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蔦蘿行
茫 茫 夜
一
一天星光燦爛的秋天的朝上,大約時間總在十二點鐘以后了,靜寂的黃浦灘上,一個行人也沒有。街燈的灰白的光線,散射在蒼茫的夜色里,烘出了幾處電桿和建筑物的黑影來。道旁尚有二三乘人力車停在那里,但是車夫好象已經(jīng)睡著了,所以并沒有什么動靜。黃浦江中停著的船上,時有一聲船板和貨物相擊的聲音傳來,和遠遠不知從何處來的汽車車輪聲合在一處,更加形容得這初秋深夜的黃浦灘上的寂寞。在這沉默的夜色中,南京路口灘上忽然閃出了幾個纖長的黑影來,他們好象是自家恐懼自家的腳步聲的樣子,走路走得很慢。他們的話聲亦不很高,但是在這沉寂的空氣中,他們的足音和話聲,已經(jīng)覺得很響了。
“于君,你現(xiàn)在覺得怎么樣?你的酒完全醒了么?我只怕你上船之后,又要吐起來。”
講這一句話的,是一個十九歲前后的纖弱的青年,他的面貌清秀得很。他那柔美的眼睛,和他那不大不小的嘴唇,有使人不得不愛他的魔力。他的身體好象是不十分強,所以在微笑的時候,他的蒼白的臉上,也脫不了一味悲寂的形容。他講的雖然是北方的普通話,但是他那幽徐的喉音,和宛轉(zhuǎn)的聲調(diào),竟使聽話的人,辨不出南音北音來。被他叫作“于君”的,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大約是因為酒喝多了,頰上有一層紅潮,同薔薇似的罩在那里。眼睛里紅紅浮著的,不知是眼淚呢還是醉意,總之他的眉間,仔細看起來,卻有些隱憂含著,他的勉強裝出來的歡笑,正是在那里形容他的愁苦。他比剛才講話的那青年,身材更高,穿著一套藤青的嗶嘰洋服,與剛才講話的那青年的魚白大衫,卻成了一個巧妙的對稱。他的面貌無俗氣,但亦無特別可取的地方。在一副平正的面上,加上一雙比較細小的眼睛,和一個粗大的鼻子,就是他的肖像了。由他那二寸寬的舊式的硬領和紅格的領結(jié)看來,我們可以知道他是一個富有趣味的人。他聽了青年的話,就把頭向右轉(zhuǎn)了一半,朝著了那青年,一邊伸出右手來把青年的左手捏住,一邊笑著回答說:
“謝謝,遲生,我酒已經(jīng)醒了。今晚真對你們不起,要你們到了這深夜來送我上船。”
講到這里,他就回轉(zhuǎn)頭來看跟在背后的兩個年紀大約二十七八的青年,從這兩個青年的洋服年齡面貌推想起來,他們定是姓于的青年修學時代的同學。兩個中的一個年長一點的人聽了姓于的青年的話,就搶上一步說:
“質(zhì)夫,客氣話可以不必說了。可是有一件要緊的事情,我還沒有問你,你的錢夠用了么?”
姓于的青年聽了,就放了捏著的遲生的手,用右手指著遲生回答說:
“吳君借給我的二十元,還沒有動著,大約總夠用了,謝謝你。”
他們四個人——于質(zhì)夫吳遲生在前,后面跟著二個于質(zhì)夫的同學,是剛從于質(zhì)夫的寓里出來,上長江輪船去的。
橫過了電車路沿了灘外的冷清的步道走了二十分鐘,他們已經(jīng)走到招商局的輪船碼頭了。江里停著的幾只輪船,前后都有幾點黃黃的電燈點在那里。從黑暗的堆棧外的碼頭走上了船,招了一個在那里假睡的茶房,開了艙里的房門,在第四號官艙里坐了一會,于質(zhì)夫就對吳遲生和另外的兩個同學說:
“夜深了,你們可先請回去,諸君送我的好意,我已經(jīng)謝不勝謝了。”
吳遲生也對另外的兩個人說:
“那么你們請先回去,我就替你們做代表罷。”
于質(zhì)夫又拍了遲生的肩說:
“你也請同去了罷。使你一個人回去,我更放心不下。”
遲生笑著回答說:
“我有什么要緊,只是他們兩位,明天還要上公司去的,不可太睡遲了。”
質(zhì)夫也接著對他的兩位同學說:
“那么請你們兩位先回去,我就留吳君在這兒談罷。”
送他的兩個同學上岸之后,于質(zhì)夫就拉了遲生的手回到艙里來。原來今晚開的這只輪船,已經(jīng)舊了,并且船身太大,所以航行頗慢。因此乘此船的乘客少得很。于質(zhì)夫的第四號官艙,雖有兩個艙位,單只住了他一個人。他拉了吳遲生的手進到艙里,把房門關上之后,忽覺得有一種神秘的感覺,同電流似的,在他的腦里經(jīng)過了。在電燈下他的肩下坐定的遲生,也覺得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情發(fā)生,盡俯著首默默地坐在那里。質(zhì)夫看著遲生的同蠟人似的臉色,感情竟壓止不住了,就站起來緊緊的捏住了他的兩手,面對面的對他幽幽的說:
“遲生,你同我去罷,你同我上A地去罷。”這話還沒有說出之先,質(zhì)夫正在那里想:
“二十一歲的青年詩人蘭勃Arthur Rimbaud。一八七二年的佛爾蘭Paul Verlaine。白兒其國的田園風景。兩個人的純潔的愛。……”
這些不近人情的空想,竟變了一句話,表現(xiàn)了出來。質(zhì)夫的心里實在想邀遲生和他同到A地去住幾時,一則可以安慰他自家的寂寞,一則可以看守遲生的病體。遲生聽了質(zhì)夫的話,呆呆的對質(zhì)夫看了一忽,好象心里有兩個主意,在那里戰(zhàn)爭,一霎時解決不下的樣子。質(zhì)夫看了他這一副形容,更加覺得有一種熱情,涌上他的心來,便不知不覺的逼進一步說:
“遲生你不必細想了,就答應了我罷。我們就同乘了這一只船去。”
聽了這話,遲生反恢復了平時的態(tài)度,便含著了他固有的微笑說:
“質(zhì)夫,我們后會的日期正長得很,何必如此呢?我希望你到了A地之后,能把你日常的生活,和心里的變化,詳詳細細的寫信來通報我,我也可以一樣的寫信給你,這豈不和同住在一塊一樣么?”
“話原是這樣說,但是我只怕兩人不見面的時候,感情就要疏冷下去。到了那時候我對你和你對我的目下的熱情,就不得不被第三者奪去了。”
“要是這樣,我們兩個便算不得真朋友。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你難道還不能了解我的心么?”
聽了這話,看看他那一雙水盈盈的瞳人,質(zhì)夫忽然覺得感情激動起來,便把頭低下去,擱在他的肩上說:
“你說什么話,要是我不能了解你,那我就不勸你同我去了。”
講到這里,他的語聲同小孩悲咽時候似的發(fā)起顫來了。他就停著不再說下去,一邊卻把他的眼睛,伏在遲生的肩上。遲生覺得有兩道同熱水似的熱氣浸透了他的魚白大衫和藍綢夾襖,傳到他的肩上去。遲生也覺得忍不住了,輕輕的舉起手來,在面上揩了一下,只呆呆的坐在那里看那十燭光的電燈。這夜里的空氣,覺得沉靜得同在墳墓里一樣。艙外舷上忽有幾聲水手呼喚聲和起重機滾船索的聲音傳來,質(zhì)夫知道船快開了,他想馬上站起來送遲生上船去,但是心里又覺得這悲哀的甘味是不可多得的,無論如何總想多嘗一忽。照原樣的頭靠在遲生的肩上,一動也不動的坐了幾分鐘,質(zhì)夫聽見房門外有人在那里敲門。他抬起頭來問了一聲是誰,門外的人便應聲說:
“船快開了。送客的先生請上岸去罷。”
遲生聽了,就慢慢的站了起來,質(zhì)夫也默默的不作一聲跟在遲生的后面,同他走上岸去。在灰黑的電燈光下同游水似的走到船側(cè)的跳板上的時候,遲生忽然站住了。質(zhì)夫搶上了一步,又把遲生的手緊緊的捏住,遲生臉上起了兩處紅暈,幽幽揚揚的說:
“質(zhì)夫,我終究覺得對你不起,不能陪你在船上安慰你的長途的寂寞,……”
“你不要替我擔心思了,請你自家保重些。你上北京去的時候,千萬請你寫信來通知我。”
質(zhì)夫一定要上岸來送遲生到碼頭外的路上。遲生怎么也不肯,質(zhì)夫只能站在船側(cè),張大了兩眼,看遲生回去。遲生轉(zhuǎn)過了碼頭的堆棧,影子就小了下去,成了一點白點,向北在街燈光里出沒了幾次。那白點漸漸遠了,更小了下去,過了六七分鐘,站在船舷上的質(zhì)夫就看不見遲生了。
質(zhì)夫呆呆的在船舷上站了一會,深深的呼了一口空氣,仰起頭來看見了幾顆明星在深藍的天空里搖動,胸中忽然覺得悲慘起來。這種悲哀的感覺,就是質(zhì)夫自身也不能解說,他自幼在日本留學,習慣了飄泊的生活,生離死別的情景,不知身嘗了幾多,照理論來,這一次與相交未久的吳遲生的離別,當然是沒有什么悲傷的,但是他看看黃浦江上的夜景,看看一點一點小下去的吳遲生的瘦弱的影子,覺得將亡未亡的中國,將滅未滅的人類,茫茫的長夜,耿耿的秋星,都是傷心的種子。在這茫然不可捉摸的思想中間,他覺得他自家的黑暗的前程和吳遲生的纖弱的病體,更有使他淚落的地方。在船舷的灰色的空氣中站了一會,他就慢慢的走到艙里去了。
二
長江輪船里的生活,雖然沒有同海洋中間那么單調(diào),然而與陸地隔絕后的心境,到底比平時平靜。況且開船的第二天,天又降下了一天黃霧,長江兩岸的風景,如煙如夢的帶起傷慘的顏色來。在這悲哀的背景里,質(zhì)夫把他過去幾個月的生活,同手卷中的畫幅一般回想出來了。
三月前頭住在東京病院里的光景,出病院后和那少婦的關系,和污泥一樣的他的性欲生活,向善的焦躁與貪惡的苦悶,逃往鹽原溫泉前后的心境,歸國的決心。想到最后這一幕,他的憂郁的面上,忽然露出一痕微笑來,眼看著了江上午后的風景,背靠著了甲板上的欄桿,他便自言自語的說:
“泡影呀,曇花呀,我的新生活呀!唉!唉!”
這也是質(zhì)夫的一種迷信,當他決計想把從來的腐敗生活改善的時候,必要搬一次家,買幾本新書或是旅行一次。半月前頭,他動身回國的時候,也下了一次絕大的決心。他心里想:
“我這一次回國之后,必要把舊時的惡習改革得干干凈凈。戒煙戒酒戒女色。自家的品性上,也要加一段鍛煉,使我的朋友全要驚異說我是與前相反了。……”
到了上海之后,他的生活仍舊是與從前一樣,煙酒非但不戒下,并且更加加深了。女色雖然還沒有去接近,但是他的性欲,不過變了一個方向,依舊在那里伸張。想到了這一個結(jié)果,他就覺得從前的決心,反成了一段諷刺,所以不覺嘆氣微笑起來。嘆聲還沒有發(fā)完,他忽聽見人在他的左肩下問他說:
“Was Seufzen Sie,Monsieur?”
(你為什么要發(fā)嘆聲?)
轉(zhuǎn)過頭來一看,原來這船的船長含了微笑,站在他的邊上好久了,他因為盡在那里想過去的事情,所以沒有覺得。這船長本來是丹麥人,在德國的留背克住過幾年,所以德文講得很好。質(zhì)夫今天早晨在甲板上已經(jīng)同他講過話,因此這身材矮小的船長也把質(zhì)夫當作了朋友。他們兩人講了些閑話,質(zhì)夫就回到自己的艙里來了。
吃過了晚飯,在官艙的起坐室里看了一回書,他的思想又回到過去的生活上去,這一回的回想,卻集中在吳遲生一個人的身上。原來質(zhì)夫這一次回國來,本來是為轉(zhuǎn)換生活狀態(tài)而來,但是他正想動身的時候,接著了一封他的同學鄺海如的信說:
“我住在上海覺得苦得很。中國的空氣是同癩病院的空氣一樣,漸漸的使人腐爛下去。我不能再住在中國了。你若要回來,就請你來替了我的職,到此地來暫且當幾個月編輯罷。萬一你不愿意住在上海,那么A省的法政專門學校要聘你去做教員去。”
所以他一到上海,就住在他同學在那里當編輯的T書局的編輯所里。有一天晚上,他同鄺海如在外邊吃了晚飯回來的時候,在編輯所里遇著了一個瘦弱的青年,他聽了這青年的同音樂似的話聲,就覺得被他迷住了。這青年就是吳遲生呀!過了幾天,他的同學鄺海如要回到日本去,他和吳遲生及另外幾個人在匯山碼頭送鄺海如的行,船開之后,他同吳遲生就同坐了電車,回到編輯所來。他看看吳遲生的蒼白的臉色和他的纖弱的身體,便問他說:
“吳君,你身體好不好?”
吳遲生不動神色的回答說:
“我是有病的,我害的是肺病。”
質(zhì)夫聽了這話,就不覺張大了眼睛驚異起來。因為有肺病的人,大概都不肯說自家的病的,但是吳遲生對了才遇見過兩次的新友,竟如舊交一般的把自家的秘密病都講了。質(zhì)夫看了遲生的這種態(tài)度,心里就非常愛他,所以就勸他說:
“你若害這病,那么我勸你跟我上日本去養(yǎng)病去。”
他講到這里,就把喬其慕亞的一篇詩想了出來,他的幻想一霎時的發(fā)展開來了。
“日本的郊外雜樹叢生的地方,離東京不遠,坐高架電車不過四五十分鐘可達的地方,我愿和你兩個人去租一間草舍兒來住。草舍的前后,要有青青的草地,草地的周圍,要有一條小小的清溪。清溪里要有幾尾游魚。晚春時節(jié),我好和你拿了鋤耜,把花兒向草地里去種。在蔚藍的天蓋下,在和暖的熏風里,我與你躺在柔軟的草上,好把那西洋的小曲兒來朗誦。初秋晚夏的時候,在將落未落的夕照中間,我好和你緩步逍遙,把落葉兒來數(shù)。冬天的早晨你未起來,我便替你做早飯,我不起來,你也好把早飯先做。我禮拜六的午后從學校里回來,你好到冷靜的小車站上來候我。我和你去買些牛豚香片,便可作一夜的清談,談到禮拜的日中。書店里若有外國的新書到來,我和你省幾日油鹽,可去買一本新書來消那無聊的夜永。……”
質(zhì)夫坐在電車上一邊作這些空想,一邊便不知不覺的把遲生的手捏住了。他捏捏遲生的柔軟的小手,心里又起了一種別樣的幻想。面上紅了一紅,把頭搖了一搖,他就對遲生問起無關緊要的話來:
“你的故鄉(xiāng)是在什么地方?”
“我的故鄉(xiāng)是直隸鄉(xiāng)下,但是現(xiàn)在住在蘇州了。”
“你還有兄弟姊妹沒有?”
“有是有的,但是全死了。”
“你住在上海干什么?”
“我因為北京天氣太冷,所以休了學,打算在上海過冬。并且這里朋友比較得多一點,所以覺得住在上海比北京更好些。”
這樣的問答了幾句,電車已經(jīng)到了大馬路外灘了。換了靜安寺路的電車在跑馬廳盡頭處下車之后,質(zhì)夫就邀遲生到編輯所里來閑談。從此以后,他們兩人的交際,便漸漸兒的親密起來了。
質(zhì)夫的意思以為天地間的情愛,除了男女的真真的戀愛外,以友情為最美。他在日本飄流了十來年,從未曾得著一次滿足的戀愛,所以這一次遇見了吳遲生,覺得他的一腔不可發(fā)泄的熱情,得了一個可以自由灌注的目標,說起來雖是他平生的一大快事,但是亦是他半生淪落未曾遇著一個真心女人的哀史的證明。有一天晴朗的晚上,遲生到編輯所來和他談到夜半,質(zhì)夫忽然想去洗澡去。邀了遲生和另外的兩個朋友出編輯所走到馬路上的時候,質(zhì)夫覺得空氣冷涼得很。他便問遲生說:
“你冷么?你若是怕冷,就鉆到我的外套里來。”
遲生聽了,在蒼白的街燈光里,對質(zhì)夫看了一眼,就把他那纖弱的身體倒在質(zhì)夫的懷里。質(zhì)夫覺得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快感,從遲生的肉體傳到他的身上去。
他們出浴堂已經(jīng)是十二點鐘了。走到三岔路口,要和遲生分手的時候,質(zhì)夫覺得怎么也不能放遲生一個人回去,所以他就把遲生的手捏住說:
“你不要回去了,今天同我們上編輯所去睡罷。”
遲生也象有遲疑不忍回去的樣子,質(zhì)夫就用了強力把他拖來了。那一天晚上他們談到午前五點鐘才睡著。過了兩天,A地就有電報來催,要質(zhì)夫上A地的法政專門學校去當教員。
三
質(zhì)夫登船后第三天的午前三點鐘的時候,船到了A地。在昏黑的輪船碼頭上,質(zhì)夫辨不出方向來,但看見有幾顆淡淡的明星印在清冷的長江波影里。離開了碼頭上的嘈雜的群眾,跟了一個法政專門學校里托好在那里招待他的人上岸之后,他覺得晚秋的涼氣,已經(jīng)到了這長江北岸的省城了。在碼頭近傍一家同十八世紀的英國鄉(xiāng)下的旅舍似的旅館里住下之后,他心里覺得孤寂得很。他本來是在大都會里生活慣的人,在這夜靜更深的時候,到了這一處不鬧熱的客舍內(nèi),從微明的洋燈影里,看看這客室里的粗略的陳設,心里當然是要驚惶的。一個招待他的酣睡未醒的人,對他說了幾句話,從他的房里出去之后,他真覺得是闖入了龍王的水牢里的樣子,他的臉上不覺有兩顆珠淚滾下來了。
“要是遲生在這里,那我就不會這樣的寂寞了。啊,遲生,這時候怕你正在電燈底下微微的笑著,在那里做好夢呢!”
在床上橫靠了一忽,質(zhì)夫看見格子窗一格一格的亮了起來,遠遠的雞鳴聲也聽得見了。過了一會,有一部運載貨物的單輪車,從窗外推過了,這車輪的仆獨仆獨的響聲,好象是在那里報告天晴的樣子。
侵旦,旅館里有些動靜的時候,從學校里差來接他的人也來了。把行李交給了他,質(zhì)夫就坐了一乘人力車上學校里去。沿了長江,過了一條店家還未起來的冷清的小街,質(zhì)夫的人力車就折向北去。車并著了一道城外的溝渠,在一條長堤上慢慢前進的時候,他就覺得元氣恢復起來了。看看東邊,以濃藍的天空作了背景的一座白色的寶塔,把半規(guī)初出的太陽遮在那里。西邊是一道古城,城外環(huán)繞著長溝,遠近只有些起伏重疊的低崗和幾排鵝黃疏淡的楊柳點綴在那里。他抬起頭來遠遠見了幾家如裝在盆景假山上似的草舍。看看城墻上孤立在那里的一排電桿和電線,又看看遠處的地平線和一灣蒼茫無際的碧落,覺得在這自然的懷抱里,他的將來的成就定然是不少的。不曉是什么原因,不知不覺他竟起了一種感謝的心情。過了一忽,他忽然自言自語的說:
“這謙虛的情!這謙虛的情!就是宗教的起源呀!淮爾特Wilde呀,佛爾蘭Verlaine呀!你們從獄里叫出來的‘要謙虛’Be humble!的意思我能了解了。”
車到了學校里,他就通名刺進去。跟了門房,轉(zhuǎn)了幾個彎,到了一處門上掛著“教務長”牌的房前的時候,他心里覺得不安得很。進了這房他看見一位三十上下的清瘦的教務長迎了出來。這教務長帶著一副不深的老式近視眼鏡,口角上有兩叢微微的胡須黑影,講一句話,眼睛必開閉幾次。質(zhì)夫因為是初次見面,所以應對非常留意,格外的拘謹。講了幾句尋常套話之后,他就領質(zhì)夫上正廳上去吃早飯。在早膳席上,他為質(zhì)夫介紹了一番。質(zhì)夫?qū)α诉@些新見的同事,胸中感得一種異常的壓迫,他一個人心里想:
“新媳婦初見姑嫂的時候,她的心理應該同我一樣的。唉,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我還不如什么事也不干,一個人回到家里去貪懶的好。”
吃了早膳,把行李房屋整頓了一下,姓倪的那教務長就把功課時間表拿了過來。卻好那一天是禮拜,質(zhì)夫就預備第二日去上課。倪教務長把編講義上課的情形講了一遍之后,便輕輕的對質(zhì)夫說:
“現(xiàn)在我們校里正是五風十雨的時候,上課時候的講義,請你用全副精神來對付。禮拜三用的講義,是要今天發(fā)才趕得及,請你快些預備罷。”
他出去停了兩個鐘頭,又跑上質(zhì)夫那邊來,那時候質(zhì)夫已有一頁講義編好了。倪教務長拿起這頁講義來看的時候,神經(jīng)過敏而且又是自尊心頗強的質(zhì)夫,覺得被他侮辱了。但是一邊心里又在那里恐懼,這種復雜的心理狀態(tài),怕沒有就過事的人是不能了解的。他看了講義之后,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但是質(zhì)夫的纖細的神經(jīng)卻告訴質(zhì)夫說:
“可以了,可以了,他已經(jīng)滿足了。”
恐懼的心思去了之后,質(zhì)夫的自尊心又長了一倍,被侮辱的心思比從前也加一倍抬起頭來,但是一種自然的勢力,把這自尊心壓了下去,教他忍受了。這教他忍受的心思,大約就是卑鄙的行為的原動力,若再長進幾級,就不得不變成奴隸性質(zhì)。現(xiàn)在社會上的許多成功者,多因為有這奴隸性質(zhì),才能成功,質(zhì)夫初次的小成功,大約也是靠他這時候的這點奴隸性質(zhì)而來的。
這一天晚上質(zhì)大上床的時候,卻有兩種矛盾的思想,在他的胸中來往。一種是恐懼的心思,就是怕學生不能贊成他。一種是喜悅的心思,就是覺得自家是專門學校的教授了。正在那里想的時候,他覺得有一個人鉆進他的被來。他閉著眼睛,伸手去一摸,卻是吳遲生。他和吳遲生顛顛倒倒的講了許多話。到了第二天的早晨,齋夫進房來替他倒洗面水,他被齋夫驚醒的時候,才知道是一場好夢,他醒來的時候,兩只手還緊緊的抱住在那里。
第二次上課鐘打后,質(zhì)夫跟了倪教務長去上課去。倪教務長先替他向?qū)W生介紹了幾句,出課堂門去了,質(zhì)夫就踏上講壇去講。這一天因為沒有講義稿子,所以他只空說了兩點鐘。正在那里講的時候,質(zhì)夫覺得有一種想博人歡心的虛偽的態(tài)度和言語,從他的面上口里流露出來。他心里一邊在那里鄙笑自家,一邊卻怎么也禁不住這一種態(tài)度和這一種言語。大約這一種心理和前節(jié)所說的忍受的心理就是構(gòu)成奴隸性質(zhì)的基礎罷?
好容易破題兒的第一天過去了。到了晚上九點鐘的時候,倪教務長的蒼黃的臉上浮著了一臉微笑,跑上質(zhì)夫房里來。質(zhì)夫匆忙站起來讓他坐下之后,倪教務長便用了日本話,笑嘻嘻的對質(zhì)夫說:
“你成功了。你今天大成功,你所教的幾班,都來要求加鐘點了。”
質(zhì)夫心里雖然非常喜歡,但是面上卻只裝著一種漠不相關的樣子。倪教務長到了這時候,也沒有什么隱瞞了,便把學校里的內(nèi)情全講了出來。
“我們學校里,因為陸校長今年夏天同軍閥李星狼麥連邑打了一架,并反對違法議員和驅(qū)逐李麥的走狗韓省長的原因,沒有一天不被軍閥所仇視。現(xiàn)在李麥和那些議員出了三千元錢,買收了幾個學生,想在學校里搗亂。所以你沒有到的幾天,我們是一夕數(shù)驚,在這里防備的。今年下半年新聘了幾個先生,又是招怪,都不能得學生的好感。所以要是你再受他們學生的攻擊,那我們在教課上就站不住了。一個學校中,若聘的教員,不能得學生的好感,教課上不能銅墻鐵壁的站住,風潮起來的時候,那你還有什么法子?現(xiàn)在好了,你總站得住了,我也大可以放心了。呵呵呵呵(底下又用了一句日本話),你成功了呀!”
質(zhì)夫聽了這些話,因為不曉得這A省的情形,所以也不十分明了,但是倪教務長對質(zhì)夫是很滿足的一件事情,質(zhì)夫明明在他的言語態(tài)度上可以看得出來。從此質(zhì)夫當初所懷著的那一種對學生對教務長的恐懼心,便一天一天的減少下去了。
四
學校內(nèi)外浮蕩著的暗云,一層一層的緊迫起來。本來是神經(jīng)質(zhì)的倪教務長和態(tài)度從容的陸校長常常在那里作密談。質(zhì)夫因為不諳那學校的情形,所以也沒有什么懼怕,盡在那里干他自家一個人的事。
初到學校后二三天的緊張的精神,漸漸的弛緩下去的時候,質(zhì)夫的許久不抬頭的性欲,又露起頭角來了。因為時間與空間的關系,吳遲生的印象一天一天在他的腦海里消失下去。于是代此而興,支配他的全體精神的欲情,便分成了二個方向一起作用來。一種是純一的愛情,集中在他的一個年輕的學生身上。一種是間斷偶發(fā)的沖動。這種沖動發(fā)作的時候,他竟完全成了無理性的野獸,非耍到城里街上,和學校附近的鄉(xiāng)間的貧民窟里去亂跑亂跳走一次,偷看幾個女性,不能把他的性欲的沖動壓制下去。有一天晚上,正是這沖動發(fā)作的時候,倪教務長不聲不響的走進他的房里來忠告他說:
“質(zhì)夫,你今天晚上不要跑出去。我們得著了一個消息,說是幾個被李麥買取了的學生,預備今晚起事,我們教職員還是住在一處,不要出去的好。”
質(zhì)夫在房里電燈下坐著,守了一個鐘頭,覺得苦極了。他對學校的風潮,還未曾經(jīng)驗過,所以并沒有什么害怕,并且因為他到這學校不久,纏繞在這學校周圍的空氣,不能明白,所以更無危懼的心思。他聽了倪教務長的話之后,只覺得有一種看熱鬧的好奇心起來,并沒有別的觀念。同西洋小孩在圣誕節(jié)的晚上盼望圣誕老人到來的樣子,他反而一刻一刻的盼望這搗亂事件快些出現(xiàn)。等了一個鐘頭,學校里仍沒有什么動靜,他的好奇心,竟被他原有的沖動的發(fā)作壓倒了。他從座位里站了起來,在房里走了幾圈,又坐了一忽,又站起來走了幾圈,覺得他的獸性,終究壓不下去。換了一套中國衣服,他便悄悄的從大門走了出去。濃藍的天影里,有幾顆游星,在那里開閉。學校附近的郊外的路上黑得可怕。幸虧這一條路是沿著城墻溝渠的,所以黑暗中的城墻的輪廓和黑沉沉的城池的影子,還當作了他的行路的目標。他同瞎子似的在不平的路上跌了幾腳,踏了幾次空,走到北門城門外的時候,忽然想起城門是快要閉了。若或進城去,他在城里又無熟人,又沒有法子弄得到一張出城券,事情是不容易解決的。所以在城門外遲疑了一會,他就回轉(zhuǎn)了腳,一直沿了向北的那一條鄉(xiāng)下的官道跑去。跑了一段,他跑到一處狹的街上了。他以為這樣的城外市鎮(zhèn)里,必有那些奇形怪狀的最下流的婦人住著,他的沖動的目的物,正是這一流婦人。但是他在黃昏的小市上,跑來跑去跑了許多時候,終究尋不出一個婦人來。有時候雖有一二個蓬頭的女子走過,卻是人家的未成年的使婢。他在街上走了一會,又穿到漆黑的側(cè)巷里去走了一會,終究不能達到他的目的。在一條無人通過的漆黑的側(cè)巷里站著,他仰起頭來看看幽遠的天空,便輕輕的嘆著說:
“我在外國苦了這許多年數(shù),如今到中國來還要吃這樣的苦。唉!我何苦呢,可憐我一生還未曾得著女人的愛惜過。啊,戀愛呀,你若可以學識來換的,我情愿將我所有的知識,完全交出來,與你換一個有血有淚的擁抱。啊。戀愛呀,我恨你是不能糊涂了事的。我恨你是不能以資格地位名譽來換的。我要滅這一層煩惱,我只有自殺……”
講到了這里,他的面上忽然滾下了兩粒粗淚來。他覺得站在這里,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就又同餓犬似的走上街來了。垂頭喪氣的正想回到校里來的時候,他忽然看見一家小小的賣香煙洋貨的店里,有一個二十五六的女人坐在灰黃的電燈下,對了賬簿算盤在那里結(jié)賬。他遠遠的站在街上看了一忽,走來走去的走了幾次,便不聲不響的踱進了店去。那女人見他進去,就丟下了賬目來問他:
“要買什么東西?”
先買了幾封香煙,他便對那女人呆呆的看了一眼。由他這時候的眼光看來,這女人的容貌卻是商家所罕有的。其實她也只是一個平常的女人,不過身材生得小,所以俏得很,衣服穿得還時髦,所以覺得有些動人的地方。他如餓犬似的貪看了一二分鐘,便問她說:
“你有針賣沒有?”
“是縫衣服的針么?”
“是的,但是我要一個用熟的針,最好請你賣一個新針給我之后,將拿新針與你用熟的針交換一下。”
那婦人便笑著回答說:
“你是拿去煮在藥里的么?”
他便含糊的答應說:
“是的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們鄉(xiāng)下的仙方里,老有這些頑意兒的。”
“不錯不錯,這針倒還容易辦得到,還有一件物事,可真是難辦。”
“是什么呢?”
“是婦人們用的舊手帕,我一個人住在這里,又無朋友,所以這物事是怎么也求不到的,我已經(jīng)決定不再去求了。”
“這樣的也可以的么?”
一邊說,一邊那婦人從她的口袋里拿了一塊洋布的舊手帕出來。質(zhì)夫一見,覺得胸前就亂跳起來,便漲紅了臉說:
“你若肯讓給我,我情愿買一塊頂好的手帕來和你換。”
“那請你拿去就對了,何必換呢。”
“謝謝,謝謝,真真是感激不盡了。”
質(zhì)夫得了她的用舊的針和手帕,就跌來碰去的奔跑回家。路上有一陣涼冷的西風,吹上他的微紅的臉來,那時候他覺得爽快極了。
回到了校內(nèi),他看看還是未曾熄燈。幽幽的回到房里,閂上了房門,他馬上把騙來的那用舊的針和手帕從懷中取了出來。在桌前椅子上坐下,他就把那兩件寶物掩在自家的口鼻上,深深地聞了一回香氣。他又忽然注意到了桌上立在那里的那一面鏡子,心里就馬上想把現(xiàn)在的他的動作一一的照到鏡子里去。取了鏡子,把他自家的癡態(tài)看了一忽,他覺得這用舊的針子,還沒有用得適當。呆呆的對鏡子看了一二分鐘。他就狠命的把針子向頰上刺了一針。本來為了興奮的原故,變得一塊紅一塊白的面上,忽然滾出了一滴同瑪瑙珠似的血來。他用那手帕揩了之后,看見鏡子里的面上又滾了一顆圓潤的血珠出來。對著了鏡子里的面上的血珠,看看手帕上的腥紅的血跡,聞聞那舊手帕和針子的香味,想想那手帕的主人公的態(tài)度,他覺得一種快感,把他的全身都浸遍了。
不多一忽,電燈熄了,他因為怕他現(xiàn)在所享受的快感,要被打斷,所以動也不動的坐在黑暗的房里,還在那里貪嘗那變態(tài)的快味。打更的人打到他的窗下的時候,他才同從夢里頭醒來的人一樣,抱著了那針子和手帕摸上他的床上去就寢。
五
清秋的好天氣一天一天的連續(xù)過去,A地的自然景物,與質(zhì)夫生起情感來了的學生對質(zhì)夫的感情,也一天一天的濃厚起來,吃過晚飯之后,在學校近傍的菱湖公園里,與一群他所愛的青年學生,看看夕陽返照在殘荷枝上的暮景,談談異國的流風遺韻,確是平生的一大快事。質(zhì)夫覺得這一般智識欲很旺的青年,都成了他的親愛的兄弟了。
有一天也是秋高氣爽的晴朗的早晨,質(zhì)夫與雀鳥同時起了床。盥洗之后,便含了一枝伽利克,緩緩的走到菱湖公園去散步去。東天角上,太陽剛才起程,銀紅的天色漸漸的向西薄了下去,成了一種淡青的顏色。遠近的泥田里,還有許多荷花的枯干同魚柵似的立在那里。遠遠的山坡上,有幾只白色的山羊同神話里的風景似的在那里吃枯草。他從學校近傍的山坡上,一直沿了一條向北的田塍細路走了過去,看看四周的田園清景,想想他目下所處的境遇,質(zhì)夫覺得從前在東京的海岸酒樓上,對著了夕陽發(fā)的那些牢騷,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也可以滿足了,照目下的狀態(tài)能夠持續(xù)得一二十年,那我的精神,怕更要發(fā)達呢。”
穿過了一條紅橋,在一個空亭里立了一會,他就走到公園中心的那條柳蔭路上去。回到學校之后,他又接著了一封從上海來的信,說他著的一部小說集已經(jīng)快出版了。
這一天午后他覺得精神非常爽快,所以上課的時候竟多講了十分鐘,他看看學生的面色,也都好象是很滿足的樣子。正要下課堂的時候,他忽聽見前面寄宿舍和事務室的中間的通路上,有一陣搖鈴的聲音和學生喧鬧的聲音傳了過來。他下了課堂,拿了書本跑過去一看,只見一群學生圍著了一個青臉的學生在那里吵鬧。那青臉的學生,面上帶著一味殺氣。他的頰下的一條刀傷痕更形容得他的獰惡。一群圍住他的學生都摩拳擦掌的要打他。質(zhì)夫看了一會,不曉得是怎么一回事,正在疑惑的時候,看見他的同鄉(xiāng)教體操的王先生,從包圍在那里的學生叢中,辟開了一條路,擠到那被包圍的青臉學生面前,不問皂白,把那學生一把拖了到教員的議事廳上去。一邊質(zhì)夫又看見他的同事的監(jiān)學唐伯名溫溫和和的對一群激憤的學生說:
“你們不必動氣,好好兒的回到自修室去罷,對于江杰的搗亂,我們自有辦法在這里。”
一半學生回自修室去了,一半學生跟在那青臉的學生后面叫著說:
“打!打!”
“打!打死他。不要臉的。受了李麥的金錢,你難道想賣同學么?”
質(zhì)夫跟了這一群學生,跑到議事廳上,見他的同事都立在那里。同事中的最年長者,帶著一副墨眼鏡,頭上有一塊禿的許明先,見了那青臉的學生,就對他說:
“你是一個好好的人,家里又還可以,何苦要干這些事呢?開除你的是學校的規(guī)則,并不是校長。錢是用得完的,你們年輕的人還是名譽要緊。李麥能利用你來搗亂學校,也定能利用別人來殺你的,你何苦去干這些事呢?”
許明先還沒有說完,門外站著的學生都叫著說:
“打!”
“李麥的走狗!”
“不要臉的,搖一搖鈴三十塊錢,你這買賣真好啊。”
“打打!”
許明先聽了門外學生的叫喚,便出來對學生說:
“你們看我面上,不要打他,只要他能悔過就對了。”
許明先一邊說一邊就招那青臉的學生——名叫江杰——出來,對眾謝罪。謝罪之后,許明先就護送他出門外,命令他以后不準再來,江杰就垂頭喪氣的走了。
江杰走后,質(zhì)夫從學生和同事的口頭聽來,才知道這江杰本來也是校內(nèi)的學生,因為鬧事的緣故,在去年開除的。現(xiàn)在他得了李麥的錢,以要求復學為名,想來搗亂,與校內(nèi)八九個得錢的學生約好,用搖鈴作記號,預備一齊鬧起來的。質(zhì)夫聽了心里反覺得好笑,以為象這樣的鬧事,便鬧死也沒有什么。
過了三四天,也是一天晴朗的早晨十點鐘的時候,質(zhì)夫正在預備上課,忽然聽見幾個學生大聲哄號起來。質(zhì)夫出來一看,見議事廳上有八九個長大的學生,吃得酒醉醺醺頭向了天,帶著了笑容,在那里哄號。不過一二分鐘,教職員全體和許多學生都向議事廳走來。那八九個學生中間的一個最長的人便高聲的對眾人說:
“我們幾個人是來搬校長的行李的。他是一個過激黨,我們不愿意受過激黨的教育。”八九個中的一個矮小的人也對眾人說:
“我們既然做了這事,就是不怕死的。若有人來攔阻我們,那要對他不起。”
說到這里,他在馬褂袖里,拿了一把八寸長的刀出來。質(zhì)夫看著門外站在那里的學生起初同蜂巢里的雄蜂一樣,還有些喃喃吶吶的聲音,后來看了那矮小的人的小刀,就大家靜了下去。質(zhì)夫心里有點不平,想出來講幾句話,但是被他的同鄉(xiāng)教體操的王先生拖住了。王先生對他說:
“事情到了這樣,我與你站出去也壓不下來了。我們都是外省人,何苦去與他們?yōu)殡y呢?他們本省的學生,尚且在那里旁觀。”
那八九個學生一霎時就打到議事廳間壁的校長房里去,卻好這時候校長還不在家,他們就把校長的鋪蓋捆好了。因為那一個拿刀的人在門口守著。所以另外的人一個人也不敢進到校長房里去攔阻他們。那八九個學生同做新戲似的笑了一聲,最后跟著了那個拿刀的矮子,抬了校長的被褥,就慢慢的走出門去了。等他們走了之后,倪教務長和幾個教員都指揮其余的學生,不要紊亂秩序,依舊去上課去。上了兩個鐘頭課,吃午膳的時候,教職員全體主張停課一二天以觀大勢。午后質(zhì)夫得了這閑空時間,倒落得自在,便跑上西門外的大觀亭去玩去了。
大觀亭的前面是汪洋的江水。江中靠右的地方,有幾個沙渚浮在那里。陽光射在江水的微波上,映出了幾條反射的光線來。洲渚上的葦草,也有頭白了的,也有作青黃色的,遠遠望去,同一片平沙一樣。后面有一方湖水,映著了青天,靜靜的躺在太陽的光里。沿著湖水有幾處小山,有幾處黃墻的寺院。看了這后面的風景,質(zhì)夫忽然想起在洋畫上看見過的瑞士四林湖的山水來了。一個人逛到傍晚的時候,看了西天日落的景色,他就回到學校里來。一進校門,遇著了幾個從里面出來的學生,質(zhì)夫覺得那幾個學生的微笑的目光,都好象在那里哀憐他的樣子。他胸里感著一種不快的情懷,覺得是回到了不該回的地方來了。
吃過了晚飯,他的同事都鎖著了眉頭,議論起那八九個學生搬校長鋪蓋時候的情形和解決的方法來。質(zhì)夫脫離了這議論的團體,私下約了他的同鄉(xiāng)教體操的王亦安,到菱湖公園去散步去。太陽剛才下山,西天還有半天金赤的余霞留在那里。天蓋的四周,也染了這余霞的返照,映出一種紫紅的顏色來。天心里有大半規(guī)月亮白洋洋地掛著,還沒有放光。田塍路的角里和枯荷枝的腳上,都有些薄暮的影子看得出來了。質(zhì)夫和亦安一邊走一邊談,亦安把這次風潮的原因細細的講給了質(zhì)夫聽:
“這一次風潮的歷史,說起來也長得很。但是它的原因,卻伏在今年六月里,當李星狼麥連邑殺學生蔣可奇的時候。那時候陸校長講的幾句話是的確厲害的。因為議員和軍閥殺了蔣可奇,所以學生聯(lián)合會有澄清選舉反對非法議員的舉動。因為有了這舉動,所以不得不驅(qū)逐李麥的走狗想來召集議員的省長韓士成。因這幾次政治運動的結(jié)果,軍閥和議員的怨恨,都結(jié)在陸校長一人的身上。這一次議員和軍閥想趁新省長來的時候,再開始活動,所以首先不得不去他們的勁敵陸校長。我聽見說這幾個學生從議員處得了二百元錢一個人。其余守中立的學生,也有得著十元十五元的。他們軍閥和議員,連警察廳都買通了的,我聽見說,今天北門站崗的巡警一個人還得著二元賄賂呢。此外還有想奪這校長做的一派人,和同陸校長倪教務長有反感的一派人也加在內(nèi),你說這風潮的原因復雜不復雜?”
穿過了公園西北面的空亭,走上園中大路的時候,質(zhì)夫邀亦安上東面水田里的純陽閣里去。
夜陰一刻一刻的深了起來,月亮也漸漸的放起光來了。天空里從銀紅到紫藍,從紫藍到淡青的變了好幾次顏色。他們進純陽閣的時候,屋內(nèi)已經(jīng)漆黑了。從黑暗中摸上了樓。他們看見有一盞菜油燈點在上首的桌上。從這一粒微光中照出來的紅漆的佛座,和桌上的供物,及兩壁的幡對之類,都帶著些神秘的形容。亦安向四周看了一看,對質(zhì)夫說:
“純陽祖師的簽是非常靈的,我們各人求一張罷。”
質(zhì)夫同意了,得了一張三十八簽中吉。
他們下樓,走到公園中間那條大路的時候,星月的光輝,已經(jīng)把道旁的楊柳影子印在地上了。
鬧事之后,學校里停了兩天課。到了禮拜六的下午,教職員又開了一次大會,決定下禮拜一暫且開始上課一禮拜,若說官廳沒有適當?shù)奶幹茫傩型Un。正是這一天的晚上八點鐘的時候,質(zhì)夫剛在房里看他的從外國寄來的報,忽聽見議事廳前后,又有哄號的聲音傳了過來。他跑出去一看,只見有五六個穿農(nóng)夫衣服,相貌獰惡的人,跟了前次的八九個學生,在那里亂跳亂叫。當質(zhì)夫跑近他們身邊的時候,八九個人中最長的那學生就對質(zhì)夫拱拱手說:
“對不起,對不起,請老師不要驚慌,我們此次來,不過是為搬教務長和監(jiān)學的行李來的。”
質(zhì)夫也著了急,問他們說:
“你們何必這樣呢?”
“實在是對老師不起!”
那一個最長的學生還沒有說完,質(zhì)夫看見有一個農(nóng)夫似的人跑到那學生身邊說:
“先生,兩個行李已經(jīng)搬出去了,另外還有沒有?”
那學生卻回答說:
“沒有了,你們?nèi)チT。”
這樣的下了一個命令,他又回轉(zhuǎn)來對質(zhì)夫拱了一拱手說:
“我們實在也是出于不得已,只有請老師原諒原諒。”
又拱了拱手,他就走出去了。
這一天晚上行李被他們搬去的倪教務長和唐監(jiān)學二人都不在校內(nèi)。鬧了這一場之后,校內(nèi)同暴風過后的海上一樣,反而靜了下去。王亦安和質(zhì)夫同幾個同病相憐的教員,合在一處談議此后的處置。質(zhì)夫主張馬上就把行李搬出校外,以后絕對的不再來了。王亦安光著眼睛對質(zhì)夫說:
“不能不能,你和希圣怎么也不能現(xiàn)在搬出去。他們學生對希圣和你的感情最好。現(xiàn)在他們中立的多數(shù)學生,正在那里開會,決計留你們幾個在校內(nèi),仍復繼續(xù)替他們上課。并且有人在大門口守著,不準你們出去。”
中立的多數(shù)學生果真是象在那里開會似的,學校內(nèi)彌漫著一種緊迫沉默的空氣,同重病人的房里沉默著的空氣一樣。幾個教職員大家合議的結(jié)果,議決方希圣和于質(zhì)夫二人,于晚上十二點鐘乘學生全睡著的時候出校,其余的人一律于明天早晨搬出去。
天瀟瀟的下起雨來了。質(zhì)夫回到房里,把行李物件收拾了一下,便坐在電燈下連連續(xù)續(xù)的吸起煙來。等了好久,王亦安輕輕的來說:
“現(xiàn)在可以出去了。我陪你們兩個人出去,希圣立在桂花樹底下等你。”
他們?nèi)溯p輕的走到門口的時候,門房里忽然走出了一個學生來問說:
“三位老師難道要出去么?我是代表多數(shù)同學來求三位老師不要出去的。我們總不能使他們幾個學生來破壞我們的學校,到了明朝,我們總要想個法子,要求省長來解決他們。”
講到這里,那學生的眼睛已有一圈紅了。王亦安對他作了一揖說:
“你要是愛我們的,請你放我們走罷,住在這里怕有危險。”
那學生忽然落了一顆眼淚,咬了一咬牙齒說:
“既然這樣,請三位老師等一等,我去尋幾位同學來陪三位老師進城,夜深了,怕路上不便。”
那學生跑進去之后,他們?nèi)笋R上叫門房開了門,在黑暗中冒著雨就走了。走了三五分鐘,他們忽聽見后面有腳步聲在那里追逐,他們就放大了腳步趕快走來,同時后面的人卻叫著說:
“我們不是壞人,請三位老師不要怕,我們是來陪老師們進城的。”
聽了這話,他們的腳步便放小來。質(zhì)夫回頭來一看,見有四個學生拿了一盞洋油行燈,跟在他們的后面。其中有二個學生,卻是質(zhì)夫教的一班里的。
六
第二天的午后,從學校里搬出來的教職員全體,就上省長公署去見新到任的省長。那省長本來是質(zhì)夫的胞兄的朋友,質(zhì)夫與他亦曾在西湖上會過的。歷任過交通司法總長的這省長,講了許多安慰教職員的話之后,卻作了一個“總有辦法”的回答。
質(zhì)夫和另外的幾個教職員,自從學校里搬出來之后,便同喪家之犬一樣,陷到了去又去不得留又不能留的地位。因為連續(xù)的下了幾天雨,所以質(zhì)夫只能蟄居在一家小客棧里,不能出去閑逛。他就把他自己與另外的幾個同事的這幾日的生活,比作了未決囚的生活。每自嘲自慰的對人說:
“文明進步了,目下教員都要蒙塵了。”
性欲比人一倍強盛的質(zhì)夫,處了這樣的逆境,當然是不能安分的。他竟瞞著了同住的幾個同事,到娼家去進出起來了。
從學校里搬出來之后,約有一禮拜的光景。他恨省長不能速行解決鬧事的學生,所以那一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就多喝了幾杯酒。這興奮劑一下喉,他的獸性又起作用來,就獨自一個走上一位帶有家眷的他的同事家里去。那一位同事本來是質(zhì)夫在A地短時日中所得的最好的朋友。質(zhì)夫上他家去,本來是有一種漠然的預感和希望懷著,坐談了一會,他竟把他的本性顯露了出來,那同事便用了英文對他說:
“你既然這樣的無聊,我就帶你上班子里逛去。”
穿過了幾條街巷,從一條狹而又黑的巷口走進去的時候,質(zhì)夫的胸前又跳躍起來,因為他雖在日本經(jīng)過這種生活,但是在他的故國,卻從沒有進過這些地方。走到門前有一處賣香煙橘子的小鋪和一排人力車停著的一家墻門口,他的同事便跑了進去。他在門口仰起頭來一看,門楣上有一塊白漆的馬口鐵寫著鹿和班的三個紅字,掛在那里,他遲了一步,也跟著他的同事進去了。
坐在門里兩旁的幾個奇形怪狀的男人,看見了他的同事和他,便站了起來,放大了喉嚨叫著說:
“引路!荷珠姑娘房里。吳老爺來了!”
他的同事吳風世不慌不忙的招呼他進了一間二丈來寬的房里坐下之后,便用了英文問他說:
“你要怎么樣的姑娘?你且把條件講給我聽,我好替你介紹。”
質(zhì)夫在一張紅木椅上坐定后,便也用了英文對吳風世說:
“這是你情人的房么?陳設得好精致,你究竟是一位有福的嫖客。”
“你把條件講給我聽罷,我好替你介紹。”
“我的條件講出來你不要笑。”
“你且講來罷。”
“我有三個條件,第一要她是不好看的,第二要年紀大一點,第三要客少。”
“你倒是一個老嫖客。”
講到這里,吳風世的姑娘進房來了。她頭上梳著辮子,皮色不白,但是有一種婉轉(zhuǎn)的風味。穿的是一件蝦青大花的緞子夾衫,一條玄色素緞的短腳褲。一進房就對吳風世說:
“說什么鬼話,我們不懂的呀!”
“這一位于老爺是外國來的,他是外國人,不懂中國話。”
質(zhì)夫站起來對荷珠說:
“假的假的,吳老爺說的是謊,你想我若不懂中國話,怎么還要上這里來呢?”
荷珠笑著說:
“你究竟是不是中國人?”
“你難道還在疑信么?”
“你是中國人,你何以要穿外國衣服?”
“我因為沒有錢做中國衣服。”
“做外國衣服難道不要錢的么?”
吳風世聽了一忽,就叫荷珠說:
“荷珠,你給于老爺薦舉一個姑娘罷。”
“于老爺喜歡怎么樣的?碧玉好不好?春紅?香云?海棠?”
吳風世聽了海棠兩字,就對質(zhì)夫說:
“海棠好不好?”
質(zhì)夫回答說:
“我又不曾見過,怎么知道好不好呢?海棠與我提出的條件合不合?”
風世便大笑說:
“條件悉合,就是海棠罷。”
荷珠對她的假母說:
“去請海棠姑娘過來。”
假母去了一忽來回說:
“海棠姑娘在那里看戲,打發(fā)人去叫去了。”
從戲院到那鹿和班來回總有三十分鐘,這三十分鐘中間,質(zhì)夫覺得好象是被懸掛在空中的樣子,正不知如何的消遣才好。他講了些閑話,一個人覺得無聊,不知不覺,就把兩只手抱起膝來。吳風世看了他這樣子,就馬上用了英文警告他說:
“不行不行,抱膝的事,在班子里是大忌的。因為這是閑空的象征。”
質(zhì)夫聽了,覺得好笑,便也用了英文問他說:
“另外還有什么禮節(jié)沒有?請你全對我說了罷,免得被她們姑娘笑我。”
正說到這里,門簾開了,走進了一個年約二十二三,身材矮小的姑娘來。她的青灰色的額角廣得很,但是又低得很,頭發(fā)也不厚,所以一眼看來,覺得她的容貌同動物學上的原始猴類一樣。一雙魯鈍掛下的眼睛,和一張比較長狹的嘴,一見就可以知道她的性格是忠厚的。她穿的是一件明藍花緞的夾襖,上面罩著一件雪色大花緞子的背心,底下是一條雪灰的牡丹花緞的短腳褲。她一進來,荷珠就替她介紹說:
“對你的是這一位于老爺,他是新從外國回來的。”
質(zhì)夫心里想,這一位大約就是海棠了。她的面貌卻正合我的三個條件,但是她何以會這樣一點兒嬌態(tài)都沒有。海棠聽了荷珠的話,也不做聲,只呆呆的對質(zhì)夫看了一眼。荷珠問她今天晚上的戲好不好,她就顯出了一副認真的樣子,說今晚上的戲不好,但是新上臺的小放牛卻好得很,可惜只看了半出,沒有看完。質(zhì)夫聽了她那慢慢的無嬌態(tài)的話,心里覺得奇怪得很,以為她不象妓院里的姑娘。吳風世等她講完了話之后,就叫她說:
“海棠!到你房里去罷,這一位于老爺是外國人,你可要待他格外客氣才行。”
質(zhì)夫風世和荷珠三人都跟了海棠到她房里去。質(zhì)夫一進海棠的房,就看見一個四十上下的女人,鼻上起了幾條皺紋,笑嘻嘻的迎了出來。她的青青的面色,和角上有些吊起的一雙眼睛,薄薄的淡白的嘴唇,都使質(zhì)夫感著一種可怕可惡的印象,她待質(zhì)夫也很殷勤,但是質(zhì)夫總覺得她是一個惡人。
在海棠房里坐了一個多鐘頭,講了些無邊無際的話,質(zhì)夫和風世都出來了。一出那條狹巷,就是大街,那時候街上的店鋪都已閉門,四圍靜寂得很,質(zhì)夫忽然想起了英文的“Dead City”兩個字來,他就幽幽的對風世說:
“風世!我已經(jīng)成了一個Living Corpse了。”
走到十字路口,質(zhì)夫就和風世分了手。他們兩個各聽見各人的腳步聲漸漸兒的低了下去,不多一忽,這入人心脾的足音,也被黑暗的夜氣吞沒下去了。
一九二二年二月
原載一九二二年三月十五日《創(chuàng)造》季刊第一卷第一期
懷 鄉(xiāng) 病 者
一
當日光與夜陰接觸的時候,在茫茫的荒野中間,頭向著了混沌寬廣的天空,一步一步的走去,既不知道他自家是什么,又不知道他應該做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向什么地方去的,只覺得他的兩腳不得不一步一步的放出去,——這就是于質(zhì)夫目下的心理狀態(tài)。
在半醒半覺的意識里,他只朦朦朧朧的知道世界從此就要黑暗下去了,這荒野的干燥的土地就要漸漸的變成帶水的沼澤了,他的兩腳的行動,就要一刻一刻的不自由起來了,但是他也沒有改變方向的意思,還是頭朝著了幽暗的天空,一步一步的走去——
質(zhì)夫知道他若把精神振刷一下,放一聲求救的呼聲,或者也還可以從這目下的狀態(tài)里逃出來,但是他既無這樣的毅力,也無這樣的心愿。
若仔細一點來講一個譬喻,他的狀態(tài)就是在一條面上好象靜止的江水里浮著的一只小小的孤船。那孤船上也沒有舵工,也沒有風帆,盡是緩緩的隨了江水面下的潮流在那里浮動的樣子。
若再進一步來講一句現(xiàn)在流行的話,他目下的心理狀態(tài),就同奧勃洛目夫的麻木狀態(tài)一樣。
在這樣的消沉狀態(tài)中的于質(zhì)夫朝著了窗,看看白云來往的殘春的碧落,聽聽櫻花小片,無風飛墜的微聲,覺得眼面前起了一層紗障,他的膝上,忽而積了兩點水滴。他站起來想伸出手去把書架上的書拿一本出來翻閱,卻又停住了。好象在做夢似的呆呆地不知坐了多久,他卻聽得隔壁的掛鐘,當當?shù)捻懥宋逑隆Ee起頭來一看,他才知道他自家仍舊是呆呆的坐在他寄寓的這間小樓上。
且慢且慢,那掛鐘的確是響了五下么?或者是不錯的,因為太陽已經(jīng)沉在西面植物園的樹枝下了。
二
在一天清和首夏的晚上,那錢塘江上的小縣城,同歐洲中世紀各封建諸侯的城堡一樣,帶著了銀灰的白色,躺在流霜似的月華影里。涌了半弓明月,浮著萬疊銀波,不聲不響,在濃淡相間的兩岸山中,往東流去的,是東漢逸民垂釣的地方。披了一層薄霧,半含半吐,好象華清池里試浴的宮人,在煙月中間浮動的,是宋季遺民痛哭的臺榭。被這些前朝的遺跡包圍住的這小縣城的西北區(qū)里,有一對十四五歲的少年男女,沿了城河上石砌的長堤,慢慢的在柳蔭底下閑步。大約已經(jīng)是二更天氣了,城里的人家都已沉在酣睡的中間,只有一座幽暗的古城,默默的好象在那里聽他們倆的月下的癡談。
那少年頰上浮起了兩道紅暈,呼吸里帶著些薄酒的微醺,好象是在什么地方買了醉來的樣子。女孩的腮邊,雖則有一點桃紅的血氣,然而因為她那嫵媚的長眉,和那高尖的鼻梁的緣故,終覺得有一層凄冷的陰影,投在她那同大理石似的臉上。他們兩人默默無言地靜了一會就好象是水里的雙魚,慢慢的在清瑩透澈的月光里游泳。
這是質(zhì)夫少年夢里的生涯,計算起來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她后來嫁了他的一位同學,質(zhì)夫四年前回國的時候,在一天清靜的秋天的午后,于故鄉(xiāng)的市上,只看見了她一次,只看見了她的一個懷孕的側(cè)身。
三
陰歷九月二十午前三點鐘,東方未白的時候,質(zhì)夫身體一邊發(fā)抖,一邊在一盞烏灰灰的洋燈光影里,從被窩里起來穿他那半新不舊的棉袍。院子里有幾聲息索息索的落葉聲傳來,大約是棵海棠樹在那里凋謝了。他的寢室后的廚房里有一個旗人的廚子和廚子的侄兒——便是他哥哥家里的車夫,——一聲兩聲在那里談話。在這深夜的靜寂里,他覺得他們的話聲很大,但是他卻聽不出什么話來。質(zhì)夫出到院子里來一看,覺得這北方故都里的殘夜的月明,也帶著些亡國的哀調(diào)。因為這幽暗的天空里懸著的那下弦的半月,光線好象在空中凍住了。他吃了一碗炒飯,拿了筆墨,輕輕的開了門,坐了哥哥的車走出胡同口兒的時候,覺得只有他一個人此刻還醒著開了眼浮在王城的人海中間。在冷灰似的街燈里穿過了幾條街巷,走上玉橋的時候,忽有幾聲哀寂的喇叭聲,同夢中醒來的小孩的哭聲似的,傳到他的兩只冰冷的耳朵里來。他朝轉(zhuǎn)頭來看看西南角上那同一塊冰似的月亮,又仰起頭來,看看那發(fā)喇叭聲的城墻里的燈光,覺得一味慘傷的情懷,同冰水似的潑滿了他的全身。
與一群搖頭擺尾的先生進了東華門,在太和殿外的石砌明堂里候點名的時候,質(zhì)夫又仰起頭來看了一眼將明未明的青天,不知是什么緣故,他心里好象受了千萬委屈的樣子,搖了一搖頭,嘆了一口氣,忽然打了幾個冷痙,質(zhì)夫恨不得馬上把手里提著的筆墨丟了,跑上外國去研究制造炸彈去。
這是數(shù)年前質(zhì)夫在北京考留學生考試時候的景象。頭場考完之后,新聞上忽報了一件奇事說:“留學生何必考呢?”“這一次應該考取的人,在未考之先早由部里指定了,可憐那些外省來考的人,還在那里夢做洋翰林洋學士呢!”
這又是幾年前頭的一幕悲喜劇的回憶。
四
質(zhì)夫在樓上,糊糊涂涂斷定了隔壁的掛鐘,確是敲過五點之后,就慢慢的走下樓來,因為他的寓舍里是定在五點開晚飯的。
紅花的小碗里盛了半碗飯,他覺得好象要吃不完的樣子,但是卻好一口氣就吃下去了。吃完了這半碗飯,他也不想再添,所以就上樓去拿了一頂黃黑的軟帽走出門外去。
門外是往植物園去的要路,順了這一條路走下了斜坂,往右手一轉(zhuǎn)便是植物園的正門。他走到植物園正門的一段路上,遇著了許多青年的男女,穿了花綠的衣裳,拖了柔白肥胖的腳,好象是游倦了似的,想趁著天還未黑的時候走回家去。這些青年男女的容貌不識究竟是美是丑?若他在半年前頭遇著她們,是一定要看個仔細的,但是今天他卻頭也不愿意抬起來。他只記得路上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學生,好象對她同伴說:
“我真不喜歡他!”
走來走去走了一陣,質(zhì)夫覺得有些倦了。這島國的首都的夜景,覺得也有些蕭條起來了。仰起頭來看看兩面的街燈,都是不能進去休息的地方,他不得已就仍舊尋了最近的路走回寓舍來。走到植物園門口的時候,有一塊用紅綠色寫成的招牌,忽然從一盞一百燭的電燈光里,射進了他的眼簾。拖了一雙走倦了的腳,他就慢慢的走上了這家中國酒館的樓。樓上一個客人也沒有,叫定了一盤菜一壺酒,他就把兩只手墊了頭在桌上睡了幾分鐘。酒菜拿來之后,他仰起頭來一看,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中國女孩。一個圓形的面貌,眉目也還清秀。他問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說:
“娥是上海。”
她一邊替質(zhì)夫斟酒,一邊好象在那里講什么話的樣子。質(zhì)夫口里好象在那里應答她,但是心里腦里卻全不覺得。她講完了話不再講的時候,質(zhì)夫反而被這無言的沉默驚了一下,所以就隨便問她說:
“你喝酒么?”
她含了微笑,對質(zhì)夫點了一點頭,質(zhì)夫就把他手里的酒杯給了她。質(zhì)夫一杯一杯的不知替她斟了幾杯酒,她忽然把杯子向桌上一丟,跳進了他的懷里,用了兩手緊緊的抱住了質(zhì)夫的頸項,她那小嘴盡咬上他的臉來。
“娥熱得厲害,熱得厲害。娥想回自家屋里去。”
她一邊這樣的說,一邊把她上下的衣裳在那里解。質(zhì)夫呆呆的看了幾分鐘,忽覺得他的右頰與她的左頰的中間有一條冰冷的眼淚流下來了。到這時候他才知道她是醉了。他默默的替她把上下的衣裳扣好,把她安置在他坐的椅上之后,就走下樓來付賬。走出這家菜館的時候,他忽然想了一想:
“這女孩不曉究竟怎么的。”
在沉濁的夜氣中間走了幾步,他就把她忘記了;菜館他也忘記了,今天的散步,他也忘記了,他連自家的身體都忘記了。他一個人只在黑暗中向前的慢慢走去,時間與空間的觀念,世界上一切的存在,在他的腦里是完全消失了。
一九二二年四月初二日午前五時作于東京之酒樓
原載一九二六年四月十六日《創(chuàng)造月刊》第一卷第二期
采 石 磯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杜甫
一
自小就神經(jīng)過敏的黃仲則,到了二十三歲的現(xiàn)在,也改不過他的孤傲多疑的性質(zhì)來。他本來是一個負氣殉情的人,每逢興致激發(fā)的時候,不論講得講不得的話,都漲紅了臉,放大了喉嚨,抑留不住的直講出來。聽話的人,若對他的話有些反抗,或是在笑容上,或是在眼光上,表示一些不贊成他的意思的時候,他便要拼命的辯駁,講到后來他那雙黑晶晶的眼睛老會張得很大,好象會有火星飛出來的樣子。這時候若有人出來說幾句迎合他的話,那他必喜歡得要奮身高跳,那雙黑而且大的眼睛里也必有兩泓清水涌漾出來,再進一步,他的清瘦的頰上就會有感激的眼淚流下來了。
象這樣的發(fā)泄一會之后,他總有三四天守著沉默,無論何人對他說話,他總是噤口不作回答的。在這沉默期間內(nèi),他也有一個人關上了房門,在那學使衙門東北邊的壽春園西室里兀坐的時候,也有青了臉,一個人上清源門外的深云館懷古臺去獨步的時候,也有跑到南門外姑熟溪邊上的一家小酒館去痛飲的時候。不過在這期間內(nèi)他對人雖不說話,對自家卻總是一個人老在幽幽的好象講論什么似的。他一個人,在這中間,無論上什么地方去,有時或輕輕的吟誦著詩或文句,有時或?qū)ψ约椅ξΓ袝r或望著了天空而作嘆惜,竟似忙得不得開交的樣子。但是一見著人,他那雙呆呆的大眼,舉起來看你一眼,他臉上的表情就會變得同毫無感覺的木偶一樣,人在這時候遇著他,總沒有一個不被他駭退的。
學使朱笥河,雖則非常愛惜他,但因為事務煩忙的緣故,所以當他沉默憂郁的時候,也不能來為他解悶。當這時候,學使左右上下四五十人中間,敢接近他,進到他房里去與他談幾句話的,只有一個他的同鄉(xiāng)洪稚存。與他自小同學,又是同鄉(xiāng)的洪稚存,很了解他的性格。見他與人論辯,憤激得不堪的時候,每肯出來為他說幾句話,所以他對稚存比自家的弟兄還要敬愛。稚存知道他的脾氣,當他沉默起頭的一兩天,故意的不去近他的身。有時偶然同他在出入的要路上遇著的時候,稚存也只裝成一副憂郁的樣子,不過默默的對他點一點頭就過去了。待他沉默過了一兩天,暗地里看他好象有幾首詩做好,或者看他好象已經(jīng)在市上酒肆里醉過了一次,或在城外孤冷的山林間痛哭了一場之后,稚存或在半夜或在清晨,方敢慢慢的走到他的房里去,與他爭誦些《離騷》或批評韓昌黎李太白的雜詩,他的沉默之戒也就能因此而破了。
學使衙門里的同事們,背后雖在叫他作黃瘋子,但當他的面,卻個個怕他得很。一則因為他是學使朱公最鐘愛的上客,二則也因為他習氣太深,批評人家的文字,不顧人下得起下不起,只曉得順了自家的性格,直言亂罵的緣故。
他跟提督學政朱笥河公到太平,也有大半年了,但是除了洪稚存朱公二人而外,竟沒有一個第三個人能同他講得上半個鐘頭的話。凡與他見過一面的人,能了解他的,只說他恃才傲物,不可訂交,不能了解他的,簡直說他一點學問也沒有,只仗著了朱公的威勢愛發(fā)脾氣。他的聲譽和朋友一年一年的少了下去,他的自小就有的憂郁癥反一年一年的深起來了。
二
乾隆三十六年的秋也深了。長江南岸的太平府城里,已吹到了涼冷的北風,學使衙門西面園里的楊柳梧桐榆樹等雜樹,都帶起鵝黃的淡色來。園角上荒草叢中,在秋月皎潔的晚上,凄凄唧唧的候蟲的鳴聲,也覺得漸漸的幽下去了。
昨天晚上,因為月亮好得很,仲則竟犯了風露,在園里看了一晚的月亮,在疏疏密密的樹影下走來走去的走著,看看地上同嚴霜似的月光,他忽然感觸舊情,想到了他少年時候的一次悲慘的愛情上去。
“唉唉!但愿你能享受你家庭內(nèi)的和樂!”
這樣的嘆了一聲,遠遠的向東天一望,他的眼睛,忽然現(xiàn)出了一個十六歲的伶俐的少女來。那時候仲則正在宜興里讀書,他同學的陳某龔某都比他有錢,但那少女的一雙水盈盈的眼光,卻只注視在瘦弱的他的身上。他過年的時候因為要回常州,將別的那一天,又到她家里去看她,不曉是什么緣故,這一天她只是對他暗泣而不多說話。同她癡坐了半個鐘頭,他已經(jīng)走到門外了,她又叫他回去,把一條當時流行的淡黃綢的汗巾送給了他。這一回當臨去的時候,卻是他要哭了,兩人又擁抱著痛哭了一場,把他的眼淚,都揩擦在那條汗巾的上面。一直到航船要開的將晚時候,他才把那條汗巾收藏起來,同她別去。這一回別后,他和她就再沒有談話的機會了。他第二回重到宜興的時候,他的少年悲哀,只成了幾首律詩,流露在抄書的紙上:
大道青樓望不遮,年時系馬醉流霞;
風前帶是同心結(jié),杯底人如解語花。
下杜城邊南北路,上闌門外去來車。
匆匆覺得揚州夢,檢點閑愁在鬢華。
喚起窗前尚宿醒,啼鵑催去又聲聲。
丹青舊誓相如札,禪榻經(jīng)時杜牧情。
別后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云階月地依然在,細逐空香百遍行。
遮莫臨行念我頻,竹枝留惋淚痕新。
多緣刺史無堅約,豈視蕭郎作路人,
望里彩云疑冉冉,愁邊春水故粼粼。
珊瑚百尺珠千斛,難換羅敷未嫁身。
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煙。
淚添吳苑三更雨,恨惹郵亭一夜眠,
詎有青烏緘別句,聊將錦瑟記流年。
他時脫便微之過,百轉(zhuǎn)千回只自憐。
后三年,他在揚州城里看城隍會,看見一個少婦,同一年約三十左右,狀似富商的男人在街上緩步。他的容貌絕似那宜興的少女,他晚上回到了江邊的客寓里,又做成了四首感舊的雜詩。
風亭月榭記綢繆,夢里聽歌醉里愁。
牽袂幾曾終絮語,掩關從此入離憂。
明燈錦幄珊珊骨,細馬春山翦翦眸。
最憶頻行尚回首,此心如水只東流。
而今潘鬢漸成絲,記否羊車并載時;
挾彈何心驚共命,撫柯底苦破交枝。
如馨風柳傷思曼,別樣煙花惱牧之。
莫把弦彈昔昔,經(jīng)秋憔悴為相思。
柘舞平康舊擅名,獨將青眼到書生,
輕移錦被添晨臥,細酌金卮遣旅情。
此日雙魚寄公子,當時一曲怨東平。
越王祠外花初放,更共何人緩緩行。
非關惜別為憐才,幾度紅箋手自裁。
湖海有心隨穎士,風情近日逼方回。
多時掩幔留香住,依舊窺人有燕來。
自古同心終不解,羅浮冢樹至今哀。
他想想現(xiàn)在的心境,與當時一比,覺得七年前的他,正同陽春暖日下的香草一樣,轟轟烈烈,剛在發(fā)育。因為當時他新中秀才,眼前尚有無窮的希望,在那里等他。
“到如今還是依人碌碌!”
一想到現(xiàn)在的這身世,他就不知不覺的悲傷起來了,這時候忽有一陣涼冷的西風,吹到了園里。月光里的樹影索索落落的顫動了一下,他也打了一個冷痙,不曉得是什么緣故,覺得毛細管都竦豎了起來。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于是他就稍微放大了聲音把這兩句詩吟了一遍,又走來走去的走了幾步,一則原想藉此以壯壯自家的膽,二則他也想把今夜所得的這兩句詩,湊成一首全詩。但是他的心思,亂得同水淹的蟻巢一樣,想來想去怎么也湊不成上下的句子。園外的圍墻衖里,打更的聲音和燈籠的影子過去之后,月光更潔練得怕人了。好象是秋霜已經(jīng)下來的樣子,他只覺得身上一陣一陣的寒冷了起來。想想窮冬又快到了,他筐里只有幾件大布的棉衣,過冬若要去買一件狐皮的袍料,非要有四十兩銀子不可,并且家里他也許久不寄錢去了,依理而論,正也該寄幾十兩銀子回去,為老母輩添置幾件衣服,但是照目前的狀態(tài)看來,叫他能到何處去弄得這許多銀子?他一想到此,心里又添了一層煩悶。呆呆的對西斜的月亮看了一忽,他卻順口念出了幾句詩來:
“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
回環(huán)念了兩遍之后,背后的園門里忽而走了一個人出來,輕輕的叫著說:
“好詩好詩,仲則!你到這時候還沒有睡么?”
仲則倒駭了一跳,回轉(zhuǎn)頭來就問他說:
“稚存!你也還沒有睡么?一直到現(xiàn)在在那里干什么?”
“竹君要我為他起兩封信稿,我現(xiàn)在剛擱下筆哩!”
“我還有兩句好詩,也念給你聽罷,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詩是好詩,可惜太衰颯了。”
“我想把它們湊成兩首律詩來,但是怎么也做不成功。”
“還是不做成的好。”
“何以呢?”
“做成之后,豈不是就沒有興致了么?”
“這話倒也不錯,我就不做了吧。”
“仲則,明天有一位大考據(jù)家來了,你知道么?”
“誰呀?”
“戴東原。”
“我只聞諸葛的大名,卻沒有見過這一位小孔子,你聽誰說他要來呀?”
“是北京紀老太史給竹君的信里說出的,竹君正預備著迎接他呢!”
“周秦以上并沒有考據(jù)學,學術反而昌明,近來大名鼎鼎的考據(jù)學家很多,偽書卻日見風行,我看那些考據(jù)學家都是盜名欺世的。他們今日講詩學,明日弄訓詁,再過幾天,又要來談治國平天下,九九歸原,他們的目的,總不外乎一個翰林學士的銜頭,我勸他們還是去參注酷吏傳的好,將來束帶立于朝,由禮部而吏部,或領理藩院,或拜內(nèi)閣大學士的時候,倒好照樣去做。”
“你又要發(fā)癡了,你不怕旁人說你在妒忌人家的大名的么?”
“即使我在妒忌人家的大名,我的心地,卻比他們的大言欺世,排斥異己,光明得多哩!我究竟不在陷害人家,不在卑污茍賤的迎合世人。”
“仲則,你在哭么?”
“我在發(fā)氣。”
“氣什么?”
“氣那些掛羊頭賣狗肉的未來的酷吏!”
“戴東原與你有什么仇?”
“戴東原與我雖然沒有什么仇,但我是疾惡如仇的。”
“你病剛好,又憤激得這個樣子,今晚上可是我害了你了,仲則,我們?yōu)榱诉@些無聊的人嘔氣也犯不著,我房里還有一瓶紹興酒在,去喝酒去吧。”
他與洪稚存兩人,昨晚喝酒喝到雞叫才睡,所以今朝早晨太陽射照在他窗外的花壇上的時候,他還未曾起來。
門外又是一天清冷的好天氣。紺碧的天空,高得渺渺茫茫。窗前飛過的鳥雀的影子,也帶有些悲涼的秋意。仲則窗外的幾株梧桐樹葉,在這浩浩的白日里,雖然無風,也蕭索地自在凋落。
一直等太陽射照到他的朝西南的窗下的時候,仲則才醒,從被里伸出了一只手,撩開帳子,向窗上一望,他覺得晴光射目,竟感覺得有些眩暈。仍復放下了帳子,閉了眼睛,在被里睡了一忽,他的昨天晚上的亢奮狀態(tài)已經(jīng)過去了,只有秋蟲的鳴聲,梧桐的疏影和云月的光輝,成了昨夜的記憶,還印在他的今天早晨的腦里,又開了眼睛呆呆的對帳頂看了一回,他就把昨夜追憶少年時候的情緒想了出來。想到這里,他的創(chuàng)作欲已經(jīng)抬頭起來了。從被里坐起,把衣服一披,他拖了鞋就走到書桌邊上去。隨便拿起了一張桌上的破紙和一枝墨筆,他就叉手寫出了一首詩來:
絡緯啼歇疏梧煙,露華一白涼無邊,
纖云微蕩月沉海,列宿亂搖風滿天。
誰人一聲歌子夜,尋聲宛轉(zhuǎn)空臺榭,
聲長聲短雞續(xù)鳴,曙色冷光相激射。
三
仲則寫完了最后的一句,把筆擱下,自己就搖頭反復的吟誦了好幾遍。呆著向窗外的晴光一望,他又拿起筆來伏下身去,在詩的前面填了《秋夜》兩字,作了詩題。他一邊在用仆役拿來的面水洗面,一邊眼睛還不能離開剛才寫好的詩句,微微的仍在吟著。
他洗完了面,飯也不吃,便一個人走出了學使衙門,慢慢的只向南面的龍津門走去。十月中旬的和煦的陽光,不暖不熱的灑滿在冷清的太平府城的街上。仲則在藍蒼的高天底下,出了龍津門,渡過姑熟溪,盡沿了細草黃沙的鄉(xiāng)間的大道,在向著東南前進。道旁有幾處小小的雜樹林,也已現(xiàn)出了凋落的衰容,枝頭未墜的病葉,都帶了黃蒼的濁色,盡在秋風里微顫。樹梢上有幾只烏鴉,好象在那里贊美天晴的樣子,呀呀的叫了幾聲。仲則抬起頭來一看,見那幾只烏鴉,以樹林作了中心,卻在晴空里飛舞打圈,樹下一塊草地,顏色也有些微黃了。草地的周圍,有許多縱橫潔凈的白田,因為稻已割盡,只留了點點的稻草根株,靜靜的在享受陽光。仲則向四面一看,就不知不覺的從官道上,走入了一條衰草叢生的田塍小路里去。走過了一塊干凈的白田,到了那樹林的草地上,他就在樹下坐下了。靜靜地聽了一忽鴉噪的聲音。他舉頭卻見了前面的一帶秋山,劃在晴朗的天空中間。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這樣的念了一句,他忽然動了登高望遠的心思。立起了身,他就又回到官道上來了。走了半個鐘頭的樣子,他過了一條小橋,在橋頭樹林里忽然發(fā)見了幾家泥墻的矮草舍。草舍前空地上一只在太陽里躺著的白花犬,聽見了仲則的腳步聲,嗚嗚的叫了起來。半掩的一家草舍門口,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孩跑出來窺看他了。仲則因為將近山麓了,想問一聲上謝公山是如何走法的,所以就對那跑出來的小孩問了一聲。那小孩把小指頭含在嘴里,好象怕羞似的一語也不答又跑了進去。白花犬因為仲則站住不走了,所以叫得更加厲害。過了一會,草舍門里又走出了一個頭上包青布的老農(nóng)婦來。仲則作了笑容恭恭敬敬的問她說:
“老婆婆,你可知道前面的是謝公山不是?”
老婦搖搖頭說:
“前面的是龍山。”
“那么謝公山在哪里呢?”
“不知道,龍山左面的是青山,還有三里多路啦。”
“是青山么?那山上有墳墓沒有?”
“墳墓怎么會沒有!”
“是的,我問錯了,我要問的,是李太白的墳。”
“噢噢,李太白的墳么?就在青山的半腳。”
仲則聽了這話,喜歡得很,便告了謝,放輕腳步,從一條狹小的歧路折向東南的謝公山去。謝公山原來就是青山,鄉(xiāng)下老婦只曉得李太白的墳,卻不曉得青山一名謝公山,仲則一想,心里覺得感激得很,恨不得想拜她一下。他的很易激動的感情,幾乎又要使他下淚了。他漸漸的前進,路也漸漸窄了起來,路兩旁的雜樹矮林,也一處一處的多起來了。又走了半個鐘頭的樣子,他走到青山腳下了。在細草簇生的山坡斜路上,他遇見了兩個砍柴的小孩,唱著山歌,挑了兩肩短小的柴擔,兜頭在走下山來。他立住了腳,又恭恭敬敬的問說:
“小兄弟,你們可知道李太白的墳是在哪里的?”
兩小孩好象沒有聽見他的話,盡管在向前的沖來。仲則讓在路旁,一面又放聲發(fā)問了一次。他們因為盡在唱歌,沒有注意到仲則;所以仲則第一次問的時候,他們簡直不知道路上有一個人在和他們兜頭的走來,及走到了仲則的身邊,看他好象在發(fā)問的樣子,他們才歇了歌唱,忽面向仲則驚視了一眼。聽了仲則的問話,前面的小孩把手向仲則的背后一指,好象求同意似的,回頭來向后面的小孩看著說:
“李太白?是那一個墳吧?”
后面的小孩也爭著以手指點說:
“是的,是那一個有一塊白石頭的墳。”
仲則回轉(zhuǎn)了頭,向他們指著的方向一看,看見幾十步路外有一堆矮林,矮林邊上果然有一穴,前面有一塊白石的低墳躺在那里。
“啊,這就是么?”
他的這嘆聲里,也有驚喜的意思,也有失望的意思,可以聽得出來。他走到了墳前,只看見了一個雜草生滿的荒冢。并且背后的那兩個小孩的歌聲,也已漸漸的幽了下去,忽然聽不見了,山間的沉默,馬上就擴大了開來,包壓在他的左右上下。他為這沉默一壓,看看這一堆荒冢,又想到了這荒冢底下葬著的是一個他所心愛的薄命詩人,心里的一種悲感,竟同江潮似的涌了起來。
“啊啊,李太白,李太白!”
不知不覺的叫了一聲,他的眼淚也同他的聲音同時滾下來了。微風吹動了墓草,他的模糊的淚眼,好象看見李太白的墳墓在活起來的樣子。他向墳的周圍走了一圈,又回到墓門前來跪下了。
他默默的在墓前草上跪坐了好久。看看四圍的山間透明的空氣,想想詩人的寂寞的生涯,又回想到自家的現(xiàn)在被人家虐待的境遇,眼淚只是陸陸續(xù)續(xù)的流淌下來。看看太陽已經(jīng)低了下去,墳前的草影長起來了,他方把今天睡到了日中才起來,洗面之后跑出衙門,一直還沒有吃過食物的事情想了出來,這時候卻一忽兒的覺得饑餓起來了。
四
他挨了餓,慢慢的朝著了斜陽走回來的時候,短促的秋日已經(jīng)變成了蒼茫的白夜。他一面賞玩著日暮的秋郊野景,一面一句一句的盡在那里想詩。敲開了城門,在燈火零星的街上,走回學使衙門去的時候,他的吊李太白的詩也想完成了。
束發(fā)讀君詩,今來展君墓。
清風江上灑然來,我欲因之寄微慕。
嗚呼,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
長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
高冠岌岌佩陸離,縱橫學劍胸中奇,
陶镕屈宋入大雅,揮灑日月成瑰詞。
當時有君無著處,即今遺躅猶相思。
醒時兀兀醉千首,應是鴻蒙借君手,
乾坤無事入懷抱,只有求仙與飲酒。
一生低首唯宣城,墓門正對青山青。
風流輝映今猶昔,更有灞橋驢背客,
此間地下真可觀,怪底江山總生色。
江山終古月明里,醉魄沉沉呼不起,
錦袍畫舫寂無人,隱隱歌聲繞江水,
殘膏剩粉灑六合,猶作人間萬余子。
與君同時杜拾遺,窆石卻在瀟湘湄,
我昔南行曾訪之,衡云慘慘通九疑,
即論身后歸骨地,儼與詩境同分馳。
終嫌此老太憤激,我所師者非公誰?
人生百年要行樂,一日千杯苦不足,
笑看樵牧語斜陽,死當埋我茲山麓。
仲則走到學使衙門里,只見正廳上燈燭輝煌,好象是在那里張宴。他因為人已疲倦極了,所以便悄悄的回到了他住的壽春園的西室。命仆役搬了菜飯來,在燈下吃一碗,洗完手面之后,他就想上床去睡。這時候稚存卻青了臉,張了鼻孔,作了悲寂的形容,走進他的房來了。
“仲則,你今天上什么地方去了?”
“我倦極了,我上李太白的墳前去了一次。”
“是謝公山么?”
“是的,你的樣子何以這樣的枯寂,沒有一點兒生氣?”
“唉,仲則,我們沒有一點小名氣的人,簡直還是不出外面來的好。啊啊,文人的卑污呀!”
“是怎么一回事?”
“昨晚上我不是對你說過了么?那大考據(jù)家的事情。”
“哦,原來是戴東原到了。”
“仲則,我真佩服你昨晚上的議論。戴大家這一回出京來,拿了許多名人的薦狀,本來是想到各處來弄幾個錢的。今晚上竹君辦酒替他接風,他在席上聽了竹君夸獎你我的話,就冷笑了一臉說‘華而不實’。仲則,叫我如何忍受下去呢!這樣卑鄙的文人,這樣的只知排斥異己的文人,我真想和他拼一條命。”
“竹君對他這話,也不說什么么?”
“竹君自家也在著《十三經(jīng)文字同異》,當然是與他志同道合的了。并且在盛名的前頭,那一個能不為所屈。啊啊,我恨不能變一個秦始皇,把這些卑鄙的偽儒,殺個干凈。”
“偽儒另外還講些什么?”
“他說你的詩他也見過,太少忠厚之氣,并且典故用錯的也著實不少。”
“混蛋,這樣的胡說亂道,天下難道還有真是非么?他住在什么地方?去去,我也去問他個明白。”
“仲則,且忍耐著吧,現(xiàn)在我們是鬧他不贏的。如今世上盲人多,明眼人少,他們只有耳朵,沒有眼睛,看不出究竟誰清誰濁,只信名氣大的人,是好的,不錯的。我們且待百年后的人來判斷罷!”
“但我總覺得忍耐不住,稚存,稚存。”
“…………”
“稚存,我,我……我想……想回家去了。”
“…………”
“稚存,稚存,你……你……你怎么樣?”
“仲則,你有錢在身邊么?”
“沒有了。”
“我也沒有了。沒有川資,怎么回去呢?”
五
仲則的性格,本來是非常激烈的,對于戴東原的這辱罵自然是忍受不過去的,昨晚上和稚存兩人默默的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走了半夜,打算回常州去,又因為沒有路費,不能回去。當半夜過了,學使衙門里的人都睡著之后,仲則和稚存還是默默的背著了手在房里走來走去的走。稚存看看燈下的仲則的清瘦的影子,想叫他睡了,但是看看他的水汪汪的注視著地板的那雙眼睛,和他的全身在微顫著的憤激的身體,卻終說不出話來,所以稚存舉起頭來對仲則偷看了好幾眼,依舊把頭低下去了。到了天將亮的時候,他們兩人的憤激已消散了好多,稚存就對仲則說:
“仲則,我們的真價,百年后總有知者,還是保重身體要緊。戴東原不是史官,他能改變百年后的歷史么?一時的勝利者未必是萬世的勝利者,我們還該自重些。”
仲則聽了這話,就舉起他的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對稚存看了一眼。呆了一忽,他才對稚存說:
“稚存,我頭痛得很。”
這樣的講了一句,仍復默默的俯了首,走來走去走了一會,他又對稚存說:
“稚存,我怕要病了。我今天走了一天,身體已經(jīng)疲倦極了,回來又被那偽儒這樣的辱罵一場,稚存,我若是死了,要你為我復仇的呀!”
“你又要說這些話了,我們以后還是務其大者遠者,不要在那些小節(jié)上消磨我們的志氣吧!我現(xiàn)在覺得戴東原那樣的人,并不在我的眼中了。你且安睡吧。”
“你也去睡吧,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
稚存去后,仲則一個人還在房里俯了首走來走去的走了好久,后來他覺得實在是頭痛不過了,才上床去睡。他從睡夢中哭醒來了好幾次。到第二天中午,稚存進他房去看他的時候,他身上發(fā)熱,兩頰緋紅,盡在那里講譫語。稚存到他床邊伸手到他頭上去一摸,他忽然坐了起來問稚存說:
“京師諸名太史說我的詩怎么樣?”
稚存含了眼淚勉強笑著說:
“他們都在稱贊你,說你的才在漁洋之上。”
“在漁洋之上?呵呵,呵呵。”
稚存看了他這病狀,就止不住的流下眼淚來。本想去通知學史朱笥河,但因為怕與戴東原遇見,所以只好不去。稚存用了濕毛巾把他頭腦涼了一涼,他才睡了一忽。不上三十分鐘,他又坐起來問稚存說:
“竹君,……竹君怎么不來?竹君怎么這幾天沒有到我房里來過?難道他果真信了他的話了么?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誰愿意住在這里!”
稚存聽了這話,也覺得這幾天竹君對他們確有些疏遠的樣子,他心里雖則也感到了非常的悲憤,但對仲則卻只能裝著笑容說:
“竹君剛才來過,他見你睡著在這里,教我不要驚醒你來,就悄悄的出去了。”
“竹君來過了么?你怎么不講?你怎么不叫他把那大盜趕出去?”
稚存騙仲則睡著之后,自己也哭了一個爽快。夜陰侵入到仲則的房里來的時候,稚存也在仲則的床沿上睡著了。
六
歲月遷移了。乾隆三十七年的新春帶了許多風霜雨雪到太平府城里來,一直到了正月盡頭,天氣方才晴朗。臥在學使衙門東北邊壽春園西室的病夫黃仲則,也同陰暗的天氣一樣,到了正月盡頭卻一天一天的強健了起來。本來是清瘦的他,遭了這一場傷寒重癥,更清瘦得可憐。但稚存與他的友情,經(jīng)了這一番患難,倒變得是一天濃厚似一天了。他們二人各對各的天分,也更互相尊敬了起來,每天晚上,各講自家的抱負,總要講到三更過后才肯入睡,兩個靈魂,在這前后,差不多要化作成一個的樣子。
二月以后,天氣忽然變暖了。仲則的病體也眼見得強壯了起來。到二月半,仲則已能起來往浮邱山下的廣福寺去燒香去了。
他的孤傲多疑的性質(zhì),經(jīng)了這一番大病,并沒有什么改變。他總覺得自從去年戴東原來了一次之后,朱竹君對他的態(tài)度,不如從前的誠懇了。有一天日長的午后,他一個人在房里翻開舊作的詩稿來看,卻又看見去年初見朱竹君學使時候一首《上朱笥河先生》的柏梁古體詩。他想想當時一見如舊的知遇,與現(xiàn)在的無聊的狀態(tài)一比,覺得人生事事,都無長局。拿起筆來他就又添寫了四首律詩到詩稿上去。
抑情無計總飛揚,忽忽行迷坐若忘。
遁擬鑿壞因骨傲,吟還帶索為愁長。
聽猿詎止三聲淚?繞指真成百煉鋼。
自傲一嘔休示客,恐將冰炭置人腸。
歲歲吹蕭江上城,西園桃梗托浮生。
馬因識路真疲路,蟬到吞聲尚有聲。
長鋏依人游未已,短衣射虎氣難平。
劇憐對酒聽歌夜,絕似中年以后情。
鳶肩火色負輪囷,臣壯何曾不若人。
文倘有光真怪石,足如可析是勞薪。
但工飲啖猶能活,尚有琴書且未貧。
芳草滿江容我采,此生端合付靈均。
似綺年華指一彈,世途惟覺醉鄉(xiāng)寬。
三生難化心成石,九死空嘗膽作丸。
出郭病軀愁直視,登高短發(fā)愧旁觀。
升沉不用君平卜,已辦秋江一釣竿。
七
天上沒有半點浮云,濃藍的天色受了陽光的蒸染,蒙上了一層淡紫的晴霞,千里的長江,映著幾點青螺,同逐夢似的流奔東去。長江腰際,青螺中一個最大的采石山前,太白樓開了八面高窗,倒影在江心牛渚中間;山水,樓閣,和樓閣中的人物,都是似醉似癡的在那里點綴陽春的煙景;這是三月上巳的午后,正是安徽提督學政朱笥河公在太白樓大會賓客的一天。翠螺山的峰前峰后,都來往著與會的高賓,或站在三臺閣上,在數(shù)水平線上的來帆,或散在牛渚磯頭,在尋前朝歷史上的遺跡。從太平府到采石山,有二十里的官路。澄江門外的沙郊,平時不見有人行的野道上,今天熱鬧得差不多路空不過五步的樣子。八府的書生,正來當涂應試,聽得學使朱公的雅興,都想來看看朱公藥籠里的人才。所以江山好處,蛾眉燃犀諸亭都為游人占領去了。
黃仲則當這青黃互競的時候,也不改他常時的態(tài)度。本來是纖長清瘦的他,又加以久病之余,穿了一件白夾春衫,立在人叢中間,好象是怕被風吹去的樣子。清癯的頰上,兩點紅暈,大約是薄醉的風情。立在他右邊的一個肥矮的少年,同他在那里看對岸的青山的,是他的同鄉(xiāng)同學的洪稚存。他們兩人在采石山上下走了一轉(zhuǎn)回到太白樓的時候,柔和肥胖的朱笥河笑問他們說:
“你們的詩做好了沒有?”
洪稚存含著了微笑搖頭說:
“我是閉門覓句的陳無已。”
萬事不肯讓人的黃仲則,就搶著笑說:
“我卻做好了。”
朱笥河看了他這一種少年好勝的形狀,就笑著說:
“你若是做了這樣快,我就替你磨墨,你寫出來吧。”
黃仲則本來是和朱笥河說說笑話的,但等得朱笥河把墨磨好,橫軸攤開來的時候,他也不得不寫了。他拿起筆來,往墨池里掃了幾掃,就模模糊糊的寫了下去:
紅霞一片海上來,照我樓上華筵開,
傾觴綠酒忽復盡,樓中謫仙安在哉!
謫仙之樓樓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
風流仿佛樓中人,千一百年來此客。
是日江上彤云開,天門淡掃雙蛾眉,
江從慈母磯邊轉(zhuǎn),潮到燃犀亭下回,
青山對面客氣舞,彼此青蓮一抔土。
若論七尺歸蓬蒿,此樓作客山是主。
若論醉月來江濱,此樓作主山作賓。
長星動搖若無色,未必常作人間魂,
身后蒼涼盡如此,俯仰悲歌亦徒爾!
杯底空余今古愁,眼前忽盡東南美。
高會題詩最上頭,姓名未死重山邱,
請將詩卷擲江水,定不與江東向流。
不多幾日,這一首太白樓會宴的名詩,就喧傳在長江兩岸的士女的口上了。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午前
原載一九二三年三月一日《創(chuàng)造》季刊第一卷第四期
蔦 蘿 行
同居的人全出外去后的這沉寂的午后的空氣中獨坐著的我,表面上雖則同春天的海面似的平靜,然而我胸中的寂寥,我腦里的愁思,什么人能夠推想得出來?現(xiàn)在是三點三十分了。外面的馬路上大約有和暖的陽光夾著了春風,在那里助長青年男女的游春的興致;但我這房里的透明的空氣,何以會這樣的沉重呢?龍華附近的桃林草地上,大約有許多穿著時式花樣的輕綢繡緞的戀愛者在那里對著蒼空發(fā)愉樂的清歌;但我的這從玻璃窗里透過來的半角青天,何以總帶著一副嘲弄我的形容呢?啊啊,在這樣薄寒輕暖的時候,當這樣有作有為的年紀,我的生命力,我的活動力,何以會同冰雪下的草芽一樣,一些兒也生長不出來呢?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能愛而又不得不愛的女人!我終覺得對你不起!
計算起來你的列車大約已經(jīng)好過松江驛了,但你一個人抱了小孩在車窗里呆看陌上行人的景狀,我好象在你旁邊看守著的樣子。可憐你一個弱女子,從來沒有單獨出過門,你此刻呆坐在車里,大約在那里回憶我們兩人同居的時候,我虐待你的一件件的事情了吧!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得不愛的女人,你不要在車中滴下眼淚來,我平時雖則常常虐待你,但我的心中卻在哀憐你的,卻在痛愛你的;不過我在社會上受來的種種苦楚,壓迫,侮辱,若不向你發(fā)泄,教我更向誰去發(fā)泄呢!啊啊,我的最愛的女人,你若知道我這一層隱衷,你就該饒恕我了。
唉,今天是舊歷的二月二十一日,今天正是清明節(jié)呀!大約各處的男女都出到郊外去踏青的,你在車窗里見了火車路線兩旁郊野里在那里游行的夫婦,你能不怨我的么?你怨我也罷了,你倘能恨我怨我,怨得我望我速死,那就好了。但是辦不到的,怎么也辦不到的,你一邊怨我,一邊又必在原諒我的,啊啊,我一想到你這一種優(yōu)美的靈心,教我如何能忍得過去呢!
細數(shù)從前,我同你結(jié)婚之后,共享的安樂日子,能有幾日?我十七歲去國之后,一直的在無情的異國蟄住了八年。這八年中間就是暑假寒假也不回國來的原因,你知道么?我八年間不回國來的事實,就是我對舊式的,父母主張的婚約的反抗呀!這原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作孽者是你的父母和我的母親。但我在這八年之中,不該默默的無所表示的。
后來看到了我們鄉(xiāng)間的風習的牢不可破,離婚的事情的萬不可能,又因你家父母的日日的催促,我的母親的含淚的規(guī)勸,大前年的夏天,我才勉強應承了與你結(jié)婚。但當時我提出的種種苛刻的條件,想起來我在此刻還覺得心痛。我們也沒有結(jié)婚的種種儀式,也沒有證婚的媒人,也沒有請親朋來喝酒,也沒有點一對蠟燭,放幾聲花炮。你在將夜的時候,坐了一乘小轎從去城六十里的你的家鄉(xiāng)到了縣城里的我的家里;我的母親陪你吃了一碗晚飯,你就一個人摸上樓上我的房里去睡了。那時候聽說你正患瘧疾,我到夜半拿了一枝蠟燭上床來睡的時候,只見你穿了一件白紡綢的單衫,在暗黑中朝里床睡在那里。你聽見了我上床來的聲音,卻朝轉(zhuǎn)來默默的對我看了一眼。啊!那時候的你的憔悴的形容,你的水汪汪的兩眼,神經(jīng)常在那里顫動的你的小小的嘴唇,我就是到死也忘不了的。我現(xiàn)在想起來還要滴眼淚哩!
在窮鄉(xiāng)僻壤生長的你,自幼也不曾進過學校,也不曾呼吸過通都大邑的空氣,提了一雙纖細纏小了的足,抱了一箱家塾里念過的《列女傳》,女四書等舊籍,到了我的家里。既不知女人的嬌媚是如何裝作,又不知時樣的衣裳是如何剪裁,你只奉了柔順兩字,作了你的行動的規(guī)范。
結(jié)婚之后,因為城中天氣暑熱的緣故,你就同我同上你家去住了幾天,總算過了幾天安樂的日子;但無端又遇了你侄兒的暴行,淘了許多說不出來的閑氣,滴了許多拭不干凈的眼淚,我與你在你侄兒鬧事的第二天就匆匆的回到了城里的家中。過了兩三天我又害起病來,你也瘧疾復發(fā)了。我就決定挨著病離開了我那空氣沉濁的故鄉(xiāng)。將行的前夜,你也不說什么,我也沒有什么話好對你說。我從朋友家里喝醉了酒回來,睡在床上,只見你呆呆的坐在灰黃的燈下。可憐你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我將要上船的時候止,終沒有橫到我床邊上來睡一忽兒,也沒有講一句話;第二天天剛亮的時候,母親就來催我起身,說輪船已到鹿山腳下了。
從此一別,又同你遠隔了兩年。你常常寫信來說家里的老祖母在那里想念我,暑假寒假若有空閑,叫我回家來探望探望祖母母親,但我因為異鄉(xiāng)的花草,和年輕的朋友挽留我的緣故,終究沒有回來。
唉唉!那兩年中間的我的生活!紅燈綠酒的沉湎,荒妄的邪游,不義的淫樂。在中宵酒醒的時候,在秋風涼冷的月下,我也曾想念及你,我也曾痛哭過幾次。但靈魂喪失了的那一群嫵媚的游女,和她們的嬌艷動人的假笑佯啼,終究把我的天良迷住了。
前年秋天我雖回國了一次,但因為朋友邀我上A地去了,我又沒有回到故鄉(xiāng)來看你。在A地住了三個月,回到上海來過了舊歷的除夕,我又回東京去了。直到了去年的暑假前,我提出了卒業(yè)論文,將我的放浪生活作了個結(jié)束,方才拖了許多饑不能食寒不能衣的破書舊籍回到了中國。一踏了上海的岸,生計問題就逼緊到我的眼前來,縛在我周圍的運命的鐵鎖圈,就一天一天的扎緊起來了。
留學的時候,多謝我們孱弱無能的政府,和沒有進步的同胞,象我這樣的一個生則于世無補,死亦于人無損的零余者,也考得了一個官費生的資格。雖則每月所得不能敷用,是租了屋沒有食,買了食沒有衣的狀態(tài),但究竟每月還有幾十塊錢的出息,調(diào)度得好也能勉強免于死亡。并且又可進了病院向家里勒索幾個醫(yī)藥費,拿了書店的發(fā)票向哥哥乞取幾塊買書錢。所以在繁華的新興國的首都里,我卻過了幾年放縱的生活。如今一定的年限已經(jīng)到了,學校里因為要收受后進的學生,再也不能容我在那綠樹陰森的圖書館里,作白晝的癡夢了。并且我們國家的金庫,也受了幾個磁石心腸的將軍和大官的吮吸,把供養(yǎng)我們一班不會作亂的割勢者的能力傷失了。所以我在去年的六月就失了我的維持生命的根據(jù),那時候我的每月的進款已經(jīng)沒有了。以年紀講起來,象我這樣二十六七的青年,正好到社會去奮斗,況且又在外國國立大學里卒業(yè)了的我,誰更有這樣厚的面皮,再去向家中年老的母親,或狷潔自愛的哥哥,乞求養(yǎng)生的資料。我去年暑假里一到上海流寓了一個多月沒有回家來的原因,你知道了么?我現(xiàn)在索性對你講明了罷,一則雖因為一天一天的捱過了幾天,把回家的旅費用完了,其他我更有這一段不能回家的苦衷在的呀,你可能了解?
啊啊,去年六月在燈火繁華的上海市外,在車馬喧嚷的黃浦江邊,我一邊念著Housman的A Shropshire Lad里的
Come you home a hero
Or come not home at all,
The lads you leave will mind You
Till Ludlow tower shall fall,
幾句清詩,一邊呆呆的看著江中黝黑混濁的流水,曾經(jīng)發(fā)了幾多的嘆聲,滴了幾多的眼淚。你若知道我那時候的絕望的情懷,我想你去年的那幾封微有怨意的信也不至于發(fā)給我了。——啊,我想起了,你是不懂英文的,這幾句詩我順便替你譯出罷。
“汝當衣錦歸,
否則永莫回,
令汝別后之兒童
望到拉德羅塔毀。”
平常責任心很重,并且在不必要的地方,反而非常隱忍持重的我,當留學的時候,也不曾著過一書,立過一說。天性膽怯,從小就害著自卑狂的我,在新聞雜志或稠人廣眾之中,從不敢自家吹一點小小的氣焰。不在圖書館內(nèi),便在咖啡店里山水懷中過活的我,當那些現(xiàn)代的青年當作科場看的群眾運動起來的時候,絕不曾去慷慨悲歌的演說一次,出點無意義的風頭。賦性愚魯,不善交游,不善鉆營的我,平心講起來,在生活競爭劇烈,到處有陷阱設伏的現(xiàn)在的中國社會里,當然是沒有生存的資格的。去年六月間,尋了幾處職業(yè)失敗之后,我心里想我自家若想逃出這惡濁的空氣,想解決這生計困難的問題,最好唯有一死。但我若要自殺,我必須先弄幾個錢來,痛飲飽吃一場,大醉之后,用了我的無用的武器,至少也要擊殺一二個世間的人類——若他是比我富裕的時候,我就算替社會除了一個惡。若他是和我一樣或比我更苦的時候,我就算解決了他的困難,救了他的靈魂——然后從容就死。我因為有這一種想頭,所以去年夏天在睡不著的晚上,拖了沉重的腳,上黃浦江邊去了好幾次,仍復沒有自殺。到了現(xiàn)在我可以老實的對你說了,我在那時候,我并不曾想到我死后的你將如何的生活過去。我的八十五歲的祖母,和六十來歲的母親,在我死后又當如何的種種問題,當然更不在我的腦里了。你讀到這里,或者要罵我沒有責任心,丟下了你,自家一個去走干凈的路。但我想這責任不應該推給我負的,第一我們的國家社會,不能用我去作他們的工,使我有了氣力能賣錢來養(yǎng)活我自家和你,所以現(xiàn)代的社會,就應該負這責任。即使退一步講,第二你的父母不能教育你,使你獨立營生。便是你父母的壞處,所以你的父母也應該負這責任。第三我的母親戚族,知道我沒有養(yǎng)活你的能力,要苦苦的勸我結(jié)婚,他們也應該負這責任。這不過是現(xiàn)在我寫到這里想出來的話,當時原是沒有想到的。
上海的T書局和我有些關系,是你所知道的。你今天午后不是從這T書局編輯所出發(fā)的么?去年六月經(jīng)理的T君看我可憐不過,卻為我關說了幾處,但那幾處不是說我沒有聲望,就嫌我脾氣太大,不善趨奉他們的旨意,不愿意用我。我當初把我身邊的衣服金銀器具一件一件的典當之后,在烈日蒸照,灰土很多的上海市街中,整日的空跑了半個多月,幾個有職業(yè)的先輩,和在東京曾經(jīng)受過我的照拂的朋友的地方,我都去訪問了。他們有的時候,也約我上菜館去吃一次飯;有的時候,知道我的意思便也陪我作了一副憂郁的形容,且為我籌了許多沒有實效的計劃。我于這樣的晚上,不是往黃浦江邊去徘徊,便是一個人跑上法國公園的草地上去呆坐。在那時候,我一個人看看天上悠久的星河,聽聽遠遠從那公園的跳舞室里飛過來的舞曲的琴音,老有放聲痛哭的時候,幸虧在黃昏的時節(jié),公園的四周沒有人來往,所以我得盡情的哭泣;有時候哭得倦了,我也曾在那公園的草地上露宿過的。
陽歷六月十八的晚上——是我忘不了的一晚——T君拿了一封A地的朋友寄來的信到我住的地方來。平常只有我去找他,沒有他來找我的,T君一進我的門,我就知道一定有什么機會了。他在我用的一張破桌子前坐下之后,果然把信里的事情對我講了。他說:
“A地仍復想請你去教書,你愿不愿意去?”
教書是有識無產(chǎn)階級的最苦的職業(yè),你和我已經(jīng)住過半年,我的如何不愿意教書,教書的如何苦法,想是你所知道的,我在此處不必說了。況且A地的這學校里又有許多黑暗的地方,有幾個想做校長的野心家,又是忌刻心很重的,象這樣的地方的教席,我也不得不承認下去的當時的苦況,大約是你所意想不到的,因為我那時候同在倫敦的屋頂下挨餓的Chatterton(查特頓,英國詩人。——編者注)一樣,一邊雖在那里吃苦,一邊我寫回來的家信上還寫得娓娓有致,說什么地方也在請我,什么地方也在聘我哩!
啊啊!同是血肉造成的我,我原是有虛榮心,有自尊心的呀!請你不要罵我作燔間乞食的齊人吧!唉,時運不濟,你就是罵我,我也甘心受罵的。
我們結(jié)婚后,你給我的一個鉆石戒指,我在東京的時候,替你押賣了,這是你當時已經(jīng)知道的。我當T君將A地某校的聘書交給我的時候,身邊值錢的衣服器具已經(jīng)典當盡了。在東京學校的圖書館里,我記得讀過一個德國薄命詩人Grabbe(格拉貝,德國戲劇家。——編者注)的傳記。一病如洗的他想上京去求職業(yè)去,同我一樣貧窮的他的老母將一副祖?zhèn)鞯你y的食器交給了他,作他的求職的資斧。他到了孤冷的首都里,今日吃一個銀匙,明日吃一把銀刀,不上幾日,就把他那副祖?zhèn)鞯氖称鞒酝炅恕N矣浀肏eine(海涅,德國詩人。——編者注)還嘲笑過他的。去年六月的我的窮狀,可是比Grabbe更甚了;最后的一點值錢的物事,就是我在東京買來,預備送你的一個天賞堂制的銀的裝照相的架子,我在窮急的時候,早曾打算把它去換幾個錢用,但一次一次的難關都被我打破,我決心把這一點微物,總要安安全全的送到你的手里;殊不知到了最后,我接到了A地某校的聘書之后,仍不得不把它去押在當鋪里,換成了幾個旅費,走回家來探望年老的祖母母親,探望怯弱可憐同綿羊一樣的你。
去年六月,我于一天晴朗的午后,從杭州坐了小汽船,在風景如畫的錢塘江中跑回家來。過了靈橋里山等綠樹連天的山峽,將近故鄉(xiāng)縣城的時候,我心里同時感著了一種可喜可怕的感覺。立在船舷上,呆呆的凝望著春江第一樓前后的山景,我口里雖在微吟“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二句唐詩,我的心里卻在這樣的默禱:
……天帝有靈,當使埠頭一個我的認識的人也不在!要不使他們知道才好,要不使他們知道我今天淪落了回來才好……
船一靠岸,我左右手里提了兩只皮篋,在晴日的底下從亂雜的人叢中伏倒了頭,同逃也似的走回家來。我一進門看見母親還在偏間的膳室里喝酒。我想張起喉音來親親熱熱的叫一聲母親的,但一見了親人,我就把回國以來受的社會的侮辱想了出來,所以我的咽喉便梗住了;我只能把兩只皮篋向凳上一拋,馬上就匆匆的跑上樓上的你的房里來,好把我的沒有丈夫氣,到了傷心的時候就要流淚的壞習慣藏藏躲躲;誰知一進你的房,你卻流了一臉的汗和眼淚,坐在床前嗚咽地暗在啜泣。我動也不動的呆看了一忽,方提起了干燥的喉音,幽幽的問你為什么要哭。你聽了我這句問話反哭得更加厲害,暗泣中間卻帶起幾聲壓不下去的唏噓聲來了。我又問你究竟為什么,你只是搖頭不說。本來是傷心的我,又被你這樣的引誘了一番,我就不得不抱了你的頭同你對哭起來。喝不上一碗熱茶的工夫,樓下的母親就大罵著說:
“……什么的公主娘娘,我說著這幾句話,就要上樓去擺架子。……輪船埠頭誰對你這小畜生講了,在上海逛了一個多月,走將家來,一聲也不叫,狠命的把皮篋在我面前一丟……這算是什么行為!……你便是封了王回來,也沒有這樣的行為的呀!……兩夫妻暗地里通通信,商量商量,……你們好來謀殺我的。”
我聽見了母親的罵聲,反而止住不哭了。聽到“封了王回來”的這一句話,我覺得全身的血流都倒注了上來。在炎熱的那盛暑的時候,我卻同在寒冬的夜半似的手腳都發(fā)了抖。啊啊,那時候若沒有你把我止住,我怕已經(jīng)冒了大不孝的罪名,要永久的和我那年老的母親訣別了。若那時候我和我母親吵鬧一場,那今年的祖母的死,我也是送不著的,我為了這事,也不得不重重的感謝你的呀!
那一天我的忽而從上海的回來,原是你也不知道,母親也不知道的。后來母親的氣平了下去,你我的悲感也過去了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沒有到家之先,母親因為我久住上海不回家來的原因,在那里發(fā)脾氣罵你。啊啊,你為了我的緣故,害罵害說的事情大約總也不止這一次了。也難怪你當我告訴你說我將于幾日內(nèi)動身到A地去的時候,哀哀的哭得不住的。你那柔順的性質(zhì),是你一生吃苦的根源。同我的對于社會的虐待,絲毫沒有反抗能力的性質(zhì),卻是一樣。啊啊!反抗反抗,我對于社會何嘗不曉得反抗,你對于加到你身上來的虐待也何嘗不曉得反抗,但是怯弱的我們,沒有能力的我們,教我們從何處反抗起呢?
到了痛定之后,我看看你的形容,比前年患瘧疾的時候更消瘦了。到了晚上,我捏到你的下腿,竟沒有那一段肥突的腳肚,從腳后跟起,到腳彎膝止,完全是一條直線。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白天我對你說我要上A地去的時候你就流眼淚的原因了。
我已經(jīng)決定帶你同往A地,將催A地的學校里速匯二百元旅費來的快信寄出之后,你我還不敢將這計劃告訴母親,怕母親不贊成我們。到了旅費匯到的那天晚上,你還是疑惑不決的說:
“萬一外邊去不能支持,仍要回家來的時候,如何是好呢!”
可憐你那被威權(quán)壓服了的神經(jīng),竟好象是希臘的巫女,能預知今天的劫運似的。唉,我早知道有今天的一段悲劇,我當時就不該帶你出來了。
我去年暑假郁郁的在家里和你住了幾天,竟不料就會種下一個煩惱的種子的。等我們同到了A地將房屋什器安頓好的時候,你的身體已經(jīng)不是平常的身體了。吃幾口飯就要嘔吐。每天只是懶懶的在床上躺著。頭一個月我因為不知底細,曾經(jīng)罵過你幾次,到了三四個月上,你的身體一天一天的重起來,我的神經(jīng)受了種種激刺,也一天一天的粗暴起來了。
第一因為學校里的課程干燥無味,我天天去上課就同上刑具被拷問一樣,胸中只感著一種壓迫。
第二因為我在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舊作的文字,淘了許多無聊的閑氣。更有些忌刻我的惡劣分子,就想以此來作我的葬歌,紛紛的攻擊我起來。
第三我平時原是揮霍慣了的,一想到辭了教授的職后,就又不得不同六月間一樣,嘗那失業(yè)的苦味。況且現(xiàn)在又有了家室,又有了未來的兒女,萬一再同那時候一樣的失起業(yè)來,豈不要比曩時更苦。
我前面也已經(jīng)提起過了,在社會上雖是一個懦弱的受難者的我,在家庭內(nèi)卻是一個兇惡的暴君。在社會上受的虐待,欺凌,侮辱,我都要一一回家來向你發(fā)泄的。可憐你自從去年十月以來,竟變了一只無罪的羔羊,日日在那里替社會贖罪,作了供我這無能的暴君的犧牲。我在外面受了氣回來,不是說你做的菜不好吃,就罵你是害我吃苦的原因。我一想到了將來失業(yè)的時候的苦況,神經(jīng)激動起來的時候每罵著說:
“你去死!你死了我方有出頭的日子。我辛辛苦苦,是為什么人在這里作牛馬的呀。要只有我一個人,我何處不可去,我何苦要在這死地方作苦工呢!只知道在家里坐食的你這行尸,你究竟是為了什么目的生存在這世上的呀?……”
你被我罵不過,就暗哭起來。我罵你一場之后,把胸中的悲憤發(fā)泄完了,大抵總立時痛責我自家,上前來愛撫你一番,并且每用了柔和的聲氣,細細的把我的發(fā)氣的原因——社會對我的虐待——講給你聽。你聽了反替我抱著不平,每又哀哀的為我痛哭,到后來,終究到了兩人相持對泣而后已。象這樣的情景,起初不過間幾日一次的,到后來將放年假的時候,變了一日一次或一日數(shù)次了。
唉唉,這悲劇的出生,不知究竟是結(jié)婚的罪惡呢?還是社會的罪惡?若是為結(jié)婚錯了的原因而起的,那這問題倒還容易解決;若因社會的組織不良,致使我不能得適當?shù)穆殬I(yè),你不能過安樂的日子,因而生出這種家庭的悲劇的,那我們的社會就不得不根本的改革了。
在這樣的憂患中間,我與你的悲哀的繼承者,竟生了下來,沒有足月的這小生命,看來也是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薄命的相兒。你看他那哭時的額上的一條青筋,不是神經(jīng)質(zhì)的證據(jù)么?饑餓的時候,你喂乳若遲一點,他老要哭個不止,象這樣的性格,便是將來吃苦的基礎。唉唉,我既生到了世上,受這樣的社會的煎熬,正在求生不可,求死不得的時候,又何苦多此一舉,生這一塊肉在人世呢?啊啊!矛盾,慚愧,我是解說不了的了。以后若有人動問,就請你答復罷。
悲劇的收場,是在一個月的前頭。那時候你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昏亂了,大約已記不清楚,但我卻牢牢記著的。那天晚上,正下弦的月亮剛從東邊升起來的時候。
我自從辭去了教授職后,托哥哥在某銀行里謀了一個位置。但不幸的時候,事運不巧,偏偏某銀行為了政治上的問題,開不出來。我閑居A地,日日在家中喝酒,喝醉之后,便聲聲的罵你與剛出生的那小孩,說你與小孩是我的腳鐐,我大約要為你們的緣故沉水而死的。我硬要你們回故鄉(xiāng)去,你們卻是不肯。那一晚我罵了一陣,已經(jīng)是朦朧的想睡了。在半醒半睡中間,我從帳子里看出來,好象見你在與小孩講話。
“……你要乖些……要乖些。……小寶睡了罷……不要討爸爸的厭……不要討……娘去之后……要……要……乖些……”
講了一陣,我好象看見你坐在洋燈影里揩眼吧,這是你的常態(tài),我看得不耐煩了,所以就翻了一轉(zhuǎn)身。面朝著了里床。我在背后覺得你在燈下哭了一忽,又站起來把我的帳子掀開了對我看了一回。我那時候只覺得好睡,所以沒有同你講話。以后我就睡著了。
我們街前的車夫,在我們門外亂打的時候,我才從被里跳了起來。我跌來碰去的走出門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昏亂得不堪了。我只見你的披散的頭發(fā),結(jié)成了一塊,圍在你的項上。正是下弦的月亮從東邊升起來的時候,黃灰色的月光射在你的面上;你那本來是灰白的面色,反射出了一道冷光,你的眼睛好好的閉在那里,嘴唇還在微微的動著;你的濕透了的棉襖上,因為有幾個扛你回來的車夫的黑影投射著,所以是一塊黑一塊青的。我把洋燈在地上一放,就抱著了你叫了幾聲,你的眼睛開了一開,馬上就閉上了,眼角上卻涌了兩條眼淚出來。啊啊,我知道你那時候心里并不怨我的,我知道你并不怨我的,我看了你的眼淚,就能辨出你的心事來,但是我哪能不哭,我哪能不哭呢?我還怕什么?我還要維持什么體面?我就當了眾人的面前哭出來了。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把你搬進了房。你床上睡著的小孩,聽見了嘈雜的人聲,也放大了喉嚨啼泣了起來。大約是小孩的哭聲傳到了你的耳膜上了,你才張開眼來,含了許多眼淚對我看了一眼。我一邊替你換濕衣裳,一邊教你安睡,不要去管那小孩。卻好間壁雇在那里的乳母,也聽見了這雜噪聲起了床,跑了過來;我知道你眷念小孩,所以就教乳母替我把小孩抱了過去。奶媽抱了小孩走過床上你的身邊的時候,你又對她看了一眼。同時我卻聽見長江里的輪船放了一聲開船的汽笛聲。
在病院里看護你的十五天工夫,是我的心地最純潔的日子。利己心很重的我,從來沒有感覺到這樣純潔的愛情過。可憐你身體熱到四十一度的時候,還要忽而從睡夢中坐起來問我:
“龍兒,怎么樣了?”
“你要上銀行去了么?”
我從A地動身的時候,本來打算同你同回家去住的,象這樣的社會上,諒來總也沒有我的位置了。即使尋著了職業(yè),象我這樣愚笨的人,也是沒有希望的。我們家里,雖則不是豪富,然而也可算得中產(chǎn),養(yǎng)養(yǎng)你,養(yǎng)養(yǎng)我,養(yǎng)養(yǎng)我們的龍兒的幾顆米是有的。你今年二十七,我今年二十八了。即使你我各有五十歲好活,以后還有幾年?我也不想富貴功名了。若為一點毫無價值的浮名,幾個不義的金錢,要把良心拿出來去換,要犧牲了他人作我的踏腳板,那也何苦哩。這本來是我從A地同你和龍兒動身時候的決心。不是動身的前幾晚,我同你拿出了許多建筑的圖案來看了么?我們兩人不是把我們回家之后,預備到北城近郊的地里,由我們自家的手去造的小茅屋的樣子畫得好好的么?我們將走的前幾天不是到A地的可記念的地方,與你我有關的地方都去逛了么?我在長江輪船上的時候,這決心還是堅固得很的。
我這決心的動搖,在我到上海的第二天。那天白天我同你照了照相,吃了午膳,不是去訪問了一位初從日本回來的朋友么?我把我的計劃告訴了他,他也不說可,不說否,但只指著他的幾位小孩說:
“你看看我,看我是怎么也不愿意逃避的。我的系累,豈不是比你更多么?”
啊啊!好勝的心思,比人一倍強盛的我,到了這兵殘垓下的時候,同落水雞似的逃回鄉(xiāng)里去——這一出失意的還鄉(xiāng)記,就是比我更怯弱的青年,也不愿意上臺去演的呀!我回來之后,晚上一晚不曾睡著。你知道我胸中的愁郁,所以只是默默的不響,因為在這時候,你若說一句話,總難免不被我痛罵。這是我的老脾氣,雖從你進病院之后直到那天還沒有發(fā)過,但你那事件發(fā)生以前卻是常發(fā)的。
象這樣的狀態(tài),繼續(xù)了三天。到了昨天晚上,你大約是看得我難受了,所以當我兀兀的坐在床上的時候,你就對我說:
“你不要急得這樣,你就一個人住在上海罷。你但須送我上火車,我與龍兒是可以回去的,你可以不必同我們?nèi)ァN蚁朊魈祚R上就搭午后的車回浙江去。”
本來今天晚上還有一處請我們夫婦吃飯的地方,但你因為怕我昨晚答應你將你和小孩先送回家的事情要變卦,所以你今天就急急的要走。我一邊只覺得對你不起,一邊心里不知怎么的又在恨你。所以我當你在那里撿東西的時候,眼睛里涌著兩泓清淚,只是默默的講不出話來。直到送你上車之后,在車座里坐了一忽,等車快開了,我才講了一句:
“今天天氣倒還好。”
你知道我的意思,所以把頭朝向了那面的車窗,好象在那里探看天氣的樣子,許久不回過頭來。唉唉,你那時若把你那水汪汪的眼睛朝我看一看,我也許會同你馬上就痛哭起來的。也許仍復把你留在上海,不使你一個人回去的。也許我就硬的陪你回浙江去的,至少我也許要陪你到杭州。但你終不回轉(zhuǎn)頭來,我也不再說第二句話,就站起來走下車了。我在月臺上立了一忽,故意不對你的玻璃窗看。等車開的時候,我趕上了幾步,卻對你看了一眼,我見你的眼下左頰上有一條痕跡在那里發(fā)光。我眼見得車去遠了,月臺上的人都跑了出去,我一個人落得最后,慢慢的走出車站來。我不曉得是什么原因,心里只覺得是以后不能與你再見的樣子,我心酸極了。啊啊!我這不祥之語,是多講的。我在外邊只希望你和龍兒的身體壯健,你和母親的感情融洽。我是無論如何,不至投水自沉的,請你安心。你到家之后千萬要寫信來給我的哩!我不接到你平安到家的信,什么決心也不能下,我是在這里等你的信的。
一九二三年四月六日清明節(jié)午后
原載一九二三年五月一日《創(chuàng)造》季刊第二卷第一期
青 煙
寂靜的夏夜的空氣里閑坐著的我,腦中不知有多少愁思,在這里洶涌。看看這同綠水似的由藍紗罩里透出來的電燈光,聽聽窗外從靜安寺路上傳過來的同倦了似的汽車鳴聲,我覺得自家又回到了青年憂郁病時代去的樣子,我的比女人還不值錢的眼淚,又映在我的頰上了。
抬頭起來,我便能見得那催人老去的日歷,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了,但是我的事業(yè),我的境遇,我的將來,啊啊,吃盡了千辛萬苦,自家以為已有些物事被我把握住了,但是放開緊緊捏住的拳頭來一看,我手里只有一溜青煙!
世俗所說的“成功”,于我原似浮云。無聊的時候偶爾寫下來的幾篇概念式的小說,雖則受人攻擊,我心里倒也沒有什么難過,物質(zhì)上的困迫,只教我自家能咬緊牙齒,忍耐一下,也沒有些微關系,但是自從我生出之后,直到如今二十余年的中間,我自家播的種,栽的花,哪里有一枝是鮮艷的?哪里一枝曾經(jīng)結(jié)過果來?啊啊,若說人的生活可以涂抹了改作的時候,我的第二次的生涯,決不愿意把它弄得同過去的二十年間的生活一樣的!我從小若學作木匠,到今日至少也已有一二間房屋造成了。無聊的時候,跑到這所我所手造的房屋邊上去看看,我的寂寥,一定能夠輕減。我從小若學作裁縫,不消說現(xiàn)在定能把輕羅繡緞剪開來縫成好好的衫子了。無聊的時候,把我自家剪裁,自家縫紉的纖麗的衫裙,打開來一看,我的郁悶,也定能消殺下去。但是無一藝之長的我,從前還自家騙自家,老把古今中外文人所作成的杰作拿出來自慰,現(xiàn)在夢醒之后,看了這些名家的作品,只是愧耐,所以目下連飲鴆也不能止我的渴了,叫我還有什么法子來填補這胸中的空虛呢?
有幾個在有錢的人翼下寄生著的新聞記者說:
“你們的憂郁,全是做作,全是無病呻吟,是丑態(tài)!”
我只求能夠真真的如他們所說,使我的憂郁是假作的,那么就是被他們罵得再厲害一點,或者竟把我所有的幾本舊書和幾塊不知從何處來的每日買面包的錢,給了他們,也是愿意的。
有幾個為前面那樣的新聞記者作奴仆的人說:
“你們在發(fā)牢騷,你們因為沒有人來使用你們,在發(fā)牢騷!”
我只求我所發(fā)的是牢騷,那么我就是連現(xiàn)在正打算點火吸的這枝Felucca,給了他們都可以,因為發(fā)牢騷的人,總有一點自負,但是現(xiàn)在覺得自家的精神肉體,委靡得同風的影子一樣的我,還有一點什么可以自負呢?
有幾個比較了解我性格的朋友說:
“你們所感得的是Toska,是現(xiàn)在中國人人都感得的。”
但是我若有這樣的Myriad mind,我早成了Shakespeare了。
我的弟兄說:
“唉,可憐的你,正生在這個時候,正生在中國鬧得這樣的時候,難怪你每天只是郁郁的;跑上北又弄不好,跑上南又弄不好,你的憂郁是應該的,你早生十年也好,遲生十年也好……”
我無論在什么時候——就假使我正抱了一個肥白的裸體婦女,在酣飲的時候罷——聽到這一句話,就會痛哭起來,但是你若再問一聲,“你的憂郁的根源是在此了么?”我定要張大了淚眼,對你搖幾搖頭說:“不是,不是。”國家亡了有什么?亡國詩人Sienkiewicz,不是轟轟烈烈的做了一世人么?流寓在租界上的我的同胞不是個個都很安閑的么?國家亡了有什么?外國人來管理我們,不是更好么?陸劍南的“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兩句好詩,不是因國亡了才做得出來的么?少年的血氣干萎無遺的目下的我,哪里還有同從前那么的愛國熱忱,我已經(jīng)不是Chauvinist了。
窗外汽車聲音漸漸的稀少下去了,蒼茫六合的中間我只聽見我的筆尖在紙上劃字的聲音。探頭到窗外去一看,我只看見一彎黝黑的夏夜天空,淡映著幾顆殘星。我擱下了筆,在我這同火柴箱一樣的房間里走了幾步,只覺得一味凄涼寂寞的感覺,浸透了我的全身,我也不知道這憂郁究竟是從什么地方來的。
雖是剛過了端午節(jié),但象這樣暑熱的深夜里,睡也睡不著的。我還是把電燈滅黑了,看窗外的景色罷!
窗外的空間只有錯雜的屋脊和尖頂,受了幾處瓦斯燈的遠光,絕似電影的樓臺,把它們的輪廓畫在微茫的夜氣里。四處都寂靜了,我卻聽見微風吹動窗葉的聲音,好象是大自然在那里幽幽嘆氣的樣子。
遠處又有汽車的喇叭聲響了,這大約是西洋資本家的男女,從淫樂的裸體跳舞場回家去的凱歌罷。啊啊,年紀要輕,顏容要美,更要有錢。
我從窗口回到了坐位里,把電燈拈開對鏡子看了幾分鐘,覺得這清瘦的容貌,終究不是食肉之相。在這樣無可奈何的時候,還是吸吸煙,倒可以把自家的思想統(tǒng)一起來,我擦了一枝火柴,把一枝Felucca點上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我仍復把這口煙完全吐上了電燈的綠紗罩子。綠紗罩的周圍,同夏天的深山雨后似的,起了一層淡紫的云霧。呆呆的對這層云霧凝視著,我的身子好象是縮小了投乘在這淡紫的云霧中間。這層輕淡的云霧,一飄一揚的蕩了開去,我的身體便化而為二,一個縮小的身子在這層霧里飄蕩,一個原身仍坐在電燈的綠光下遠遠的守望著那青煙里的我。
A Phantom
已經(jīng)是薄暮的時候了。
天空的周圍,承受著落日的余暉,四邊有一圈銀紅的彩帶,向天心一步步變成了明藍的顏色,八分滿的明月,悠悠淡淡地掛在東半邊的空中。幾刻鐘過去了,本來是淡白的月亮放起光來。月光下流著一條曲折的大江,江的兩岸有郁茂的樹林,空曠的沙渚。夾在樹林沙渚中間,各自離開一里二里,更有幾處疏疏密密的村落。村落的外邊環(huán)抱著一群層疊的青山。當江流曲處,山崗亦折作弓形,白水的弓弦和青山的弓背中間,聚居了幾百家人家,便是F縣縣治所在之地。與透明的清水相似的月光,平均的灑遍了這縣城,江流,青山,樹林,和離縣城一二里路的村落。黃昏的影子,各處都可以看得出來了。平時非常寂靜的這F縣城里,今晚上卻帶著些躍動的生氣,家家的燈火點得比平時格外的輝煌,街上來往的行人也比平時格外的嘈雜,今晚的月亮,幾乎要被小巧的人工比得羞澀起來了。這一天是舊歷的五月初十,正是F縣城里每年演戲行元帥會的日子。
一個年紀大約四十左右的清瘦的男子,當這黃昏時候,拖了一雙走倦了的足慢慢的進了F縣城的東門,踏著自家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夾在長街上行人中間向西走來,他的青黃的臉上露著一副惶恐的形容,額上眼下已經(jīng)有幾條皺紋了。嘴邊上亂生在那里的一叢蕪雜的短胡,和身上穿著的一件齷齪的半舊竹布大衫,證明他是一個落魄的人。他的背脊屈向前面,一雙同死魚似的眼睛,盡在向前面和左旁右旁偷看。好象是怕人認識他的樣子,也好象是在那里尋知己的人的樣子。他今天早晨從H省城動身,一直走了九十里路,這時候才走到他廿年不見的故鄉(xiāng)F城里。
他慢慢的走到了南城街的中心,停住了足向左右看了一看,就從一條被月光照得灰白的巷里走了進去。街上雖則熱鬧,但這條狹巷里仍是冷冷清清。向南的轉(zhuǎn)了一個彎,走到一家大墻門的前頭,他遲疑了一會,便走過去了。走過了兩三步,他又回了轉(zhuǎn)來。向門里偷眼一看,他看見正廳中間桌上有一盞洋燈點在那里。明亮的洋燈光射到上首壁上,照出一張鐘馗圖和幾副蠟箋的字對來。此外廳上空空寂寂,沒有人影。他在門口走來走去的走了幾遍,眼睛里放出了兩道晶潤的黑光,好象是要哭哭不出來的樣子。最后他走轉(zhuǎn)來過這墻門口的時候,里面卻走出了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女人來。因為她走在他與洋燈的中間,所以他只看見她的蓬蓬的頭發(fā),映在洋燈的光線里。他急忙走過了三五步,就站住了。那女人走出了墻門,走上和他相反的方向去。他仍復走轉(zhuǎn)來,追到了那女人的背后。那女人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忽兒把頭朝了轉(zhuǎn)來。他在灰白的月光里對她一看就好象觸了電似的呆住了。那女人朝轉(zhuǎn)來對他微微看了一眼,仍復向前的走去。他就趕上一步,輕輕的問那女人說:
“嫂嫂這一家是姓于的人家么?”
那女人聽了這句問語,就停住了腳,回答他說:
“噯!從前是姓于的,現(xiàn)在賣給了陸家了。”
在月光下他雖辨不清她穿的衣服如何,但她臉上的表情是很憔悴,她的話聲是很凄楚的,他的問語又輕了一段,帶起顫聲來了。
“那么于家搬上哪里去了呢?”
“大爺在北京,二爺在天津。”
“他們的老太太呢?”
“婆婆去年故了。”
“你是于家的嫂嫂么?”
“噯!我是三房里的。”
“那么于家就是你一個人住在這里么?”
“我的男人,出去了二十多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所以我也不能上北京去,也不能上天津去,現(xiàn)在在這里幫陸家燒飯。”
“噢噢!”
“你問于家干什么?”
“噢噢!謝謝……”
他最后的一句話講得很幽,并且還沒有講完,就往后的跑了。那女人在月光里呆看了一會他的背影,眼見得他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小了下去,同時又遠遠的聽見了一聲他的暗泣的聲音,她的臉上也滾了兩行眼淚出來。
月亮將要下山去了。
江邊上除了幾聲懶懶的犬吠聲外,沒有半點生物的動靜,隔江岸上,有幾家人家,和幾處樹林,靜靜的躺在同霜華似的月光里。樹林外更有一抹青山,如夢如煙的浮在那里。此時F城的南門江邊上,人家已經(jīng)睡盡了。江邊一帶的房屋,都披了殘月,倒影在流動的江波里。雖是首夏的晚上,但到了這深夜,江上也有些微寒意。
停了一會有一群從戲場里回來的人,破了靜寂,走過這南門的江上。一個人朝著江面說:
“好冷嚇,我的毛發(fā)都竦豎起來了,不要有溺死鬼在這里討替身哩!”
第二個人說:
“溺死鬼不要來尋著我,我家里還有老婆兒子要養(yǎng)的哩!”
第三第四個人都哈哈的笑了起來。這一群人過去了之后,江邊上仍復歸還到一刻前的寂靜狀態(tài)去了。
月亮已經(jīng)下山了,江邊上的夜氣,忽而變成了灰色。天上的星宿,一顆顆放起光來,反映在江心里。這時候南門的江邊上又閃出了一個瘦長的人影,慢慢的在離水不過一二尺的水際徘徊。因為這人影的行動很慢,所以它的出現(xiàn),并不能破壞江邊上的靜寂的空氣。但是幾分鐘后這人影忽而投入了江心,江波激動了,江邊上的沉寂也被破了。江上的星光搖動了一下,好象似天空掉下來的樣子。江波一圓一圓的闊大開來,映在江波里的星光也隨而一搖一搖的動了幾動。人身入水的聲音和江上靜夜里生出來的反響與江波的圓圈消滅的時候,灰色的江上仍復有死滅的寂靜支配著,去天明的時候,正還遠哩!
Epilogue
我呆呆的對著了電燈的綠光,一枝一枝把我今晚剛買的這一包煙卷差不多吸完了。遠遠的雞鳴聲和不知從何外來的汽笛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傳到我的耳膜上來,我的腦筋就聯(lián)想到天明上去。
可不是么?你看!那窗外的屋瓦,不是一行一行的看得清楚了么?
啊啊,這明藍的天色!
是黎明期了!
啊呀,但是我又在窗下聽見了許多洗便桶的聲音。這是一種象征,這是一種象征。我們中國的所謂黎明者,便是穢濁的手勢戲的開場呀!
一九二三年舊歷五月十日午前四時
原載一九二三年六月三十日《創(chuàng)造周報》第八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