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三種道路
“來自你在另一邊所見的事實?”斯卡問。
“來自理論,經(jīng)驗和模型。”云深說,看到斯卡對陌生詞匯的反應,他笑了一下,“或者說思考。有些事情在我所知的過去發(fā)生過,與我們的現(xiàn)在很不一樣,但有共通之處,根據(jù)它們,我設想未來也有幾種可能,在那些同樣的規(guī)律的前提下。”
斯卡等待著他說下去。
“一種,我們的建設繼續(xù)下去,三酸兩堿的生產(chǎn)終于平衡,將是這個世界最大的鋼鐵廠得以建成,我們目前能夠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產(chǎn)量得到極大的提高,源源不斷的商品被生產(chǎn)出來,瓷器、鐵器還有布匹,一小部分機器,接下來,它們由我們自己的,和來自世界各地的商人運輸販賣到任何地區(qū)去。我們向外傾瀉多少產(chǎn)品,就有多少金錢、材料和糧食回到這里,并且只進不出。旺盛的貿(mào)易將持續(xù)一段時間,不過,因為生產(chǎn)力的差距,即使在世界范圍,能夠消耗它們的人口也是有限的。市場會在一段時間之后被充滿,利潤降低,交易減少,生產(chǎn)出來的產(chǎn)品被積壓。這種狀況可能持續(xù)一段時間,直到我們自己縮小產(chǎn)能,甚至于關停某些工廠,只留下作坊。在這段時間內(nèi),如果沒有發(fā)現(xiàn)新的能源,我們的技術(shù)將會朝另一種方向發(fā)展,但在總體上,我們的擴張會陷入停滯,已建成的工廠規(guī)模不會再擴大,同時因為對自身財富和知識的保護,不斷受到外界攻擊而選擇封閉,然后與外面的世界更明顯地切割開來。最終可能成為一個孤立的,保守的,難以進步的實體。”
云深將報告放到桌面,“另外一種,依舊是根據(jù)目前情況推斷,前一階段的的發(fā)展是類似的,不過,在獲得財富的過程受到挫折,通過正常交易無法打開更多的市場時,我們可以選擇另一種方式——通過威脅、侵略以及顛覆等方法直接打開門戶,不必經(jīng)過中間商和代理人,直接向那些不能抵抗我們的國家和地區(qū)進行強制傾銷。而這些做法最好的結(jié)果,是占領這些國家和地區(qū),使之成為殖民地,通過掠奪,奴役,森嚴的等級,使我們的政治,教育和制造中心更多更快地吸取財富,無論遭遇何種程度的抵抗,我們的軍隊都保持著毀滅性的戰(zhàn)爭能力……這樣,最終可能形成一個橫跨日落到日出之地的巨大帝國,在歷史上光輝燦爛。”他停頓一下,笑道,“然后,它的發(fā)展也會停下來,并且應該是會從內(nèi)部分裂的。”
他的聲音依舊溫和冷靜,“還有一種,我們還有條件嘗試一種可能。在總結(jié)前人經(jīng)驗的基礎上,我們將目光放得更為長遠,跨過時代的障礙,看向大地,也同時看向星空。”
斯卡用了相當一段時間來理解這些由許多新詞組成的話語的意義,這段時間他已經(jīng)在語言上有了明顯進步,但仍然接受得十分艱苦,過了好久,云深又批完一本報告,他才說道:“你想得可真遠。”
云深微微一笑,“如果沒有特別的例外影響,對單一的,線性的事物發(fā)展進行推測,是頭腦的日常活動之一。”
斯卡敏銳的本能把這句有點傷害他的話完全忽略了,又艱苦地思索了一會,他說:“不是‘守財奴’,就是‘奴隸主’?”這兩個詞語他用的是通用的人類帝國語。
“也可以這么理解。”云深說。
“還有一種,最后的一種,你唯一選擇的,也是正在做的那種。”斯卡說,“一個‘神國’。”
“我既然從未相信神明的存在,那么所有選擇最后一定是回到人的身上。”云深說,“沒有人能夠超越‘人’本身,我們的一切思考和幻想都建立在現(xiàn)實之上,沒有不長根的樹木,也沒有無源頭的流水,‘物質(zhì)決定意識’,即使有魔法存在。但在這個原理中,在此界和彼方發(fā)生過的無數(shù)事實,都證明了人能對自然和自身作出極其驚人的改變。幻想之鄉(xiāng)是人們對脫離痛苦的渴望的集合,一些人用來自我安慰,一些人則想要尋找進入的道路,無論他們的嘗試是否成功,對未來的可能性的探索,才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最強大的動力。”
有時候跟這個人交談真是痛苦的事,卻又是非常必要的,不可逃避的。斯卡說:“我同時感覺到了你的大膽和小心翼翼,也是因為過去的經(jīng)驗?”
云深思忖了一下,“倒不全是如此。人只要做事就難免犯錯,尤其是在進行一項系統(tǒng)的工程的時候,我能夠追求的,只有把代價降低,到能夠讓我自己承受的地步。”
斯卡看著他,真是難得聽到他只提到“我”而不是“我們”。但這也沒什么奇怪的,既然這一切都是由他開始,那么接下來該往哪去也應當是由他決定,只不過他似乎又總是受某些陳規(guī)舊俗的桎梏,肯定有許多人能為他痛快去死而不問所謂意義,但他就是不肯付出更大的代價更快地達到他的目的。然而如果他真是那種蠱惑人心之徒,他們就不會有如今的局面。
“你這樣拖拖拉拉的,難道就不擔心你的那些年輕人們不耐煩?”斯卡問。那些帝都來的傻瓜們還在這里的時候,屢次表現(xiàn)出對他和這個人類、他的族人和那些人類和平相處,協(xié)商共事的畫面的驚訝,甚至在背后胡亂猜測,斯卡倒是不認為他們大驚小怪,要是以前的他也會對現(xiàn)在的自己感到驚訝。但有些改變時如此地非同尋常,又合乎常理,令人痛苦,卻又無法拒絕。
云深說:“在滿足了食物,住宿和安全的需要之后,人們自然而然就會開始追求更高的價值,而他們追求的事物基本上只有兩種,一是權(quán)力,二是未知。權(quán)力的本質(zhì)是分配財富,未知包括了所有已經(jīng)發(fā)生卻還未被認知,未發(fā)生卻可想象的具體事物,這兩種追求的過程和結(jié)果形成了人們改造現(xiàn)實世界的實踐。當然,人本身非常復雜,無論人體還是人本身的意志的奧秘,至今無人能探索到底,在過程發(fā)生的任何階段,尤其要求人克服自身的種種缺點的時候,出現(xiàn)不同于我的期望的想法,是很正常的。”
斯卡用最大的耐心聽了下去。
反正最重要的始終是結(jié)論。
“所以,”云深微笑著說,“我或者給他們追求的空間,或者追求的方法。”
斯卡離開書房的時候,感覺自己見到的是第二天的陽光——啊,那個清晨醒來就覺得隨時能砍掉一百八十個腦袋的自己是什么時候的事?簡直是一場慘敗……
于是他一路上都在不自覺地清除讓自己感到負擔的東西,等他見到藥師的時候,似乎就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印象——他們談了一些很遙遠,而且有些可怕的事情,在生澀復雜的語言背后,那個人類好像又準備干什么了?
他向藥師傾訴了自己的遭遇,藥師溫柔地遞給他一瓶辛辣的藥油,詢問了他數(shù)不勝數(shù)的問題,將他火辣辣的腦袋掏得空空如也之后,在一旁做筆記的精靈才說道:“這些預言確實有恐怖之處,所幸那位大人并不打算選擇那些道路。”
“結(jié)果未必能如他所愿。”斯卡說,“作為旁觀者,你認為最可能發(fā)生的會是哪一種?”
“第二種。”精靈說。
“最不可能發(fā)生的,就是他所期望的。”斯卡說。
“還沒有去做,誰又能說是不可能呢?”藥師說,“在一切都對我們有利的時候?”
精靈和斯卡一齊看向他。
“如果他愿意建立一個宗教的話……”精靈有點猶豫地說。
“他能戰(zhàn)勝自己的**,我不能。”斯卡坦率地說,“我也不認為我們能。不是那些對他狂熱的人類,是‘我們’。”
這是那名人類所有作為,向他表達過的所有關于將來的計劃之中,他最無法理解,覺得天真得簡直可笑的。種族不同,語言不同,甚至能夠分辨出連智力也不同,那個人要如何對這些人實現(xiàn)公平?協(xié)助他,服從他,信仰他的那些人,又如何愿意將自己辛苦得來的一切與曾經(jīng)的敵人分享,即使有他的無上權(quán)威?他們終究要分出高下,確定等級,過去他們用武力,將來他們用智慧來列出位次,高者高高在上,低者匍匐塵埃,當然,無論他們最終走上哪種道路,哪怕是最底層的種類都能憑借殘渣碎粒活得比過去更好。
難道這就是那個人追求的結(jié)果?但斯卡一邊無法相信他透露的未來會成真,另一邊卻又認為,除非他想象的成為眼前之事,否則那名人類真正要的一定不是這個。
藥師看著他們,有點謹慎地說:“我不認為術(shù)師不了解這一點。所以這次談話是否也有提及相關之事?”
斯卡:“……”
這次輪到藥師和精靈看著他了。
“……他讓我去盯著那邊的‘軍訓’?”斯卡不太確定地說,這是哪門子的聯(lián)系?
“這邊眾多事務已有章程,然而那邊才正在開始,有一些人已經(jīng)被調(diào)了過去,我聽說非常熱鬧。”藥師說,“那邊幾乎什么都是新的,包括人,他們來自不同的部落,有不同的外貌和風俗,還帶著不同的目的,而再現(xiàn)在,這些人要在同一個地方受到同樣的訓練。術(shù)師既然早就決定引入新的人口,就一定已經(jīng)有所考慮。”
這個說法斯卡很難反駁,那個人類連嬰兒的腳趾都會考慮。
精靈思考了一會,問道:“閣下,我想問,那位大人是否最近才開始像這樣和您交談?”
斯卡回想了片刻,神色開始發(fā)生變化。
“‘或者給他們追求的空間,或者追求的方法’?”藥師試探著看他,“也包括你?”
精靈選擇在這個時候告辭。那位狼人族長的反應……嗯,他大概能猜到一些。那很正常,能夠理解。那位大人確實是一個非常有耐心,而且毫不藏私的教導者,同時兼具絕大多數(shù)統(tǒng)治者所沒有的氣魄,所以以他的身份,能夠在這塊土地上自由行動,甚至知曉一些重要事物,并對此發(fā)表看法。
這并不是對他的信任,或者說這與信任無關。
這是……精靈抱著他的筆記本,思索準確的形容,無所畏懼?因為力量強大,陰謀無效?不……都不是。那位大人不想要一座“保守的、難以改變”的孤島,也不愿意見到一個“光輝燦爛”、卻殘酷貪婪的新帝國,他選擇的是一條從未有人走過,甚至讓人想象不到的道路,更為強大,并且坦蕩,不懼為人所知,因為所知者對它除了難以置信,還會從本能感到……
……畏懼。
經(jīng)過幾日艱難的學習,當然大部分時間都被用在不相干之事上,前來撒謝爾原住地的“水晶宮”交易的獸人們終于擺脫了人類那些簡直要命的“手續(xù)”和“說明”,欣喜萬分地帶著他們滿意的商品離開了。離開之前,他們將同情的目光投向那些還在泥土平地上接受訓練的少年獸人們。
其實在他們看來,人類的這些折騰并沒有什么用處,但人類顯然不喜歡他們的懷疑,他們在的這段時間里,曾經(jīng)有孩子來找自己的族人偷偷說過想要離開,結(jié)果卻是那個孩子代表的部落差點被整個逐出撒謝爾的原住地。狼人和那些人類的態(tài)度是如此兇狠絕情,讓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某種錯覺的獸人們都感到驚慌失措,雖然那個部落最終被留了下來,卻受到威脅——再發(fā)生類似或者其他“不聽話”的事,就不會有第二次了。于是他們都閉上了嘴。畢竟除了在烈日下折騰,那些孩子過得并不算差,人類還要求每個部落都必須留一兩個成年獸人下來,直到那些學徒被允許回部落,甚至這一兩個獸人是可以在任何時候讓部落派人來替換的。
又一個下午的訓練結(jié)束,所有人都汗流塌背,訓練中途兩次短暫休息時喝下的淡鹽水在身體里根本存不住,結(jié)束的哨音響起之后,少年們連對食物的渴望都被擠到一邊,腦子里全是清涼的水的波光。但可飲用的水被鎖在宿舍的大木柜之中,只有舍長才有鑰匙,如果他們敢拿自己的骨刀或者力氣硬把它弄開,搞壞了鎖,或者弄碎了那個漂亮的水罐,或者丟失了人類發(fā)給他們,每個人只有一份的什么,那么后果可能就跟那個部落一樣,雖然他們現(xiàn)在沒有人類的命令,連多一步都不敢邁,但同情和理解他們的獸人并不多。
大多數(shù)的獸人少年都明白自己是為何而來,面對的人類和狼人具有十分強大的力量,不是他們能夠?qū)梗柯湟餐耆幌胍麄儗沟摹?br/>
但在這樣共同的認識中,也有些比較不尋常的想法。
把精美的白色水罐小心放進柜子,重新上鎖之后,這間宿舍的舍長才松了口氣,不僅那些新來的獸人破壞這些用具會受懲罰,他自己也要擔責。他轉(zhuǎn)過身,一股大力向他襲來,手中的木盆同時被人奪去,后背重重撞到門上,一根粗壯的手臂頂住了他的喉嚨,他眼前一陣發(fā)黑,本能提起膝蓋,對手悶哼一聲,手臂一松,他還在眼花,低頭就向前撞去,對手沒有能過避開,他們一同摔在地上,扭打在一起,在角力中他終于想起,轉(zhuǎn)頭就要去咬斜到一邊去的哨繩,壓在他上面的獸人粗聲道:“是獸人嗎!求人類來幫!”
“呸!”舍長吐出哨繩,“難道等你們殺了我?”
“只是一個教訓!傷不到你一點皮!”他的對手,一名狼人少年惱怒道,“可你出賣了骨頭!”
“誰?”
“卡達爾部落!”狼人少年說,“我的朋友差點被趕回去!”
“哈?!怪我?”舍長猛地一推,把這家伙推開,撐住地面挺身而起,“那個軟蛋就那樣溜進水晶宮,以為那些黑衣人眼瞎嗎?在這待了五天就想走,我沒見過這樣沒種的獸人!”
“不是那個臭蟲!人類來問卡達爾部落的事,你說了什么?”
舍長還在喘氣,但他的眼神已經(jīng)變了。
“我說了什么?”他甚至笑了一聲,“我會說什么?有人看不起撒謝爾,也看不起這里的人類,甚至認為他們的勝利有假?我要笑死了。他們燒尸的灰曾落滿我身,你們要去看一看那些灰坑嗎?”
其他人露出吃驚的表情,狼人少年的臉色也變了,但很快地,他又換了一種臉,如同在高處看他。
“你這個嚇破膽的**,只會搖尾巴。”狼人少年說,“你等著。”
“等什么?”
“等我成為學徒之后,作為撒謝爾的姻親,坎拉爾的長老之子,我將見到那個傳說中的人類。”狼人少年輕聲說,“你這樣的狗,我將——”
“你見不到他。”舍長忽然說。
他看了一圈宿舍里的其他人,嘴角挑起,露出鋒利的犬齒,“你不會見到他。而我——”他點點胸口,“已經(jīng)是學徒。”
“什么?”其他少年大吃一驚,狼人少年卻說:“不,你只是奴隸。一個曾經(jīng)是他們敵人,后來變成俘虜,最終是奴隸。”
“我是學徒。”舍長說,這一次,輪到他輕蔑地看向?qū)Ψ剑澳闶裁炊疾欢麄円呀?jīng)接受我。只要我獻上唯一的忠誠,他們就會真正地接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