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波(二)
第16節(jié)
最后,吳鳳梧站了起來道:“既然子材人不舒服,決定后天起身,那就后天好了,事情本來也不忙在一兩天。我一個人去,也不中用,為啥子呢?你是曉得的,王先生,我雖然通皮雖然可以拜碼頭,但這回的事不同,我只算跟子材幫忙,羅先生下的公事,是下跟他的,他不回去,這事是接不起頭的。”
王文炳道:“今天真是白費(fèi)了,天氣晴得這么好,新雨之后,又不熱。”說時拿眼去看那云幕卷盡露出如洗的青天,以及正午時分把庭前樹葉照得如同碧玉的太陽,隨又把眼光移到楚子材的臉上。只見他眼睛懶懶的睜著,眼珠定定的注視著紫荊樹上一個正在織網(wǎng)的草蜘蛛,神氣很是落寞,似乎是有點(diǎn)不舒服的樣子。
“那你一定后天走了,子材,萬一再下雨呢?”
楚子材徐徐的回過頭來:“不會罷?……再下雨我也得走了。今天是閏六月初七,家姐十六日出閣,我總應(yīng)該初十前后趕攏的。”
王文炳嘆了一聲道:“初七了!股東特別大會,定在十二開會,趙爾豐接了事,一定要到會的。事情的好歹,立刻就見分曉。據(jù)我一個人想來,趙爾豐倒也不敢咋個,這已是鬧通天了的事,他再專制,敢拿對付蠻子猓玀的手段來對付我們紳士們嗎?不過我們的聲威也不可不壯起來,同志會的事,一點(diǎn)也懈怠不得。所以我總希望子材鳳梧不要把新津的事小覷了,大家努點(diǎn)力,總有好結(jié)果的。”
“我不用說,既是自己告了奮勇,還有不努力嗎?只是子材意氣消沉得很,他已說過,他令姐出了閣,仍舊要上省的。”
楚子材伸了個懶腰道:“也快開學(xué)了,我為啥不上省呢?我已說過,我本不是做這項事情的材料。”
王文炳定定的看了他一會道: “倒不要緊。子材只管多動點(diǎn)口,多跑點(diǎn)路,等鳳梧把頭接起,就沒有你的事了。不過名義你總應(yīng)擔(dān)當(dāng)起來,不然,羅先生一定會說我的。”
吳鳳梧道: “我可要走了,你們多談一會罷。”
“往那里去?”
“我難道就這樣雨傘草鞋的一天嗎?第一,我要回家去換袍;第二,到陜西館去看何喜鳳的《李家灣》;第三,出北門去吃陳麻婆的豆腐酒。”
“子材呢,同不同我們一道出去走走?”
他搖了搖頭。
王文炳也站了起來道:“你今天神氣果然不大好,該不是中了暑了?清快丸是頂好的藥。好生將息,明天下午再來看你。今天很奇怪,那位小姑娘竟自不出來了。見著賢主人賢主婦代我致意。”
雨后新晴,石板街面雖是漸漸在干了,晴天積下的塵埃,雖是被雨水洗刷干凈,仍舊露出它的本色:——大多數(shù)是朱砂色的龍泉山來的紅砂石,這是一種頂不耐磋磨的風(fēng)化石,一塊石板,不必經(jīng)雞公車的重壓,光是轎夫們的赤腳,就可以把它踩破,因?yàn)橹挥兴氖畮桌锫烦蹋扇》奖愣鴥r廉,便只好盡量用它;也有天青色的青石,那就堅挺了,但是多半來自平羌峽,路遠(yuǎn)而價貴,一街之中,只有很少幾塊,說不定還是道光咸豐年間遺留下來的,只有百年前承平盛世的古人,才肯做這種垂諸永久,至少也有個百年大計的傻事的,同治以來的人,就只會取巧了。——但是仍然半干半濕,不少被腳底調(diào)成的泥漿。草鞋走上去,還吃得住,像王文炳的時興單層皮底鞋,可就有點(diǎn)踩不穩(wěn)了。
街上的人們恰也像螞蟻一樣,天一晴了,都紛紛的出了穴。不過螞蟻還好,它們要是尋覓搬取什么食物,大都是很有秩序的,扯成一根線,出的是出,進(jìn)的是進(jìn)。一則不像成都街上人們那么的亂走,只管四五年來,警察局告示煌煌,叫行人全靠右邊走。再則也都是用自己的腳爪在爬,并不借用其他螞蟻的腳力來弸架子,而成都街上還多出一些頂令人生厭的轎子,——大官坐的四人官轎,以及有錢平民坐的二人對班轎,還走得徐緩點(diǎn),足有讓人躲避的時間。惟獨(dú)一般倒大不小的官員所坐的五名大班抽換著,實(shí)際只三個人抬的拱竿轎子,跑得既快,大班們復(fù)仗恃壓在肩頭的是一種特殊的東西,每每臨到了身旁,才猛喝一聲“走!”——更其是橫沖直撞,只管有站崗的警察,照例是欺壓善良,絕不會理會到轎子上來的。
因此,即以極機(jī)警的王文炳,剛走到鹽市口轉(zhuǎn)角處,也不能不因躲避一乘三丁拐的猛勢,而長伸伸的滑跌在泥漿中。
幸而吳鳳梧還不曾分手,才從大眾的歡笑中,——倒也不完全是幸災(zāi)樂禍,只緣都市人民富有喜劇的氣分,只要有一點(diǎn)不平常的事情出現(xiàn),即如看殺活人的頭,他們感情上首先激發(fā)的總是歡樂,或人便大為嘆息都市的人十九都是涼薄的。——將他扯了起來,而一件白麻布長衫,一條漂白洋布褲子,不消說,是臟了,并且手肘還擦破了一層皮。
依照王文炳的脾氣,和學(xué)生行動的慣例,勢必要趕上前去將后面一個轎夫抓住,——惹禍的只管是前頭一個轎夫,而被抓的每每是后頭一個,因?yàn)榈铝耍榔饋恚s上去,只來得及抓住后頭的一個,這也是當(dāng)時的連坐法。——打幾下耳光,吐幾把口水,罵幾句性罵的。吳鳳梧勸住了,又因?yàn)橥葪U扭了一下,稍為有點(diǎn)銼痛,遂由吳鳳梧攙到一家賣雨傘的鋪?zhàn)油庖粡埧畲I主起坐的寬條凳上坐下。
就像是這鋪?zhàn)拥恼乒窳耍粋€五十幾歲沒有胡子,而一條小辮子盤在剃得很高的額腦上的半老頭子,披著一件粗藍(lán)麻布背心,敞胸晾懷坐在鋪門前一張皮馬扎上,徐徐把手上一張當(dāng)時最流行的,鼓吹爭路最力的《西顧報》,放了下來,從角邊老光眼鏡中,把他兩個人望了望。又才徐徐的發(fā)出一片老年人應(yīng)有的帶痰聲音問道:“這位老師跌著那里了嗎?……這要趕快醫(yī)治方好……其實(shí)不要緊,……大曲酒和九分散把跌處揉發(fā)燒,……再吃一點(diǎn)下肚,……就好了。”
吳鳳梧道: “大曲酒和九分散揉,倒是對的,你同鄉(xiāng)那里可方便么?”
“連底下人都沒有,說不上方便的話。”
“那嗎,回到楚子材那里,老黃的用人倒不少,他太太又是很熱心的。”
“我同黃瀾生不算朋友,咋個好去勞煩他家的人?楚子材今天神氣不屬,好像有啥子心事,又不留我們,又不同我們走,更不該去攪擾他。”
“是嗎?”
“不要緊,等有過街轎子喊一乘,仍回鐵路公司老陸那里,他的那個小跟班倒很會伺候人的。”那掌柜又重新把《西顧報》放下,坐起半截身子來問道:“這位老師,是鐵路公司的人嗎?”
吳鳳梧把右手大指一翹道:“還不是尋常人哩!你們是曉得羅倫羅先生的,我們這位王文炳——文章的文,炳是火字旁一個甲乙丙丁的丙。——王先生便是專門幫助羅先生開條設(shè)計,比如就是劉先生的孔明先生一樣。”
“鳳梧,鳳梧,不要這樣散談子。”
同時那掌柜竟站了起來,排著八字步,很恭敬的說道: “久仰久仰,王先生原來是我們羅先生的師爺,那是四川省再好不過的人了。我們的鐵路,爭得回來爭不回來,全在先生們的手上。鐵路爭得回來,中國也就得救了。先生們這樣的大功勞,我們咋個不替先生們效點(diǎn)小力?……九分散小鋪就有,還是陳了七八年的,比官藥鋪新配的好得多。王先生不要見外,就在小鋪治療一下,大概兩頓飯工夫就走得了。大曲酒也方便,我們頓頓都要喝一點(diǎn),罐子里斤把兩斤酒是常有的。王師,你把傘放下,耽擱半袋煙,同小四把王先生攙到堂屋里去,再去燙一大杯酒來,等我來跟王先生揉。”
不再由王文炳謙讓,幾個人竟半扶半抬的將他一直抬到里面一條大春凳上,幫他把長衫脫了,放了一個貴州紅漆假皮枕頭,叫他平躺著。
吳鳳梧問道:“掌柜貴姓呢?”
“賤姓傅,小鋪就叫傅隆盛,已經(jīng)是三十幾年的招牌。我們雖然是生意人,還是曉得一點(diǎn)愛國的大道理。也幸虧幼小時念過三年書,平時看看唱本子,看看傳子書,字還沒有忘記。現(xiàn)在看起報紙來,還懂得幾成。只是慢得很,認(rèn)不清的字,懂不得的句子,也還不少,大意思是曉得的。先生們倒不要見笑。”酒燙回來了,傅掌柜取出九分散和在酒里。問知王文炳是喝酒的,遂用酒杯將上面清的泌了兩杯,遞給他道:“藥酒,不用菜下的。”
傅掌柜熱心給王文炳揉那痛處時,吳鳳梧道:“我回去一下,換了衣裳鞋襪再來看你好了。”
“用不著再來,我好一點(diǎn)兒自會回去的。”
“我真老胡涂了,還沒有請問這位的尊姓。”
王文炳忍住痛,笑道:“傅掌柜,你不要看他草鞋雨傘這般模樣,告訴你,他還是巡防營的管帶哩。管帶就比如以前的守備。”
“啊!倒失敬了!那我們該稱老爺才對啦!”
在旁邊幫忙的王師小四都一齊張起眼睛把吳鳳梧看著。
他笑道:“謬承褒獎,管帶已經(jīng)倒了飯了,現(xiàn)在蒙王先生的拉扯,也在同志會里打打小雜。賤姓吳,口天吳。草字鳳梧,——鳳凰的鳳,梧桐的梧。——如其你掌柜生意上有油水的話,我還是可以幫忙的。”
“吳老爺太愛說笑了,同志會有你老爺這樣下得身子,打得粗的,真是佛門里的韋陀了。”
“你這樣恭維我,這樣看得起同志會,恰好,我這把雨傘,當(dāng)頂處碰了一條口,你能不能代我收拾一下?”
“這點(diǎn)小事情,算得啥子!你老爺明天來取,包你像一把新傘。”
“先說明白,要你盡義務(wù)的。義務(wù),就是光幫忙的意思呀!”傅掌柜站了起來道:“吳老爺,你太小看我了。楊素蘭,一個唱小旦的,還肯把他積攢的六十畝田捐跟同志會哩……”
王文炳哈哈笑道:“傅掌柜可不要多心。我們這位朋友是心直口快的,因?yàn)樗教帗毂阋耍教幎际Я吮阋耍运糯┽斝凉展鳎涯惴€(wěn)了又穩(wěn)的。雨傘倒是明天準(zhǔn)要,不可誤期,因?yàn)榱_先生正拜托他到新津去辦同志協(xié)會。要不是一個朋友的牽絆,今天一早就走了,后天是一定走的。”
“啊!吳老爺公干在身,并且是同志會的事。王師,去選一把好傘來。吳老爺拿把新的去用。”
“咋個使得呢?你把我那把收拾一下就是了。”
傅掌柜又排著八字步,樣子很莊重的說道:“我為同志會捐一把傘,也算不了啥子!你那把破的,我留下做個意念兒。設(shè)或你吳老爺功成名就,我也好留跟后人看看,這是我們四川省爭路救國好人的東西!算來,我并沒有蝕本呀!”王文炳吳鳳梧兩人臉上的笑容全收了,彼此瞅著,很是肅然的。
第17節(jié)
新任四川總督漢軍旗人趙爾豐先生,是有名的趙屠戶,也是有名的經(jīng)營西康的邊務(wù)大臣。因?yàn)橛忻运膫€性就很強(qiáng),并深深自信“我的本事太大,你們都不及我!”又因?yàn)閺淖龅琅_起,所駕馭的全是什么都不行而只知畏威的猓玀蠻子等。所以除他自己以及身邊一小部份人,認(rèn)為是神明華胄外,其他的全不在他先生的眼內(nèi),縱然擠得進(jìn)他的尊眼,也不過比西康的蠻子,建昌的猓玀高一篾片而已。
何況乎四川人又確乎有川蠻子之稱,言其只能服從強(qiáng)力也;有川猴子之稱,言其具有小聰明而無毅力也;有川耗子之稱,言其目光短淺而又膽小善溜也;這在趙季鶴——他的號,并且有一段逸話,說他在西康曾獲得一塊白石頭,深黑的石紋長就季鶴二字,而鶴字草寫,儼然如一單腳白鶴。
因此,他在公事上畫的行,便也畫成了一頭單腳白鶴。——不僅耳熟,就眼中所看見的承平之世的四川人,也真?zhèn)€馴得像綿羊,忠誠得像狗,勞苦得像牛,奔波得像馬,吃了冤屈毫不出聲又像兔;遇事退縮生怕惹到煩惱又像龜,任憑宰殺并不躲避逃亡又像雞鴨,歌功頌德辭美文麗則像畫眉,像黃鶯,像百靈子。他對四川人是這樣的認(rèn)識了,所以在他哥爾巽做了四川總督之后,他做夢也想弟兄再來一次承繼,——光緒三十二年他哥哥爾巽來任四川總督之時,他恰以藩司護(hù)院,兩弟兄已辦了一次交代,當(dāng)時頗傳為美談。—— 一則在川邊勞苦了幾年,又已六十幾歲了,很想到榮樂的成都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享享福。或許是他的運(yùn)動罷,在前任總督錫良調(diào)任之后,果就遷任他來接事,大可謂為天從人愿了。
雖然已經(jīng)知道鐵路國有政策施行之后,四川紳士們聯(lián)合在反對,他卻并不把這事變放在心上。他既把四川人像那樣的認(rèn)識了,又因在邊區(qū)幾年,內(nèi)地的變化情形,已是不能侵入他那化石的腦際,而加以獨(dú)行獨(dú)斷的習(xí)慣,早儼然養(yǎng)成了一種海外天子的氣概。
所以當(dāng)他在關(guān)外未起身時,他的軍師傅華封,因連連接到成都交好的信函,述說內(nèi)地爭路情形,以及當(dāng)時的紳情民氣,以及大家的愿欲,請他就近探聽一下新總督的意思是怎么樣的。他對傅軍師的答復(fù)則是:“四川的紳士嗎?我在四川幾十年,那兒瞧見一個像紳士的人!這樣的人,敢于出頭鳩眾,反對朝廷,這全是王采臣沽名釣譽(yù),不識大體,縱容出來的。你們四川人生成下賤,到底是邊省,沾染了不少的夷風(fēng),所以也養(yǎng)成了一種畏威而不懷德的劣性。至于說到民氣,可更令人發(fā)笑了!我根本就不懂什么東西叫做民氣,這不過是康梁等叛逆從日本翻譯出來,以騙下民的一個新名詞。
日本是文明之邦,富強(qiáng)之國,或者有所謂民氣。我們中國,可不要這些新東西。豈但這些有害無益的新東西不可要,即新兵制度也要不得,這可要怪袁張二公之作俑,主張什么征兵洋操,據(jù)我看來,新兵就不可靠,而可靠的還是我們帶慣的巡防營。
這些枝節(jié)話且不說了,四川的事,我想,既是被王采臣弄壞,則此去,只有采諸葛公在劉璋昏庸之后,治蜀以嚴(yán)的辦法。四川人的性格,那兒及得湖南人,這次鐵路收歸國有,湖南人著余撫一鎮(zhèn)壓,早已煙消火滅,我不信四川人竟會鬧得成事。并且鐵路收歸國有,既系朝廷政策,凡屬明白事體的子民,就該仰體圣意,恭謹(jǐn)遵行。豈有鳩眾反對,一再要朝廷收回成命的道理?
我們身任封疆大臣,只有公忠體國,子撫下民,凡有不安本分,跡近叛逆者,倒不管他是什么人,在籍京官也好,議紳學(xué)紳也好,總給他個依律嚴(yán)懲,決不姑寬!”傅華封的頭腦,也與他差不多的,自然不能改善他的意思。同時他最相信的一侄,——四少爺—— 一子,——九少爺——又是一般當(dāng)少爺?shù)漠牱吨械娜宋?不知稼穡艱難,不知人生疾苦,不知世界有多大,甚至不知米是否自蒲包而出,炭是否挖出來便是那樣紅而熾熱,他們除了同少奶奶睡覺,除了鬧小旦,除了玩扳指,聞鼻煙,以及拖長聲氣喚“來”外,只知道“咱們趙家,咱們川邊,咱們四川。”
兩位寶貝每每于他叔父談言之后,老是“達(dá)達(dá),您老人家瞧得真明白!咱們是旗人,咱們只知道北京的主子同攝政王爺,反對主子同攝政王爺?shù)模蹅兙涂乘哪X袋!四川人總沒有蠻子渾罷,蠻子還懼怯咱們趙家哩!成都紳士,誰有勢力,誰在鳩眾,就先砍誰!砍他百十個,自然就平靜了,主子同攝政王爺一高興,達(dá)達(dá),您老人家的太子太保穩(wěn)穩(wěn)的拿定了。”人只要有自滿之心,加之到了暮年,卻也奇怪,愈能入耳的,反是那些愈遠(yuǎn)于情理的渾小子的話。因此,渾小子的話遂得在他們叔父的信念上,重加了一層色彩。行將統(tǒng)治四川,臨御二百余年以來未有如此之巨變的主要人物,以及其左右,乃是這么樣的。
成都方面的官場,雖然有一般受了護(hù)督院王人文的影響,對于爭路的紳民,充分的表示同情,充分的不以盛宣懷之蔑視內(nèi)閣,蔑視四省諮議局,蔑視四省封疆大吏,不顧民情,而毅然獨(dú)斷為不然;但是也有和四川紳士向來疏遠(yuǎn),而只知按照承平時節(jié)做官的慣例的;也有不知今世為何世,老相信官是高于一切,官民相爭,惟有官占最后勝利,而自始就不滿于護(hù)督院之柔懦,就痛恨議紳學(xué)紳糧紳們之目無君上的;還有一些,則是全無定見,總是隨著上司鼻孔出氣,惡上司之所惡,好上司之所好,而只知因緣為利,卻又小有才能,頗善在渾水之中撈摸魚蝦,即在平靜時節(jié),尚要興風(fēng)作浪的。
當(dāng)趙爾豐徐徐入關(guān),徐徐進(jìn)省,沿途與去迎接的人員們一接談,于成都官場情形,已自了然:王人文不必說了,那是禍?zhǔn)祝鸱疽迹莻€無是無非的好好先生,署法司周善培,向與川紳接近,雖然頗有干才,卻是王人文一流的人,提學(xué)使劉嘉琛,鹽運(yùn)使劉嘉紳,是兩個庸人,將軍玉昆太油滑,也是向紳民討好的一個人,副都統(tǒng)奎煥,說不上,新兵統(tǒng)制朱慶瀾,標(biāo)統(tǒng)葉荃,向不問事,只知練兵,巡警道徐樾,是個老實(shí)人,勸業(yè)道胡嗣芬,也接近紳士。倒是提督田振邦,頗有忠義之氣,督轅民政科參事候補(bǔ)道饒鳳藻,松潘鎮(zhèn)總兵調(diào)充全省營務(wù)處總辦候補(bǔ)道田徵葵,督練公所兵備處總辦候補(bǔ)道王棪,和其他幾個候補(bǔ)人員,倒頗有作為,有見識,向就厭惡紳士橫行的干員。
他到任之后,孰應(yīng)該倚畀,孰應(yīng)該罷斥,孰應(yīng)該揭參疏遠(yuǎn),早就同四少爺九少爺商量得有個底稿的了,而官場中似乎還不知道。
爭路的紳士們哩,倒十九都明白趙爾豐是個不易與的,并且剛愎任性,厭惡紳民,有他哥哥的脾氣,而無他哥哥的手腕。
要望他無改于王人文之道,仍做到官紳一致,名義上爭路權(quán),救中國,反對盛宣懷,反對端方,口口聲聲要朝廷收回成命;而其實(shí)則是漫天叫價,一方面希望路款有著,一方面不要繳帳查款。如其趙爾豐不來,大約這生意必可做成,何也?民眾已經(jīng)激動,男女老幼,無知無愚,皆已同一口吻,同一愿欲。大部份官吏,也著用民氣、清議、公道、正誼等等,將其挾制住了。動輒來一個七千萬人民的大帽子,后面還隱約著許多駭人武器,而若干省份,又在雖然失敗而到底是革命暴動之后,朝廷終不敢悍然不顧,誠心惹一個大亂子來的。無如一甑飯正上氣時,偏來了個趙爾豐,既無望其加柴添炭,繼王人文之緒,且恐他還要反其道而行之,當(dāng)頭一瓢冷水。不惟生意不成,不免還有意想不到的大禍哩。
一大伙人則是這么在尋思:“趙屠戶未必敢把我們怎么樣!一、現(xiàn)在是預(yù)備立憲時期,資政院諮議局俱已成立了,可見國家大事,人民應(yīng)該參議,斷不能再像專制時代,獨(dú)斷獨(dú)行的了;二、我們所爭的是公,是在道理中的,是為大家的生死存亡,是為的人民國家;三、我們只是據(jù)理力爭,只是反對賣國奸賊,舉動都很文明,既沒有謀反叛逆的心思,也沒有圖謀不軌的行跡。即令趙屠戶兇橫,也斷不能違背圣意,不要人民與聞?wù)拢辉S人民救省救國,而誣陷善良,橫加壓制的。二十世紀(jì)的中國官吏,總不能如此野蠻?何況現(xiàn)在民氣已張,即在朝廷,已不能像從前之壓迫,一省的總督,怎能大過朝廷?我們且不管他像不像王護(hù)院那樣和易聽話,我們?nèi)耘f在文明范圍之內(nèi)據(jù)理力爭,誓不達(dá)到收回成命的目的,不甘罷休。”
另一小部份聰明人,卻很明白這事快要鬧僵了,歷來走著順風(fēng)路,調(diào)子未免打得太高,不曾留出轉(zhuǎn)環(huán)的余地。如今哩,戲文唱了一半,鑼鼓敲得喧天震地,生旦凈末丑俱已上了臺。臺下看客都正聽得看得眉飛色舞,忘乎其形,無數(shù)的手全拍著巴掌。如其鑼鼓一停,唱戲的全溜了,請想戲臺下的走動是如何的?一定怒聲如潮,大罵你把我們的感情激動了而不給我們一個究竟!這比如男女調(diào)情,正在大動之際,而一個自動的無理由的不干了,本來是愛,但立刻便可引出天大的恨來,非把你撕成片片,是不能息怒的。
那嗎,臺下看客,便有本事一涌上臺,不問情由,把你這般唱戲的打成肉泥!那怕平時把你捧得如天神,此刻打死了你,還要罵你騙了他,耽擱了他正經(jīng)事哩!況乎,臺下看客又不是什么受過教育,彬彬講禮的君子們,——就是君子們,只要愿意擠到臺下來,而能眉飛色舞,也一樣會失卻他的雅度,他的涵容,他的寬恕的。——而是頭腦簡單,感情不容易激發(fā),而一激發(fā)便不容易遏制的野人們。然則戲不可停,仍一直唱到底嗎?
但是天氣已大變了,黑云如墨,低壓檐角,凝風(fēng)不動,電走金蛇,顯見一個霹靂下來,臺上唱戲同打樂器的人未有不震死的。即不震死,也會顛下臺去,跌個不亦樂乎。上下夾攻之勢,危殆如此,然則趕快在戲文之中,插入一篇講演,數(shù)說天變之可畏,人非大舜,斷不能辦到迅雷風(fēng)烈弗迷,戲文誠哉好看,而雷雨打來,大家都有不好,不如及早散場,各自回去,免得打濕衣裳,而受災(zāi)害。但是,臺下的人斷斷乎不會聽你的話的。
因?yàn)樗麄兏揪筒欢糜|電這回事,并且不愿去看天色,他們要的還是戲文。然則臺上的人先商量一下,拿一兩個人在臺口敷衍看眾,其余的趁隙便溜。雖然也是一法,不過既無商量之余暇,而且誰該溜,又誰該留在臺口犧牲呢?大家都想溜,大家只好都不溜。不惟不溜,并且想出了一種自行催眠的方法:絕眼不看天上,凝精聚神,拼命唱,拼命做,唱工做得比以前還好,還多花樣,博得臺下掌聲不斷,熱而且鬧當(dāng)中,只等大雷打下來。不幸而死,是有命焉,怪只怪自己為什么要上臺唱戲。
幸而不死,則戲文唱不到底,看眾也莫我如何。況乎,還有幾希之望:第一、雷未必打得下來,打下來了,未必就是把人震死的霹靂,縱會震得死人,未必全臺都死,我或者可以幸免。第二、雷而無神則已,若雷有神,則必橫覽臺下之人,如此其眾,靈威顯赫之余,所損必多,縱令雷神厭我煩囂,必欲示儆,說不定存心仁慈,生恐貽害無辜,而竟罷休了。這樣,豈不大善!豈不大善!
但是,在閏六月十二日鐵路總公司開四川全省鐵路股東特別大會時,趙制臺率領(lǐng)全城文武官員按時而至,——這算他到任之后,第一次與四川紳民公開之會晤,同時也是末一次。——據(jù)說,他本不要來的,是兩位少爺慫恿他說:“借此看看四川紳士,到底是怎樣一個態(tài)度兒。好哩,咱們的辦法又不同,不好哩,不好到怎么樣,咱們也好定一個辦法。
單憑大家口里說,是不夠的。那時,會長是華陽翰林顏楷號雍耆的,副會長是南充貢生張瀾號表方的二人,以及股東代表度支部主事鄧孝可,民政部主事胡嶸,舉人江三乘,葉茂林,王銘新,彭蘭棻,一干較有名望的紳士,俱公服迎到大門外。他那沉毅威嚴(yán)的臉色,自始至終,沒有改變絲毫。到開會后,一些特選的股東,便登臺說明路之所以必爭,以及郵傳部擅行接收川漢鐵路公司宜昌總理李稷勛交去的帳款為不當(dāng)。結(jié)論仍是反對賣國賊盛宣懷,反對賣路賊李稷勛,勢非達(dá)到朝廷收回鐵路國有的成命,不甘罷休。當(dāng)場請求總督再行代奏,而趙爾豐竟毫不通融的當(dāng)場拒絕了。雖然話說得委婉,而到底表示了他絕不是王人文第二。
如此,雷是要打下來的了。聰明人在這一時之后,便已感覺得希望實(shí)在太少。為今之計,只有自行催眠,把運(yùn)命委諸造化,而掙扎著將戲文拼命演好起來。
第18節(jié)
好戲文逐日都有,中間有一段,是鹽市口傅隆盛親眼觀賞過來,并引出他很多的老淚。
傘鋪掌柜傅隆盛,是個五十七歲的半老頭子。自言平生辛苦了四十年,從當(dāng)學(xué)徒,給師傅倒夜壺,點(diǎn)葉子煙,給師娘燒火,傾洗腳水起,一直到當(dāng)了客師,月間有了工錢了,還是不敢荒唐半分,只偶而靠著雜貨鋪柜臺喝一杯凈燒酒。七年之后,畢竟天老爺有眼睛,忽然被一個年輕寡婦看上了,認(rèn)他是個誠實(shí)可靠的手藝人,甘愿帶著二百兩銀子,外搭一個半歲的遺腹女兒嫁給他。
而后他自己也開了鋪?zhàn)樱约寒?dāng)了掌柜。但是仍舊做著手藝,不敢偷一刻懶,只每天到打二更收工之后,總要喝四兩燒酒,陪著掌柜娘喝,不再在雜貨鋪去靠柜臺了,這就是他頂高興的事情。數(shù)年之間,雖然兒女都有了,并又把鋪?zhàn)淤I定了,他還是那樣起早睡晚的一點(diǎn)不變。——也變了,是生理的變,肚子變大了,身體變肥了,眼膛變泡了,出氣變粗了,手指漸漸在變僵直了,頭發(fā)漸漸在變花白了。還有,就是自三年以來,燒酒變做了大曲酒,只在打二更喝的,變做了每頓飯都要喝兩杯。還有,就是近兩個月的劇變,一不做手藝時,便要同人談四川鐵路,談得口沫四濺,意氣揚(yáng)揚(yáng),仿佛鐵路股份里,他的股太多了,才這樣比董事們還關(guān)心。看《西顧報》,看《啟智畫報》,看《同志會報告》,也是這時候才習(xí)慣的。
說到傅隆盛之看報,又要?dú)w罪于陳蕎面了。
陳蕎面是個四十來歲,尚未娶妻的漢子。大約不是成都人,但是在東西御街挑著擔(dān)子賣蕎面,卻已有好多年了。他做的牛肉臊子,鱔魚臊子很不差味兒,生意原是好的。大概少城公園與他的運(yùn)氣是有關(guān)的罷?自從少城公園有了以來,兩條御街竟不像以前那樣!除了銅器鋪外,只有公館院子;而經(jīng)營小飲食店,如素面館啦,心肺館啦,蒸牛肉帶蕎面鋪啦,燒臘帶小酒店啦,色色俱有,似乎都不亞于姓陳的擔(dān)子,似乎都與姓陳的蕎面擔(dān)子在作反對。
同一樣六文錢一碗的東西,在他看來,都差不多,而買的人總說他的比鋪?zhàn)永锏纳?尤其是一般婦女家和小孩子,較量得一絲不茍。于是陳蕎面的老主顧都反叛了。縱然他發(fā)誓說:“以后我定然挑多一點(diǎn),”也招徠不回來了。而且大家還說他臊子的味道也做壞了。有一天,竟著一個極討厭的丫頭,在鱔魚絲中,發(fā)現(xiàn)了一根斷麻繩。因?yàn)楸挥蜔さ糜悬c(diǎn)蜷,而又是黑的。這本尋常極了的事,而那丫頭抵死說是一條毒蟲,并像發(fā)現(xiàn)了某個男女的秘密一樣,立刻就傳遍了半條街。自此以后,陳蕎面的生意,大有江河日下之感。他豈不可舍此二街,另辟一條新途徑嗎?那你又外行了!
成都省城街道雖多,而能容納肩挑小飲食擔(dān)的偏僻街道,仍舊只有那些。同業(yè)的如此多,某根擔(dān)子走某幾街,雖沒有頭腦分配,然而至少都是有十年的歷史,主客兩方,既熟悉而且有感情了。你一根陌生擔(dān)子,橫插進(jìn)去,誠然也沒有人阻攔你,但一聽你叫賣的聲氣生的,而你所賣的還是蕎面,那嗎,運(yùn)氣好哩,或可招攬幾個過街主顧,至于住家人戶,誰睬你的?他們是只照顧聲音熟悉的!所以兩條御街的情形一變,陳蕎面就只好倒霉。
陳蕎面與傅隆盛是間壁小茶鋪里吃夜茶的朋友,有時在小數(shù)目上也是有無相通的朋友。陳蕎面倒了霉,傅隆盛很為表示一種同情的慨嘆。不過也只慨感而已,他能用什么方法有助于他呢?雖然傅隆盛是一個掌柜,但他是一條槍出身的,除了少數(shù)的同業(yè),他認(rèn)識誰?認(rèn)識的人不多不雜,而要為一個窮困朋友打算,豈容易嗎?
傅隆盛借給陳蕎面的本錢,已要滿五千文了。直到六月初間,只穿一件汗衣時候,一夜,在茶鋪里,陳蕎面走來時,是那樣興匆匆的。幾個月來難得看見的傻笑,居然又?jǐn)[滿了一臉,把眼角上的魚尾紋擠得同那時的彗星一樣。并且一走到桌邊,就大聲武氣的喊道:“傅大爺早來了!茶錢,茶錢,今天我這里拿。”
他驚異的問道:“今天的生意好了嗎?蕎面合脂都賣光了罷?”
“哈哈!今天沒賣蕎面!生意卻好!賺了四百多錢!這里奉還二百錢,以后果都像今天一樣,頂多二十幾天,就可把你大爺?shù)膫鶐み€清了……嗨!堂倌!拿開水來!”
凡是這等供應(yīng)本街生意人吃茶的茶鋪,夜間生意總要熱鬧些。大家作了一天工,到晚,總要休息一下,縱然要做夜活,而這半點(diǎn)鐘的休息,總是必要的。鋪?zhàn)由喜皇切菹⒌胤剑稚细皇切菹⒌胤剑瑧?yīng)這需要的,自然只有茶鋪。
花三文錢,不但可以把茶喝夠,并且有朋友談?wù)撝畼罚挚陕犘侣劊挚砂岩惶煳丛褂眠^的舌頭同聲帶盡量的放大使用。也因此故,談話的人似乎都有點(diǎn)燕趙之士的氣概。
茶鋪里人雖然多,這時的洋油燈還沒有十分普遍,光被四隅的,仍是點(diǎn)菜油的三心盞。偌大三進(jìn)茶鋪,僅僅點(diǎn)了三個三心盞,光是那樣的黯淡,致令傅隆盛要仔細(xì)看看陳蕎面的臉色是否像害熱病的樣子,也不得不極力的將眼睛瞇上。
陳蕎面哈哈笑道:“傅大爺,大概沒有聽懂我的話罷?我再告訴你,我賺了四百多錢!不是賣蕎面賺的!我今天改了行,賣報紙,是賣報紙賺的錢!這下你該懂得了?”
“賣報紙?”
“是嘛!賣報紙這是七十二行以外,新添兩行當(dāng)中的一行!”
“新添的兩行?你又把我考著了!”
“哈哈!我在昨天上午,還不是不曉得?昨夜沒來吃茶,就因?yàn)槲夷勤w老表在下午跑來找我,他說:‘老表,你的生意既然沒做頭,我來舉薦你改一個行!’我問他是那一行?要我再從徒弟學(xué)起,那就來不及了。他說:‘是七十二行,便得當(dāng)徒弟,如今新添的兩行,是無須乎學(xué)的。第一行,是同志會的講演員。這不是你我粗人吃得落的,頂?shù)偷亩嫉檬悄切┲v過圣諭的斯文人,要認(rèn)得字,要有口才,才能宣講同志會的東西。還有一行,是賣報紙。以前的報沒有拿在街上叫賣的,這是近一個月來才作興起來了,倒是一樁好生意!在報館里去販一百份報,打七折,花七百錢。只要跑得快,先從偏僻街道賣起,一直賣到城外,半天工夫,就賣完了,凈賺三百錢。若果來得及,賣三百份,就是六百錢。到下午賣不完的,賃跟人家看,每份五個錢,夜里收回,退還報館。只要認(rèn)得人,說幾句好話,二三十份是滿可掉換明天的新報。報館把剩下的報寄到外州府縣去,他們煞閣還是不得蝕本的。’他又告訴我,頂賣得的是《西顧報》,是《啟智畫報》。這兩家的報販子,都是有一定名額,生人簡直擠不進(jìn)去,他已經(jīng)做了個多月的生意,報館里他已上了底的。現(xiàn)在汪大老爺仍叫他進(jìn)學(xué)堂去當(dāng)小工,他說,街道也跑厭了,息息腳也好,又舍不得他那底子,所以才喊我去頂替。”
“哦!也是你霉運(yùn)走完了,該有幾天飽飯吃,因才古古怪怪有這樁生意來找你。只是我不懂,報有啥子看頭?那么多人肯拿錢去買來看?”
“我今天做頭一天生意,還不壞,賣了四十七份《啟智畫報》,剩下三份,退了。賣了四十份《西顧報》,賃出了十份。惟獨(dú)《同志會報告》頂銷得,八十份,三頓飯工夫就賣完了,大家還搶著買。可惜每份只能賺一個錢。我不大認(rèn)得字,也不曉得上頭說些啥子,想來一定有道理,所以才有人買。明天我各樣留一份跟你大爺送來,你是認(rèn)得字的,看下子,到底寫了些啥子?xùn)|西,也使我做這生意的曉得一點(diǎn)兒。”
傅隆盛笑了起來道:“我曉得你存心來考我了!管他媽的,試試看,想來也同《天雨花》《再生緣》那般傳子書一樣的深淺罷?”
于是乎傅隆盛便從次日起,有了不出錢的報紙看了。
初看時,自然又吃力,又不大懂。但是使他感生了趣味,公然繼續(xù)下去的,乃是一段記述楊素蘭聞風(fēng)興起,相信保路同志會所大喊的保路就是保國,籌款方能保路的格言,不惜把他唱小旦二十年,辛苦所積的良田六十畝,慷慨捐與同志會,以資提倡。雖是不很長一段,記述得很好,文筆又淺顯。傅隆盛一字不遺的把這一段念完時,他的老婆出來買小菜,不由笑了起來道:“傅掌柜斯文起來了……你們看,……王師,小四,看你們的掌柜師傅,公然看起報來了……你做啥子?把活路丟下來看這東西。你看得懂嗎?說點(diǎn)來聽聽看。”
“你諒實(shí)我不懂嗎?你聽……”自然就是楊素蘭捐田六十畝。
這是頂好的新聞,人人聽了都能感生趣味的。傅掌柜能夠看報,由此證實(shí),而他每日也一定要耽擱好半天的活路了。
第19節(jié)
傅隆盛和王文炳認(rèn)識之后,自己覺得很有勁。這倒不為有恩惠于王文炳,而只以為給同志會盡了一點(diǎn)兒小力。
他因?yàn)檎把隽_先生及其他一般好人,曾犧牲了大半天的活路,而特為到鐵路公司去會晤王文炳。一任王文炳如何的忙碌,他老是坐在一張筆桿椅子上,光著眼睛看他跑進(jìn)跑出,一會兒又伏在書案上提筆狂寫,忙到額頭上汗水直流,也不得空揩洗。有時一個人匆匆走進(jìn)房來,說了兩句,又走了。所說的大抵是給外州府縣同志協(xié)會寫信的事。
別人越忙,他在旁邊越是欣羨。很想怎么樣幫助他一下,但是自己審一審,實(shí)在插不下手去,心里又不禁的抱歉。
有時從房間里溜出來,順著別間房子的窗腳溜去。只要有人在說話,他一定要凝神靜聽一會兒,雖然許多話都不是他懂得的,畢竟他是滿意而回。
一回去,等不及脫他那件一年很難上身幾次的藍(lán)麻布長衫,——說起來還是他娶老婆那年縫的,于今三十年了。幸得當(dāng)年衣服作興寬大,不像后來的窄小,所以發(fā)了體后,穿著起來,尚恰恰合式。——便喚著他老婆,喚著王師,喚著小四,甚至喚著隔壁鄰居的人,暢談他怎么樣的看見了羅先生,“羅先生方面大耳,又高又胖,是個有福氣的形象,無怪乎受萬人湊合!”蒲伯英蒲先生,張表方張先生,鄧孝可鄧先生,他都隔窗子看見過,“他們正同羅先生在商量啥子事情,臉色都不好看!”吃夜茶時,他更說得有勁,聽的人自然也更多。陳蕎面有時竟自忘記了去收取他那賃出的報紙。
有時,他去時,恰逢公司開會,不管是股東會,不管是同志會,他總端端正正坐在中間,無論何人上臺說話,他幾乎一字不遺的聽在耳中。要是所聽的是他全懂得的,他有那么好的記性,回去時,他可以一句不漏的復(fù)述得出來。并且每回聽了之后,總不勝感動,到應(yīng)該喊“贊成”時,他比別人喊得響,拍起掌來,也不惜把手心拍痛。
到閏六月二十以后,他連報都不看了,他感覺報上說得總不及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來得確實(shí),來得有味。活路也無心做了,幾乎每天都要向鐵路公司跑一趟。回來又要把眾人喊攏來,講述他的見聞。他老婆曾阻擋過他,抱怨他發(fā)了瘋,把自己的正經(jīng)活路丟了,還要耽擱客師徒弟的活路,“你安心把生意做倒灶嗎?五十幾歲的人了,還這樣的不懂事,我看你咋了喲!”
他則大鼓起那一雙水泡眼,氣忿忿把一條小辮子向額腦上一盤,沖向他老婆喊道:“你們婆娘家,只曉得吃飯睡覺,別的大事,你曉得嗎?國都要著奸臣盛宣懷賣掉了,還顧得生意?我們現(xiàn)在只有拼命的爭路,若是路爭不回來,羅先生說過,我們一伙子都變做了亡國奴……哼!亡國奴……亡國奴是啥子味道,你曉得不?……”
他老婆仍然是三十年前初當(dāng)寡婦,再醮給他時的女人,誠然如他所云,只曉得睡覺吃飯,卻也曉得穿衣裳,做飯,當(dāng)家,拿針線,生小孩。三十年的生活范圍,從未超出過隆盛號半步,所接近的人哩,只是一般遠(yuǎn)不如傅隆盛的客師徒弟們,至于左鄰右舍的張嬸嬸王姆姆,還不是同她一樣的?
她又不像后夫認(rèn)得字,又不能進(jìn)茶鋪去聽新聞,在再醮的前三四年,到了夜里收工之后,后夫高興了,還念念《八仙圖》《十美緣》等唱書給她聽,或同她說笑幾句,講講外面聽來的故事。其后,連這些都沒有了。其后,連話都少說了。傅隆盛因?yàn)槌3砸共瑁驗(yàn)榭磮螅约翰恢挥X的愈變得與舊兩樣,而他老婆則何能及他?
問他老婆曉不曉得亡國奴的味道,他不免忘了形。他老婆誠然不曉得,即他這位較為開通的掌柜先生未必便曉得!第一,他未曾當(dāng)過亡國奴;第二,他沒有旅行到亡國奴的窩里去過;第三,他沒有看見過記載亡國奴生活的書籍。幸而他的老婆沒有反問他,他算藏了拙了。但是不多幾天,他卻有機(jī)會,朦朧的曉得一個崖略了。
不過得先說他看的戲文是怎么樣的情形。
閏六月二十三日,鐵路總公司開保路同志職員會,為的是接洽各府州縣各鄉(xiāng)各鎮(zhèn)的保路同志協(xié)會來省的代表。
名雖是職員會,還不是和普通大會一樣?無論什么人都可去參與聽演說。所謂接洽各代表,那不過是一句面子話,代表的接洽,已是在小屋子里接洽了,到會場上,也不過請看一場戲文,多打一針麻醉藥罷咧。
會期定在下午三點(diǎn)鐘,傅隆盛在兩點(diǎn)半鐘就去了。自然還是那件藍(lán)麻布長衫,白土布大腳褲子,白布琢襪,并不系襪帶,一雙已經(jīng)穿過五六個月的舊涼鞋。因?yàn)榻裉鞜嵝罅艘话殉叨L的黑紙摺扇,又帶了條干的土葛巾,預(yù)備揩汗。他這樣的穿著起來,幾乎失卻了他傘鋪掌柜的本色,很像那家公館里的一個大管家。
今天這個大概很重要罷?去的人真不少!才走到三倒拐街的街口,人眾已是擁擠起來。往回也有這般光景,但人眾大都站在那里聽消息,而今天都是向公司里在涌。涌到大門以內(nèi),簡直像了戲場,人是密密雜雜的,彼此的肩頭擠得死緊,兩手蜷在胸脯上,恰頂著前頭的背,而自己的背又著別人的拳頭頂住。光是擠,還好一點(diǎn),卻又汗臭,又熱。這可把傅隆盛苦煞了,他深悔不應(yīng)該穿了長衫襪子來,他是擠過戲場的,很有經(jīng)驗(yàn)。
擠得難以開交之時,里面鈴聲叮當(dāng),知已開會了。此來原是赴會的,既已開會,豈能久稽門外?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一般猛士便大喊一聲:“擠進(jìn)去啦!”
傅隆盛不由自己的,隨著人波,也竟自浪進(jìn)了三門。里面雖然也黑壓壓的到處是人,畢竟比過道上寬舒得多,尋到一個角落上站住,二尺之內(nèi),還不會著人擠將來。
先把周身一檢點(diǎn),果其不然,珍寶似的藍(lán)麻布長衫,皺得直同老太婆的臉一樣;白襪棕鞋上,全是別人的鞋底泥。他嘆息了一聲,用土葛巾把汗揩了,撒開摺扇扇幾扇,才留心去望演說臺。羅先生正在臺上,揮著拳頭在演說。一則距離太遠(yuǎn)了點(diǎn),再則會場里的人實(shí)在太多,總不外有好幾千人,有在揮扇的,有在咳嗽的,有拍掌有叫喚“各位文明點(diǎn)!秩序……秩序……”的。以致羅先生向如獅子吼的聲音,也成了海濤洶涌中一個蚊子在呻吟了。僅看得見他的大口,一張一闔,有時愁眉苦眼,然而大家也拼命的在拍掌,有時氣忿忿的喝一聲,臺下的掌聲更加響了。
大約有半點(diǎn)鐘的工夫,傅隆盛剛好鉆頭覓縫,擠到會場中間,稍可聽得見的地方,而羅先生卻在如雷的拍掌聲中下去了,他也趕快拍了幾下。
繼續(xù)上臺的是一個聲音很秀氣的胡子先生,約摸有四十歲上下。他認(rèn)得這是鐵道學(xué)堂監(jiān)督王銘新先生。王文炳告訴過他,也是一位極熱心,極會哭的好人。
但今天卻沒有哭。也因聲氣太秀氣了,連蚊子都不如,但也博得了不少的掌聲。
傅隆盛急于要不辜負(fù)那件藍(lán)麻布長衫之被擠皺,他總在設(shè)法往前侵略。第二次不幸,到他又?jǐn)D進(jìn)三四尺時,王先生也在如雷的拍掌聲中下了臺。
接著上來的是一個十二三歲,毛根兒才四寸來長,還用紅頭繩扎了個刷把帚兒的小學(xué)生,倒長得很聰俊,齒白唇紅的。
臺下的掌聲更其拍得厲害,同時許多聲音都這么在說:“小娃娃演說……好生聽下子……”小學(xué)生態(tài)度從容的說了幾句,到底孩子聲帶太小太嫩,傳不到很遠(yuǎn)。便有人大喊:“高聲點(diǎn)……把聲氣放大點(diǎn)……”這真像戲場了。
小學(xué)生臉也紅了,好像自己也很著急,便拼命的叫起來:“……所以,我黃學(xué)典才……幾位同學(xué)的……發(fā)起了……小學(xué)生同志會……國家是大眾的呀……大眾的……自然也有我們……娃兒們在數(shù)……大人們都能愛國……我們娃兒們……汪9……古時愛國的娃兒……孔夫子也是贊成的……”足足說有兩頓飯工夫,口齒很是清楚。
傅隆盛佩服得無以復(fù)加,他的巴掌幾乎要拍腫了。
黃學(xué)典說完下去,又上來了個小學(xué)生,比黃學(xué)典略大一點(diǎn)。卻就不像黃學(xué)典的態(tài)度雍容了,一上臺就跳,一跳就哭。小孩子在臺上哭,大人們竟有在臺下哭的。一片嗚嗚的聲音,簡直算是在號喪。傅隆盛五十七歲的人,從他可憐的母親在鄉(xiāng)壩里遭瘟疫死后,三十幾年以來,未曾流過的眼淚,也不禁奪眶而出,土葛巾又得用了。
大家哭了一會,那孩子揉著眼睛,開口說話時,咳嗽聲,吐痰聲,又東西響應(yīng)起來。傅隆盛自然也在其列。
又半會,那孩子的聲音——比黃學(xué)典的聲音高而蒼勁。——才壓下了別的聲音,朗朗說道:“……我等才發(fā)起了這個童子保路協(xié)會!入會的盡是娃兒們。娃兒們都有點(diǎn)心錢的,我們一天只省出一兩個錢來捐在會中。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開辦了。所以,我們才希望今天到會的各府州縣的父兄們,聽了我們的報告,回去時,便幫助各處的娃兒們都發(fā)起一個童子保路同志協(xié)會……現(xiàn)在各縣城各大鄉(xiāng)場,不是都已有了小學(xué)堂嗎?我們的協(xié)會,就從各小學(xué)發(fā)起,一個小學(xué)成立一個。初等小學(xué)生每天每人捐一個錢,高等小學(xué)生捐兩個錢,若果全省都有協(xié)會,父兄們,我們來算算,全省大約有二千萬個娃兒罷?拉平算,一個娃兒捐一個錢,每天就可集上二百吊錢,十天二千吊錢,一個月六千吊錢,差不多有九百塊銀元。數(shù)目雖不大,拿來助修我們的鐵路,總可買點(diǎn)鐵釘了罷?……如其我們長遠(yuǎn)的捐下去呢?……父兄們……愛我們娃兒的父兄們……這倒是保路的一個簡便方法!父兄們肯聽我的話,也不枉了……我們一場大哭了……”他又哭了起來。
忽然一個將近六十年紀(jì),須發(fā)已蒼的老者,奔上臺去,把這孩子摟著,也便放聲大哭。
“是那娃娃的爺爺罷?”
“不是,不是,是成都府學(xué)老師蒙裁成!”
臺下正這樣的問答,蒙裁成已一手撫著孩子的肩頭,一手向大家揮著,略靜一靜,他才喘著氣,慢慢說道:“諸君,到會的諸君,大家自然曉得的,我們?yōu)樯蹲右粗卮蟮臓奚鼇頎庍@條鐵路?不過為的保國!為啥子要保國?不過為的這般小兄弟們……我們哩,中年以上的人,活的日子短,小兄弟們是將來主人翁,我們便得替他們打算一個生存的地位……不想小兄弟們自己也明白了,不讓我們老人們大人們獨(dú)為其難,也挺身而出,來分擔(dān)這保路保國的責(zé)任……這不是可喜的事,是痛心的事!我聽了兩位小兄弟的演說,我心里真?zhèn)€說不出的痛苦……保國的重?fù)?dān),如今也落在小兄弟們的肩頭上!我們仔細(xì)為他們想想,我們豈不該慚愧?……豈不該痛哭?……”
于是一個會場,又變做了號喪之所了。
蒙裁成是老年人,傅隆盛也是老年人,老年人的傷心話,引出老年人的眼淚,覺得更要真摯得多。不幸土葛巾太硬性,傅隆盛的兩眼幾乎揩腫了。
末后,又是會長羅倫登臺,把這場哭結(jié)束了后,說黃學(xué)典他們發(fā)起的一錢捐,吾人大可效法。每人一天捐一文錢,實(shí)在輕而易舉,連討口叫化的也力所能及。四川七千多萬人,果然普及起來,這數(shù)目真就不小。”
我們現(xiàn)在一面誓死反對賣國賊盛宣懷,誓死反對賣路賊李稷勛,誓死不承認(rèn)外國銀行的契約,誓死要把景皇帝批準(zhǔn)歸我們商辦民辦的鐵路爭回來,而一面也須多集點(diǎn)款子,準(zhǔn)備來修鐵路。我們已經(jīng)商量了一下,集款之法不一,而一錢捐卻是可以預(yù)先推行的。我們今天就通過開辦一錢捐,……贊成的請舉手!”
全場都是手。接著又是巴掌,又是“贊成”的呼聲,鬧了好一會。
“會里編印得有一錢捐的歌詞,那就請大家各帶一些回去勸人。”末后,說到趙制臺今天又不蒞會。“總之,我們還是要辦到官民一致。”搖鈴散會,大家又擁擠了一場。
傅隆盛也得了幾張鉛印的《一錢捐歌》。本打算去找王文炳的,時候已近黃昏了。他也有點(diǎn)累,又急于想把這首歌拿回去念給眾人聽聽,好先在鹽市口把這一錢捐辦起來。他這老年的心,真熱得比黃學(xué)典一般孩子的心還熱!
第20節(jié)
——世人言:錢錢錢,命相連。依我看,大不然,舍錢保命才算英雄漢,保錢舍命是癡男;錢去有人能掙轉(zhuǎn),人去有錢難買還。況如今盛宣懷訂條約,硬將川、鄂、湘、粵,鐵路完全拿與英、法、德、美、四國洋人辦,眼睜睜斷送我大中國四百兆父老兄弟姊妹性命,在那四國洋人的手中間。
“這一段,大家都懂得啦!下面,我就有點(diǎn)嘰里咕嚕的不大弄得清楚了。”——君不見,英修緬甸鐵路成,緬甸國名即沒焉。法修越南鐵路成,待越人猶如馬牛羊雞犬豕一般。印度鐵路成,五印度就歸英國管。京釜鐵路成,日本上年滅朝鮮。俄修西比利亞鐵路,是何等兇險,橫截去我伊犂、蒙古、黑龍江的北一邊。更有埃及國真可死得慘,也因欲修鐵路才借外國錢,路成全歸英國管,卻自己債帳堆積重如山;國已亡了,如今尚在還洋款,若非埃及國人都死絕,萬萬少不了外國人一文錢。
“英是英國,法是法國,天主教耶穌教就是這兩國人的教,我曉得的。日本國是東洋鬼子,俄國是西洋鬼子,我都懂得。啥子緬甸啦,越南啦,埃及啦,印度啦,還有啥子西比啦,利亞啦,就不明白是些啥子地方上的國了。黑龍江是曉得的,常說充軍到黑龍江,那是很遠(yuǎn)很苦的地方,吃俄國的啥子鐵路占去了,唉!”——噯呀呀,從此看,真可憐,鐵路拿與外人修,譬如許了人家炸我,還答應(yīng)人家四面安火線,火線一燃就炸完。
這些國變了灰都是我們的好殷鑒,然而我們中國屈指上當(dāng)也同然。東清鐵路縱貫滿洲全地面,日南滿,俄北滿,各駐雄兵幾十師團(tuán)。庚子役,日俄戰(zhàn),滿洲居民死去多多少,皆因外國鐵路惹禍端。更可怪,俄殺滿洲居民不用槍炮彈,只搌他自己去填黑龍江邊。安奉鐵路,日本上年也曾用過毒手段:估修路,硬當(dāng)差,不給滿洲居民一文吃飯錢。膠濟(jì)鐵路,是德國人霸住山東辦,路線穿過孔子墳?zāi)贡澈筮叀5嵩借F路,早已修到云南城下,法國更要延長而昭通,而敘府,直抵成都的城中間。
“不懂得的也多。滿洲是啥子地方呢?庚子年,我曉得是拳匪之亂,有八國聯(lián)軍進(jìn)北京,咋個會說到滿洲去了?安奉膠濟(jì)更沒有聽見說過,想來總是中國地方。滇越也不明白。敘州府出糟蛋,出春茶,那是挨近云南的府城,咋個那鐵路會修到成都?成都的鐵路,只有我們現(xiàn)在爭的川漢鐵路。難道川漢鐵路外,還有別的鐵路嗎?這可把我弄胡涂了。不過大意還曉得一點(diǎn),是說我們中國各地都有了外國人修的鐵路了。唉!黃先生這篇曲子實(shí)在做得不好,太文雅了!典故也太多!”——是這樣,我們四川的大禍也不遠(yuǎn)。
“下面說得就很清楚,看起來真慘!大概亡國味道就是這樣了!好生聽!看你們聽了,心痛不心痛!”——那知道盛宣懷還火上加油,將路政更送得完全。路成一節(jié)兵布滿,名為保路,實(shí)勝那毒蛇鉆心肝。礦產(chǎn)送了不上算,掘墳?zāi)梗閶D女,占土地,我堂堂中國于是就掀翻。掀翻了,無男無女,無老無少,無貧無富無貴賤,都不免手挽手,眼對眼,一齊餓死冷死,熱死勞死,披枷戴鎖死,千刀萬剮死,相率問諸彼蒼者天。天呀天,費(fèi)爐錘,勞造化,何苦生了我們這不智不武,不強(qiáng)不毅,非人非鬼,非雌非雄,似牛似馬,為奴為隸的中國國民長在世上受熬煎。
“你們看慘不慘?亡了國,連墳?zāi)箣D女都保不住。死了倒好,不死哩,這活罪真受不了呀!”——苦呀苦!我苦極處恰是他占優(yōu)勝的心快爽,滅我國后還要買我天!但那占優(yōu)勝的也皆是人,可知全是自己,自己作孽何怪天?這樣說來,此回定須人人拼命爭回鐵路歸商辦,而籌款妙法,就望我四萬萬父老、叔侄、兄弟、母女、姊妹、妯娌、每日踴躍輸將這一文錢。此名便喚一錢捐。
“聽清楚了沒有?看來,一天一個錢,好像很不要緊,湊集攏來,就有這么大的用處。我從今天起,每天少吃一匹葉子煙,就可捐兩個錢。你們哩,都要捐的”——一錢捐,一錢捐,一錢捐去除百難,保路保國保種的擔(dān)兒全全靠你擔(dān)。毀家紓難子文顯,卜式輸財萬古傳。
“這定然是兩輩古人,和捐錢有關(guān)的。”
——何況今日之禍大且遠(yuǎn),種兒國兒家兒身兒財產(chǎn)兒田宅兒祖宗墳?zāi)箖憾紝㈦S著鐵路嫁人作陪奩。要脫這禍除非爭路轉(zhuǎn),誰云爭轉(zhuǎn)自修籌款難?況同胞既認(rèn)清這次題目,誰肯忍心去躲閃,將見那眾擎易舉,泥丸亦可封函關(guān)。一人一錢,我中國一天就可聚集四萬萬,區(qū)區(qū)修路何足言。說至此,我首先便把商界同胞勸。各位的財力,總比那士農(nóng)工兵略為寬。
“我雖然也算商界,實(shí)在夠不上說,頂多一天捐一碗茶錢。”——昔日弦高他本是販牛漢,犒秦師卻舍得用本錢。錢雖用了,卻退得秦兵救得鄭國轉(zhuǎn),國救了,自然身家安。到后來贏得多錢又榮顯,弦高的聲名長留天地間。愿商界同胞都把這弦高當(dāng)作榜樣看,小利去,大利來,才算會用錢。
“弦高就是現(xiàn)在新打的戲本:《弦高犒師》,我看過這折戲的。”——第二我又把二萬萬女同胞大聲肅敬喊。
“說到你們女人家了,聽清楚呀!”
——脂粉珠玉首飾頭面衫,這都是污人傷財,稍有見識的斷斷不肯干,何不拿來作路捐?路成收息真上算,巾幗丈夫世稱賢。請看那《春秋》上面:嫠婦憂宗周之將隕也那一段……吳鳳梧猛的走進(jìn)鋪?zhàn)樱恍Φ?“傅掌柜改了行,當(dāng)起宣講生來了!”
鋪?zhàn)永锏娜艘积R回過頭來。傅隆盛連忙從皮馬扎上站起來,將那張僅僅念了一半的《一錢捐歌》,撩在柜臺上,又連忙把老光眼鏡取下道:“啊!是吳老爺!”
聽講演的群眾各自散了,因?yàn)槁犚妬淼氖俏焕蠣敚淮蠛系脭n來。
“請坐,請坐!小四,去茶鋪里泡碗茶來……吳老爺辛苦了!幾時回省的?”
吳鳳梧接過葉子煙竿,就小四手上的紙捻子咂燃了,不客氣的就坐在皮馬扎上,笑道:“昨天才趕回來,特為趕今天公司中的職員會。又因?yàn)橛悬c(diǎn)特別事情,今天一早又跑去找羅先生,恰碰著蒲先生、張先生、葉先生、都在那里商量事情。我陪他們吃了早飯后,一同到公司,接洽各州府縣的代表。忙了個不得開交,直到開大會前,才把午飯吃到肚里。因?yàn)橛洅熘阏乒瘢心愫袂椋土宋乙话研掠陚悖∈堑昧擞茫怀龉荆团軄砜茨悖皇强帐只貋淼模瑒e多心呀!”
傅隆盛喜歡得裂開一張大口,把已經(jīng)在動搖的黃牙齒全露了出來道:“啊呀!還敢當(dāng)吳老爺送東西?這樣忙法,尚特意來看我,真就承你吳老爺?shù)那榱?一把雨傘,算得啥子?若還不中用,只管到小鋪來取。像你吳老爺這樣的好人,我們不敢高攀,說打朋友,作興跟你吳老爺辦辦差,也是該的呀!”
“別這樣說,有啥子不好打朋友,講交情呢?且不忙說衣錦還鄉(xiāng),庶民同等,我還是丟了官的。你們做生意的人,現(xiàn)在資格幾高大家都稱的是商界朋友,又辦得有商會,就是現(xiàn)任官,你們還能同他們稱兄道弟的哩。何況我兄弟向來又不分界,總是在講平等,王先生是個學(xué)生,我同他講朋友,羅先生是副議長,是同志會會長,我也同他講朋友,你既是正經(jīng)生意人,我為啥不能同你講朋友呢?新津縣舵把子龍頭大爺侯保齋,也是我最近才打的好朋友呀!”
傅隆盛更其高興了道:“你既是這樣的看得起人,我又咋個敢不受抬舉呢?……你午飯恐還沒有吃飽罷?我們走幾步,到廣興隆喝杯酒,吃碗金絲面去。這個小東道我還當(dāng)?shù)闷穑槺愀憬咏语L(fēng),可好不好?”
吳鳳梧大笑道:“才講朋友,就吃你,這真成了酒肉朋友了!我們要打義氣朋友才對呀!”
傅隆盛把手一拍,——尚微微有點(diǎn)痛哩,不敢拍得很重。——又把大拇指一翹道:“到底你們做過官的,說話硬在道理!”
吳鳳梧吧著葉子煙,順眼把撩在柜臺上的東西一看道:“這《一錢捐歌》,那個散跟你的?”
“我親自在會場里取得的。”
“你也赴了會來?我咋個沒看見你呢?啊!人也太多了……我們莫奈何,當(dāng)了代表,只好到會。恁熱的天,去擠會場,你真熱心……說不定你還哭過來的,是不是?”
“小學(xué)生同蒙老先生那樣傷心,咋個不引出人家的眼淚來呢?……我到公司赴會,到不只這一次,往回聽見各位先生演說,也有忍不住要流眼淚的時候,卻不像今天這一次,硬是忍不住。本來大家說得也好,只可惜去晏一點(diǎn)兒,擠在后頭,不曾聽見羅先生的話。”
吳鳳梧笑了笑,把煙蒂磕了,將煙袋遞給傅隆盛。又端起茶船,把碗蓋揭開,熱熱的吹著喝了幾口道:“你看這篇歌,還做得好不?”
“自然做得好,雖有些不大懂的地方,到底說得很近情。亡國奴真不是人當(dāng)?shù)?鐵路既是那們緊要,咋個盛宣懷會送跟洋鬼子們?nèi)バ弈兀课覀內(nèi)舨黄疵臓幓貋恚覀冞€能過太平日子嗎?所以我一回來,就把本街幾個平日通氣的街鄰招呼來,先把這歌念跟他們聽聽,等他們都懂了,我就去找街正,出頭在本街公所里發(fā)起一個一錢捐會。街正不辦,我丟了活路來辦,天天收的錢,天天繳到公司里去。”
吳鳳梧連忙站起,伸手把他肩頭一拍,臉色很是莊重的道:“你口口聲聲湊合人家是好人,我看多少好人真能夠像你這樣存心的就很少!只可惜你不會做文章,又不會演說,不然,你也出了名了,或者事情還更要辦得好些哩!”
“荷,荷,荷!你太湊合我了,我是啥子人,我拿啥本事去比那一般先生?”
“一般先生嗎?依我看,口頭行的倒多,真正做起事來,未見得比得上你我踏實(shí)罷?就你這一錢捐,早就應(yīng)該辦的,在前半個月,王先生已經(jīng)提說過,并做好了這篇歌。偏一般先生要鄭重商量,竟自擱下了。后來王先生向黃學(xué)典他們一說,他們倒歡喜得很,立時立刻就發(fā)起了一個會。前天報到總會去,大家才想起了這件事,趕快商量,打算借今天代表大會人多的機(jī)會,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提出來通過。我才獻(xiàn)上一計:不如就叫黃學(xué)典他們來發(fā)起,小娃兒是容易感動人的,若是怕他們不會說話,趕快教一番也來得及。你是親眼看過來,會場里可該熱鬧?連你都哭了,并且這樣的觸動,這么的熱心。可見我們這些人,只管少讀詩書,其實(shí)打點(diǎn)條,還不是要得的?……”
各家都在關(guān)鋪板了,隆盛號里面也漸漸的迷濛了起來。
吳鳳梧把第三次斟上的熱茶喝了后,站起來說道:“把你正經(jīng)活路耽擱了,下一次再來看你罷!”
“走了嗎?我說消了夜去不好?……你府上住在那里?”
“我那地方糟得很,見不得客的。我得空來約你吃茶好了。”他告辭出門,一直向東御街走了下去,不幾步便看不見了。
第21節(jié)
吳鳳梧走到黃瀾生家時,首先在敞廳里迎著他,表示出百分好感的,仍是振邦婉姑兩兄妹。
振邦扯住他辮子叫道:“吳伯伯,你前回說的,下次來時,跟我買個燈影兒來。你又誑我,你又誑我。我今天偏要……”
婉姑在吳鳳梧手臂中,一面扭著要下來,一面說道:“吳伯伯,不要買跟他,他飛歪的。買跟我。媽媽昨天還跟了我一朵綾片花,是幺孃做的。”
振邦丟了吳鳳梧的辮子,轉(zhuǎn)過去要抓妹妹的腳道:“你個鬼女子,說我歪,我就要糾你肥屁股!”
小女孩連連向吳鳳梧肩頭上聳著叫道:“快些,快些,把我抱高點(diǎn),邦娃子要糾我。”
“老邦,你欺負(fù)你妹兒。我當(dāng)真不買燈影兒跟你了!”
“不稀奇你的……你愛撒誑,說白。我們楚表哥來了,會買跟我。”菊花拿了水煙袋同春茶出來,還道:“少爺,你沒規(guī)沒矩的,我要去告太太。”
“不怕你告,不怕你告!”
“走!小姐,我抱你洗澡去。老爺?shù)脑杩煜赐炅恕!?/p>
吳鳳梧一面把婉姑遞與她,一面說道:“進(jìn)去跟太太請安,說我空手回來,連啥子?xùn)|西都沒帶來送太太,實(shí)在抱愧得很。”
菊花喚著振邦道:“你洗不洗澡呢?……”
黃瀾生的聲音已傳了出來:“菊花……打洗臉?biāo)说匠◤d上來……”接著是腳步聲。
振邦到底規(guī)規(guī)矩矩的跟著菊花走了。
黃瀾生只穿了一件白綢對襟汗衣,大腳舊綢褲子,光腳靸著拖鞋,還揮了柄大蒲扇,一出來便說:“好熱呀!鳳梧,你今天到的嗎?”
吳鳳梧還是那件洗得快白了的藍(lán)洋布衫,還是那一雙生了眼睛的本城緞鞋,——他一離開省城,便是草鞋布鞋,甚至連長衫都免穿了。—— 一把黑紙摺扇也不住的揮著,迎上前笑嘻嘻的說道:“瀾生哥,好嗎?這一晌果然大熱起來,昨天在路上,真把我曬到注了……”
“怎不把衣裳寬一下呢?”
“還打算往別處走一趟的。”
“何必哩!已經(jīng)夜了,會人也不好,就在此地消夜,喝一杯,把你的事情談點(diǎn)兒來聽,不好嗎?”羅升把洋蠟燭掌了出來,順手將吳鳳梧的長衫接去,掛在衣架上。
洗臉?biāo)捕顺鰜砹耍莾膳瑁骺透髯韵粗鴷r,吳鳳梧便述說他是回省赴會的,新津保路同志協(xié)會,原是一個學(xué)堂里的教員先生在辦,辦得倒生不死。他們拿了羅先生的公事到縣里,把侯治國找了出來,大事接洽,將協(xié)會改變了一番,如今算是有了聲光。
“前幾天接到總會召集開會的通知時,楚子材出頭承認(rèn),他上省來當(dāng)代表的。不料到前天,他忽然害了病,不能走,大家才公推我來。昨天打早起身,又在雙流縣耽擱了一下,斷黑時才趕進(jìn)城的。”黃瀾生不很熱心的問道:“你說你們的協(xié)會已經(jīng)有了聲光,你把經(jīng)過的大概情形說點(diǎn)兒來聽聽看。”
“經(jīng)過的大概情形,不過增添了幾十百把個會員。也因把侯治國找了出來,當(dāng)了副會長,才憑他的力量,把上下幾堂兄弟伙召集攏來,大家演說了一番。學(xué)堂哩,又都放了假,找不到幾個人,本地紳糧是怕事的,請也請不出來。頂吃虧的就是外州縣的情形,實(shí)在不像成都省城,說起爭路的事來,大家都有點(diǎn)馬馬虎虎,鼓不起勁。卻也因?yàn)闅v來難得開會演說,就演說,連演說的人也沒有弄得十分清楚,自然上不起好大的勁。
就像這一次,要開會了,我同侯治國楚子材等先商量了一下。因?yàn)楹畋}S侯大爺名義上雖當(dāng)了正會長,到底年紀(jì)已高,煙癮又大,一定不能到會演說,主持開會以及演說自然要推副會長出來擔(dān)任了。可是侯治國又只是碼頭上的人,說公口上的話,那倒行,一口氣背得完通本海底。但要他到臺盤上來,丟了袍哥話,說一番正經(jīng)言辭,可就為難他了。當(dāng)下他自己也很明白自己的短處,鴆死也不肯演說,只答應(yīng)到開會時,他先上臺去搖鈴。那嗎,誰演說呢?
我們曉得演說又是頂要緊的事,我們的協(xié)會能不能成立,就成立了,有沒有聲光,就要看演說的人行不行。那時大家都不做聲,我著了急,才向楚子材說:‘這們罷,你用文牘的資格,先上去說一篇,跟著我以交涉的資格,也來說一篇。憑我們兩個的見識口才,雖說不贏羅先生,在外州縣總可下得去了。’楚子材皺起眉毛,問我說啥子呢?我又開了個條,叫他光說四川鐵路是該四川人修的,如今遇著一個奸臣盛宣懷,不惜偷偷的把這鐵路賣跟了洋人,賣的錢,全由他擱上了荷包,依然要拿我們的錢來修路,路修成,拿跟外國人去運(yùn)兵運(yùn)糧。”黃瀾生哈哈大笑道:“那里有這么一回事!”
“自然沒有這回事,可是你不曉得,這是王文炳告訴我的密訣。他說:‘你出去向人說話,總不要老老實(shí)實(shí),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的講。你這樣講了,聽的人一定不起勁,對于你的話,一定聽得輕飄飄的,這只耳朵進(jìn)去,那只耳朵出來,那你講了也等于沒講。你一定要把你講的事,擴(kuò)大到七八倍,或十來倍。比方說一個人壞,或是好,我們就得把他的好壞說到極點(diǎn)。他本來只做了一件好事或者一件壞事,我們得說上十件。一則聽的人也才高興,二則就有人不信,把你說的話打個對折,已經(jīng)比實(shí)在的增加了四五倍,你的話便不算枉說了。’王文炳的話很對,我把我們以前的行事,拿來一比。我才恍然大悟,以前我們都太老實(shí)了。硬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毫無虛假奉承,所以我們越搞越不得出頭。自從他向我說了以后,我就學(xué)乖了,這次在新津試了一下,居然成了功了,哈哈!”黃瀾生吹了煙蒂笑道:“我還不曉得王文炳有這們大的本事,把你一個久跑江湖的人也教壞了。那你以后說的話我還相信嗎?”
“這你又迂拘了。你我老朋友,我還虛假做啥子?我只說在世途上對人,王文炳這番話倒是對的。比如開會那天,楚子材得到我們那一指點(diǎn),跑上臺去,睜起眼睛一胡說,——起初他還有點(diǎn)怯場,通紅著臉,手足無所措的。我邀約了兩三個弟兄,結(jié)實(shí)跟他拍了幾次巴掌,他慢慢才穩(wěn)住了。——雖然說得太斯文一點(diǎn)兒,有一些話不是弟兄伙懂得的,但是大家到底著了他的麻藥,把個盛宣懷竟看成了曹操秦檜,個個都有點(diǎn)摩拳擦掌的樣子。我一看,就曉得我們的協(xié)會有了希望,等楚子材一說完,我就跑了上去,也跟他一胡說。”黃瀾生仍是那么微微笑著道:“你的話,我相信還要說得好些。”
“這倒不是我沖殼子的話,若是高桌子低板凳,大家斯斯文文的坐著,講點(diǎn)有道理的話,我自然不行,我心里頭原本就沒有好多道理,并且口齒也鈍。若是在一般渾人跟前,說些倒通不通的粗話,叫渾人們聽了,又懂得,又起勁,這卻是我拿手好戲。從前在營盤里當(dāng)哨官當(dāng)管帶時,常有這回事,把弟兄伙喊來,演說一篇,糧子上叫做訓(xùn)話。犯了事的,就在那時處罰,或是打軍棍,插耳箭,沒道理都要說出道理來,才叫人心服。我是練習(xí)過來的,王文炳又告訴過我:‘有演說時,你只管放大膽子,睜大眼睛,不要看人,認(rèn)為聽你講的全是渾蟲,你自然就會滔滔不斷的了。’我相信他這話定是羅先生們的經(jīng)驗(yàn)之談,所以我那天的演說真就轟動了。”黃瀾生把紙捻灰一彈,一面吹火,一面說道:“轟動了?你到底說了些啥子?”
“這卻不能告訴你,你聽了,一定會把牙齒笑脫的。得虧我那一說,把侯治國的膽子也才引大了,興致也才引了起來,不等我下去,他公然跑上臺來,把毛辮辮一盤,大喊一聲:‘我也來一個!’楚子材的老人,那天到會,本來很為勉強(qiáng),看他的意思,是很不贊成我們這樣干的。那時也眉飛色舞的跑過來向我說:‘你老哥的話真說得好!我們好好的一品大百姓,這樣著人賣去當(dāng)亡國奴,真不犯著!我們硬要拼死命的爭,若是爭不贏,就造反,換個皇帝老官,我們的路總可保住了!’你想想看,就曉得我的話可多扎實(shí)呀!”黃瀾生搖搖頭道:“放火容易救火難。像你們這樣鬧法,萬一鬧大了,下不了臺,后患才不堪設(shè)想哩!”
“你這番話,和我初次才回省來,聽見同志總會的舉動時,所想的一模一樣。我那時也是很不以羅先生他們的辦法為然的,心想鐵路和我們有啥相干呢?統(tǒng)是國家的事,我們何必這樣出頭來爭?
又想著,他們這樣鬧法,無法無天的,設(shè)若朝廷硬不退讓,硬要照下過的上諭辦理,那他們不就鬧僵了嗎?又想著,趙大帥在川邊的脾氣,想他既當(dāng)了一省的海外天子,那能受你幾個老酸們的提調(diào),叫咋個做,就咋個做的。不想后來同舍親姓廖的一往還,再同他到鐵路公司一走動,聽了幾場演說,從旁看見了羅先生他們的精神氣概,我的心意才轉(zhuǎn)變了。
第一,我才曉得鐵路同我們的干系,原來并非尋常。我們要不當(dāng)亡國奴,要做一個自由百姓,便不能不反對盛宣懷去同洋人訂約,把我們商辦的路收歸國有。第二,我才曉得方今朝廷雖是攝政王在作主,盛宣懷卻能一手遮天。我們只要專反對盛宣懷,把他的黑暗叫穿,使朝廷明白他是個壞人。只要把他罷免了,同洋人訂的合同自然無效,鐵路既可保住,朝廷也沒有啥子損失地方,這事情是一定可以辦到的。第三,我這次回來,也才曉得了四川人民已經(jīng)不是我從前離開成都時候的光景。以前四川,只算是官的天下,官要做啥,就做啥,那個敢出頭哼一聲不然。
所以那時的官,才叫做民之父母,又說是滅門縣官。如今卻大大不同了,紳士們抬了頭,諮議局一開,官就小了一半。王護(hù)院口口聲聲喊著官民一致,并不是他懦弱,實(shí)在有點(diǎn)害怕紳士們,害怕他們鬧起來,他吃不住。趙大帥在川邊只管說歪得像閻羅王一樣,到底是天高皇帝遠(yuǎn),猴子稱霸王,他一出來,自然就明白內(nèi)地簡直不像關(guān)外,啥子事都可由他去獨(dú)行獨(dú)斷,內(nèi)地卻不行,錯半步,都要跟你打回來的。
所以聽說十二開股東特別大會那天,他還不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到了鐵路公司?他在關(guān)外時,一出邊務(wù)大臣衙署的轅門時,是啥陣仗呀!欽命頭品頭戴的官銜旗一落桅竿,接著三聲大炮,鼓樂齊鳴,隊伍要擺半里路長,旗鑼傘扇,全堂執(zhí)事,蠻子們要全趴在地下,不準(zhǔn)抬頭,土司們在一里路外就跪下了。聽說那天他到鐵路公司,不過才帶了二十來個親兵,四個戈什哈,對著羅先生他們,還不是口口聲聲自稱兄弟?他為啥這樣?不過是明白現(xiàn)在的事不是壓制得下的了,他也只好同王護(hù)院一樣,將就下子。他這一來,我們還怕啥子?還怕他不跟我們同鼻孔出氣嗎?他若不聽話,就連他一齊反對,他敢拿他屠戶的手段來對待我們嗎?常言說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接事至今快半個月了,連火影都沒見,可見他早已膽怯了……”敞廳上雖只是他們兩個人,卻因?yàn)閰区P梧聲氣很大,好像在演說一樣。振邦婉姑又重新跑了出來。
振邦把吳鳳梧看著道:“還是吳伯伯一個人在說哩!我們默到又來了客了!”
婉姑道:“吳伯伯,媽媽叫我問你,楚表哥啥子時候才來?”
吳鳳梧又要去抱她,她退了兩步道:“你一身的汗,我已洗了澡了。”
他父親笑道:“乖女,竟這樣的愛好起來!”
吳鳳梧打著渾道:“我們鬧袍哥的,自稱漢流,我咋個不滿身流汗呢?哈哈……乖小姐,嘴巴兒也真乖……進(jìn)去跟媽媽說,你們楚表哥要是不害病,昨天已就來了。大概月底他一定來的。”
“啊!你起先說他害病,我忘記了問你,到底是啥子病?該不是累病了?”
“你的表侄兒,你難道還不知道嗎?說他累病了,未免笑話。子材以前是不是這樣,我不得而知,只是這回,我看他好生沒精神。平日還有說有笑,自從那天上了路,好像換了一個人,昏昏沉沉,話也不說,一到家,就說是中了暑熱。他的老人要跟他請醫(yī)生,他又不肯,我約他去找侯保齋,他也好像沒有心腸。后來我才拿出我的片子,約同他的老人,先把侯治國找著了,才算將這條路走通。子材哩,除了在家吃飯睡覺,簡直找不著他。到他姐姐出嫁那天,才把他抓住了。我說:‘子材,你這樣有心無腸的,不把別人托你的事情放在心上,未免對不住你的師友罷?我們明天要在關(guān)帝廟開大會了,你不能再這樣恍惚。我們原本要找你當(dāng)副會長的,既然羅先生的公事是下跟你的,但是看見你心不在焉的神情,就不好麻煩你了。但是文牘一職,你卻不能推卸,明天,無論如何你得到會,不然,我們一齊不管,看你咋個去回答羅先生同王文炳。’
這下,才算將他激起了,果然到了會,也果然演說了一回。其后也勉強(qiáng)辦了幾天事,但是總那樣的有精無神。說他病呢?又不請醫(yī),又不吃藥。說他沒病呢?的確打不起精神,飯量也不好,臉色也不好。問他到底是那里不舒服,他又說不出來,只說心里不爽快。他的老人也說他不像往年。——說句老實(shí)話,我們協(xié)會,不是我頂著跳,絕不會有今天這個樣子;不是楚子材這樣懶散,更不只今天這個樣子。我們是新交,如今算是同事,也不好說得。就是王文炳問起我來,我也只是含含胡胡的,不好明白的說。——到公推代表來省的前一天,他原本自告奮勇要來,不料當(dāng)真病了,通身發(fā)燒發(fā)寒,倒在床上不能起來。說不定倒是當(dāng)真中了暑熱了……但在我昨天打早要走時,他在床上吵著要同我一道走。他的老人不肯,只答應(yīng)他等病好了,再放他上省。
我想中暑熱的病,幾天內(nèi)定然就痊愈了,他總趕得及學(xué)堂開課的。黃瀾生完全相信楚子材的病是假的;楚子材之有心無腸,有精無神,是裝做的;楚子材不當(dāng)副會長,乃至當(dāng)個文牘也甚為勉強(qiáng),皆是他用的手段。因此他倒不以吳鳳梧談言之中,頗有不滿于楚子材之處,而亦加以不滿,而反大為欣然“孺子誠可教也!”他很想把他這種得意,向吳鳳梧喊出來,很想表白一下,楚子材之所以如此,正是他指教之功。
羅升恰端著掌盤,將消夜的酒菜送了出來。菊花同何嫂也出來招呼振邦兄妹去睡覺。
話頭一轉(zhuǎn),又說到本日鐵路公司開會的情形。
黃瀾生道:“鳳梧,你現(xiàn)在投身同志會中,算與他們已是志同道合的,所以你從前許多不大以為然的地方,現(xiàn)在都翻過來了。我哩,始終是個老腐敗,我總相信我是客籍人,對于四川人無恩無怨,交游也寡,就在官場中,也歷來是這樣不冷不熱的。所以我對四川的局面,自信比你們有利害干系的看得清楚些。
據(jù)你說,爭路的舉動是對的,是有贏無輸?shù)模w季帥也定然把你們沒奈何,只好跟著你們的腳后跟滾。但是據(jù)我觀察起來,恐未必然罷?”吳鳳梧見了酒,不管是白的,是黃的,已是一心都鉆進(jìn)杯里去了。加以肚里正餓,不客氣的塞了一口的菜,又端著酒杯,只“唔……唔……”的應(yīng)著。
“顯而易見的。趙季帥初八抵省,初九接事,只十二到過一次公司。聽說很不跟大家的面子,大家要求他再為代奏,他沒有答應(yīng)。并且從此不再到會,從此也不再見紳士。大家稟請他到會,他只委派周法司同勸業(yè)道胡大人去,這已可怪了。
我又聽說,在他幕府中參與密內(nèi)的,除了四少爺九少爺外,只有饒鳳藻饒大人,田徵葵田大人,王棪王大人,還有一個是路廣鍾路大人。這一般人里頭,王寅伯最油滑,說不上恩怨,只算是一個會做官的人。其余幾個,對四川紳士都不見好,尤其對于諮議局和同志會的一般紳士,平日提起,就恨不得咬下一塊肉的。
人事的情形是如此。加以盛大臣也并不如你們所聽的是一手遮天的奸臣,端大臣聽說也到了湖北,可見朝廷斷不會聽你們四川人的話,遽然收回成命。本來四川、湖北、湖南、廣東四省,都是同一樣的事情,其他三省的人都不鬧,只你四川一省鬧,朝廷依了你四川,又咋個對付那三省呢?何況天象又變于上,……”
吳鳳梧已是好幾杯酒下肚,又差不多掃光了兩個盤子,方揩了揩嘴,摸著酒杯說道:“瀾哥,你府上的飲食,特別,精致,好吃。官場中考較的酒席,我沒有吃過,就我吃過的,無論是酒館,是人家,你府上的實(shí)在要算一等第一了。我今夜來時,本有人要請我消夜的,我都辭謝了,就是來趕你這一頓。”
“那你起初還要走呢?”
“不過做個過場罷咧!其實(shí)心里是很想多謝你的!”黃瀾生很為得意的道:“說句不謙遜的話,拙荊做點(diǎn)菜,確是可吃。因?yàn)橄仍栏妇褪且粋€講究口腹的人。我們那位猶然待字的幺姨妹子,還更行些哩……可是今夜卻不是拙荊親手調(diào)炙,是任憑廚子辦的。拙荊這幾天還不是很不舒服。”
“大嫂也欠安?想系天氣太熱,中了暑了!”
第22節(jié)
楚子材要上省的那幾天,成都的情形竟自大變起來。
四川總督趙爾豐先生,剛剛由打箭爐起身時,成都許多人士,不管是不是在爭路潮流中的,大都耽了一番心:“事情如何能這樣就擱下了!不擱下,老趙來了呢?”
就趙先生自己的傾向與自信,也是“這般東西,給他一頓下馬威,叫他給我收拾起來罷!不嗎?哼!我不是王人文!”但他才走過雅州府,他的自信心已不知不覺被路上的塵土動搖起來。
他的功名已大,位份已高,歲數(shù)又已過了花甲,中年敢作敢為的勇概,已逐漸被那持盈保泰的打算勝過了。假使四川仍然是永寧道那么大,他的官職仍然是道臺那么小,或竟回轉(zhuǎn)去十幾二十年,那嗎,他還是有本事擺出他屠戶面孔:你說人不可殺,我就殺一些給你看!或者不殺,而捆綁幾個去陪殺場,也會把許多人駭?shù)貌荒懿蛔叩饺械纳现冻龃ê淖拥谋鞠嗟摹H缙渌念^腦真?zhèn)€化了礓石,或許他的性情真?zhèn)€像吳鳳梧所論“趙大人和蠻子處久了,也吃糌粑,也吃酥油,幾幾乎也變成了一個蠻子了。”
那嗎,他也絕不會多所顧慮,而將四少爺、九少爺、田徵葵、饒鳳藻、王棪、王梓等等所主張的“以辣手對付,”放在腦里去考慮,居然著了一般和平論者的慫動,把原來的傾向與自信,修正了又修正,真修正到“好罷!只要四平八穩(wěn)的擱得下去,我又何必不和平呢?”他已經(jīng)有了和平的念頭,已經(jīng)有了須將事體擱得四平八穩(wěn)的私欲,所以才借著兩位少爺?shù)倪M(jìn)言,于閏六月十二日,輕車減從的躬到鐵路總公司來,參與鐵路股東的特別大會。
他那天雖然當(dāng)面拒絕了代奏,可是他卻有點(diǎn)駭然:“幾年不見四川紳士,四川紳士果真變了樣兒了,氣概也行,說話也行,人又那么眾多,這可要小心點(diǎn)才好啦!”
同時又接了些京內(nèi)外的電報,統(tǒng)叫他不要操切,說是“民氣張甚,激之恐生大變,宜利道,不宜壓制。”
他的自信動搖了,耽心的人們于察言觀色中,便長呼了一口大氣。又從許多有關(guān)系處,打聽到怕事的與主張和平的極多,他們自然更樂得等趙先生自己來轉(zhuǎn)彎。
如其他真?zhèn)€聰明,這彎或許已給他轉(zhuǎn)過來了。
他又是那樣的不聰明,絲毫不能把他那久已不用的腦經(jīng),拿來磨練磨練,而只是去聽別人的話。一伙人說:“大人,這事非嚴(yán)重對付不可!那般鬧事的人,本不是有好大本事的角色,只因王大人太懦弱了,才長起了他們的志氣,自以為了不得。大人的威名,既為他們素所震懾,最好就趁他們心意未安之時,給他們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叫他們停止?fàn)幝罚粶?zhǔn)再胡鬧!一切事情,靜候大人電商盛端兩大臣。總使川民不致甚為吃虧,而國家的政策,卻不能由他們妄行反對。如其不然,便要捉人嚴(yán)辦!這一下,他們定可以帖首就范,而后再想以后的辦法。”這話,他覺得對,立時立刻就有采用的意思。
但是另一伙人來說:“督憲,現(xiàn)在民心如此憤激,如此浮動,看來絕不是光用嚴(yán)重對付的方法,可以把它安靜得下去的了。盛大臣的失計,本已昭示天下。國家政策,豈有不先交資政院議決,不先由內(nèi)閣商討,再旁征分省諮議局的意見,然后決定施行,而乃僅由郵傳部單奏請旨,即便頒行了?川民感覺切膚之痛,勢所必爭。
而粵湘鄂三省之所以無私言者,因商款民款概由朝廷籌借洋債歸償,人民無所損失故耳。盛大臣之所以獨(dú)外川省,并決定仍以川款修路,損失之款,不予償補(bǔ),一方固是視川民易與,一方也視川省官吏如無物,這就連督憲也在內(nèi)了。方事之初起,人民便已紛然反對,王護(hù)憲亦力陳其不可,然而盛端兩大臣仍不顧也。在盛端兩大臣之意,川民反對,川吏自能鎮(zhèn)撫,不使他們所定政策,微有變更。川民吃虧,利在兩大臣,川省官吏則為之受怨,王護(hù)憲之所以寧受朝廷責(zé)備,而絕不愿為盛大臣之鷹犬者,正以此中利害,太為懸殊,代人受怨,又徒為國家造亂,為不值耳。
至今官民合作,既成風(fēng)氣,盛大臣或已少有顧忌。只須盛大臣以對粵湘鄂之方法,平等對川,則川民自然寧息。如今若一變王護(hù)憲之行,而加以嚴(yán)重之干涉,誠恐有大不善處。不若仍出之以和平,納之于軌道,既免朝廷西顧之憂,又足以救國家損失,人民則感恩戴德,憲臺自功名蓋世。”這話也很入耳,他覺得也有采用之必要。
他的心情就這樣柳絲般的東邊一倒,西邊一倒,他的舉措也就那樣鐘擺般的向左一下,向右一下。
他這個當(dāng)中心的既然如此,局面的越加紛亂,自在情理中了。
不幸,因?yàn)榇h鐵路宜昌總理李稷勛的去留一事,更使得郵傳部同四川的鐵路股東走上了廝殺道路。
照理,李稷勛是四川鐵路股東公舉充任的宜昌總理,無論如何說法,總是四川鐵路股東所雇用的人員,四川鐵路股東,比如就是主人。當(dāng)鐵路收歸國有的上諭頒布之后,當(dāng)主人的尚在反對,不承認(rèn)這件事,而當(dāng)雇員的,理應(yīng)要等主人的地位決定了,再定自己的行動方算對的。
但是這位雇員卻甚為別致,并不等主人的命令到來,竟自抱著帳簿投到郵傳部的名下,請求郵傳部準(zhǔn)予接收核算。這一來,當(dāng)主人的自然生氣,自然就飛去一道命令,將他開消,并不準(zhǔn)他擅自盜賣產(chǎn)業(yè)。無如宜昌是湖北省所管,距離成都那么遠(yuǎn),總理有官場保護(hù),又有經(jīng)濟(jì)權(quán)在握,他硬不聽話,股東們也就只好坐在三倒拐街鐵路總公司內(nèi),大吵著“反對,反對!”格外加以臭罵外,也硬無別的辦法。
股東們是如此憤慨,而郵傳部大臣盛宣懷則甚以李稷勛的辦法,為深明大體,公忠體國的舉動。不惟喜逐顏開的俯予接收了,并說,還要奏請欽派他為宜昌總理,以資熟手云云。
這場廝殺,本可以由中間人出而解和的,只要國有商辦的根本問題一決,連帶的枝葉問題自然不成其為問題。無如趙爾豐先生始終確定不下他究該剛嗎?還是柔呢?于是遂令爭路的人,也就紛亂到忘記了所爭的根本,而竟把李稷勛事件作為必須先行解決的事件,這是在他接事以后,便如此了。
但是股東們只管天天在開會,天天在討論李稷勛的事情,卻天天把李稷勛沒辦法。看來,非得趙先生到會一次,憑藉他那有出奏之權(quán),是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的。天天請他,他總有點(diǎn)害怕麻煩,不敢來,只是要派周善培胡嗣芬代表來敷衍。而代表的話,又每每不甚可靠。
有一天,眾股東代表們看出趙先生并非以前的趙先生,實(shí)在沒有什么可怕之處。便仗恃人多口雜,于開會之際,忽然大鬧起來:“趙大人這樣的躲避我們,我們總不能就這樣的任其不生不死下去!他既不來,我們何不一齊涌到院上去見他?”
此言一出,巴掌聲便雷動了。在座的周胡二位,登時駭?shù)煤谷缬晗隆4蟾潘麄儽厥沁@樣在著想:“我們既奉派而來,大眾偏又涌了去,不說我們不才,反而還要疑惑我們煽動,將人帶了去哩!”
因才使出全副工夫,聯(lián)合起會長顏楷,副會長張瀾,費(fèi)了無數(shù)唇舌,扮了無數(shù)面孔,才把亂吵、亂鬧、亂罵、亂走的君子們,安頓下來。
兩個人拍著胸膛說:“我二人代大眾去請趙大人。我二人負(fù)責(zé),包把他請來。”
趙先生那時,若不是接了內(nèi)閣打來的一通電文,他本可以不再令周胡二人的轎夫,赤腳在曬得滾熱的石板地上,來回跑上四趟的了;也不再使得他二人出了若干的汗,作了無算的難,才向股東代表們說好,舉一位代表到院上去面商的了。
這通電文,包含了兩件事。其一是:
奉旨,盛宣懷奏,瀝陳川路情形一摺。所有請飭四川總督轉(zhuǎn)飭李稷勛,仍駐宜昌,暫管路事;督辦大臣未接收以前,勿許離工。并責(zé)成該督遵照前旨,迅速會同端方,將所有收款,分別查明細(xì)數(shù),實(shí)力奉行,俾得按照所擬辦法,早日決定,等語。均著照所擬辦理!本日又據(jù)瑞徵端方電奏各節(jié),應(yīng)由端方就近迅速會商趙爾豐,懔遵疊次諭旨,妥籌辦理,嚴(yán)行彈壓,毋任滋生事端。并將詳細(xì)情形,隨時查明電奏,欽此。
其二是抄示兩湖總督瑞澄與鐵路督辦大臣端方二人會同電奏川事的節(jié)略。原文是:
川漢鐵路,自奉旨收歸國有,川人即思反抗。迨前護(hù)督王人文代奏,奉旨嚴(yán)斥,始漸帖然。嗣經(jīng)瑞澄因宜昌夫役數(shù)萬人,誠恐未接收以前,謠諑紛紜,懷疑生事。與郵傳部及端方往返電商,仍留李稷勛暫行經(jīng)理,以免停工生事。工項仍就川款開支,俟接收后,一并核議。由郵傳部照會李稷勛在案。此因顧全路事,綏靖地方起見,非別有私意于其間。乃川人計無所逞,輒指專擅害公,妄議辭退總理,要求代奏。傳播到宜,人心惶惑,于地方治安,大有影響。雖經(jīng)電飭地方官曉諭彈壓,能否不致滋事,尚難逆料。查川省集會倡議之人,類皆少年喜事,并非公正紳董,詢之蜀人,眾口僉同。非請明降諭旨,派李稷勛仍留辦路,并責(zé)成川督懔遵迭次諭旨,嚴(yán)重對付,不足以遏亂萌,而靖地方。瑞澄等不敢避讒畏謗,披瀝直陳。
趙先生為難極了,大有感覺作磨心之苦。不禁向偶然走來的四少爺嘆息:“我以為四川總督還是我護(hù)院時那么清閑自在哩,不料現(xiàn)在比川邊的事棘手極了!士紳們?nèi)绱髓铗垼艑賯冇秩绱四懶∨率拢胱龊萌耍乱咽谴箅y,而京內(nèi)外的大臣們,偏生不諒,偏生把許多事推在我一個人身上!你看這電報。”
四少爺略為一看,遂說:“饒道鳳藻,人雖年輕,卻很明白事理,多同他商量一下看?”
“不行啦!股東會代表鄧孝可,已同周臬胡道同來候見,有刻把鐘了!”
四少爺率然說道:“既這樣,就把這電報賞給他去看罷!一則,叫他們曉得,咱們對他們實(shí)在寬厚極了,一直讓他們這樣胡鬧,鬧到如此地步,并未嚴(yán)重對付他們一下,可見咱們以往,還是同王采臣一樣的啦!其次,也叫他們明白點(diǎn),京內(nèi)外的人對他們是怎樣議論的,少年喜事,并非公正紳董,誰又不知道呢?并叫他們看看,旨意是怎么樣的嚴(yán)厲,倘若不再收斂,朝旨一定要咱們怎么辦,咱們只好照辦,那時卻怪不著咱們了!”
他尚凝思了一會,才決定采納了四少爺?shù)慕ㄗh,而他后來舉棋更是不定的辦法,也就因了四少爺?shù)倪@一番建議。
第23節(jié)
后來,據(jù)王文炳向人泄漏那幾天的情形,以及如何鬧到罷市罷課,大概是這樣的:
鄧孝可回來之時,腦殼幾乎垂到胸前。會眾已散得差不多了,眾人問他同趙制臺面議的結(jié)果如何?他張著眼睛,面色慘白的向眾人搖了搖頭道:“我大概受了暑熱,頭暈得很!待我稍為休息一下,洗把臉,喝口茶,再報告如何?”
他躦進(jìn)房去,蒲伯英羅梓青張表方幾個人也跟了進(jìn)去,接著就聽見房門緊閉。洗臉?biāo)c茶,其實(shí)并未拿進(jìn)去。
王文炳和他們共事已久,自比一般粗心人感覺得銳敏些,他也借著一件別的事,溜進(jìn)陸先生的房間,也將門隨手關(guān)上。跟著就把耳朵貼到泥壁上。
到底是侯爺府第,建筑得終竟比近代的房舍工堅料實(shí)些,以致隔一層泥壁,竟自沒方法把那悄悄的語聲偷到耳里。頂多只聽得見嘁嘁喳喳,一陣無層次的響聲。倒是椅凳的移動,還聽得清楚些。
最后始有一片較高較為清晰的聲音,結(jié)吧而沉著的,傳了過來:“這個……只好暫時不忙報告。待今夜,在……在伯英家,把這個……這個商量好了,再決定。我看,……這個是無可挽救的了!”
“無可挽救,”不必再說,事情必已演變到危險的境界了。
四個人出來之時,臉色都是那樣的不自然。蒲伯英更是牙齒咬得死緊,平時放言高論,機(jī)趣橫生的話句,好像全吞在肚里去了。張表方的眼睛睜得更其大,臉色似乎更黃了些。羅梓青滿額是汗,喘吁吁的,似乎喉管里的痰全涌了起來。
鄧孝可反而精神奕奕,他受的暑熱既傳染給別人,他自能輕減多了。
他向眾人報告的是:“趙制臺趙大公祖雖是已經(jīng)答應(yīng)代為出奏,但他卻說還要三思一下。因?yàn)楝F(xiàn)在朝廷里對于地方官所奏請的,總不大相信。上月王護(hù)院幾次出奏,何嘗生過效?就趙大公祖他也出奏了兩次,雖未著嚴(yán)旨申斥,卻也沒發(fā)生半點(diǎn)兒好影響。所以他請大眾鎮(zhèn)靜點(diǎn),他不會辜負(fù)大家的希望的。”
但王文炳卻明白這全是鬼話,要曉得真實(shí)消息,勢必等到明天。
明天,還是沒有消息。一般到公司來談天說地的股東代表,以及董事職員們,依然是那樣有恃而無恐的說:“老趙今天該出奏了?……李稷勛再不滾蛋,我們再打幾個電報去罵他……今天為啥子不見周禿子來呢?昨天也著我們把他方到注了……已經(jīng)鬧了這們久,盛宣懷該悔悟了罷?……”依然是上好的酒飯擺出來,吃得很高興的。
若干人中,從無一個人想到事情萬一失敗了呢?或者北京方面簡直不讓步一點(diǎn)呢?或者趙爾豐竟變了卦呢?
王文炳偶爾在談話之中,不經(jīng)意的把這三個問題試著一提出,得到的答復(fù),老是“我們眾志成城,七千萬同胞都已結(jié)為了一體,事情是只有成功的。北京方面有資政院在揭參,這是我們的大靠背。內(nèi)閣里王爺中堂們難道都是盛宣懷一黨,就一點(diǎn)民心也不顧了嗎?步一定是讓的,只看咋個讓法,于面子上才好看點(diǎn)……老趙嗎?紙老虎罷咧!他敢咋個?我們這們多的人!”
設(shè)若再問到“我們到底準(zhǔn)備得有啥子利器,以防不虞呢?”一多半的人便啞然了。卻也有少數(shù)的激烈派道:“有的!人民不納糧稅,不繳厘金!全省商人罷市!全省學(xué)生罷課!駭也把他們駭死了!”在第三天的傍晚,各人應(yīng)該做的事差不多快完了,王文炳借了商量一件什么,走到鄧孝可房里。羅梓青恰也伏在桌上,提著筆寫什么東西。
他走到鄧孝可的坐椅旁邊,把要說的話說了后,忽然放低聲音,幾乎變成悄悄話了,說道:“鄧先生,你可曉得近兩天來,很有些人在說激烈話嗎?”
“激烈話?”鄧先生當(dāng)然要這么一驚問。
羅梓青已經(jīng)把筆停住了,抬頭把他凝視著。
他把聲音稍為放高了點(diǎn)道:“是呀!好些人都在說,——是我親耳聽來的。——如其政府方面再不讓步,或者我們不能把路爭回來,不能把李稷勛搌走,我們就要以頂嚴(yán)重的方法來對付了,看政府同地方官又咋樣來處理……”鄧羅兩個人更其凝精聚神把他看著。
他心里很為得意,知道他這一箭確不是射虛了。頓了一頓,才又說道:“他們說,如其稍不遂意,他們就要通告全川人民,誓死不納糧稅,不繳厘金,商界罷市,學(xué)界罷課,農(nóng)界罷耕,女界罷織,……”
鄧孝可登時就與羅梓青交換了一個眼風(fēng),臉上似乎有點(diǎn)惶恐,又有點(diǎn)驚詫的樣子。
羅梓青慨然說道:“這雖然是一條絕路,卻也是一個殺著。光是四民罷業(yè)這一項,已夠他們吃驚。若再不納糧稅,他們必更恐慌。不過行跡近于叛逆,只好說說,作為一種最后武器,能夠不使用到它,那就頂好了。”
鄧孝可拍掌說:“西洋人的名言:不出代議士,不納捐稅。英國巴力門之有力量,正因有這最后的武器,足以制政府之死命。我看,我們這個顢頇麻木的政府,正該用這東西去激刺它一下,就是老趙現(xiàn)在之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也因他沒有啥子懼怯,所以才動輒拿政府要如何如何的來駭我們,而諒的了我們除了開會外,只有求他代奏,他不代奏,我們實(shí)在沒有更厲害的方法了。”
羅梓青道:“既這樣說,我們何不可以就利用這機(jī)會,把那東西宣布出來,簡直跟他大大鬧一場,看又如何?”
“這事太大了,我看還得同伯英他們商量一下要緊。”鄧孝可又掉頭向王文炳笑了笑道:“王君,我們很感謝你跟了我們這個機(jī)。”他自然謙遜了一番,說這不過是愚者千慮罷了。
據(jù)王文炳向人說,辛亥年,四川這顆爆炸彈的信管,才是他這么不經(jīng)意的點(diǎn)燃了的。他又說:“兩天以來,羅先生他們的臉色全是那么樣的陰沉,態(tài)度全是那么樣的頹唐,一下聽見了我的話,滿天云霧都散盡了。哈哈!如此看來,啥子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要不是區(qū)區(qū)一個中學(xué)生,他們有啥本事,把這局面翻過來呢?”
雖然該他說嘴,恰好,次日傍晚又接到川漢鐵路公司宜昌董事局打來一個電報。就是趙爾豐拿與鄧孝可看過的那道上諭,只沒有瑞澄端方的電奏節(jié)略。
那天夜里,全公司的空氣就大為緊張起來,無論何人,都感覺到事情快要大變了。
會長顏雍耆到公司來時,是那么樣的只管流汗,而臉上卻無一點(diǎn)血色。慌張到話都說不出來。電報紙在兩手上,也不住的瑟瑟作響,如秋風(fēng)里一片枯葉似的。好半會,才丟下電報,握住張表方揮扇子的手臂道:“朝旨嚴(yán)厲如此,我們咋個辦呢?”
張表方胸有成竹的笑道:“雍耆,你看呢?”
“我,……我嗎……”他的汗還是那么在流,跟班絞上手巾來,接過去胡亂揩了揩道:“就這樣罷休哩,不說別人要笑我們虎頭蛇尾,四川人如此不行!就是股東代表們,就是同志會的人,……”
“是啦!這樣喪德的事,雖生猶死。”
“還不曉得瑞端二人的奏摺是咋個說的?光看這旨意,李稷勛不但去不了,并且仍然要查我們的帳,收我們的錢去用。若是把這消息一宣布,我看立刻就要出事的。表方,我想把這電報暫時擱下,大家先來商量一個妙法。”
“有啥妙法?始終是遮掩不了的,倒不如明白宣布出來,拼著大鬧一下。”
因此,到閏六月二十九日開股東審察會時,才一搖鈴開會,便有人起立問道:“會長,聽說昨天宜昌董事局有一封緊要電報打來,請會長報告。”
顏雍耆臉色又變了,不得已的站起來道:“請大家鎮(zhèn)靜點(diǎn)!消息果然甚惡,李稷勛,已有上諭令其仍駐宜昌,不許離工!”
于是就將宜昌董事局打來的電報取出,顫聲的對眾宣讀了一遍。
也不知是先商量好了的嗎?抑或是偶然出此?據(jù)王文炳說,股東代表便都嘩然起來,紛紛起立問道:“上諭上所說的瑞澄端方所奏各節(jié),到底奏的是些什么?”
會長答道:“連我還不曉得哩!趙制臺并沒有把閣抄轉(zhuǎn)來。”
副會長站了起來道:“閣抄,我也沒有看見過。據(jù)我所聞,大概除了極力主張查帳收款,仍用川款修路,請欽派李稷勛為宜昌總理,不得聽川人反對,而遽離工外,還請飭令四川總督,對于爭路一事,要嚴(yán)重對付,不得稍事姑循,無論用啥子方法都可……頂重要的,就是說四川爭路的人,都不是些正派紳士,不過一伙渾小子,不知天高不知地厚的渾小子……”
據(jù)王文炳說,會場上登時就亂了。吵鬧聲不說了,還有打茶碗的,擲坐椅的。幸而是斯文有禮貌的紳士們,方經(jīng)會長副會長以及幾個穩(wěn)慎的董事,揮著汗,大喊了幾十聲:“秩序,……秩序………各位文明點(diǎn)!”
然后怒潮才略為平息,而坐在來賓席上的一般官員,早已惶然起來。
一個大漢子怒容滿臉的捶著桌子喊道:“今天也只趙制臺幾位沒有來,我們就請在場的憲臺公祖?zhèn)兛纯矗覀兪菧喰∽訂幔渴遣徽傻募澥繂幔俊?/p>
又有一個中年人從坐位中把一位白發(fā)盈顛的老年人扯了起來,喊道:“各位大人們請看,這位伍老先生,鹿相國送過對聯(lián)的,恭維他:天下翰林皆后輩,蜀中名士半門生,今年也快八十歲了,能說他不是正派紳士?能說他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渾小子嗎?……”
一個有胡子的瘦人,放出他尖利的聲音,高叫著道:“我們四川鐵路,原是德宗景皇帝批準(zhǔn)給我們商辦。如今權(quán)臣擅改祖制,我們最好是把景皇帝的牌位設(shè)起來,日夕頂香痛哭。或者可以把朝廷感動,把天心挽得回來……”
“贊成!贊成!”接著便是這樣的一片呼聲。
一個約摸二十七八歲,精神顯得很為飽滿的少年,卻揮著手叫道:“這位先生的話,我不贊成!”
于是拍掌喊贊成的都把眼睛一齊向他射來。
他紅著臉,慷慨激昂的說道:“我們?yōu)橹F路事情,不惜勞精憊神,曠職廢業(yè),爭了兩個多月;電報打了無數(shù),眼淚流了無數(shù),地方大吏代為出奏,單銜入奏,一切情敝,說得多樣明白!若果朝廷稍為體恤一點(diǎn)民心,它就早已把權(quán)奸罷斥了,把成命收回了,即或不然,也就把辦法改良到合乎民意的了!何至于鬧到今日,還一切不顧,只信別省總督和腳跡未到四川的端方的話,而叫我們的官吏來壓制我們!我們?nèi)缙湓倌醚蹨I來爭,徒為示弱,只怕你就把光緒皇帝哭活起來,還是要說你是渾小子,是不正派的人!如今世道,有強(qiáng)權(quán),無公理,我們現(xiàn)在為爭公道,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不必要人來可憐我們,而要人來害怕我們!我們該反而求諸自己,看有啥子可以使人害怕的力量沒有……”不甚平靜的會場,被他這一番話,竟說得僅聽得見幾處咳嗽聲音,和扇子的聲音。
“……我們現(xiàn)在要表示力量,要使人家不能不答應(yīng)我們的要求,各位,我想,怕只有不納厘金……把租股拿來抵算正糧罷……”
“贊成!贊成……正當(dāng)!正當(dāng)……”這一片聲,簡直同打雷一樣,王文炳說的。
副會長又大聲補(bǔ)充道:“鐘君的提議,只能算是今天股東代表審察會的意見,最好,得開一個臨時大會,再來討論!”
周孝懷已從來賓席上站起,要說什么。眾人似乎都未曾注意,只是大喊:“請會長就召集臨時大會!”
會長說:“今天如何來得及?”
“那嗎,明天!”
“閏六月月小,今天二十九,明天是七月初一。大會逢一休息,開臨時大會,恐怕不便罷?”叫喚的聲音更大了:“國快亡了!還要休息嗎?……明天一定開會!”
中間還雜有一些性罵,大概是罵會長了,也是王文炳說的。
第24節(jié)
鐵路總公司開股東審察會的那天,楚子材正上了省。
他到省時,是下午四點(diǎn)過鐘。按照老規(guī)矩,本應(yīng)該落腳在黃瀾生家,安宿一夜,次日到學(xué)堂把學(xué)費(fèi)宿食費(fèi)繳清楚了,方搬行李進(jìn)堂去的。何況他心理上又是那么著急,要去看看相思了快二十天的可愛表嬸,先想方法把這一筆債勾銷了再說。
可是學(xué)堂已經(jīng)開學(xué)了兩禮拜,他寫信請了兩禮拜病假,今天趕來,恰是滿假的日期。土端公的嚴(yán)厲,已經(jīng)有過成例:上學(xué)期開學(xué)時,一個開江縣的學(xué)生,原本算著日子,可于開學(xué)前半天趕到的。因?yàn)槁飞嫌隽巳煊辏钡介_學(xué)那天的傍晚,才趕到北門外,偏偏關(guān)在城外宿了一夜,次晨十點(diǎn)鐘的時候,才到學(xué)堂。論起理來,這種逾期,本可以原諒的。
然而土端公竟自板起面孔,一點(diǎn)不通融,說他違犯了學(xué)堂章程,理應(yīng)斥退。那學(xué)生說了多少好話,又請了幾個沒什勢力的人寫信來說情,還是不準(zhǔn)。那學(xué)生才被逼得不能不去投考陸軍小學(xué)堂,而犧牲了兩年的成績。
雖然學(xué)堂未嘗沒有例外。比如說,一個姓鄔的學(xué)生,就最不守規(guī)則,有土端公在場,他一定要做些花樣出來,表示他那反抗的精神,以及輕蔑的情意的。叫不要咳嗽,他總要大聲的咳幾聲,叫大家留心聽話,他總東張西望的擺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態(tài)度。
顯然無一事不在與土端公故意搗亂,而土端公老是裝作沒有看見聽見。僅一次,把他叫到房間里,輕言細(xì)語勸他:“你才十五六歲的小孩子,對于師長,總要恭順一點(diǎn)才好!”
他反而惡聲的喊道:“我的脾氣是這們樣的!”
眾人看見如此情形,又因那學(xué)生同眾人恰好,又極能受人的欺負(fù),大家打聽下來,才知道那學(xué)生的哥哥恰是土端公的頂頭上司。他為了這個監(jiān)督位置,曾不警覺那學(xué)生在旁邊,而向著他哥哥磕了無數(shù)的頭,請了無數(shù)的安,說了無數(shù)不好聽的話。他受恩深重,如何敢不讓這位小英雄故意侮謾他呢?就他自己,也不惜當(dāng)著眾學(xué)生這樣的表示道:“小鄔,你太欺侮我了!我若不看你哥哥面上,我真要把你棄如腐鼠了!”
土端公是這樣一個有品德的好先生,假使楚子材的父親是提學(xué)使衙門中,或?qū)W務(wù)公所中一個有勢力的人,——就不是他父親,即令黃瀾生有此地位也一樣的。——他就不必請假,再遲來一二禮拜,依然是可以入堂,而品行分?jǐn)?shù)仍可以包得一百分的。他背后既沒有這樣的勢力,那他進(jìn)南門時,安得不令他咬著牙巴,暫時把好的會聚犧牲一夜,而趕到學(xué)堂,做一個不違背章程的學(xué)生。
但他一進(jìn)學(xué)堂,就大為驚異,學(xué)堂里的景象,何以并不如前此之靜穆,之有秩序,而不許學(xué)生逾越的禁地,——監(jiān)督室的窗下,監(jiān)督的會客廳,監(jiān)督散步的走廊。——也有許多學(xué)生聚在那里吵吵鬧鬧的說話。“此系重地,學(xué)生等不得無故闖入,違者記大過一次!”的木牌,也竟自沒見了。
自習(xí)室里更其戲場似的,而在不許可的時間內(nèi),幾處空地上,也居然有打木球的,有拍毽子的。
還有令他吃驚的,在繳學(xué)費(fèi)與食宿費(fèi)時,查見還有二十幾個人沒有到。問一問,開課已經(jīng)十二天,未來的連假都沒有請。并說監(jiān)督已經(jīng)吩咐過,就是逾期一個月來的,也一律準(zhǔn)其入堂,并不扣品行分?jǐn)?shù)。
他走進(jìn)上期所住的寢室,在與自己聯(lián)床的那張羅雞公的鋪上,正躺著那個專門批評王文炳不對的姓陸的同學(xué)。
他問道:“老陸,你也移到我們的寢室里來了,羅雞公是那張鋪?”
老陸翻身跳起道:“啊!楚子來了!歡迎,歡迎。你咋個又黑又瘦,眼睛都陷下去了?病了嗎?該不是把那些摸著就肯的鄉(xiāng)姑們干多了罷?”
“放屁的話!這些圣賢們,豈是做這種事的?除非是你……告訴你,硬是害了半個月的熱病,還在吃藥,要不是害怕逾限,還該保養(yǎng)一周的。”
老陸大笑道:“你的消息真不靈通!這一學(xué)期,土端公變成泥菩薩了。不請假而逾期的學(xué)生,占全堂四分之三。因?yàn)橥緯氖拢袩嵝脑诒究h幫著救國的,有恐怕開不成學(xué)的,也有因?yàn)閯e的事情耽擱了的。聽說在開堂行禮時,只有四十多人,土端公便當(dāng)眾宣布,以前的章程暫時無效。”
“哈哈!世道一定要大變了!難怪我一進(jìn)學(xué)堂,就見情形迥然不同。不曉得土端公何以會一變至此?”
“我想,不是受了明人指點(diǎn),便是聽見了啥子風(fēng)聲,等小鄔來了一問,就明白了。”
楚子材把被蓋卷向床上打開,一面整理,一面問道:“羅雞公到底在那張鋪上?”
老陸已把地球牌紙煙取出,吸燃了一支道:“羅雞公還沒有來哩!王文炳就是這張鋪,可是我從前天進(jìn)堂,還沒有看見他回來過一次。聽說還是同上學(xué)期一樣,忙著在救國,忙得連毛辮兒都忙掉了!”
楚子材的床鋪已打好了,——白麻布蚊帳,白洋布被單,白洋布枕頭,全是學(xué)堂供給的;至于木床和草墊,更不必說了。——鋪上草席,書箱衣箱放在旁邊的箱架上,然后坐在一張方凳上,把紙煙從老陸的唇邊取來吸著道:“你也才來兩天。為啥子事耽擱了?”
“是你們假充圣賢的不愿意聽聞的事。”
楚子材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若果在一個月以前,一定要不勝羨慕,一定要轉(zhuǎn)彎抹角問問他風(fēng)流況味,而弄得臉上的騷疙瘩愈益發(fā)紅的了。現(xiàn)在,他心里好像有片聲音要大喊出來:“老陸,你不要太蔑視人了!我還不是嘗過了女人的滋味,而且是正經(jīng)女人,是有情有趣的美人兒哩?比起你們內(nèi)江那些拿錢買得來的爛婊子,不知高貴到何等!要是你曉得了,才該你垂涎哩!”他想起了“口要緊,身要穩(wěn),”的囑咐,只好把那將次大呼出來的愿欲,努力的壓抑下去。頓了一頓,他才換個題目問道:“你們縣里也有保路同志協(xié)會了嗎?”
“有的。是我們幾個本家在辦,天天開會,鬧得好不有勁。我卻不管,一個月的假期,耍還耍不夠。楚子,我今年運(yùn)氣又好又不好,碰著一個從瀘州來的姑娘,耍了二十多天,我真有點(diǎn)舍不得走了。就是大哥太不近人情,他自己不明白天天夜里抱著老婆睡覺,對于我這個快要二十歲的老弟,偏說不該嫖!不說也好,那他就該跟我討個老婆也罷了,偏又要賣弄他二四先生的知識,說是不到中學(xué)畢業(yè),是不應(yīng)該討老婆的。他媽的,硬把我的那個人逼下了重慶,把我逼上了成都……”楚子材回想到自己在新津時的那種心情,也不禁愀然的看著他那要哭不哭的臉子。
“……三天了,簡直沒有上過課,心里總是那樣丟不下。”
“你連缺席都不怕了!”
老陸扮了個鬼臉,又笑了起來道:“再告訴你,土端公雖沒有親口說過,講堂上卻是在實(shí)行,幾個監(jiān)學(xué)都沒有上講堂打過缺席了,說是四周內(nèi)不打缺席。這學(xué)期,土端公又太寬了!”
“那不是連出進(jìn)都可以不請假了?”
“自然嘍!你打算出去嗎?……也好,我也悶得很,我們先到少城公園去吃碗茶,斷黑時,找個小館子喝杯酒。”
楚子材毅然決然的道:“不!我得先到舍親家去。其次,病還沒有好,得在舍親家好生吃副藥。”他將衣箱打開,把送黃瀾生家的禮物取出,用包袱包了。
老陸雖仍舊向床上躺下,猶然問了句:“你當(dāng)真吃藥要緊嗎?”且不說老陸,就是較相好的羅雞公,在此刻,也未必能將他向西御街奔馳的心分得了的。
自習(xí)室里,空地上,操場上,原先的禁地上,仍是那么吵吵鬧鬧。卻也有讀書的聲音。幾個年輕美麗而帶女性的小孩子,也正被一伙年紀(jì)較大,而正患著性饑病的同學(xué),欺侮得又在躲避,又在笑,又在尖聲的叫喚,而又不免有點(diǎn)故意在賣弄,在挑逗。
同班熟人,于一月暌別之后,豈有不打招呼的?他卻有意的把這些有趣的麻煩躲開了,而一直跑出學(xué)堂大門。
大門外好幾根賣零碎飲食的擔(dān)子,十來個同學(xué),有吃抄手的,有吃蕎面的,有吃湯圓的。他也深深感到尚未吃午飯的饑餓,須得安慰一下。可是不敢再耽擱一分鐘,他急于要把眼睛與精神上的饑餓安慰了,再管肚子的事。
走到黃公館的大門,他是那么高興,覺得腳底下有點(diǎn)飄。看門老頭子不在門口,有什么事情走開了。他還待人通報嗎?直走進(jìn)去好了!
他心里不住的跳,想著見了她,不知該怎樣的述說這二十天的相思之苦,該怎樣的親熱她!表叔不在旁邊,振邦兄妹也不在旁邊,菊花何嫂也不在旁邊,那時,……他到了敞廳,黃瀾生恰穿著汗衣褲,把辮子盤在頂上,抱一根水煙袋,站在院子中間,一只大的凍綠瓷的金魚缸之側(cè)。
“子材來了嗎?可是才到的?”
照規(guī)矩一揖之后,略略說了一下到省后的情形。他一面拿眼睛去看上房,靜悄悄的,連振邦兄妹的影子都不見。心想:“要黃昏了,定然在后面洗澡,大概就要出來了。”
把長衫脫了,把禮物交待了,羅升端出洗臉?biāo)畞恚蚕戳耍顺霾鑱恚埠攘耍垷熚迹瑧?yīng)該說的話已起了頭,羅升又將洋燈點(diǎn)燃,而要見的人,仍舊沒聲沒響的。
他忍不住了。黃瀾生正問到他:吳鳳梧第二次回新津去后,南路同志協(xié)會,究竟發(fā)展到什么樣子。
他如何不回答呢?幸而那時他正在害病,許多事他沒有過問,所知便只是一個大概:“袍哥的勢力可真惹不起!外公的一張片子出去,邛州雅州府兩屬的縣份,登時就響應(yīng)了。大家都說,侯大爺既是這樣招呼了,我們咋好不接羅先生的公事?叫我們爭路,我們就爭,叫我們保路,我們也就保,管他這路是那個的。不但各縣城的同志協(xié)會全成立了,就連各鄉(xiāng)場上也有了分會支會。吳鳳梧到底當(dāng)過管帶,人又活范,大家很是看得起他。他是交涉員,自從當(dāng)了代表回去,越發(fā)活動極了。常常在各縣跑,各鄉(xiāng)場跑。倒是我們侯幺舅,還清閑些。我同他只見一面,因?yàn)椴〉锰稍诖采希徽f了幾句話就走了。聽說他目前像在教練啥子同志軍罷?他沒告訴我,幺舅也沒說,只從爹爹口里,聽說有這件事。大概是他,在省城商量好了的。”
一支紙煙已吃完了,肚子里也餓得吶喊起來。上房還是沒有一點(diǎn)聲響,只希微有點(diǎn)兒燈光。
黃瀾生把吳鳳梧議論了幾句,說他真猜不透他這個人,在前還認(rèn)為他是沒有蛇耍了,借一件事練練手。不想他竟這么熱心,“還要練同志軍。同志軍練來做啥子呢?難道要造反嗎?……唔!不說他沒有這吃雷的膽子,就羅梓青等人,也不敢作這樣的叛逆之想呀……唔!也難說!彗星都出過了。天象已變于上,人事難免不應(yīng)于下的……”而后,又問到楚子材既把文牘的事情丟脫了,難道真就不再加入同志會了嗎?
他只管五心不作主的,卻也只好答道:“不再加入了!上次本是王文炳強(qiáng)勉著我的,我不是做那種事的材料,所以才聽了表叔的勸告。”
看門老頭子進(jìn)來向黃瀾生說道:“外老太太請老爺就過去。說客已到齊了,等著在。”
楚子材問道:“表叔要走嗎?”
“是啦!明天是丈母的六十晉一大慶,今夜祝壽,也有幾桌客,又有洋琴,內(nèi)人帶著兒女一早就去了。”
啊!所以直到此刻,竟自沒有聲響。早知如此,不如同老陸逛公園,吃小館子,還使得這顆心稍有一點(diǎn)著落。如今呢?
他全身都軟了,感覺了一種入骨的疲乏,等不及黃瀾生穿好衣服出來,他竟自落落漠漠的走了。
第25節(jié)
假使她叫他定于今天此刻來,假使他寫信通知了她說是今天此刻來,假使她母親過生不是真的而是她借口的話,那嗎,他都可以像現(xiàn)在這樣怨恨她。他自己,又何嘗不知道他是毫無理由的在怨她無情無義?他為她害了這樣一場大病,——病也未見得是相思病,醫(yī)生和他家里人都一直說是中了暑熱。——把什么事都丟了,——他自以為同志會的事他是有本事干下去的,所以不者,就是想見她。——特為她扶病冒熱上省,——他也不承認(rèn)是為學(xué)堂而上省的。——而竟自連面也見不著。他想來,他沒一點(diǎn)過失,他對得住她極了!她是無情無義的!他怨她恨她,至于心痛。那個鬼老娘子也可恨極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那天不好生,偏偏就生在明天,好像故意與我做反對似的。總之,是她的不好,媽過生,明天是正日子,明天回去不好嗎?為啥子今天就回去了?既然今天要回去,在臨別時,就該告訴我,她是那月那日的生,我也好早兩天或遲兩天來呀!
橫豎土端公這一學(xué)期又這們寬的“其實(shí),遲一兩天見面,何嘗不一樣呢?如其自己不害這場鬼病,不是早兩周就來了?早兩周就見面了?就說話了?就親嘴以及其他了?這全是自己延誤了的!走的時節(jié),本說是頂多十天就來,她不是還叮嚀了又叮嚀,叫不要誤期嗎?可見今天之見不著面,何嘗是人家的不是,全是自己做錯了事,天老爺給與的處罰!上天示罰,你還不承受,還敢怨恨別人,那你準(zhǔn)備著,還有厲害的處罰在后面哩!
心思這樣反正的想著,一連走過了好幾家飲食店,他全不知道,差不多走到貢院街了,才被一伙人的吵鬧警醒了。
街面本來不大寬,又在街口上,東西南北的行人既那么眾多,來往的小轎子也不少,在這地方上來理論是非,爭曲直,固無怪乎一下就扎斷了街。
先是幾個人的吵鬧,已經(jīng)夠把你的耳朵震聾。因?yàn)槌啥家话闳说牧?xí)慣,在平常談話時,已經(jīng)是那么在使用喉嚨。一旦奮爭起來,更恨不得把喉嚨變成一種擴(kuò)音器,用聲音的威力,把對方鎮(zhèn)壓下來。古人言人之相爭,有所謂斗智,有所謂斗力,今人言人之相爭,有所謂斗嘴。至于成都一般人的相爭,則是斗聲了。斗聲不僅是對敵的人,還要加以解勸的人,有時解勸人的聲音,喊得比對敵的人還要大得多。
在眾聲齊奏中,約略可以分辨出一伙人是這樣的在喊罵:“日你媽……亡國奴……涼血動物……曉得他媽的是啥雜種生的……打死他狗日的……你還敢辯嗎?……”
辯的也隱約可以聽到:“日你媽……老子又沒說你龜兒……老子說別個,把你龜兒就惹著了……”
解勸的人則無所是非,只是喊說:“算了嘛……都是熟人……大家無心的說幾句、算啥子?……”
還是要等到站崗的警察聽不過了,走來,各各教訓(xùn)了一頓,才把這場戲結(jié)束了。
聽熱鬧的人眾散開,也才把那片賣燒鴨和鹵牛羊雜碎的老酒鋪顯露出來。它隔壁是一家牛肉面館,都在門前懸有一塊小小的金字黑漆木牌刊刻著“教門”二字。而貢院街皇城壩回人所獨(dú)賣的牛肉焦粑兒,正在鑼鍋似的鐵鍋里烤得香氣撲鼻。
這又把楚子材已經(jīng)忘記了的饑餓勾了起來。這下,可就忍不住了,肚里需要得很。
他走進(jìn)老酒鋪,叫了六十個錢的燒鴨,兩只鹵羊尾,一碟鹵牛肚。一面喝著滾熱的,味苦而色黃的米烤的老酒,一面叫堂倌到隔壁端了八個焦粑兒,又煮了一碗牛肉面。吃到差不多了,才端著青花瓷的酒碗,聽隔壁的酒客議論剛才斗聲的事情。
兩個人都是有了年紀(jì)的小商人,披著麻布汗衫,揮著扇子,一個說:“年輕人的性情都是那們憨法!你就要說同志會不該在農(nóng)忙時節(jié),鬧得把收成耽擱了,也該好生說呀!何犯著鼓起一雙牛卵子眼睛,就像同志會把他老子娘殺了的一樣。幸得大家都是熟人,吵幾句到罷了,如其是生人,這一頓不要挨上身了嗎?”
那一個則說:“同志會本來就不應(yīng)該說,人家為的啥子事啦!我看那年輕人,一定是鄉(xiāng)壩里一個啥都不懂的小糧戶,只曉得多收幾石租谷,穿衣吃飯,鐵路租股,他一定沒有出過,所以才這樣不高興同志會。”
再把耳朵伸長點(diǎn),好幾個座頭上的言語,全是同志會在做題材。
他起初還留心在聽。倒不是為的打聽同志會的消息,也不是為的博采一般人對于同志會的見解,只是想利用一種無干得失的語言,來充滿他這空落落的心竅。然而到底不行,無干得失的語言,畢竟是一般風(fēng),由這竅吹入,毫不停留的便由那竅逝去了。心一空,而原來的不快,便又涌了起來。
不過肚子吃飽了,神經(jīng)也被老酒稍為麻醉住了,想到不高興之際,再不像起初那樣的亂法,那樣的悲哀。
他忽然討厭這郁熱而嘈雜的老酒鋪,更討厭去聽那般小商人同情于同志會的議論。他覺得除了聽她那有趣味的悄悄話外,無論什么語言都是無聊的,不中聽的,同他在鄉(xiāng)壩里所聽的一樣。
老酒又是發(fā)汗的東西,三碗之后,全身都水濕了。他不能再勾留,趕快把錢付清,提著脫下的長衫走到街上。看著打赤膊的行人,一伙走過去,一伙走過來,他自己問詢往那里去呢?學(xué)堂是絕不想回去的,說不定她祝了壽還是要回來,明天再去拜生。這本是可能的呢,何以起初竟未想到這層?他笑了笑,自己承認(rèn)看慣了鄉(xiāng)間的行動:凡走人戶的,從沒有當(dāng)天去當(dāng)天回的,本來路是那么遠(yuǎn)法,動輒幾十里,城里一定不同,南北城門相距也才九里三分啦!
他重新走到黃公館時,畫著五福捧壽的亮紗門燈已點(diǎn)燃了。看門老頭子正蕭然的站在街邊,徐徐的咂著葉子煙。
他挾著希望問道:“太太回來了嗎?”
“啊!是楚表少爺!”看門老頭子忙將葉子煙竿順在背后,“還沒有哩……聽說表少爺在辦同志會,這倒是好事,辦起來,我們的國就得救了。”
“老爺哩,可回來了?”他已跨進(jìn)了二門,一直不理會他說同志會的話。
敞廳里黑魆魆的,顯見老爺也沒有回來。老爺一定會同太太回來的。大概還早,省城不比鄉(xiāng)間,吃完消夜,總在三更后了。
菊花跟太太走了,羅升跟老爺走了,何嫂點(diǎn)出燈來,自然又要無聊的攀談幾句。何嫂問他今夜可是就在這里歇宿?說蚊帳臥單,都是洗干凈了的。鋪的是老爺小床上的藤席。
“太太說,表少爺是怕熱的。算著你不久就要來,天氣又這們熱法。后來聽吳老爺說你病了,太太很耽心你,說你們鄉(xiāng)壩里頭沒啥子好醫(yī)生,有點(diǎn)錢的人又愛吃補(bǔ)藥,你該不得把藥吃錯了呀。說了幾回,叫老爺寫信跟你,老爺總是忘記了。幸好,菩薩保佑,表少爺,你竟自好了,只是比以前瘦得多。你今天走了一天,可要先睡一下?我想老爺太太回來得一定晏的。房間里老早就打整干凈了。總以為你就會來了,一吃過午飯,太太總要叫菊花來打掃,拿水來抹家具。說是你一下到了哩,就好住了。只是今天走得早,沒有拿水抹。我可是拿雞毛帚撣過的。”何嫂這一番話真有力量,每一句都好像一根嗎啡針,把他五臟六腑四肢百骸全麻醉了。
他張著眼,很想在她嘴里再探討一些消息的。因?yàn)楸韹鹫f過,下人們沒有一個好東西,全是老奸巨猾的。面子上你看他那樣的蠢笨老實(shí),其實(shí)骨子里比什么人還精靈。他們能從你的行動上,看出你的意思,能從你的聲音里,猜到你的心曲,并且都是壞蛋,奸盜邪淫,無一不精,對上人們的好處,是不知道的,窺測上人們的壞處,倒是十拿九穩(wěn)。假使上人們一不當(dāng)心,有什么短頭著他們看見了,那你就算悖了躉時,一輩子受他們的挾制,到頭還是給你鬧得四處皆知。她說,她看得很多,曾再三叮嚀他,在底下人跟前,總要少說話,尤其不要提說她一字。
表嬸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有經(jīng)驗(yàn)的,所說的話都也極近情理。他是初出茅廬的渾小子,安敢不把她的話當(dāng)作金科玉律?何嫂說得誠然說得那么自然,安知她不是故意來引誘他的言語,探討他對于太太的態(tài)度究是如何,好便于她拿去做推測的資料?
所以他只好隨便說了幾句很客氣的感謝話,便走進(jìn)房去,把蚊子扇了,躺在藤席上,細(xì)細(xì)咀嚼表嬸這樣等待他的恩情,這樣體貼他的愛意。一面深為失悔起初實(shí)不應(yīng)該那樣無道理的怨恨她,幸而只是自己曉得。
第26節(jié)
大概是藤席涼爽,庭院又極靜悄的原故罷?他一直熟睡到早晨九點(diǎn)鐘的光景,羅升進(jìn)房請他起來,說是要開飯了,他才遽然而醒。
他自害病以來,從未像昨夜這樣熟睡到九小時直未醒過一次。尤其是要上省的三四天,簡直沒睡好過半宵。
他一醒,才記起了黃表叔昨夜打更過回來,仍是一個人。從他口中,才知表嬸之回娘家,也是同鄉(xiāng)壩里一樣,總要住宿兩三夜才走的。往回或者不在星期六和星期日,所以他不知道,——不是簡直不知道,只是毫不留心的原故。——至于拜生同年節(jié),起碼也是四五天的勾留。據(jù)表叔批評來,道理是對的。因?yàn)橛H戚們不比朋友,雖然同處一城,平常沒有事故,很少會面。
在他初討老婆的前四五年,聯(lián)襟姻兄弟以及太太的兩位老表哥,還肯來往走動,甚至打牌鬧酒,幾天不散的時候都有。他也肯同太太到丈人家去,一住兩三天。
后來丈人死了,大舅子也死了,家事不如以前。太太的兩位老表哥也都討了老婆,安了家,各有各的事情要做。
一個襟兄,又常在外面就幕。襟弟哩,在學(xué)堂里當(dāng)了教習(xí)。一月里頭,難得齊撲撲的會聚上兩次。只有三節(jié)同拜生,在丈母家,算是個好機(jī)會,遠(yuǎn)的、近的、長的、幼的男女親戚,便都聚攏了。打牌、吃酒、說笑、談家常、傳播親戚中好的歹的消息,都在此刻,并且大家似乎都有點(diǎn)忘記了年齡,若干年的老事,說起來好像新的一樣。
所以他太太每逢這樣的一次,總要暢暢快快,盡情勾留好幾天。假使不如此,親戚的關(guān)系真會淡薄到?jīng)]有的了。他如其不為了局上的事忙,他還不是要留宿下來,徹夜的頑耍?
他那時因?yàn)樘傧年P(guān)系,也不再怨恨人家了,只是心里很想早點(diǎn)見一面,曾無意的——他后來覺得,簡直是鬼神在啟示他。——問了一句:“我同表叔的岳家,理起來,也算親戚;又常住在表叔府上,既走來碰著做大生的時候,可不可以也送份禮,也去拜個生?”
黃瀾生拍掌說道:“你到底懂得人情了!我看你在前兩年,一定思不及此的。你不開口,我自然不好說得。你是我的表侄,我的丈母,你該喊太姻伯母。我們要是沒有來往,你自然可以不加理會,如今你既住在我家,多少總要使你表嬸勞點(diǎn)神的,她的母親過生,你咋不該去磕個頭呢?送禮到是虛應(yīng)酬,磕頭卻認(rèn)真了。婦女家又是喜歡這些的,你尊敬她的親人,比尊敬她自己,她還高興。況你表嬸更是在這些地方講究。比如今春,她的姐夫在此吃飯,叫你進(jìn)去作陪,那是你表嬸看得起你。你偏不懂得這道理,硬不進(jìn)去,跟著同學(xué)的走了。你表嬸好生生氣,不說你怯生,偏說你看不起她。今夜,我本想叫你同我一道去祝壽的,顯得你多有心,多明白,今天才攏,就趕去磕頭。不料穿了衣服出來,說你已走了。幸而我去時洋琴正打得很熱鬧,你表嬸沒問到你,不然,又要不高興你了。”這是何等可喜的事啦!表叔如此的幫助他。半月以來,未曾有過的笑,竟止不住的從丹田里沖出了喉嚨。又問送什么禮?明天什么時候去?
“這份禮,真不好配了!壽桃、壽面、壽酒等水禮,太菲薄了,表不出你的情意來。壽聯(lián)哩,趕做不及了。我想,……橫豎我明天不上局,等吃了早飯,我同你到馬裕隆去,看是買件衣料,看是買點(diǎn)老年人得用的東西。雖然花錢多點(diǎn),也是你的面子,你表嬸也喜歡了,免得說黃家的親戚是個沒開過眼的土苕果兒。只是要花費(fèi)十多二十塊錢,你身邊有沒有?別為了送禮,把你扯空了?”能夠討得她的喜歡,二十幾塊錢算得什么!況且初來,手邊正是豐富的時候。
“東西買好了,要是沒有別的耽擱,只須在待詔鋪打個辮子就一同去。早到晚走,也才是親戚的情誼!只是要耽擱你一天工課。”他服了這樣一劑安眠藥,自無怪其魂安夢穩(wěn)的上床一覺,直睡了九小時,尚不知道醒。
他醒了,精神自然健旺得像吃了人參湯,而身體也覺得強(qiáng)壯了許多。看著滿窗的樹影,滿院的太陽,又聽見許多不知名的鳥兒在繁枝密葉間婉轉(zhuǎn)低回的唱,他也覺得有一段快樂的情歌,在心頭兀兀的跳著。只是從來沒有學(xué)過詩歌韻語,想不出用什么樣的字句腔調(diào)將它唱出來。
洗漱之后,到平常吃飯的倒坐廳去時,黃瀾生已坐著端起飯碗來了。
“你今天的氣色很好。”
“是的,昨夜睡夠了的原故。”
今天的胃口也很好,簡直恢復(fù)了病前的狀況,吃得那么香法,飯粒好像自己向喉嚨里在爬,舌頭牙齒全阻攔不住。整整三羅漢碗的飯,似乎還有點(diǎn)欠然,大概是菜炒得太好了罷?然而還不是那個老張炒的。至于冬瓜豌豆尖絲瓜之屬,成都省的,那里及鄉(xiāng)間旋摘旋吃的新鮮?
吃過飯,洗罷臉,又各各把飯后的煙抽夠了,已快十點(diǎn)一刻,然后帶著羅升上街。
街上的氣象,似乎有點(diǎn)不好,行人不很多,進(jìn)少城去的更少,鋪?zhàn)痈埃偩奂行┤嗽谀抢镎f什么。
走到東御街口,太陽又從云堆中鉆了出來。黃瀾生是難得走路的,便說:“由這里到青石橋真武宮,還有兩條街,我看還是坐轎去罷。”
他們正站在一家藥鋪門外等著,羅升去轎鋪喊轎子時,忽然聽見東頭上一片人聲,嘈嘈雜雜的傳了過來。
二十多個年輕人,手上散著紙條子,額頭上青筋直暴,滿面是汗,一頭急走,一頭同聲大喊:“政府信奸逼民……人民被逼無路……我們快罷市呀……快罷課呀……同胞們,大家齊心……”
跟在后面走的多少人,也這樣的喊著。聲音直同怒潮一樣,撼蕩了一切,首先被撼蕩的,就是各家的鋪板。大概掌柜們先就自動起來,只聽見咇咇叭叭,響徹通街,儼然斷黑時候,大家趕著收拾生意,安排休息的那種光景,所不同的,就只沒有算盤響聲,所不同的,大家臉上肌肉都那么緊張,并不像每天安排休息時那樣的和悅,那樣的弛緩。
白日青光而將鋪?zhàn)雨P(guān)上,不做生意,在過年時候,以前十五六天,近年人心不古,一切翻新,但也要關(guān)門五日而后交易,倒是看慣了,不足詫異。當(dāng)此炎熱天氣,并非年節(jié),本來從早又是打開的,忽然之間,全行關(guān)了起來,這確乎令人感覺異樣。
楚子材本能的跑去搶得了幾張散發(fā)的紙條,一看,是油印的,一種是“保路同志總會今以緊急事故,定于本日午后二鐘,在鐵路公司開臨時大會,凡我熱心同人,屆時齊集!”其余是叫全城商界學(xué)界自即日起,一律罷市罷課的通知。
黃瀾生臉色大變,本是出著汗的,忽然沒有汗了。瞅著楚子材道:“果然鬧到了這一步!”他不是負(fù)責(zé)的官,又不是負(fù)責(zé)的紳,罷市罷課與他有何干系?他更該站在他客籍的立場上,像往回一樣,說一番清涼話的。可是他不能自止的心房老是那么緊縮,兩腿老是那么抖戰(zhàn),仿佛有什么大禍,就要落在他頭上來了似的。
他又問楚子材,叫罷市罷課的油印單上,有沒有戳記。說,沒有。他凝著眼,又像在問自己,又像在問別人,“那嗎,罷市罷課是那個主動的呢?”這倒是一個謎,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人發(fā)現(xiàn)證實(shí)到底是什么人主動的。
羅升跑了回來說:“罷市了,轎鋪也關(guān)了,轎夫都不肯抬。”
同時,一乘小轎走過,鋪門前一般沒有事情可做的客師徒弟們,竟有這樣叫喚的:“政府信奸逼民……通罷市了……還抬轎子嗎?……媽喲……”
轎夫答道:“是女轎子,難道不抬攏嗎?”
黃瀾生向楚子材說道:“我看這事,變得厲害。街上已是這種情形,其他各界,自不必說。我丈母那里,你不必去了,不消說,已是人心惶惶,客是宴不成了,你不去,我太太也不會怪你的,我此刻要到幾個同寅地方打聽打聽,你最好下午到鐵路公司走一趟,我夜里聽你的消息。”一說完,就帶著羅升向三橋走了,他是那樣的慌張,楚子材還要同他商量一下,也來不及了。
第27節(jié)
楚子材回到學(xué)堂的時候,罷課的條子,凡柱子上壁子上全貼滿了。卻不見一個學(xué)生。
他很是詫異,心想:“今天的事體真無常呀!”
問到一個小工,方知學(xué)生們?nèi)谔菁壥降睦砘v堂中開會,說是監(jiān)督監(jiān)學(xué)教務(wù)都在那里。
他剛剛轉(zhuǎn)過后院,隔著一塊槐陰滿地的空壩,已聽見講堂上有好些聲音,同時大喊著在講什么。其間就有土端公的討厭聲音,可怪的是,第一,沒有了呼來喝去的聲口,其次,沒有了打著官話的腔調(diào);而尤可驚異的,幾乎一句話里,必有一個“諸君。”走過甬道,已很明白的聽見他斗著大家的聲氣喊說道:“這倒要諸君原諒了……我并不是要干涉諸君,不要諸君發(fā)起這會,……諸君自然是主人翁,不過……我只要求諸君一件……諸君自然都能自治的……還是該顧到章程……”
“滾你媽的!”這一聲最尖了,比機(jī)器局的汽哨還尖。
同時好多聲音:“我們?nèi)靼啄愕脑挕昧耍瑳]有你的事……我們不會造反的,你放心……自然自然,別個學(xué)堂不成立同志會,我們自會解散的……”
土端公誠惶誠恐的,帶著三個監(jiān)學(xué),一個教務(wù),從講堂門走了出來。背脊越發(fā)彎了,兩手越發(fā)垂到屁股后了,眼睛看著地下,臉上含著微笑,比上年劉提學(xué)使到學(xué)堂來視察時,他恭迎到大門外的模樣,還更卑下些。
楚子材真有點(diǎn)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看見不可一世的堂堂監(jiān)督,對待向來視如土芥的學(xué)生,會做出這般模樣。不禁微嘆了一聲:“何苦哩!”
監(jiān)督等走后,講堂上倒比以前靜了許多。他走了進(jìn)去,許多眼睛都把他望著。
一個歲數(shù)大的學(xué)生,正站在講臺上大聲說道:“我們學(xué)堂本就該把同志協(xié)會成立的,一則因?yàn)楸O(jiān)督的壓制,二則暑假中我們都回去了。現(xiàn)在倒是一個機(jī)會,趁著各學(xué)堂一律罷課之時,我們趕快把協(xié)會成立起來,見得我們這個中學(xué)堂的學(xué)生,還是曉得愛國的。現(xiàn)在,我們就舉會長了……”凡是成立一個什么會,必然要舉一個會長,這是眾人熟悉的。并且是用的不記名投票法。于是大家一聲贊成,便各自拿起鉛筆,將空白課本撕一篇下來,就夠好幾張票了。
楚子材便問同坐的,該舉什么人呢?同時全個講堂也嗡嗡然都在商量。
學(xué)堂里舉代表舉會長等,照例,凡平日喜歡說話,喜歡議論,甚至曾同監(jiān)督監(jiān)學(xué)起過沖突,著過記過扣例假處罰的,都有被舉的資格。而平日最用功,最守規(guī)則,每次試驗(yàn),總必高發(fā)在前五名,而為監(jiān)督教習(xí)等所稱許的好學(xué)生,反而得不到眾人的拱服。以此之故,開票的結(jié)果,黑板上大寫著:王文炳得了五十三票,陸學(xué)紳二十七票,林志和二十票,楚用十八票。其余,三票就算頂多的了,還有幾張廢票。
大家一齊歡呼道:“王文炳會長!”
可是王文炳并不在學(xué)堂里,他忙得很,成天都在鐵路公司,幾乎可以算個小要人了。
于是眾人又喊道:“陸學(xué)紳副會長……就職,就職!”
陸學(xué)紳就是楚子材同寢室同自習(xí)室的老陸。當(dāng)下就義不容辭的挺身而出,走上講臺,向眾人鞠了一躬,又伸手把發(fā)辮摸了摸,才笑著道:“鄙人無才無學(xué),謬承諸君愛戴,舉為本會副會長。”
許多人都哈哈大笑起來,轟轟然吵道:“不要這些臭調(diào)子……只說你現(xiàn)在該辦些啥子事情,說完了,散會,我們好吃飯了!”
陸學(xué)紳仍是那樣嘻笑說道:“既然正會長缺了席,鄙人只好代理著。現(xiàn)在我就宣布本學(xué)堂保路同志協(xié)會正式成立……現(xiàn)在,第一件要緊事,就請舉出一位文牘,趕快擬好一份通告書,并趕快去刊刻一個戳記,以便正式報到同志總會。第二件要緊事,今天下午兩點(diǎn)鐘,鐵路公司要開同志會臨時大會,一定有很重大的事情報告會商的。本會應(yīng)該派遣一個代表前去參加,這代表,也請大家就舉出來。”
嘈雜了一會,便一致主張推林志和林傻子為文牘,楚用為代表。
林傻子跳了起來道:“我咋個得行!我的國文,從沒有得過六十分的,大家另舉……”
眾人都已站了起來道:“我們要吃飯了,快打兩點(diǎn)鐘了。散會罷,散會罷!”
畢竟還等到副會長說了一句“散會!”才奪門而出,這比一般群眾算有組織訓(xùn)練的了。
這一學(xué)期,楚子材算是第一次在學(xué)堂食堂上吃飯。
雖然仍舊是六個人一桌,下方不坐人,而用來安放小飯甑和錫茶壺。雖然仍鋪著桌布,而各人面前仍然是一方飯巾。但是飯甑已不如前幾學(xué)期那樣黃澄澄沒一點(diǎn)垢膩,茶壺也不復(fù)是亮得銀光照眼,桌布飯巾的黑污不說了,并且還加上許多窟窿。
這種變化,自上學(xué)期土端公接事以來,已開始了。在前,監(jiān)督監(jiān)學(xué)起居飲食,全同學(xué)生在一道。而且監(jiān)督到食堂上來,還不一定坐在他的位子上,有時走到頂角落處的桌上,同一個學(xué)生對調(diào)。一開始,動要檢察碗筷匙碟,干不干凈,菜蔬不求怎樣的好,卻要精,要潔。假使菜飯中間吃出了一根頭發(fā),或一點(diǎn)可疑的臟東西,不待學(xué)生陳述,監(jiān)督先就吶喊起來。將包廚的喊來,看清楚了,下一頓,每張桌子必要多一色好菜。這是處罰包廚的結(jié)果。以此,幾學(xué)期來,食堂上都是那樣的嚴(yán)潔而有秩序。
土端公一接事,首先就認(rèn)為監(jiān)督與學(xué)生會食,是件不好的辦法,把監(jiān)督的身份太弄低了。而且開到他私室里的菜飯,必也比食堂上的要好要多。首先就鼓動了學(xué)生鬧食堂的風(fēng)潮,結(jié)果斥退了七個素行不端的學(xué)生,而食堂的嚴(yán)潔與秩序卻始終恢復(fù)不了。
其次,他認(rèn)為桌布飯巾過于新派。“吾國自有精神文明,何必規(guī)規(guī)隨人步履!惡衣菲食,自古已然。每餐四簋,已為上饌,諸生果腹是求可也,食外無益之物,其議罷之!”這是他接事第二個月,十五早晨,率領(lǐng)諸生到禮堂,向著先師孔子,及當(dāng)今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的牌位,行了極恭敬的三跪九叩首的大禮后,他朝服朝冠,翎頂輝煌,向著諸生宣布,行將撤去桌布飯巾的理由。
何以又不撤呢?即因劉提學(xué)使一天到學(xué)堂來視察,恰逢要吃飯了,他特意走到食堂上一看。不禁大為贊成,說桌布飯巾用得恰好,“大可以使學(xué)生們習(xí)慣于飲食文明,并警惕于污者難浣,以見立身行道之不可不慎!”桌布飯巾雖因劉提學(xué)使之一言,而幸得保存。但是劉提學(xué)使又不再來,監(jiān)督的精神文明,畢竟占了勝利,一任前任遺留下的一批桌布飯巾,鞠躬盡瘁,以至于現(xiàn)在,而仍舊負(fù)著飲食文明的重責(zé)。
用具雖然這樣齷齪,菜蔬也不甚精潔,但使學(xué)生們居然能安了下去的,自然也有相當(dāng)?shù)暮锰帯5谝唬强梢蕴硭讲恕W(xué)生大抵都是好吃的,而且來自東西南北,各有其咸酸辛甜之味,包廚大師傅沒有易牙本事,如何能把百數(shù)人服伺得有同嗜焉?以前,在大同化中,不敢立異,如今食堂是學(xué)生的世界了,自然有錢的就可以在開飯之前,吩咐一聲:“跟我做一樣鹽煎生肉!”同桌的樂得共享,于是包廚師傅與學(xué)生都兩得其便,自然沒甚閑話可說了。第二,就是坐位可以隨便。今天喜歡同那幾個坐,或是便于打個平伙,只須上食堂之前,邀約一下就行了。并且可以蹬著腳,大說小講,盡量發(fā)揮胸臆。有此二者固有的自由,則以前的良法美政,完全不要了,又何足惋惜呢?
楚子材同陸學(xué)紳幾人在一桌上,便道:“老陸,代表這個職務(wù),我看你跟我設(shè)個法,掉一個人去,好不好?”
“辦不到!你是眾人當(dāng)場公舉的,并不是我派的,你不干,你得等下次開會時,當(dāng)場辭職才行。今天你非去不可。”
“唉!你不曉得我的病還沒有好嗎?鐵路公司的會,我是參加過的,那樣的亂法,我如何應(yīng)付得了!”他說時,眉頭全皺緊了。
楚子材并不一定害怕赴會,學(xué)生就不舉他,他也要去的。他只不愿意當(dāng)代表。他知道一當(dāng)代表便不能自由,說不定鐵路公司從此天天有會,他就得天天去,去了又得回學(xué)堂來報告經(jīng)過,他還有時間到黃家去嗎?他正高興罷了課,可以一直住在黃家,而無須乎再找借口的話。
他還試著努了一次力:“那嗎,老陸,這樣商量一下可好?你橫豎沒有事的,我們一道去,散了會,我到舍親家去吃藥,——昨夜在他那里吃了一帖藥,你看我今天不就好了些嗎?只要吃藥不耽擱,幾天就全好了。——你費(fèi)心代我回來報告一下,可使得嗎?”
陸學(xué)紳搖頭笑道:“你的主意倒打得不錯,你居其名,我受其實(shí),若果能夠開支每次五角的車馬費(fèi),還可說了。告訴你,我已經(jīng)身兼二職,還要代林傻子擬東西,可有什么空閑,你想想?”
“林傻子是啥交情!你尚且跟他幫忙……”
“別說閑話,你再想想,你是出得眾的;只是不要看見女人。林傻子的筆下,怎能拜得客呢?若果不幫他,豈不喪德?喪他祖宗的德,有我們的卵相干,無如要喪我們的德,可就不妙了……你不要這樣愁眉不展的,我告訴你一個法子。你到公司去,把王文炳找著,他橫豎是會長,有責(zé)任的,你就托他替你回來報告。再則叫他回來順便就職。不是一舉兩得嗎?他是熱心人,不怕事情多的。”他想了想,這辦法倒對。期必王文炳一定答應(yīng)照辦。況且新津的事,也得告訴他。
食堂上熱鬧得很,和一般的飯鋪差不多了。大家所說的,不外乎罷了課后,該怎樣的頑耍,——打麻雀,吃館子,喝茶,逛公園,吊女學(xué)生的膀子,有一些在議論,不知道戲停不停?如其不停,則看京戲,看月中紅;看川戲,看鄧少懷,看文玉,看陜戲,看何喜鳳;看這般小旦,這般迷人的尤物!——卻沒有一個人說到爭路的事。
天下國家大事,那時還不是中學(xué)生所注意的。
第28節(jié)
四川保路同志會臨時大會,招集之期,是辛亥年,——即清宣統(tǒng)三年,即中華民國元年。——太陰歷的七月初一日午后二鐘。
即以四川省奉旨開辦的民意機(jī)關(guān),諮議局而論,也從未按時開過會。只管慎而重之的,通告說“本局定于月之某日上午九鐘開會,討論某某事件,風(fēng)雨不改,晷刻不移。”
然而搖鈴開會時,總在十點(diǎn)半鐘。據(jù)說,并不完全由于議員先生們不守時間,還秉賦得有官場的腐敗性,你看他們帶有金表銀表的,確有大半,總還不到九點(diǎn),即或過了,也只過得五六分。大抵成都人士的鐘點(diǎn),都各自有其標(biāo)準(zhǔn)。而標(biāo)準(zhǔn)則在他所買鐘表之喜歡走快,喜歡走慢的本性。雖然機(jī)器局在中午十一點(diǎn)與十二點(diǎn)有兩次很響的汽哨,以及陜西街耶穌教堂新近建造了一座鐘樓,都可作為眾人的標(biāo)準(zhǔn)時間的,但是誰去管它?橫豎人生是這么蕭閑通脫,快幾頓飯的工夫,慢幾頓飯的工夫,又有什么大關(guān)系呢?
以此,同志會的臨時大會,未必在午后二鐘便可開成。那嗎,楚子材于緩緩抽完了紙煙,將近兩點(diǎn)半鐘時才起身,又何嘗為遲哩!
他曾經(jīng)在東御街口,看見過小轎子幾乎不能通行,而羅升也無力量將關(guān)了鋪門的轎子喊得出來。他也就不坐轎子了,并打算一路看看,到底罷市罷盡了不曾。
太陽雖不是整天的曬著,而空氣卻那么熱。走不上兩三條街,背心先就濕了,因?yàn)榇蟀训陌l(fā)辮拖在腦后,比起別一部份,為要熱些之故。
順城街的鋪?zhàn)雨P(guān)得有一半。提督街、華興街、總府街、一些熱鬧地方,僅有幾家鋪?zhàn)邮顷P(guān)著的。商業(yè)場全打開在,看來實(shí)行關(guān)門罷市的,只是些偏僻街道,只是些生意甚小的鋪?zhàn)樱贿^,留心一看,各街上都有一種惶惶然的氣象。只管不曾罷市,而駐腳在鋪?zhàn)由腺I東西的,卻還沒有看見。就是鋪?zhàn)由系娜耍膊幌裢H萆@然的,靜坐在柜臺內(nèi)等候男女主顧的降臨,而是驚詫不安的,全站在鋪?zhàn)油饷妫孟駵?zhǔn)備著要接受什么不幸的光景。
楚子材真沒有想到今天鐵路公司,竟是這樣的擠法,比起五月二十二日,保路同志會成立那天,他同吳鳳梧來的時候,總不止加了十倍的人。
他從暑襪北街起,幸而隨著一伙強(qiáng)橫有力的年輕人,氣派十足的吵著他們是什么絲幫同志協(xié)會,茶葉幫同志協(xié)會,奮著十分勇力,生生的從人眾中辟出一條道路,一直擠到公司門口,至少穿過了一千多人的密集人陣,而最后還是只好擠在大門口。
楚子材自己感覺得長衫的衣衩,已經(jīng)不知撕破到何處;手上一把玉草團(tuán)扇,已變做了打不開的折扇。頂不好受的,是擠在人叢中,那樣的熱,那樣的汗臭,想退去罷,也一步不能移動。他想起了文章上有一句:如束濕薪,他現(xiàn)在真變做了不折不扣的濕薪了。
身旁幾個稍帶歲數(shù)的人嘆說:“說是兩點(diǎn)鐘開會,我們還早來一刻,就擠在這里了!早曉得這樣,十二點(diǎn)鐘來,不就好了嗎?……”
公司里面一陣一陣的喊聲,一定開會開到正上勁之時。
門口的人擠不進(jìn)去,便不約而同的大喊:“傳點(diǎn)消息出來啦!”
里面的喊聲仍一陣一陣涌起,門外的人更其心慌了。大家都咒罵起來:“這樣的大會,明明曉得人是多的,為啥不找個大地方,如像江南館,去開呢?”
接著又是“傳點(diǎn)消息出來啦……我們擠不得了!”
大約又過了半點(diǎn)鐘,一派喊聲,果由里面喊了出來:“通過了……通過了……大會議決……官逼民變……全城罷市……全城罷課……不罷的處罰……同胞們!互相監(jiān)督……有不罷的打爛它……走呀……我們的代表要上院了……我們趕快去監(jiān)督罷市呀……”
這一片聲,從里面?zhèn)鞯酱箝T,立刻就傳到街上,似乎這就是結(jié)論了。聽消息的便如潮的退了下去,浪了開來,浪到全城。這一下,全城的鋪?zhàn)樱瑹o論偏僻街道上的,繁華地帶上的,全關(guān)盡了。即成都大部份人所不可暫離的茶鋪,也把爐火撲滅,鋪門關(guān)上。而街上全是從屋子里鉆出來的人。
楚子材到此,才覺一身稍輕,肩膀兩腿,都有了活動的空間。如其他不是代表,此刻盡可不再進(jìn)去,回頭直到黃家好了。他不能如此,這不但是責(zé)任心緊拶著他,并且也著群眾的意識將他鼓勵起來,“非進(jìn)去看過究竟不可!”人還是那么多,不過不如剛才擁擠,可以從人隙間,喊著“得罪……得罪……”而慢慢的走進(jìn)去。
會場上秩序很亂,大概已是散會了,人還是一堆一堆的聚集在那里,有站著的,有坐在桌上的,都大聲武氣的在說,人人的臉上都帶一種怒氣。
大家忽然都把臉向過道上掉了去,并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說道:“哪……羅先生鄧先生上院去了!”果是羅梓青鄧慕魯兩人,一個是白麻布長衫,一個是寶藍(lán)大綢長衫,上面都套了件元青實(shí)地紗馬褂。雖然臉上都帶著笑容,卻是很容易看出那是勉強(qiáng)的。
有一個年紀(jì)輕點(diǎn)的人揮著手道:“依我的意思,一齊擁到院上去,到底要好些。為啥子呢?也叫趙制臺親眼看看,我們真是萬眾一心,說罷市,就罷市。如其盛宣懷端方等且來壓制,你看,我們……”
“那你起初為啥子著羅先生鄧先生一頓吆喝,叫大家不要亂動,你也就不鬧了呢?”
“我一個人鬧得起來嗎?你們?nèi)假澇膳e代表去,不贊成大家去……”楚子材已從過道上來到穿廳跟前,忽見王文炳滿頭是汗的從一間房里走出來。
彼此都看見了,王文炳先打了個招呼道:“子材嗎?你上了省?病好了嗎?……看你這件衫子,擠成了這般模樣,啥子……今天人很齊心,總有萬多人!來來,到我房間里來,仔細(xì)談?wù)劊疫@時恰空了。”
楚子材把長衫脫下,又拿鞋刷子把腳上的泥土細(xì)細(xì)刷著,一面說道:“老王,我們學(xué)堂也成立了同志協(xié)會,大家公舉你當(dāng)會長,我特來歡迎你回學(xué)堂去就職的。”
王文炳正絞著冷水臉巾在擦汗,笑道:“我那能分身!在前半個月,倒還可以,這幾天,光是這里,還忙不過來哩!今天又罷市了,以后天天都要開會。你啥時候擠進(jìn)來的?可看見會場上那種情形?現(xiàn)在我才曉得啥子叫風(fēng)潮了,硬是潮水一般,憑你啥子?xùn)|西,著它一卷就完了!”
楚子材把紙煙摸出來,已經(jīng)是連包煙卷的紙盒全擠扁了,幸而還可以抽。
“我來得晚一點(diǎn),一直擠在大門口,到此刻才進(jìn)來。我看見羅鄧兩位上院去了,他們上院為啥子?”
王文炳把煙狠吸了兩口,才道:“你走來時,街上是啥光景。”
“氣象不好,同我昨天下午進(jìn)城時完全兩樣。今天上午在東御街口,碰見罷市,倒是下午走來這里來時,一路上關(guān)鋪?zhàn)拥牟⒉欢唷!?/p>
“上午是股東會的提議,所以還不普遍,你此刻到街上去看看,包管沒一家鋪?zhàn)邮谴蜷_的。這不忙說,我問你,南路的情形咋樣了?”
“歇一會兒慢慢告訴你,你只說下午開會的情形,是咋樣的?我是我們學(xué)堂的代表,既來了,就得找點(diǎn)報告的材料啦!”
王文炳笑道:“又把你這個懶人拴起了!開會情形,簡單得很,許多事本來在昨天股東審察會已商量好了,就是今天上午的股東大會,也不過是個形式,把罷市、罷課、不納厘金、以股息抵扣正糧,四項,提出來正式通過一下罷了。下午的同志大會,更只想借此助助聲威,誰也沒有料到幾乎出了大事。”
會場上的人四下在游動,窗子外面也有了人影,并且有說話的聲氣。
楚子材伸頭看了看道:“會是散了罷,咋個人還這們多呢。”
“都在等候消息。你沒有在會場上,不曾看見那聲勢,還不到兩點(diǎn)鐘,公司里已擠滿了的人,都在催開會。”
“哈哈!我還以為像平常一樣,總要到三點(diǎn)過了才開得成。兩點(diǎn)鐘,我們才吃完飯哩!”
“學(xué)堂里不是十二點(diǎn)鐘吃飯嗎?”
“就因?yàn)槌闪f(xié)會,先同土端公他們吵架,后來又投票選舉,鬧晏了。我不打岔你,你說開會的情形罷。”
“我的表還爭十分才兩點(diǎn),只好宣布開會。羅先生宣讀宜昌董事局來電,眾人喊說聽不清楚,只好多請了幾位,站在人叢中,分頭宣讀講解。登時就爆發(fā)了,b!真果是聲震屋瓦啦,那聲勢……無數(shù)的人喊著維持秩序,才稍好了點(diǎn),但是演說的話,全聽不見了。后來不曉得是那一位,喊說:‘我們要抵制盛宣懷,除非用我們最后的武器……罷市……罷課……’眾人正是那樣氣無可泄的樣子,自然就贊成了,這本在我們的意料之中。
不想又出來一位豪杰,我還沒有把他看清楚是那位。就是他幾乎戳了個大亂子出來。他主張大家一齊開到制臺衙門去,把老趙抓出來,當(dāng)面說明,逼著他立刻出奏,如不把盛宣懷、端方、瑞澄、李稷勛等人革了職,我們誓不罷休,并且還有最激烈的手段哩……人民真是容易鼓動的呀!登時就吵吵鬧鬧的,要沖出去了。
你想,這一沖到院上,還有秩序嗎?本來是文明的舉動,這可著人家抓住短處了。這把我們?nèi)睔⒘耍积R開去,四下里叫喚:不要亂動!聽羅先生一句話!大家聲氣都喊嘶了,也幸得大門口堵得水泄不通的,大眾才稍為靜止下來,羅先生鄧先生才向眾人說明,這辦法要不得,一則人多嘴雜,說不清楚,二則怕引起趙制臺的誤會,反而不好,不如推舉幾個代表去。”
門簾一掀,進(jìn)來了一個五十幾歲,微微發(fā)胖的人。看神氣,便是一個做生意的。笑嘻嘻望著王文炳道:“王先生忙啦!”
王文炳站起來,打了招呼。向楚子材道:“這是傅隆盛,鹽市口開傘鋪的掌柜。是同志會中,頂熱心的一個會員。這是楚先生,我們同學(xué),正在辦新津協(xié)會,吳管帶便是他扯去的。昨天才上省。”傅掌柜把恭維話如量的說后,便問羅先生鄧先生回來了不曾。
“大概快了,此刻已五點(diǎn)過了。你們街上的鋪?zhàn)雨P(guān)完了嗎?”
“豈止順城街,連商業(yè)場都關(guān)完了!老實(shí)話,到了這步田地,還做啥子生意!自己不關(guān),著別人打了,更沒臉哩!”
“你的寶號自然早關(guān)了。”
“上午喊罷市時,我就關(guān)了的。我倒不像那些沒臉的,著警察一喊,又打了開來。可是我起先回去時,警察還不是滿街在喊,卻沒有人睬他的了。王先生,我想大家罷了市,你們學(xué)界又罷了課,北京城那些王爺大官總會駭著了罷?”
王文炳笑道:“卻要看趙制臺肯不肯出奏啦!”
傅掌柜起眼睛道:“他敢不出奏!他是封疆大臣,我們罷了市,他還不是有干系的?”
楚子材站了起來道:“我要回學(xué)堂去了。”
“何必著急哩!既來了,總要聽個結(jié)果,也才好報告呀!”
“我怕把晚飯趕脫了,又要掏自己的腰包。”其實(shí)他只想趕快回學(xué)堂去交代了,好到黃家去。
王文炳道:“不忙,不忙,我也要去吃飯了。我想包飯館總不會不拿東西跟我們吃的。這頓算我請你,我還有要緊話同你談哩。傅掌柜你坐會兒,轉(zhuǎn)來再陪你。都是熟人,我不同你客氣了。”傅隆盛倒各自走了,楚子材很是悵然。
第29節(jié)
兩個人吃了飯出來,已是六點(diǎn)過了,太陽落盡,還有點(diǎn)多鐘的黃昏。
楚子材仍舊要走。他想著全城罷了市,做生的,做客的,不會再有什么尋歡作樂的心腸,定然匆匆忙忙的罷了宴,匆匆忙忙的各自散歸的了。那嗎,她此刻不是已經(jīng)回去了?此刻走去不是正好見著?然而王文炳始終不放他走。回學(xué)堂去報告,不是有力的口實(shí),經(jīng)不起他的批評;吃藥,也著他說得大可不必。他要他陪著在街上看看形勢,又要他一同回到公司,看看羅鄧二人回來后,下文到底如何。
王文炳是那樣的富于支配精神,他這一次又安能反叛他?
已經(jīng)斷黑了,他們才從全是人的商業(yè)場純陽觀轉(zhuǎn)回了鐵路公司。
閑人散盡了,四下里燈火輝煌。職員小工們忙忙碌碌的在會場里,把推翻了,擠倒了,弄斜了的桌凳,一一的安還原狀。每次開了會后,這都是次日清晨的工作,何以今夜又不同啦,他喊著一個職員問道:“你們忙些啥子?”
那職員揮著汗道:“忙些啥子?你跑到那兒去了?還不曉得又要開會了嗎?”
王文炳急急忙忙扯著楚子材就走道:“你看,事情多緊!我們快到文牘處去!”
文牘處的人正忙著在寫印一種東西,是邀請全城各街同志協(xié)會代表,以及各行各幫同志協(xié)會代表,速到公司,有緊要事情商量。送信的小工也全擠在窗子跟前等候著。
王文炳問人有什么要緊事情商量,都說不知道,“羅先生、鄧先生、顏先生、張先生、到六點(diǎn)鐘的時節(jié),一齊從院上回來,都是著著急急的。跟著蒲先生也來了。五個人在房里不知說了些啥子,便把彭先生等招呼去。接著就叫我們趕快發(fā)通知,說有要緊事,要同各協(xié)會代表商量。到底是啥事呢?不知道!”
王文炳把楚子材扯了出來道:“這伙蠢人,自然不知道啥子!我去打探一下,說不定老趙那邊發(fā)生了啥子問題。你在我房間里等著。你還要走哩,連結(jié)果都不聽了,你看,這幾天的事,變得多快呀!”
不到半點(diǎn)鐘,他走了回來。從楚子材的唇邊,把吸得正好的紙煙奪去,噓了兩口,才吐著濃煙道:“是嗎!你看我該猜準(zhǔn)了!老趙聽見全城罷了市,很是生氣,以為這是故意同他在為難。本來也有道理。他說:成都距北京那么遠(yuǎn),你們罷了市,把北京傷著了什么?只是叫主子同王爺們怨我違背累次諭旨,不曾嚴(yán)重對付你們,把你們縱容到這步田地,以后我再奏請和平解決,主子同王爺還能信我嗎?接著他把羅先生他們很很責(zé)備了一頓,意思之間,簡直說是羅先生他們鼓動出來的。末了是嚴(yán)飭羅先生們回來設(shè)法解勸,必要明日即行開市,他才肯照常的維持,也才肯再行出奏。”
楚子材望著他道:“連夜邀請協(xié)會代表來,可就是勸大家開市嗎?”
“自然嘍!”
“大家能夠聽勸嗎?若果不罷市了,我們學(xué)界自不能單獨(dú)罷課,那我們又耍不成了。”王文炳笑道:“這們大的人了,還這樣貪耍!據(jù)我看,今天才罷市,明天就開市,怕不會這樣容易罷?況且,……”
“王先生,羅先生請你進(jìn)去,有話說。”一個小工掀著門簾這樣的說。
“啥子事?難道又有啥子文告要做了?”
此刻將近八點(diǎn)鐘了,左近街道的代表,已有來的。會場上點(diǎn)了三盞大煤汽燈,照得雪亮。
隔窗子可以看見起初那位熱心的傅掌柜又來了:叼著一根葉子煙竿,正同好幾個人在會場中大說小講的。
漸漸的人來得多了。王文炳匆匆走了回來,把手上的一張紙條向楚子材一揚(yáng)道:“我不是說過,叫明天開市,如何可能?你看這是啥東西!”
一張普通的信箋,憑中一行核桃大的字,淋淋漓漓的寫著:“德宗景皇帝牌位。”兩旁各一行胡豆大的字:“庶政公諸輿論,鐵路準(zhǔn)歸商辦。”
楚子材道:“這是啥子頑意兒?我不懂。”
“你自然不懂。我告訴你,我明天一早,把這東西送到昌福印刷公司去。你到明天下午,就可看見全城人家門口,無論鋪戶,無論住家,都有一張黃紙石印的這樣一種東西,供奉在鋪板上,或門枋上。你想,大家且要供奉先皇帝了,還能開市嗎?”
會場上的人越來越多,約摸有一百多人了。有老至六十多歲的,有少至十六七歲的,倒不一定全是代表。
羅梓青鄧孝可等人也出來了,繞著會場走了一周。
人數(shù)快到二百人了,時間也快到九點(diǎn)鐘了,一陣鈴聲,表示已開會了。
鄧孝可先上臺去,便是一陣拍掌聲。到底人聲不多,那聲勢并不怎么驚人。他把手一伸,似乎叫大家不要做聲,接著就徐徐說道:“諸位代表,今夜邀請大家來此,是特為要把鄙人同羅先生受了下午同志大會委托,代表上院,陳明罷市罷課是出于不得已的辦法。一面聲明,這完全出于公意,委實(shí)由于郵傳部大臣盛宣懷不顧民心憤激,一味堅持己見,致令人民出此下策,絕非對于本省行政長官,有何惡意。一面就請趙制臺俯鑒我們的苦衷,以及我們的文明舉動,仍舊為我們維持下去,始終做到官民合作。現(xiàn)在就是要把我們的任務(wù)向大家報告報告,并把趙大人的意思傳達(dá)與各位。趙大人的意思是……”
接著就把趙爾豐的話,說了一番,自然說得冠冕堂皇,并不像王文炳的那樣口吻。
“……趙大人的意思是,我們這次爭路,本來是很文明的。從前王護(hù)院幾次出奏,以及他幾次出奏,都是這樣在給四川人夸口。朝廷屢次下上諭,叫他嚴(yán)重對付,他也是拿我們舉動文明,并無軌外之行,來塞住了許多人的嘴。如今我們罷了市,這就不見得文明了!那他以前所夸口的,都靠不住了!以后的事情,如何好辦呢?所以他才重托我們,轉(zhuǎn)達(dá)諸位,最好的,還是恢復(fù)原狀,趕快開市……”
會場中就發(fā)出了好些聲氣來道:“鬧了多少久的罷市,都說這是抵制政府專橫最有效的一種武器,剛剛罷了小半天,就喊開市,我們到底得了啥子好處?……”
此刻,會場中又來了兩個人,都穿著便衣馬褂,一直向講演臺后面走了去。
大家都嘁嘁喳喳起來:“那是周孝懷周禿子……那是勸業(yè)道胡道臺……多半是趙屠戶派來勸我們開市的,……唔!好容易我們就開了……”
羅梓青已滿臉慈悲的站上臺來,大聲說道:“父老兄弟,請聽我說一句真情話。趙大人的話不錯,盛宣懷坐在北京城里,我們在成都罷市,未必把他駭?shù)玫梗蕴澋娜允俏覀儭N蚁雭恚瑢?shí)在不如仍舊把鋪?zhàn)哟蜷_,仍舊做我們的生意,大家把秩序保守著,文明相爭,豈不好些?父老兄弟,你們想想,看我的話對不對?”
幾十個年輕的代表全叫了起來:“不對!不對!我們要罷到底!我們并不怕吃虧……”
羅梓青搖著兩手道:“還有幾句話,請大家注意呀……我們這次爭路,所以能夠得到地方長官之維持的,實(shí)在有如趙大人所言,我們舉動文明!我們能守秩序!但是,父老兄弟,請想一想,我們?nèi)唁佔(zhàn)雨P(guān)了,生意停了,做事的無事可做,他們能不成群結(jié)隊的在街上走來走去嗎?人心一無系屬,這就很容易被一般生事的人,從中利用。起初是口角打架,到后來不免就要鬧到無理的暴動。比如今天下午,我聽見有些地方,就有流氓痞子乘機(jī)同警察沖突的了。父老兄弟,這卻萬萬使不得,如其有了別故,那不但授人以把柄,并且連我們最初的目的,也失掉了!我們白白勞苦了三個多月!值不值得?……父老兄弟,你們想想,不是開了市還好些嗎?”
會場上人聲鼎沸了。羅梓青又把兩手揮著喊道:“我們自動罷市,是有我們的意思的!趙大人要我們立刻開市,也有他的意思呀!我們好生商量!不要吵鬧!”
“鐵路爭不回來,不開市!賣國條約不取消,不開市!盛宣懷不革職,不開市!我們要罷到底!不聽啥子人的勸的!”大眾的口吻是如此堅決。
有幾個老者竟哭了起來道:“罷了市又叫開市,我們所為何來呀……”
會場秩序正要紊亂時,周孝懷已走上講演臺。
他是難得說話的,而且又是有名的一員大官,大家不由的便靜了下來,要聽他說些什么。
他擺出一臉的笑容,先背著手把大眾看了一遍,才輕言細(xì)語的說道:“趙大人說你們的話是對的。羅先生鄧先生勸你們的話,也是對的。不過人民因?yàn)樗蟛凰欤钟鲋璧K,大家憤慨不已,至于甘心吃虧而罷了市,如今叫你們就開市,事實(shí)上確乎不容易辦到!我雖是浙江人,但生長在四川,四川人的脾氣,我是知道的。和平時最和平,就無原無故罵他幾句,打他幾下,他也會容忍了,不抱怨一言半語。但是他一旦橫了心,使了氣,就用下九牛二虎的氣力,也把他扳不轉(zhuǎn)的。我明白,現(xiàn)在你們正在氣頭上,正在拼著性命同人賭氣的時候,我雖深知道趙大人的意思,卻也不好勸你們立刻就開市。我只希望你們把秩序好生保守著,辦到罷了市仍如未罷市一般,那嗎,就國之幸也!民之福也……”
全會場都拍起掌來,并有大喊著:“周大人到底明白!到底知道下情!”
可是也有喊周禿子的,大概是忘了形而非惡意。
王文炳拿手肘把楚子材一撐道:“這臺戲可演得好嗎?”
“……現(xiàn)在各街的協(xié)會代表全體在此,我姑且代你們想一個保守秩序的辦法,好在胡大人也在場,我想的這辦法,一定可以辦到的……”他的辦法,就是各街舉出一個公正明白的人,名曰舉出人,叫他與警察局合作,維持街面,以備不虞。
他的言語,在極熱烈的拍掌中結(jié)束后,胡嗣芬也說了一番依樣葫蘆的話。
鐘鳴十點(diǎn),這場會議才完結(jié)了。而周胡還與諸人商量了好一會才走。
楚子材打了個呵欠道:“老王,我今天著你鴆到注了!本要早點(diǎn)走的,著你留到這時候,現(xiàn)在只好在你這里躺下了!”
王文炳笑道:“就要睡了嗎!還不行哩!還有點(diǎn)重要東西,大家寫不及,你來幫個忙罷!”
楚子材把腳一踢道:“我今天真不該來!”
到底跟著王文炳來到了文牘處。果見許多人都打著赤膊,盤著發(fā)辮,在燈光之下,寫著同樣的一種東西。據(jù)說,明天一早,就要拿到全城去張貼的。
那東西如下:
今天,我們省城父老子弟,因?yàn)橐瞬齺黼姡瑘蟾媸⑿麘央嗷噬希美铕诪闅J派總理,硬奪川款修路,義憤所激,不幸至于罷市。但我川眾,人人負(fù)有維持秩序之義務(wù),今千萬禱祝數(shù)事:
(一)勿在街市群聚!(二)勿暴動!(三)不得打教堂!(四)不得侮辱官府!(五)油鹽柴米一切飲食,照常發(fā)賣!
能守秩序,便是國民!無理暴動,便是野蠻!父勉其子,兄勸其弟,緊記這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