張建設廳的請?zhí)颓镌⒃鲐拧⒄Z堂等到杭,現(xiàn)住西湖飯店的短簡。冒雨前去,在西湖飯店樓下先見了一群文縐縐的同時出發(fā)之游覽者及許多熟人;全、葉、潘、林,卻雅興勃發(fā),已上西泠印社,去賞玩山色空濛的淡妝西子了。佇候片時,和這個那個談談天氣與舊游之地,約莫到了五點,四位金剛,方才返寓。亂說了一陣,并無原因地哄笑了幾次,我們就決定先去喫私菜,然后再去陪官宴,吃私菜處,是寰宇馳名的王飯兒,官宴在湖濱中行別業(yè)的大廳上。
私菜喫完,趕至湖濱,中行別業(yè)的大廳上,燈燭輝煌,擺滿了五六桌熱氣蒸騰的菜。在全堂哄笑大嚼的亂噪聲中,又決定四十余人,分五路出發(fā);一路去南京蕪湖,一路去天臺雁蕩,一路去紹興寧波,一路去杭江沿線,一路去徽州,直至黃山。語堂、增嘏、光旦、秋原,《申報》館的徐天章與《時事新報》館的吳寶基兩先生,以及小子,是去黃山者,同去的為公路局的總稽查金篯甫先生。
游臨安縣玲瓏山及錢王墓
三月二十九日,星期四,晴。
昨晚雨中夾雪,喝得醉醺醺回來的路上,心里頗有點兒猶豫;私下在打算,若明天雨雪不止者,則一定臨發(fā)脫逃,做一次旅行隊里的renegade,好在不是被招募去的新兵,罪名總沒有的。今天五六點鐘,探頭向窗帷缺處一望,天色竟青蒼蒼的晴了,不得已只好打著呵欠,連忙起來梳洗更衣,料理行篋,趕到湖濱,正及八點,一群奉憲游山者,早已手忙腳亂,立在馬路邊上候車子來被搬去了。我們的車子,出武林門,過保俶塔,向秦亭山腳朝西駛去的時候,太陽還剛才射到了老和山的那一座黃色的墻頭。
宿雨初晴,公路明潔,兩旁人行道上,頭戴著銀花,手提著香籃的許多鄉(xiāng)下的善男信女,一個個都笑嘻嘻的在塵灰里對我們呆看,于是乎就有了我們這一批游山老爺?shù)淖h論。
“中國的老百姓真可愛呀!”是語堂的感嘆。
“春秋二季是香市,是她們的唯一的娛樂。也可以借此去游山玩水,也可以借此去散發(fā)性欲,pilgrimage之為用,真大矣哉!”是精神分析學者光旦的解釋。
“她們一次燒香,實在也真不容易。恐怕現(xiàn)在在實行的這計劃,說不定是去年年底下就定下了,私私地在積些錢下來。直到如今,幾個月中間果然也沒有什么特別事故發(fā)生,她們一面感謝著菩薩的靈佑,一面就這么的不遠千里而步行著來燒香了。”這又是語堂的dichtung。
增嘏、秋原大約是坐在前面的頭等座位里,故而沒有參加入車中的議論。一路上的談話,若要這樣的筆錄下來,起碼有兩三部的分量,然而時非中世,我亦非英文文學之祖,姑從割愛,等到另有機會時再寫也還不遲。
車到臨安之先,在一處山腰水畔,看見了幾家竹籬茅舍的人家,山前山后,茶葉一段段的在太陽光里吐氣。門前桃樹一株,開得熱鬧如云,比之所羅門的榮華,當然只有過之。騷——這字音雖不雅,但義卻含兩面——興一動,我就在日記簿上寫下了兩行曲蟺似的字:
泥壁茅篷四五家,山茶初茁兩三芽,
天晴男女忙農去,閑殺門前一樹花。
這一種鄉(xiāng)村春日的自在風光,一路上不知見了多少。可惜沒有史梧岡那么的散記筆法,能替他們傳神寫照,點畫出來,以饗終年不出都市的許多大布爾先生。
臨安縣在余杭之西,去杭州約百余里,是錢武肅王的故里;至今武肅王墓對面的那支大功山上,還有一座紀念錢氏的功臣塔建立在那里。依路局規(guī)定的路線,則西來第一處登山,當在臨安縣西十里地的玲瓏山。午前十點左右,車到了臨安站,先教站中預備午飯,我們就又開車,到玲瓏站下來步行。在田塍路上,溪水邊頭,約莫走了兩三里地的軟泥松路,才到了玲瓏山口。
玲瓏山的得名,依縣志所載,則因它“兩峰屹峙,盤空而上,故曰玲瓏”。實在則這山的妙處,是在有石有泉,而又有蘇、黃、佛印的游蹤,與夫禪妓琴操的一墓。你試想想,既有山,復有水,又有美人,又有名士,在這里中國的勝景的條件,豈不是樣樣齊備了么?玲瓏山的所以比徑山、九仙山更出名,更有人來玩的原因,我想總也不外乎此。還有一件,此山離縣治不遠,登山亦無不便,而歷代的臨安仕宦鄉(xiāng)紳,又樂為此經(jīng)營點綴,所以臨安雖只一瘦瘠的小縣,而此山的規(guī)模氣概,也可以與通都大邑的名山相并。地之傳與不傳,原也有幸不幸的氣數(shù)存在其間。
入山行一二里,地勢漸高。山徑曲折,系沿著兩峰之間的一條溪泉而上。一邊是清溪,一邊是絕壁。壁巖峻處,半山間有“玲瓏勝境”的四大字刻在那里。再上是東坡的“醉眠石”、“九折巖”。三休亭的遺址,大約也在這半山之中。壁上的摩崖石刻,不計其數(shù)。可惜這山都是沙石巖,風化得厲害,石刻的大半,都已經(jīng)辨認不清了。最妙的是蘇東坡的那塊“醉眠石”,在山溪的西旁,石壁下的路東,長長的一塊方石,橫躺下去,也盡可以容得一人的身長,真像是一張石做的沙發(fā)。東坡的究竟有沒有在此石上醉眠過,且不去管它,但石上的三字,與離此石不遠的巖壁上的“九折巖”三字,以及“何年僵立兩蒼龍”的那一首律詩,相傳都是東坡的手筆;我非考古金石家,私自想想這些古跡還是貌虎認它作真的好,假冒風雅比之燒琴煮鶴,究竟要有趣一點。還有“醉眠石”的東首,也有一塊山石,橫立溪旁,上鐫“琴聲”兩篆字,想系因流水淙淙有琴韻,與“琴操墓”就在上面的雙關佳作,因為不忍埋沒這作者的苦心,故而在此提起一句。
沿溪摸壁,再上五六十步,過合澗泉,至山頂下平坦處,有一路南繞出西面一枝峰下。順道南去,到一處突出平坦之區(qū),大約是收春亭的舊址。坐此處而南望,遠近的山峰田野,盡在指顧之間,平地一方,可容三四百人。平地北面,當山峰削落處,還留剩一石龕,下覆古石刻像三尊,相傳為東坡、佛印、山谷三人遺像,明褚棟所說的因夢得像,因像建碑的處所,大約也就在這里,而明黃鼎象所記的剩借亭的遺址,總也是在這一塊地方了,俗以此地為三休亭,更訛為三賢祠,皆系誤會者無疑。
在石龕下眺望了半天,仍遵原路向北向東,過一處菜地里的碑亭,就到了玲瓏山寺里去休息。小坐一會,喝了一碗茶,更隨老僧出至東面峰頭,過鐘樓后,便到了琴操的墓下。一抔荒土,一塊粗碑,上面只刻著“琴操墓”的三個大字,翻閱新舊《臨安縣志》,都不見琴操的事跡,但云墓在寺東而已,只有馮夢禎的《琴操墓》詩一首:
弦索無聲濕露華,白云深處冷袈裟,
三泉金骨知何地,一夜西風掃落花。
抄在這里,聊以遮遮《臨安縣志》編者之羞。
同游者潘光旦氏,是馮小青的研求者,林語堂氏是《桃花扇》里的李香君的熱愛狂者,大家到了琴操墓下,就齊動公憤,說《臨安縣志》編者的毫無見識。語堂且更捏了一本《野叟曝言》,慷慨陳詞地說:
“光旦,你去修馮小青的墓吧,我立意要去修李香君的墳,這琴操的墓,只好讓你們來修了。”
說到后來,眼睛就盯住了我們,所謂你們者,是在指我們的意思。因這一段廢話,我倒又寫下了四句狗屁。
山既玲瓏水亦清,東坡曾此訪云英,
如何八卷《臨安志》,不記琴操一段情。
東坡到臨安來訪琴操事,曾見于菜地里的那一塊碑文之上,而毛子晉編的《東坡筆記》里(梁廷柟編之《東坡事類》中所記亦同),也有一段記琴操的事情說:
蘇子瞻守杭日,有妓名琴操,頗通佛書,解言辭,子瞻喜之。一日游西湖,戲語琴操曰:“我作長老,汝試參禪!”琴操敬諾。子瞻問曰:“何謂湖中景?”對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何謂景中人?”對曰:“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何謂人中意?”對曰:“隨他楊學士,憋殺鮑參軍。”“如此究竟何如?”琴操不答,子瞻拍案曰:“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琴操言下大悟,遂削發(fā)為尼。
這一段有名的東坡軼事,若不是當時好奇者之偽造,則關于琴操,合之前錄的馮詩,當有兩個假設好定,即一,琴操或系臨安人,二,琴操為尼,或在臨安的這玲瓏山附近的庵中。
我們這一群色情狂者還在琴操墓前爭論得好久,才下山來。再在玲瓏站上車,東駛回去,上臨安去吃完午飯,已經(jīng)將近二點鐘了;飯后并且還上縣城東首的安國山(俗稱太廟山)下,去瞻仰了一回錢武肅王的陵墓。
武肅王的豐功偉烈,載在史冊;除吳越備史之外,就是新舊《臨安縣志》、《杭州府志》等,記錢氏功業(yè)因緣的文字,也要占去大半;我在此地本可以不必再寫,但有二三瑣事,系出自我之猜度者,順便記它一記,或者也可以供一般研究史實者的考訂。
錢武肅王出身市井,性格嚴刻,自不待言,故唐僧貫休呈詩,有“一劍霜寒十四州”之句。及其衣錦還鄉(xiāng),大宴父老時,卻又高歌著“斗牛無孛兮民無欺”等語;酒酣耳熱,王又自唱吳歌娛父老曰:“汝輩見儂的歡喜,吳人與我別是一般滋味,子長在我心子里。”則他的橫征暴斂,專制刻毒,大旨也還為的是百姓,并無將公帑存入私囊去的傾向。到了他的末代忠懿王錢宏俶,還能薄取于民,使民墾荒田,勿收其稅,或請科賦者,杖之國門,也難怪得浙江民眾要懷念及他,造保俶塔以資紀念了。還有一件事實,武肅王妃,每歲春必歸臨安,王遺妃書曰,“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吳人至用其語為歌。我意此書,必系王之書記新城羅隱秀才的手筆,因為語氣溫文,的是詩人出口語也。
自錢王墓下回來,又坐車至藻溪。換坐轎子,向北行四十里而至西天目。因天已晚了,就在西天目山下的禪源寺內宿。
游 西 天 目
三月三十日,星期五,陰晴。
西天目山,屬于潛縣。昨天在地名藻溪的那個小站下車,坐轎向北行三四十里,中途曾過一教口嶺,高峻可一二十丈。過教口嶺后,四面的樣子就不同了。嶺外是小山荒田的世界,落寞不堪;嶺內向北,天目高高,就在面前,路旁流水清滄,自然是天目山南麓流下來的雙清溪澗,或合或離,時與路會,村落很多,田也肥潤,橋梁路亭之多,更不必說了。經(jīng)過白鶴溪上的白鶴橋,月亮橋后,路只在一段一段的斜高上去。入大有村后,已上山路,天色陰陰,樹林暗密,一到山門,在這夜陰與樹影互競的黑暗網(wǎng)里,遠遠聽到了幾聲鐘鼓梵唱的催眠暗示,一種畏怖,寂滅,皈依,出世的感覺,忽如雷電似的向腦門里襲來。宗教的神秘作用,奇跡的可能性,我們在這里便領略了一個飽滿,一半原系時間已垂暮的關系,一半我想也因一天游旅倦了,筋骨氣分,都已有點酥懈了的緣故。
西天目的開山始祖,是元嘉熙年生下來的吳江人高峰禪師。修行坐道處,為西峰之獅子巖頭,到現(xiàn)在西天目還有一處名死關的修道處,就系高峰禪師當時榜門之號。禪師的骨塔,現(xiàn)在獅子峰下的獅子口里。自元歷明,西天目的道場廟宇,全系建筑在半山的,這獅子峰附近一帶的所謂獅子正宗禪寺者是。元以前,西天目山名不確見于經(jīng)傳,東坡行縣,也不曾到此,謝太傅游山,屐痕也不曾印及。元明兩代,寺屢廢屢興,直至清康熙年間,玉林國師始在現(xiàn)在的禪源寺基建高峰道場,實即元洪喬祖施田而建之雙清莊遺址。
在陰森森的夜色里,轎子到了山門,下轎來一看,只看見一座規(guī)模浩大的八字黃墻,墻內墻外,木架橫斜,這天目靈山的山門似正在動工修理。入門走一二里,地高一段,進天王殿;再高一段,入韋馱寶殿;又高一段,是有一塊“行道”的匾額掛在那里的法堂。從此一段一段,高而再高,過大雄寶殿,穿方丈居室,曲折旋繞,凡走了十幾分鐘,才到了東面那間五開間的樓廳上名來青室的客堂里。窗明幾凈,燈亮房深,陳設器具,卻像是上海灘上的頭號旅館,只少了幾盞電燈,和賣唱賣身的幾個優(yōu)婆夷耳。
正是舊歷的二月半晚上,一餐很舒適的素菜夜飯吃后,云破月來,回廊上看得出寺前寺后的許多青峰黑影,及一條怪石很多的曲折的山溪。溪聲鏗鏘,月色模糊,剛讀完了第二十八回《野叟曝言》的語堂大師,含著雪茄,上回廊去背手一望,回到爐邊,就大叫了起來說:
“這真是絕好的Dichtung!”
可惜山腰雪滿,外面的空氣尖冷,我們對了這一個清虛夜境,只能割愛;吃了些從天王殿的攤販處買來的花生米和具有異味的土老酒后,幾個Dichter也只好抱著委屈各自上床去做夢了。
侵晨七點,詩人們的夢就為山鳥的清唱所打破,大家起來梳洗早餐后,便預備著坐轎上山去游山。語堂受了一點寒,不愿行動,只想在禪源寺的僧榻上臥讀《野叟曝言》,所以不去。
山路崎嶇陡削,本是意計中事;但這西天目山的路,實在也太逼側了;因為一面是千回百折的清溪,一面是奇巖矗立的石壁,兩邊都開鑿不出路來,故而這條由細石巨巖疊成的羊腸曲徑,只能從樹梢頭繞,山嘴里穿。我們覺得坐在轎子里,有三條性命的危險,所以硬叫轎夫放下轎來,還是學著詩人的行徑,緩步微吟,慢慢兒的踏上山去。不過這微吟,到后來終于變了急喘,說出來倒有點兒不好意思。
扶壁沿溪提腳彎腰的上去,過五里亭、七里亭。山爬得愈高,樹來得更密更大,巖也顯得愈高愈奇,而氣候尤變得十分的冷。西天目山產得最多的柳杉樹的干上針葉上,還留有著點點的積雪,巖石上盡是些水晶樣的冰條。尤其是獅子峰下,將到獅子口高峰禪師塔院快的路上,有一塊倒覆的大巖石,橫廣約有二三十丈,在這巖上倒掛在那里的一排冰柱,真是天下的奇觀。
到了獅子口去休息了數(shù)刻鐘,從那茅篷的小窗里向南望了一下,我們方才有了爬山的自信。這獅子口雖則還在半山,到西天目的絕頂“天下奇觀”的天柱峰頭,雖則還有十幾里路,但從獅子口向南一望,已經(jīng)是縹緲凌空,巨巖小阜,煙樹,云溪,都在腳下;翠微巖華石峰旭日峰下的那一座禪源大禪寺,只像是畫里的幾點小小的山齋,不知不覺,我們早已經(jīng)置身在千丈來高的地域了。山茶清釅,山氣冱寒,山僧的談吐,更加是幽閑別致,到了這獅子口里,展拜展拜高峰禪師的墳墓,翻閱翻閱西天目祖山志上的形勝與藝文,這里那里的指點指點,與志上的全圖對證對證,我們都已經(jīng)有點兒樂而忘返,想學學這天目山傳說中最古的那位昭明太子的父親,預備著把身體舍給了空門。
說起了昭明太子,我卻把這天目山中最古的傳說忘了,現(xiàn)在正好在這里補敘一下。原來天目山的得名,照萬歷《臨安縣舊志》之所說,是在“縣西北五十里。即浮玉山,大藏經(jīng)謂為宇內三十四洞天,名太微元蓋之天”。《太平寰宇記》曰:“水緣山曲折,東西巨源若兩目,故曰天目。西目屬于潛,東目屬臨安。梁昭明太子,以葬母丁貴嬪,被宮監(jiān)鮑邈之譖,不能自明,遂慚憤不見帝(武帝),來臨安東天目山禪修,取漢及六朝文字遴之,為《文選》二十卷,取《金剛經(jīng)》,分為三十二節(jié),心血以枯,雙目俱瞽。禪師志公,導取石池水洗之,一目明;復于西天目山,取池水以洗之,雙目皆明。不數(shù)年,帝遣人來迎;兵馬候于天目山之麓,因建寺為等慈院。”
這一段傳說,實在是很有詩意的一篇宮闈小說;大約因為它太有詩意了罷,所以《臨安志》、《于潛志》,都詳載此事,借做裝飾。結果弄得東天目有洗眼池、昭明寺、太子殿、分經(jīng)臺,西天目也同樣的有洗眼池、昭明寺、太子殿、分經(jīng)臺。文人活在世上,文章往往不值半分錢,大抵饑餓以死。到了肉化成炭,骨變成灰的時候,卻大家都要來攀龍附鳳,爭奪起來了,這豈真是文學的永久性的效力么?分析起來,我想唯物的原因,總也是不少的。因為文人活著,是一樣的要吃飯穿衣生兒子的,到得死了幾百年之后,則物的供給,當然是可以不要。提一提起某曾住此,某曾到此,活人倒可以吸引游客,占幾文光;和尚道士,更可以借此去募化騙錢,造起莊嚴燦爛的寺觀寶剎來,這若不是唯物的原因又是什么?
從獅子口出來,看了千丈巖、獅子巖,緣山徑向東,過樹底下有一泓水在的洗缽池,更繞過所謂“樹王”的那一棵有十五六抱大的大杉樹,行一二里路,就到了更上一層的開山老殿。這自獅子口至開山殿的山腰上的一段路都平坦,老樹奇石多極,寬平廣大的空基也一塊一塊的不知有多少,前面說過的西天目古代的寺院,一定是在這一帶地方的無疑,開山老殿或者就是獅子正宗禪寺,也說不定。開山殿后軒,掛在那里的一塊徐世昌寫的“大樹堂”大字匾額,想系指“樹王”而說的了。實際上,這兒的大樹很多,也并不能算得唯一的希奇景致,西天目的絕景,卻在離開山老殿不遠,向南突出去的兩支巖鼻上頭。從這兩支巖鼻上看下去的山谷全景,才是西天目的唯一大觀;語堂大師到了西天目,而不到此地來一賞附近的山谷全景,與陡削直立的峭壁奇巖,才叫是天下的大錯,才叫是Dichtung反滅了Wahrheit!
巖鼻的一支,是從開山殿前稍下向南,憑空拖出約有一里地長的獨立奇峰,即和尚們所說的“倒掛蓮花”的那一塊地方。所謂“倒掛蓮花”者,系一簇百丈來高的巖石,凌空直立在那里,看起來像一朵蓮花。這蓮花的背后,更有一條絕壁,約有二百丈高,和蓮花的一瓣相對峙,立在壁下向上看出去,只有一線二三尺寬的天,白茫茫的照在上面。蓮花石旁,離開幾尺的地方,又有一座石臺,上面平坦,建有一個八角的亭子。在這亭子的路東,奇巖一簇,也像是向天的佛手,兀立在深谷的高頭。上這佛手指頭,去向南一展望,則幾百里路內的溪谷、人家、小山、田地,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條一條的谷,一縷一縷的溪,一壟一塢的田,拿一個譬喻來說,極像是一把倒垂的扇子;扇骨就是由西天目分下去的余脈,扇骨中間的白紙,就是介在兩脈之間的溪谷與鄉(xiāng)村,還有畫在這扇子上面的名畫,便是一幅菜花黃桃花紅李花白山色樹木一抹青青的極細巧的工筆畫!
其他的一支巖鼻,就是有一個四面佛亭造在那里的一條絕壁,比“倒掛蓮花”位置稍東一點,與“倒掛蓮花”隔著一個萬丈的深谷,遙遙相對。從四面佛亭向東向南看下去的風景,和在“倒掛蓮花”所見到的略同。不過在這一個巖鼻上,可以向西向下看一看西天目山境內的全山和寺院,這也是一點可取的地方。
從四面佛的巖鼻,走回來再向東略上,到半月池。再東去一里,是龍?zhí)叮ɑ蚍Q龍池),是東關望夫石等地方了,我們因為肚子餓,腳力也有點不繼,所以只到了半月池為止。
在開山殿里吃過午飯,慢慢走下山來,走了三五里路,從山腰里向東一折,居然到了四面佛絕壁下的一塊平地的上面。這地方名東塢坪,禪源寺的始建者玉林(亦作琳)國師的塔院,就在這里,墓碣題為“三十一世玉琳琇法師之塔院”。
由東塢坪再向西向南的下山,到了五里亭,仍上來時的原路;回到昨晚的宿處禪源寺,已經(jīng)是午后四點多鐘了。重遇見了語堂,大家就都夸大幾百倍地說上面風景的怎么好怎么好,不消說在Wahrheit上面又加了許許多多的Dichtung,目的不外乎想使語堂發(fā)生點后悔,這又是人性惡的一個證明。但語堂也是一位大Dichter,那里肯甘心示弱,于是乎他也有了他的迭希通。
晚上當然仍留禪源寺的客房里宿。
在西天目這禪源寺里化去了兩夜和一天,總算也約略的把西天目的面貌看過了。但探勝窮幽,則完全還談不上。不過袁中郎所說的飛泉、奇石、庵宇、云峰、大樹、茶筍的天目六絕,我們也都已經(jīng)嘗到。只因雷雨不作,沒有聽到如嬰啼似的雷聲,卻是一恨。光旦、增嘏輩亦是好勝者流,說:“袁中郎總沒有看到冰柱!”這話倒真也不錯。
西天目禪源寺有田產極多,故而每年收入也不少;檀家的施舍,做水陸的收入,少算算一年中也有十余萬元。全山的茅篷,全寺的二三百僧侶,吃飯穿衣是當然不成問題的。至于寺內的組織,和和尚的性欲問題等,大約是光旦的得意題目,我在此地,只好略去。
游 東 天 目
三月三十一日,星期六,晴而不朗。
晨八時起床,早餐后,坐轎出禪源寺而東去;渡蟠龍橋,涉朱頭陀嶺,過旭日峰而下至一谷,沿溪行,是發(fā)源于泥嶺北坑的東關溪的支流。昨天自“倒掛蓮花”看下來的扇中的一谷,就是這里的嘉德、前鄉(xiāng)等地方,到了此地,我們的一批人馬,已成了扇子畫上的人物了。天目兩山相距約三十余里,自西徂東,經(jīng)六角嶺(俗稱),門嶺等險峻石山,然后到東天目西麓的新溪。東山下有一個昭明庵在,下轎小息,看了一塊古文選樓的匾額,和一座小小的太子塔,再上山,行十里,就可以看得見東天目昭明禪院的鐘樓與分經(jīng)臺。
我們這一次來,系由藻溪下車,先至西天目而倒行上東天目的,若欲先上東天目去,則應在化龍站下車,北行三十里即達。總之,無論先東后西,或先西后東,若欲巡拜這兩座名山,而作浙西之暢游者,那一個兩山之間的大谷,與三條嶺,數(shù)條溪,四五個村莊,必須經(jīng)過。桃李松杉,間雜竹樹;田地方方,流水繞之;三面高山,向南低落,南山隱隱,若臣仆之拱北宸,說到這一個東西兩天目之間的鄉(xiāng)村妙景,倒也著實有點兒可愛。
從昭明庵東上的那一條天目山腳,俗稱老虎尾巴。到五里亭而至一小山之脊。從此一里一亭,盤旋上去,經(jīng)過拼虎石,碎玉坡而至螺螄旋的路側,就看得見東面白龍池下的那個東崖瀑布了。這瀑布懸兩峰之間,老遠看過去,還有數(shù)丈來高,瀑聲隱隱若雷鳴,但可望而不可即,我們因限于日期,不能慢慢的去尋幽探險,所以對于這東崖瀑布,只在路上遙致了一個敬禮。
螺螄旋走完,向一支山角拐過,就到了東天目山門外的西嶺垂虹,實在是一幅畫樣的美景。行人到此,一見了這銀河落九天似的飛瀑,瀑身左右的石壁,以及瀑流平處架在那里的橋亭——名垂虹橋亭——總要大吃一驚,以為在如此高高的高山中,那里會有這樣秀麗、清逸、縹緲的瀑布和建筑的呢?我們這一批難民似的游山者,到了瀑布潭邊,就把饑餓也忘了,疲倦也丟了,文縐縐的詩人模樣做作也脫了;蹲下去,跳過來,竟大家都成了頑皮的小孩,天生的蠻種,完全恢復了本來的面目。等到先到寺里的幾位招呼我們的人出來,叫我們趕快去吃午飯的時候,我們才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那一條就在山門西面的懸崖瀑布。
離瀑布,過垂虹,拾級而登,在大樹夾道的山門內徑上走里把來路,再上一層,轉一個彎,就到了昭明禪院的內殿。我們住的客堂,亦即方丈打坐偃息之房,是在寺的后面東首,系沿崖而筑的一間山樓。山房清潔高敞,紅塵飛不到,云霧有時來,比之西天目,規(guī)模雖略小,然而因處地高,故而清靜緊密,要勝一籌。東天目并且自己還有發(fā)電機,裝有寺內專用的電燈,這一點卻和普陀的那個大旅館似的文昌閣有點相像。方丈德明,年輕貌慧,能經(jīng)營而善交際,我們到后,陪吃飯,陪游山,談吐之間,就顯露出了他的盡可以做得這一區(qū)名山的方丈的才能。
查這昭明禪院的歷史——見《東山志》——當然是因昭明太子而來。梁大同間,僧寶志——即志公——飛錫居之。元末毀,明洪武二十年重建,萬歷初又毀,清康熙年間,臨安黃令倡緣新之。洪楊時,當然又毀滅了。后此的修者不明,若去一看現(xiàn)存的碑記,自然可以明白。寺的規(guī)模,雖然沒有西天目禪源寺那么的宏大,然天王殿、韋馱閣、大雄寶殿、藏經(jīng)閣等,無不應有盡有。可惜藏經(jīng)閣上,并不藏經(jīng),是一座四壁金黃的千佛閣,鄉(xiāng)下人稱百子堂,在寺的西面。此外則僧寮不多,全山的茅篷,仰食于總院者,也只有寥寥的幾個,因以知此寺寺產定不如西天目的富而且廣,不過檀越的施舍,善男信女的捐助,一年中也定有可觀,否則裝電燈,營修造的經(jīng)費,將從何處得來呢?
吃過午飯,我們由方丈陪伴,就大家上了西面高處的分經(jīng)臺。臺荒寺壞,現(xiàn)在只變了一個小小的茅篷。分經(jīng)臺西側,行五十余步,更有一個葛稚川的煉丹池,池上也有茅篷一,修道僧一。到了分經(jīng)臺,大家的游興似乎盡了,但我與金篯甫、吳寶基、徐成章三位先生,更發(fā)了癡性,一定想窮源探底,上一上這東天目的極頂。因為志書上說,西天目高三千五百丈,東天目高三千九百丈,一置身在東天目頂,就可以把浙江半省的山川形勢,看得澈底零清,既然到了這十分之八的分經(jīng)臺上,那又誰肯舍此一簣之功呢!和方丈及同來的諸先生別去后,我們只帶了一位寺里的工人作向導,斬荊披棘,渡石懸崖,在荒涼的草樹叢中,泥沙道上,走了兩個鐘頭,方才走到了那一座東天目絕頂?shù)拇笙煞迳稀?/p>
據(jù)陪我們去的那一位工人說,仙峰絕頂,常有云霧罩著,一年中無幾日清。數(shù)年前,山中樹各大數(shù)圍,直至山頂,故虎豹猴兒之屬,都棲息其間。后為野火所焚,全山成焦土,從此后,虎豹絕跡,而林木亦絕。我們聽了他的話,心里倒也有點兒害怕。因為火燒之后,大樹雖只剩了許多枯干,直立在山頭,但燒不盡的茅草,野竹之類,已長得有一人身高,虎豹之類,還盡可以藏身。爬過二仙峰后,地下盡是暗水,草叢中濕得像在溪邊一樣,工人說,這是上面龍?zhí)独锪鞒鰜淼乃m大旱亦不涸。爬得愈高,空氣也愈稀薄,因之大家都急喘得厲害;到了仙緣石上,四面的景色一變,我們四人的興致,于是更勃發(fā)了起來。
這仙緣石,是大仙峰龍?zhí)断碌囊粔K數(shù)百丈寬廣的大石。奇形怪狀的巖壁洞窟,不計其數(shù)。仙緣石頂,正當那一座峭壁之下,就是龍?zhí)丁km系石壁中小小的一方清水,但溢流出去,卻能助成東西兩瀑布的飛沫銀濤,鄉(xiāng)下人的要視此為神,原也不足怪了。并且《東山志》上,還記有昔人曾在此石上遇仙的故事,故而后人題詩,有將此石比作劉阮的天石的。但我們卻既不見龍,又不遇仙,只在仙緣石東首的一塊像獅子似的巖石上那株老松——這松樹也真奇怪,大火時并未焚去——之下,坐了許多時候。山風清辣,山氣沉寂,在這孤松下坐著息著,舉目看看蒼空斜日,和周圍的萬壑千巖,雖則不能仙去,各人的肚里,卻也回腸蕩氣,有點兒飄飄然像喝醉了酒。
從仙緣石再上百余步,是大仙峰的絕頂了。東望錢唐,群山之下,有一線黃流,隱約返映在夕照之中。背后北面,是孝豐的境界,山色濃紫,山頭時有人家似的白墻一串一串的在迷人眼目,卻是未消盡的積雪。大仙峰頂,因為面南受陽光獨多,所以雪早已融化了,且這一日風大,將蒸氣吹散,故而也沒有云霧。西望西天目山,只是黑沉沉的一片,遠望過去,比大仙峰也并不低,因以知志書上所說的東天目比西天目高四百丈的話的不確。但上大仙峰來一看,群山的脈絡,卻看得很清,郭景純所記的“天目山前兩乳長,龍飛鳳舞到錢唐,海門更點巽峰起,五百年間出帝王”的這首詩謎,也約略有點兒解得通了。
大仙峰南面,有一個石刻的龍王像擺在亂石堆成的一小龕里,我們此來,原非為了求雨。但大約是因為難得再來的關系罷,各人于眺望之余,竟都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行了一個九拜之禮;臨去時,并且還向龍王道了聲珍重,約下了后會。
在下山來的中間,慢慢兒的走著談著,又向南看看自東天目分下去的群峰,我卻私私地想了好幾句打油腦,預備一回到杭州,就可以去繳卷消差:
二月春寒雪滿山,高峰遙望皖東關,
西來兩宿禪源寺,為戀林間水一灣。
這是宿西天目禪源寺的詩。
武帝情深太子賢,分經(jīng)臺上望諸天,
自從兵馬迎歸后,寂寞人間幾百年。
這是今天上分經(jīng)臺的詩。
仙峰絕頂望錢唐,鳳舞龍飛兩乳長,
好是夕陽金粉里,眾山濃紫大江黃。
這是登大仙峰頂望錢塘江的詩。
晚上在昭明禪院的客堂里,翻閱了半夜《東山志》,增嘏把徐文長的一首“天目高高八百尋,夜來一榻抱千岑,長蘿片月何妨掛,削石寒潭幾度深。芋子故燒殘葉火,蓮花卑視大江心,明朝欲借橫空錫,飛度西山再一臨”律詩抄了下來,我只抄了幾個東天目八景的名目:一,仙峰遠眺,二,云海奇觀,三,經(jīng)臺秋風,四,平溪夜月,五,蓮花石座,六,玉劍飛橋,七,懸崖瀑布,八,古殿棲云。
原載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三日、十四日、十六至二十一日、二十三至二十五日《申報·自由談》
龍 門 山 路
杭州近處一二十里路內外的風景,從前在路未筑好,交通不便的時候,跑跑原也很費力,很可以滿足滿足一般生長在城市中的騷人雅士的好奇冒險之心;但現(xiàn)在可不同了,汽車一坐,一個鐘頭至少至少可以跑上六七十里(三十余至四十公里)的路;像云棲,像花塢,像九溪十八澗,像超山等處,從前非得前一日預備糇糧,詰朝而往,信宿始返的地方,現(xiàn)在只消有三個鐘頭,就可以去逛得,往游的人一多,游者當然也不甚珍視了;所以最近,住在杭州的人,只想發(fā)現(xiàn)些一天可以來回,一半開化,一半還保存著原始面目,山水清幽,游人較少,去去不甚容易,但也不十分艱難的地點,來滿足他們的好奇好勝的野心。故而富陽、桐廬、隔江的蕭山、紹興等處,在近兩年來,就成了杭州人上流階級的暇日游賞之地。可是這只以有自備汽車,或在放假日中,可以每人化五十塊錢的最上階級為限,一般中下或中上級的游人,能力還有點不及;因而小和山、龍門山、白龍?zhí)丁⑽绯鄙降囊粠В统闪私衲暧未浩诶镒顣r髦的一個目標。
小和山在留下鎮(zhèn)西南十余里地的地方,山上有一座廟叫金蓮寺。這一帶,直至余杭的閑林埠為止,本是屬于西溪區(qū)域以內的。但因稍南有千丈巖,再西再南,又有一座臨江的定山,以及許多高低連迭的午潮山、白龍山之類,所以錢塘張道所編的一部《定鄉(xiāng)小識》(是《武林掌故叢編》里的一種,共十六卷)里,把這些山水都劃歸入了定鄉(xiāng)的范圍。所謂定鄉(xiāng)者,當然是以定山而命名,有定南、定北、安吉、長壽的四鄉(xiāng),又因它們據(jù)于縣治的上游,所以又名上四鄉(xiāng),以示與縣下的孝女、南北欽賢、調露的四鄉(xiāng)境界的不同。大抵古時定鄉(xiāng)的界線,東自江邊六和塔算起,西至富陽為止,南望蕭山,北接余杭,區(qū)域是很模糊遼闊的。現(xiàn)在我們要記小和山、龍門山、午潮山的一帶,也只能馬馬虎虎,遵從古意,暫且以它們?yōu)槎ㄠl(xiāng)以內的水水山山;而《定鄉(xiāng)小識》的第四卷內之所記,就是這一路的山容水貌,古跡詩詞,我在下面,也有不少詞句是抄這一卷的記述的。
先說小和山罷;小和山腳,就是杭徽支路達小和山的汽車路的終點。自杭州坐汽車去,不消一個鐘頭,就可以到了。從山腳走上山去,曲折盤旋,大約要走三十分鐘的石級,才可以到得頂上的金蓮寺里。這一段上山路的風景,可以借《定鄉(xiāng)小識》的記載來描寫,雖然是古人的文言文,但也沒有“白發(fā)三千丈”那么的夸過其實,是可以信用的:“小和山在龍門山東,多竹樹;游人登山,行翠霧中,山徑盤曲,十步一折;南出龍門坑,抵轉塘,以達于江;北下西溪。”
我們去的那天,同去者是一群中外雜湊的難民似的旅行團,時候又當春意闌珊香火最旺的清明谷雨之前,滿途的翠霧,當然是可以不必說,而把這翠霧襯托得更加可愛更加生色的,卻是萬紫千紅的映山紅與紫藤花。你即使還不曾到過這一處地方,你且先閉上眼睛,想一想這一個混合的色彩!上面當然是青天,游人的衣服是白的,太陽光有時也紅,有時也黑(在樹蔭下),有時也七色調和,而你的眼睛,卻在這雜色叢中做亂舞亂跳的飛花蝴蝶,這大約也可以說是夠風流了罷!但是更風流的事情,還在后面。
金蓮寺里奉祀的菩薩,是玄天上帝的圣帝菩薩,據(jù)說,極有靈驗。自二月至四月,香火之盛,可以抵得過老東岳的一半,而尤以“飯回(還)勿盛(曾)且(吃)哩!”的松江鄉(xiāng)民為最多。因而在寺的門前,當這一個春香期里,有茶棚,有菜館,還有專賣竹器的手工人。油條,燒酒,毛筍,油豆腐,卻是這山上的異味。
關于圣帝菩薩,我早想做一點考證,但遍閱道書,卻仍是茫無頭緒。只從一部不能當作正傳看的草本書里,知道他是一位太子,在武當出家修行;手執(zhí)寶劍,頭帶金圈,是一位伏魔大帝。所謂魔者,就是他蛻化時嫌有煙火氣味,從自己肚里挖出的一個胃和一盤腸。這圣帝的腸和胃,也受了圣化,被挖出之后,就變了一個龜與一條蛇,在世上作惡害人。經(jīng)圣帝菩薩收服之后,便變了他的龜蛇二將。還有一個經(jīng)他收服的王靈官,是他最信任最得意的侍從武都頭;一手捏鋼鞭,一手作靈結,紅臉赤發(fā),正直聰明,是這一位圣帝手下最有靈感,最不顧私情的周倉、李逵、牛皋一類的人物。而圣帝的名姓,和在世時的籍貫時代,卻言人人殊,終于沒有一個定論。
以我的私意推測起來,大約這一位圣帝菩薩,受的一定是佛家的影響,系產生于唐以后的無疑。因為釋迦是太子,是入山修道者,歷盡了種種苦難魔折,才成正果,而他的經(jīng)歷出身,簡直和圣帝菩薩是一樣。大約道家見到了佛法的流行,這我們中國固有的正教行見得要被外來的宗教征服了,所以才倡始了這一種傳說。延至宋代,道教大盛,趙氏南遷,余杭大滌山下的洞霄宮,天臺桐柏山上的桐柏宮,威勢赫奕,壓倒了禪宗。因而西溪一帶,直至余杭,有的是靈宮殿,圣武廟,而釋家的寺院,都是清代重修的殿宇。明朝永樂,因燕賊篡位,難得民心,故而托言圣帝轉世,大修武當?shù)牡涝海欢哪┳映绲潱沧隽酥焯齑蟮郏诤贾莞浇霰M了威風。由此類推起來,從可知道這一帶的高山道觀,在明朝也是香火很盛的,一路上去,可以直溯到安徽的白岳、齊云。
野馬一放,放得太遠了,我們只好再回到一九三五年春季的小和山來。就再說金蓮寺吧!金蓮寺是有田產的寺觀,每年收入的租谷,盡可以養(yǎng)得活十二三位寺內的僧侶,寺的組織繼承,是和浙東的寺院一樣,大有俗家的氣味;他們奉祀的雖是圣帝菩薩,而穿的卻是和尚的衣服;因為富有寺產,所以打官司、奪產業(yè)這類的事情,也是免不了的。我們當天在金蓮寺外吃了一陣油條燒酒之后,因為去的目的地是白龍?zhí)叮灾辉谒峦忾T前鬧了一陣,便向南面的一條石級路走下,上龍門坑去了。這龍門坑的一個村子,真是外人不識,村人不知,武陵漁父,也不曾到過的一座世外的桃源;它的形勢,和在郎當嶺上,看下去的山村梅家塢,有點相仿佛。
龍門坑居民二百余家,十分之六是葛姓,村中一溪,斷橋錯落,居民小舍,就在溪水橋頭,山坡巖下,排列分配得極勻極美。村的三面,盡是高山,山的四面就是萬紫千紅的映山紅與紫藤花。自白龍?zhí)断铝鞒鰜淼南梢怨嗵铮梢灾鷦荩运阅シ唬S處都是。居民于種茶種稻之外,并且也利用水勢,兼營紙業(yè)。這一種和平的景象,這一種村民樂業(yè)的神情,你若見了,必定想辭去你所有的委員教員×員的職務,來此地閑居課子,或賣劍買牛,不問世事。而這村中的蛟龍廟(或作嬌龍廟)里的一區(qū)小學兒童的歌聲,更加要使你想到?jīng)]有外國勢力侵入,生活競爭不像現(xiàn)在那么激烈的羲皇以上的時代去。我忍不住了,就乘大家不注意的中間,偷偷在筆記簿上寫下了這么的二十八字:
小和山下蛟龍廟,聚族安居二百家,
好是陽春三月暮,沿途開遍紫藤花。
從龍門坑西去的五六里路中間,兩邊盡是午潮山、龍門山、千丈巖、牛滑嶺、倒吊嶺、九曲嶺、獅子巖等崇山峻嶺拖下來的高峰;中有一溪,因成一谷。山上的花和石,溪里的水和天,三步一轉,五步一折,到了谷底的時候,要上山了,這時候你就感得到一年不斷的天風,和名叫龍門,從兩峰夾峙的石壁之間流下來的瀑布聲音的淙淙霍霍。
你要脫去了文明人的鞋襪,光赤著從母胎里帶來的雙足,有時候水大,也須還要撩上你本來不長的短褲,露著白腿,不惜臀部(因為要滑跌而坐在水中),才能到得那所謂的龍門山夾,從這山夾里流下來的白龍?zhí)镀俨嫉纳磉叀?/p>
上面說過的所謂更風流的事情,就在這一段了。小姐們太太們,到了此地,總算是已經(jīng)歷盡了千辛和萬苦;從此回去么?瀑布聲音,是聽得見了;愛惜絲襪與高跟皮鞋么?那你就一步也移動不得。坐轎子么?你一個人走,尚且危險,哪里有一乘轎子與兩個轎夫的容身之地?所以你不來則已,你若一來,就得大家平等,一律的赤著足,撩著衣,坐臀樁,爬石隙,大家只好做一個原始時代的赤裸裸的亞當與夏娃;不必客氣,毫無折扣,要爬過山的半腰,再順溪流而上,直到兩山壁峙的幽黯的山隩,才看得見那一條白龍飛舞似的珠簾的彩瀑。瀑身并不寬,瀑流也并不高(大約總只有五丈余高),可是在杭州附近,在這一個千巖萬壑不知去路的山間,偶爾路一轉折,就見到了這一條只在書的插畫里見過似的飛瀑,豈不是已經(jīng)可以算一件奇跡了么?風流不風流,且不必去管它,總之你費半日的心思和勞力,最后就可以得到這一點怡悅心身,滿足好奇的酬報,豈不是比盼望了兩三個月之久,而終于也許還不能得到一個末尾的航空獎券穩(wěn)健有趣得多?
白龍?zhí)兜某雒八乃猿蔀榻衲暧未旱臅r髦地點的原因,大約從上面的一段記述里,大家可以明白了;現(xiàn)在我還想?yún)⒖肌抖ㄠl(xiāng)小識》,以及這次去游的經(jīng)驗,再補敘幾句進去。
原來這一帶的地域,古時候似乎都叫作龍門山路的;而所謂龍門山者,究竟是哪一支山,卻很不容易辨清。白龍?zhí)镀俨妓诘牡胤剑瑑煞鍔A峙,絕似龍門,按理當以此處為龍門山的中心,但厲鶚的《宿龍門山巢云上人房》的那一首五言律詩的小注里,又說山在錢唐之西,俗名小和山。厲鶚當然是不對,可是現(xiàn)在的村人,也只把白龍?zhí)端诘囊粠В凶靼埳蕉眩o龍門山的這一個名稱。在上白龍?zhí)度サ穆放裕驮邶堥T坑村里一支山上,有一條新辟的山路,是上白龍庵去的。這白龍庵系在山的東南面,地勢極南,下面可以俯瞰定鄉(xiāng)北谷以及錢唐江的之字形的江流,游人大抵不到,可是地方卻是最妙也沒有的一處高地;而自白龍庵西下白龍?zhí)叮岔氉邇扇锫罚趴梢钥吹玫桨執(zhí)镀俨嫉膩碓矗蝗粢赃@山為龍門山,那山的一面,龍門的西面半扇,又沒有了名字了,所以也不大妥當。我想非地理學家的我們這些游人,最好是只能將錯就錯,以這一帶的地域,為龍門山的轄地;將白龍?zhí)杜c白龍山,統(tǒng)視作了龍門山的支脈,那才可以與古書不背了。在這里,我只希望去看白龍?zhí)镀俨嫉娜硕嘁恍梢詫⒛菞l山路踏平;更希望去游的人,能從龍門坑轉向南去,出轉塘去坐汽車,可以免去回來時小和山嶺的一條山路的跋涉;最后還希望將回到龍門坑村里,再去午潮山的那一點氣力省下,轉向南面的山上叫作白龍庵的地方去看一看白龍?zhí)镀俨嫉膩碓矗c錢塘江江上的風帆,因為上午潮山去的一路景色,以及山上的眺望,是遠不及現(xiàn)在有一所農場在那里的白龍庵上面的寬敞偉大的。
一九三五年四月五日
原載一九三五年四月十日杭州《學校生活》第一〇一期,據(jù)《達夫游記》
二十二年的旅行
編者出的這一個題目,范圍實在大得很。先自室內旅行起,以至世界旅行,星球、月球旅行等,在實際上,在空想上,二十二年中,大約總有許多人試過的無疑。編者把這題目來分給我,想來是因為我在二十二年秋天,上浙東去旅行過一次的緣故;但這一次旅行的結果,已經(jīng)為杭江鐵路局寫了兩篇旅行記——一名《杭江小歷紀程》,一名《浙東景物紀略》——隨時在各報上雜志上發(fā)表過一次,現(xiàn)在已被收入到該局發(fā)行的旅行指南里去了。迫不得已,我只好寫點關于旅行一般的空話,以及還有許多在浙東得來的零星印象,來繳卷塞責。
旅行,實在是有閑有錢有健康的人的最好的娛樂。從前中國人視出門為畏途,離家百里,就先要禱告祖宗,辭別親友,像煞是不容易回來的樣子,現(xiàn)在則空有飛機,水有輪船,陸有火車汽車,千里萬里,都可以轉瞬而至了;所以從前的人所最怕的這旅行,現(xiàn)在的人卻可以把它當作娛樂來看。有幾個有錢好事的閑人,并且還把它當作了一種學問。
我想旅行的快樂,第一當然是在精神的解放;一個人生在世上,少不得總有種種糾紛和關系纏繞在身邊的,富人有富人的憂慮,窮人有窮人的苦惱;一上征途,則同進了病院和監(jiān)獄一樣,什么事情都可以暫時擱起,不管她媽了;——以入病院和進監(jiān)獄為譬喻,或者是有點語病,但我所注重的,是在對于人世的雜務一方面的話,入了病院,工總可以不做了,進了監(jiān)獄,債總可以不還了,是這一個意思。
第二,旅行的快樂,大約是在好奇心的滿足;有非常美麗的太太隨侍在側的男子,會同臃腫粗大的寢室女仆去親嘴抱腰的心理,想起來大約也同這旅行者之心一樣的在好奇思異。本來有高大的洋房作住宅的先生們,到了鄉(xiāng)下,看見一所茅草蓋頂,柳樹當門的廁所,會得喜歡叫絕的,也就是這一個Caprice在那里作怪。
還有些人,覺得平時的生活太舒適了,只想去不會喪命的冒些小險,不會損身的吃些小苦,以打破打破那一條生命之流的單條平滑,旅行卻也是最適當?shù)囊会槅岱取?/p>
唯其是如此,所以中國也有了同Thos. Cook and son 一樣的一個旅行社,蕭伯納也坐飛機飛過了長城,獨身者的奪柯勃辣想在北平市里破一破獨身之戒。但我的這一次的旅行浙東,原因可有點不同,雖在旅行,實際上卻是在替路局辦公,是一個行旅的靈魂叫賣者的身分。
浙東一帶,所給予我的混合印象,是在山的秀里帶雄,水的清能見底,與沿途處處,桕樹紅葉的美似春花。百姓都很勤儉,所以鄉(xiāng)下人家,家家都整潔堂皇,比起杭嘉湖的鄉(xiāng)村的坍敗衰落來,實在相差得很遠。地勢極高,山峰綿亙,斜坡上谷底里,竹樹最多,間有幾棵纖纖的楓樹,經(jīng)霜之后,葉盡紅了,微風一動,更能顯出萬綠叢中紅一點的迷人的詩意。中國鐵路的兩大干線,平漢與津浦,我跑得次數(shù)最多,其他的支線若廣九,若北寧,若京綏等,也曾去過幾次,但以景色的變化多奇,山水的淡濃相稱來說,我覺得沒有一處,能比得上這杭江鐵路三百余里的一段風光;雖則正太鐵路如何,我是沒有去過,還不敢說。
說到人物,則金華附近的女人,皮色都是很白,相貌也都秀麗,有平湖蘇州的女人的美處,而健康高大,則又像是條頓民族的鄉(xiāng)間的農婦。
至于物產呢,浙東居民當然是以造紙種田為正業(yè)的,間有煤礦鐵礦,湯溪也有溫泉,但無人開發(fā),富源還睡在地里。因為多山,所以木材也多,居民之從事于燒炭燒窯者,為數(shù)也著實不少。其余若畜牧的養(yǎng)豬養(yǎng)鴨養(yǎng)牛,種植的細蔗蕎麥黍稷,以及桕子玉蜀黍之類,若能改良照科學的方法做去,則金衢一帶的百姓,更可以增加富庶;可惜世亂紛紜,為政者現(xiàn)在還顧不到此。
我的這一次的旅行浙東,主要原因固然是因受了杭江路局之囑托,但暗地里卻也有一點去散散郁悶的下意識在的。上杭州來蟄居了半年,文章也不做,見客也少見,小心翼翼,默學金人,唯恐禍從口出,要惹是生非。但這半年的謹慎的結果,想不到竟引起了幾位杭州的文學青年的怨恨,說我架子太大,說我思想落伍,在九月秋高的那一個月里,連接到了幾篇痛罵的文章,一封匿名的私信。我雖則還沒有自大狂到想比擬盧騷,但途窮日暮,到得前無去所,后無退路的時候,自家想想,卻真有點兒和不得不發(fā)瘋自殺的這位可憐的蔣·捷克相去無幾了。當時我正在打算再上上海或北平去過放浪的生活,確好是杭江路局的這一回事情來了,心想不是落水遇救,天無絕人之路么?這一段卻是不足為外人道的我儂的私語,附寫在此,好做一個Egotistic,megalomaniac的Epilogue,以代牢騷。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
原載一九三四年一月一日《十日談》旬刊“新年特輯”
檳城三宿記
快哉此游!檳榔嶼實在是名不虛傳的東方花縣。(人家或稱作花園我卻以為花縣兩字來得適當。蓋四季的花木蘢蔥,而且依山帶水,氣候溫和,住在檳城,“絕似河陽縣里居”也。)
回想起半年來,退出武漢,漫游湘西贛北,復轉長沙,再至福州而住下。其后忽得胡氏兆祥招來南洋之電,匆促買舟,偷渡廈門海角,由香港而星洲,由星洲而檳嶼,間關幾萬里,閱時五十日,風塵仆仆,魂夢搖搖,忽而到這沉靜、安閑、整齊、舒適的小島來一住,真像是在做夢。
是夢也罷,是現(xiàn)實也罷,總之,是“三宿檳城戀有余”也!
此番的下南洋,本來是為《星洲日報》編副刊來的。但是十二月廿八日到星洲,兩日過后便是新年的假日。卻正逢星洲的兄弟報,檳城《星檳日報》,于元旦日開始發(fā)行,秉文虎先生之命,又承星檳諸同事之招,謂“值此佳期,何不北來一玩!”于是乎就青春結伴,和關老同車,馳驅千五百里,搖搖擺擺地上這東方的花縣來了。
車抵北海,就看見了許多整齊高潔的洋樓,匯齒似的堤壩,和一灣碧海,幾座青山。在車窗里看見的那些椰子園、樹膠園、金馬侖的高山,怡保附近的奇峰怪石,以及錫礦探掘場等印象,一忽兒又為這整潔、寬廣、閑適的新印象掩沒下去了,我們就在微風與夕照的交響樂中間,西渡到了檳城。
船到西碼頭就遇到了一次迎候者的襲擊,黃領事、胡總經(jīng)理、胡主筆、鄧曾張三先生,此外還有A老兄、B大哥,真令人要下幾點“到處論交齊管鮑,天涯何地不家鄉(xiāng)”的感淚。
初到的這一天晚上,上北海岸春波別業(yè)()里去吃了一頓晚餐,又像是大羅天上的筵席。先不必提魚翅海參等老饕的口頭禪,你且聽一聽這洗岸的濤聲,看一看這長途的列樹,這銀色的燈光,這長長的海岸堤路!
住宅區(qū)的房屋,是曲線與紅白青黃等顏色交織而成的;燈光似水,列樹如云,在長堤上走著,更時時有美人在夢里呼吸似的氣噓吹來,這不是微風,這簡直是百花仙子撅著嘴,向你一口一口吹出來的香氣。
第一晚,像這樣的匆匆過了。第二天,就上了升旗山的絕頂。海拔高二千四五百英尺,纜車一路,分作兩段,路上的巖石、清溪、花木、別墅,多得來記不勝記,尤其使這些海光山色,天日風云,生動靈奇,增加起異彩來的,是同游的我們這一群士女,因為地靈了,若人不杰,終于是畫里的滄桑;總要二難并,四美俱后,才顯得出馬當?shù)纳褓n,天勃的天才。
且讓我來先抄一個同游的題目榜者。黃領事、胡總經(jīng)理、胡主筆夫婦、曾秘書夫婦、鄧先生夫婦、林小姐、馬利小姐、關夫子與區(qū)區(qū)。
一行十二人,占車兩節(jié)半。到了山腰,已覺得空氣寒冷,呼吸有點兒緊起來了,回頭一看,更覺得是煙云繚繞,身體已化作魂靈,游弋在天半的空中。
屋瓦鱗鱗的,是喬其市的煙灶;白墻碧水,圍繞著樹木層層的,是兩個蓄水池的區(qū)間;青山隱隱,綠水迢迢,從高處看下來,極樂寺的高塔,只像是一頂黃色的笠帽。
更上一層,便到了山頂;沿柏油馬路彎彎曲曲的走去,路旁邊擺在那里的,盡是一盆一盆的溫帶地的秋花,有西方蓮(大麗亞),有四季春,有榆兒梅,有五月花(繡球花)。而最令人注意的,卻是幾盆顏色不同,種子各異的紅黃白紫的陶家秋菊。
胡邁太太說:“好久不看見菊花了,真令人高興!”這句話實在有點兒詩意,我暗暗在心里記住了。
一霎時,高山上起了云霧,一塊一塊同飛絮似的東西,從我們的襟上頭上,輕輕掠過;腳底下的市鎮(zhèn)溪山,全掉落了在云海里了;我們中間,互相對視,也覺得隱隱現(xiàn)現(xiàn),似在爐香縹緲的煙中,大家的童心發(fā)現(xiàn)了,一群大小,竟像是樂園中的童男童女,于是便卸去了尊嚴,回復了自然,同時高聲叫著說:
“我們已經(jīng)到了天上!”
在茶室里坐定,吃了些咖啡紅茶,點心果餅之后,我一個人行出茶室來,又上山頂高處,獨立在云霧中間,向北凝視了一回,正在登高望遠,生起感傷病來的當兒,關先生走近我的身邊來了;他拂了一拂云霧,微笑著說:
“這景象有點兒像廬山,大好河山,要幾時才收復得來!你的詩料,收集起來了沒有?”
我雖也只回了他一笑,但心中落寞,卻早想著了下面的兩首打油菜子:
好山多半被云遮,北望中原路正賒,
高處旗升風日淡,南天冬盡見秋花。
這是用胡太太的那一句詩語的。
匡廬曾記昔年游,掛席名山孟氏舟,
誰分倉皇南渡日,一瓢猶得住瀛洲。
這是記關先生目前的這一句話的。
詩成之后,天也陰陰地晚了;趕下山來,還在暮天鐘鼓聲中,上極樂寺去求了兩張簽詩。其一是昭君和番的故事,詩叫作“一山如畫對晴江,門里團圓事事雙,誰料半途分析去,空幃無語對銀”。我問的是前程,而他說的卻似是家室。詳猜不出,于是乎再來一次。其二是劉先生如魚得水的故事,詩叫作“草廬三顧恩難報,今日相逢喜十分,恰似旱天俄得雨,籌謀鼎足定乾坤”。(前者第十四簽,后者第廿一簽。)簽也求了,春滿園的飽飯也吃了,回來之后,身體疲倦得像棉花一樣。夜半挑燈,起來記此一段游蹤;明天再玩一天,再宿一宵,就須附車南下,去做剪刀漿糊,油墨朱筆的消費人。歡娛苦短,來日方長,“三宿檳城戀有余”——這一句自作的歪詩,我將在車廂里念著,報館辦事房里念著,甚至于每日清早的便所里念著,直到我末日的來時為止。
一九三九年一月四日晨
覆 車 小 記
檳城三宿之后,五日夜渡北海,剛巧是舊歷的十五晚上,月光照耀海空,涼風絕似水晶簾底吹來,揮手與送別諸君分袂的時候,心里只覺得快活,何曾有一點惻惻吞聲之感?當然依舊是“到處論交齊管鮑,天涯何地不家鄉(xiāng)”的故態(tài)。
但是別離終竟是別離,或悲或喜的混合劇;當船離碼頭的一剎那,簾幕便揭開了:一位十五六歲的窈窕淑女,同一位很清秀的青年君子,歡天喜地上了船;船欄外來送的,多是些穿紗衫,圍錦繡薩郎——馬來裝也,但不知是否這兩字,亦不知是否如此的發(fā)音——套裙的女嬌娘。開船的號令響了,機房里起了轉動的聲音,船上船下,一陣鶯聲燕語的唧唧喳喳,我原不曉得是在說些什么,推想起來,大約總是“前途珍重,后會有期”等套語吧?或則是“萬里之行,從此始矣!”也說不定,在我這老天涯客看來,自然只是極平常的一次離別;但反應到了這淑女的心頭,波瀾似乎是千重萬重的起了,先是鶯聲發(fā)了顫,繼是方諸瀉了盆,再則終于忍耐不住,跑開了欄桿。到無人的一角,取出手帕來盡情啼哭去了。這一幕,當然是離奇的悲喜劇。
還有回轉舞臺的第二幕,是表現(xiàn)在上下船的跳板旁邊的;一群頭上包著紅白黑色的布,嘴周圍長著黑黑叢叢的毛,臉上也有幾位繡著皇天為加上圈兒的花的朋友,向一位身軀碩大的老長者,舉起了手,齊聲唱出了一曲也是聽不明白的離別之歌;這或許是喀里達薩的《薩功塔拉》里的一小節(jié),這也許是太戈爾的《迷鳥》里的一整首,總之是印度的一般人所熟誦的歌曲無疑。這一幕又似是純粹的喜劇了。
旁觀者的我們,自然要做一點劇評。同行的關先生先指那一位淑女說:“她既和丈夫在一道,當然是快活的旅行,為什么要這樣啼啼哭哭呢?”
“大約是新婚后,來回門(回娘家)的吧!”我的解釋。
“那一位印度老長者,頸項里套在那里的花圈是什么意思?”我問關先生。
“他大約是在警界服務的,一定是升了官去赴任的無疑。來送的那些,當然是他的親戚故舊,或舊日的同僚。”是關先生的回答。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我們平穩(wěn)地渡過了海峽,按號數(shù)走進了聯(lián)邦鐵路的臥車房;火車也準時間開,我們也很有規(guī)則地倒下了床。只是窗門緊閉,車里有點兒覺得悶熱,酣睡不成,只能拿出李詞傭君贈我的《椰陰散憶》來消夜。讀到了榴蓮的最后一張,正想重起來拿王紹清的《亞細亞的怒潮》的時候,倦意頻催,張口連打了幾個呵欠,是睡鄉(xiāng)帶信來了,迷迷糊糊地不知怎么一來,終便失去了知覺。
這一睡醒來,可真不是諸葛武侯的隆中大夢之相仿!火車跳了三五下,玻璃窗變成了樂器;車箱里的馬來小孩子,印度貴婦人,齊聲哭了起來。我的身上,忽而滾來了許多行李和衣裳。一二分鐘后,喀單當?shù)囊宦暣笳稹J虑閰s定了局,車子已經(jīng)橫臥在軌道外的橋頭草地里了,我們原是買了臥車票來的,而車子似乎也去買了一張,我們睡在它的懷里.它也循環(huán)相報地睡入了草地,以后便是旅客們的混亂。關先生赤了腳,擄了一件雨衣,七橫八豎,先出去打開了車門。我則一點兒經(jīng)驗毫無,只在臥鋪底下收拾衣箱,更換衣服;穿上衣服之后,還在打領帶的結。關先生是有過經(jīng)驗的,倉皇在門口叫著說:“這時候還帶什么領帶!快出來!快出來!”我卻先把行李遞了給他。行李取齊,一腳高來一腳低的爬出了車箱后,關先生才告訴我說:“你真不曉事,萬一電線走電,車箱里出了煙,我們就無生望了;火車出軌,最怕的是這一著!”
爬出車箱來一看,外面的情形,果然是一個大修羅場!五輛車子,東倒一輛,西睡一輛地橫沖在軌道兩旁的草地里;鐵軌斷了,飛了,腐朽的枕木,被截作了火柴干那么的細枝;碎石上,草地上,盡是些四散的行李與衣裳,和一群一群的人,還有幾聲叫痛的聲音。天也有點白茫茫地曙了,拿出表來用香煙火一照,正是午前四點四十分鐘的樣子;以時間來計路程,則去丹絨馬林只有一二十分鐘,去吉隆坡只有兩個鐘頭不足了;千里之駒,不能一蹶,這可替文生與華脫的創(chuàng)作品,到今天也曳了白。我們除了在荒地的碎石子上坐以待旦而外,另外也一點兒法子都沒有。
痛定之后,坐在碎石上候救護車來的中間,我們所怨的,卻是那些檳城的鮑叔們,無端送了我們許多食品用品,增加了許多件很重的行李,這時候拋棄了又不是,攜帶著更不能,進退維谷,只落得一個“白眼看行李,高情怨友生”的局面。因為火車出軌之處,正是一個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的中間地帶,四旁沒有村落,沒有人夫,連打一個長途電話的便利都得不到。并且我們又不會講馬來話,不識東西南北的方向,萬一有老虎出來,或雷雨直下的時候,我們便只有一條出路了,就是“長揖見閻君”而已。
在這情形下,直坐了四個多鐘頭,眼看得東方的全白,紅日的出來,同車者的一群一群搬往火車龍頭前面未損壞的軌道旁邊。最后,我們也急起來了。用盡了陰(英)文陽(洋)文的力量,向幾個馬來路工交涉了許多次,想請他們發(fā)發(fā)慈悲,為我們搬一搬行李,但不知他們是真的不曉得呢,還是假的不知,連朝也不來朝一下,只如頑石鐵頭的樣子,走過來,又走過去了。還是智多星的關老,猜透了這些馬來人的心理,于一位年老的馬來工人走近我們身邊的時候,先顯示了他以一個兩毫銀幣,然后指指行李,他伸出手來,接過銀幣,果然把行李肩上肩頭,向前搬了過去。于是轉悲為喜的我們,也便高聲地議論了起來:“銀幣真能說話,馬來話不曉得,倒也無妨!”說著、笑著、行著,走到了未損壞的路軌的邊上,恰巧自丹絨馬林來接的救護車也就到了。
上車后,越山入野,走了幾站,于到萬撓之先,我們又在車窗里發(fā)現(xiàn)了一輛房新民君自吉隆坡趕來救我們而尋我們不著的后追車,又到下一站的時候,我們便下了火車,與房君一道地坐汽車而回了吉隆坡。十二點十分,到吉隆坡后,我們又是天下太平的旅行人了,有鄭振文博士旅店的款待,有陳濟謀先生壓驚洗塵的華筵。上車之前,并且還坐了陳先生的汽車,在吉隆坡市內市外,公園、公共機關、馬來廟、中華會館等處飛視了一巡。第二天早晨六點多鐘,我們便是新加坡市上的小市民了。謝天謝地,這一次的火車出軌,總算是很合著經(jīng)濟的原則,以最少的代價而得到了最大的經(jīng)驗,更還要謝謝在檳城在吉隆坡的每一個朋友。因為不是他們的相招,不想去看他們,則這一便宜事情,也是得不著的。
一九三九年一月十一日星檳日報
馬六甲游記
為想把滿身的戰(zhàn)時塵滓暫時洗刷一下,同時,又可以把個人的神經(jīng),無論如何也負擔不起的公的私的積累清算一下之故,毫無躊躇,飄飄然駛入了南海的熱帶圈內,如醉如癡,如在一個連續(xù)的夢游病里,渾渾然過去的日子,好像是很久很久了,又好像是有一日一夜的樣子。實在是,在長年如盛夏,四季不分明的南洋過活,記憶力只會一天一天的衰弱下去,尤其是關于時日年歲的記憶,尤其是當踏上了一定的程序工作之后的精神勞動者的記憶。
某年月日,為替一愛國團體上演《原野》而揭幕之故,坐了一夜的火車,從新加坡到了吉隆坡。在臥車里鼾睡了一夜,醒轉來的時候,填塞在左右的,依舊是不斷的樹膠園,滿目的青草地,與在強烈的日光里反射著殷紅色的墻瓦的小洋房。
揭幕禮行后,看戲看到了午夜,在李旺記酒家吃了一次朱植生先生特為籌設的消夜筵席之后,南方的白夜,也冷悄悄的釀成了一味秋意;原因是由于一陣豪雨,把路上的閑人,盡催歸了夢里,把街燈的玻璃罩,也洗滌成了水樣的澄清。倦游人的深夜的悲哀,忽而從駛回逆旅的汽車窗里,露了露面,仿佛是在很遠很遠的異國,偶爾見到了一個不甚熟悉的同坐過一次飛機或火車的偕行伙伴。這一種感覺,已經(jīng)有好久好久不曾嘗到了,這是一種在深夜當游倦后的哀思啊!
第二天一早起來,因有友人去馬六甲之便,就一道坐上汽車,向南偏西,上山下嶺,盡在樹膠園椰子林的中間打圈圈,一直到過了丹平的關卡以后,樣子卻有點不同了。同模形似地精巧玲瓏的馬來人亞答屋的住宅,配合上各種不同的椰子樹的陰影,有獨木的小橋,有頸項上長著雙峰的牛車,還有負載著重荷,在小山坳密林下來去的原始馬來人的遠景,這些點綴,分明在告訴我,是在南洋的山野里旅行。但偶一轉向,車駛入了平原,則又天空開展,水田里的稻稈青蔥,田塍樹影下,還有一二皮膚黝黑的農夫在默默地休息,這又像是在故國江南的曠野,正當五六月耕耘方起勁的時候。
到了馬六甲,去海濱“彭大希利”的萊斯脫好塢斯()去休息了一下,以后,就是參觀古跡的行程了。導我們的先路的,是由何葆仁先生替我們去邀來的陳應楨、李君俠、胡健人等幾位先生。
我們的路線,是從馬六甲河西岸海濱的華僑銀行出發(fā),打從圣弗蘭雪斯教堂的門前經(jīng)過,先向市政廳所在的圣保羅山,亦叫作升旗山的古圣保羅教堂的廢墟去致敬的。
這一塊周圍僅有七百二十英里方的馬六甲市,在歷史上、傳說上,卻是馬來半島,或者也許是南洋群島中最古的地方,是在好久以前,就聽人家說過的。第一,馬六甲的這一個馬來名字的由來,據(jù)說就是在十四世紀中葉,當新加坡的馬來人,被爪哇西來的外人所侵略,酋長斯干達夏率領群眾避至此地,息樹蔭下,偶問旁人以此樹何名,人以“馬六甲”對,于是這地方的名字,就從此定下了。而這一株有五六百年高壽的馬六甲樹,到現(xiàn)在也還婆娑獨立在圣保羅的山下那一個舊式棧橋接岸的海濱。枝葉紛披,這樹所覆的蔭處,倒確有一連以上的士兵可扎營。
此外,則關于馬六甲這名字的由來,還有酋長見犬鹿相斗,犬反被鹿傷的傳說;另一說:則謂馬六甲,系爪哇語“亡命”之意。或謂系爪哇人稱巨港之音,巫來由即馬六甲之變音。
這些倒還并不相干,因為我們的目的,只想去瞻仰那些古時遺下來的建筑物,和現(xiàn)時所看得到的風景之類;所以一過馬六甲河,看見了那座古色蒼然的荷蘭式的市政廳的大門,就有點覺得在和數(shù)世紀前的彭祖老人說話了。
這一座門,盡以很堅強的磚瓦疊成,像低低的一個城門洞的樣子;洞上一層,是施有雕刻的長方石壁,再上面,卻是一個小小的鐘樓似的塔頂。
在這里,又不得不簡敘一敘馬六甲的史實了:第一,這里當然是從新加坡西來的馬來人所開辟的世界,這是在十四世紀中葉的事情。在這先頭,從宋代的中國冊籍(諸藩志)里,雖可以見到巨港王國的繁榮,但馬六甲這一名,卻未被發(fā)現(xiàn)。到了明朝,鄭和下南洋的前后,馬六甲就在中國書籍上漸漸知名了,這是十四世紀末葉的事情。在十六世紀初年,葡萄牙人第奧義·洛泊斯·特色開拉——()率領五艘海船到此通商,當為馬六甲和西歐交通的開始時期。一千五百十一年,馬六甲被亞兒封所·達兒勃開兒克()所征服以后,南洋群島就成了葡萄牙人獨占的市場。其后荷蘭繼起,一千六百四十一年,馬六甲便歸入了荷人的掌握;現(xiàn)在所遺留的馬六甲的史跡,以荷蘭人的建筑物及墓碑為最多的原因,實在因為荷蘭人在這里曾有過一百多年繁榮的歷史的緣故。一七九五年,當拿破侖戰(zhàn)爭未息之前,馬六甲管轄權移歸了英國東印度公司。一八一五年因維也納條約的結果,舊地復歸還了荷屬,等一八二四年的倫敦會議以后,英國終以蘇門答臘和荷蘭換回了這馬六甲的治權。
關于馬六甲的這一段短短的歷史,簡敘起來,也不過數(shù)百字的光景,可是這中間的殺伐流血,以及無名英雄的為國捐軀,為公殉義的偉烈豐功,又有誰能夠仔細說得盡哩!
所以,圣保羅山下的市政廳大門,現(xiàn)在還有人在叫作“斯泰脫乎斯”的大門的,“斯泰脫乎斯”者,就是荷蘭文——的遺音,也就是英文或的意思。
我們從市政廳的前門繞過,穿過圖書館的二樓,上閱兵臺,到了舊圣保羅教堂的廢墟門外的時候,前面那望樓上的旗幟已經(jīng)在收下來了,正是太陽平西,將近午后四點鐘的樣子。偉大的圣保羅教堂,就單單只看了它的頹垣殘壘,也可以想見得到當日的壯麗堂皇。迄今四五百年,雨打風吹,有幾處早已沒有了屋頂,但是周圍的墻壁,以及正殿中上一層的石屋頂,仍舊是屹然不動,有泰山磐石般的外貌。我想起了三寶公到此地時的這周圍的景象,我又想起了我們大陸國民不善經(jīng)營海外殖民事業(yè)的缺憾;到現(xiàn)在被強鄰壓境,弄得半壁江山,盡染上腥污,大半原因,也就在這一點國民太無冒險心,國家太無深謀遠慮的弱點之上。
市政廳的建筑全部,以及這圣保羅山的廢墟,聽說都由馬六甲的史跡保存會的建議,請政府用意保護著的;所以直到了數(shù)百年后的今日,我們還見得到當時的荷蘭式的房屋,以及圣保羅教堂里的一個上面蓋有小方格鐵板的石穴。這石穴的由來,就因十六世紀中葉的圣芳濟()去中國傳教,中途病故,遺體于運往臥亞()之前,曾在此穴內埋葬過五個月(一五五三年三月至同年八月)的因緣。廢墟的前后,盡是墳塋,而且在這廢墟的堂上,圣芳濟遺體虛穴的周圍,也陳列著許多四五百年以前的墓碑。墓碑之中,以荷蘭文的碑銘為最多,其間也還有一兩塊葡萄牙文的墓碑在哩!
參觀了這圣保羅山以后,我們的車就遵行著“彭大希利”的大道,駛向了東面圣約翰山的故壘。這山頭的故壘,還是葡萄牙人的建筑,炮口向內,用意分明是防止本土人的襲擊的,炮壘中的塹壕堅強如故;聽說還有一條地道,可以從這山頂通行到海邊福脫路的舊疊門邊。這時候夕陽的殘照,把海水染得濃藍,把這一座故壘,曬得赭黑,我獨立在雉堞的缺處,向東面遠眺了一回馬來亞南部最高的一支遠山,就也默默地想起了薩雁門的那一首“六代豪華,春去也,更無消息”的金陵懷古之詞。
從圣約翰山下來,向南洋最有名的那一個飛機型的新式病院前的武極巴拉(山下經(jīng)過,趕上青云亭的墳山,去向三寶殿致敬的時候,平地上已經(jīng)見不到陽光了。
三寶殿在青云亭墳山三寶山的西北麓,門朝東北,門前幾棵紅豆大樹作旗幛。殿后有三寶井,聽說井水甘冽,可以治疾病,市民不遠千里,都來灌取。墳山中的古墓,有皇明碑紀的,據(jù)說現(xiàn)尚存有兩穴。但我所見到的卻是墳山北麓,離三寶殿約有數(shù)百步遠的一穴黃氏的古塋。碑文記有“顯考維弘黃公,妣壽妲謝氏墓,皇明壬戌仲冬谷旦,孝男黃子、黃辰同立”字樣,自然是三百年以前,我們同胞的開荒遠祖了。
晚上,在何葆仁先生的招待席散以后,我們又上中國在南洋最古的一間佛廟青云亭去參拜了一回。青云亭是明末遺民,逃來南洋,以幫會勢力而扶植僑民利益的最古的一所公共建筑物。這廟的后進,有一神殿,供著兩位明代表冠,發(fā)須楚楚的塑像,長生祿位牌上,記有開基甲國的甲必丹芳楊鄭公及繼理宏業(yè)的甲必丹君常李公的名字;在這廟的旁邊一間碑亭里,聽說還有兩塊石碑樹立在那里,是記這兩公的英偉事跡的,但因為暗夜無燈,終于沒有拜讀的機會。
走馬看花,馬六甲的五百年的古跡,總算匆匆地在半天之內看完了。于走回旅舍之前,又從歪斜得如中國街巷一樣的一條娘惹街頭經(jīng)過,在昏黃的電燈底下談著走著,簡直使人感覺到不像是在異邦飄泊的樣子。馬六甲實在是名符其實的一座古城,尤其是從我們中國人看來。
回旅舍洗過了澡,含著紙煙,躺在回廊的藤椅上舉頭在望海角天空的時候,從星光里,忽而得著了一個奇想。譬如說吧,正當這一個時候,旅舍的侍者,可以拿—個名刺,帶領一個人進來訪我。我們中間可以展開一次上下古今的長談。長談里,可以有未經(jīng)人道的史實,可以有悲壯的英雄抗敵的故事,還可以有纏綿哀艷的情史。于送這一位不識之客去后,看看手表,當在午前三四點鐘的時候。我倘再回憶一下這一位怪客的談吐、裝飾,就可以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現(xiàn)代的人。再尋他的名片,也許會尋不著了。第二天起來,若問侍者以昨晚你帶來見我的那位客人(可以是我們的同胞,也可以是穿著傳教師西裝的外國人),究竟是誰?侍者們都可以一致否認,說并沒有這一回事。這豈不是一篇絕好的小說么?這小說的題目,并且也是現(xiàn)成的,就叫作《古城夜話》或《馬六甲夜話》,豈不是就可以了么?
我想著想著,抽盡了好幾支煙卷,終于被海風所誘拂,沉入到忘我的夢里去了。第二天的下午,同樣的在柏油大道上飛馳了半天,在麻坡與峇株巴轄過了兩渡,當黃昏的陰影蓋上柔佛長堤橋面的時候,我又重回到了新加坡的市內。《馬六甲夜話》、《古城夜活》,這一篇————幻想中的對話錄,我想總有一天會把它記敘出來。
原載一九四〇年六月七日、八日新加坡《星洲日報·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