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重逢
老仆將董賢等人引到外廳,并奉上清茶。
董賢四處草草打量了一下,這外廳布置得相當(dāng)簡素。
廳堂中央放著一張樸拙的幾案和幾張蒲席,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貴重的器具和裝飾,就連字畫也沒有一幅。墻上掛著一張弓和一把劍,想來是霍照的,顯示著這個家的尚武家風(fēng)。幾案上擺著一個土色的陶罐,罐中插著一束火紅的山丹花,花瓣上還帶著露水,想是清晨剛采下的。
等了片刻,就有一個面容清秀的婦人走了出來,見到董賢,屈身行了個禮。董賢見了,也連忙躬身回了禮。
旁邊老仆介紹道:“董侍郎,這位是我家將軍的夫人,你有什么話可與她說。”說罷,就退了下去。
董賢看了一眼霍夫人,只見她一身布衣荊釵的樸素打扮,如果不是那位老仆介紹,怎樣都無法讓人相信她竟會是那威名赫赫、戰(zhàn)功無數(shù)、位高權(quán)重的西域都護,秩比二千石的朝廷高官霍照的夫人。
董賢從懷中掏出霍照交給他的那對于闐玉耳墜,遞給了霍夫人,說道:“霍夫人,這是霍將軍托我轉(zhuǎn)交給您的耳墜,這副耳墜是霍將軍親手所制。他說他曾答應(yīng)陪您賞杏花,但不想一別八年,這個承諾一直未能兌現(xiàn),他心中時常為此歉疚不已。因此制了這副耳墜,希望可以見物如見人,彌補他未能陪伴夫人賞花的遺憾,同時,也憑此物寄托他對夫人的思念之情。霍夫人,將軍對您始終情深不渝,他人雖遠在西域,但心卻無時無刻不惦記著夫人,與夫人在一起。”
霍夫人伸手接過耳墜,眼中波光斂滟,那淚水蓄了一小會兒,終還是在眼眶中盛不住,順著面頰滾滾而下。
她將耳墜捂在胸前,似是想要努力感受那耳墜上殘存著的霍照的體溫和氣息,又似是將這耳墜當(dāng)成了霍照的化身,將他緊緊抱住,再不讓他離開......
霍夫人努力將哭泣嗚咽之聲噙在喉嚨里,默默地落了一會淚,突然想起客人還在跟前,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趕忙抬起??子拭了拭眼淚,又屈了屈身,說道:“多謝董侍郎,煩勞了。”
董賢也連忙躬身回禮說道:“霍夫人言重了。我與將軍乃是摯交好友,區(qū)區(qū)小事何敢言謝。霍夫人日常有些什么難處,大可與我言說,我定當(dāng)義不容辭、竭盡所能。”
霍夫人聽罷,又沖董賢屈了屈身致謝。
離開霍照家之后,次日,董賢一行人便回到了未央宮。
董賢來到未央宮門前時,劉欣正在宣室殿中批閱奏章。聽到宦官進來通稟說董賢回來了,人已經(jīng)到了未央宮門外時,劉欣頓時喜出望外,從坐席上一躍而起,丟下奏折就向未央宮門外奔去。
賈許邁著兩條小短腿,跟在劉欣后頭一路小跑。但劉欣健步如飛,縱然賈許跑得臉紅脖子粗,上氣不接下氣,還是與他距離越拉越遠。賈許又不敢叫他稍稍慢一些,只能一面拼了老命汗流浹背地跑著,一面在心中痛恨自己爹媽為何不將自己的腿生得長些或是給自己多生兩條腿。
就在賈許跑得半條命都沒了,眼看就要白眼一翻嗚呼哀哉的時候,劉欣終于來到了未央宮門前。
他停住腳步,一眼就看到了那長身玉立于瑟瑟秋風(fēng)中的熟悉無比的身影。
自董賢離開長安前往西域都護府,兩人分別已經(jīng)一月有余。這一個多月來,劉欣無時無刻不在想念這個人,每日對著他的畫像發(fā)呆難過。而此刻,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而不再是毫無生氣的畫像站在他眼前時,卻反倒生出了一種近鄉(xiāng)情怯的畏縮。
他在距離董賢約一丈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不敢再往前走。腦中一片混沌,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不知自己此時是夢是醒。害怕萬一是在夢中,自己貿(mào)然走上前去,驚擾了美夢,眼前這個人又會消失不見。
兩人就像牛郎織女星一般隔著一段距離遙相對視著。明明都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跟對方說,但千言萬語此刻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抑或是不知從何說起,只能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過了約莫有半盞茶的功夫,劉欣終于幾個大步走上前去,將董賢一把抱住,雙臂用力箍住他,將他的胸口緊緊地壓向自己的胸口。又過了好一陣子,才用因努力壓抑住喜極而泣而略有些沙啞生澀的聲音說道:“阿賢,你總算回來了。”
兩人胸口相貼,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和溫度都是同樣的急促炙烈。董賢心中此時也是百感交集,他將雙手伸至劉欣身后,同樣緊緊地環(huán)住他的后背,用低沉又似是安慰的語氣說道:“微臣答應(yīng)過陛下會平安回來,當(dāng)然要信守諾言。”
兩人就這樣緊緊抱著不肯撒手,又過了一盞茶時間。直到身旁跟著的賈許瞌睡蟲上來,頭似雞啄米似地一點一點,哈喇子都快流到地上的時候,劉欣終于松開了抱著董賢的手。而后,一只手牽起他,兩人攜著手一路從未央宮門前行至宣室殿中。
剛從瞌睡中驚覺而起的賈許,少不得又是苦不堪言、悲催莫名地跟著這兩位久別重逢,濃情蜜意得將周圍一切都視若無物的人一路不要命地小跑。
到了宣室殿中,屏去左右宮人后,劉欣捧著董賢的臉,仔仔細細地打量著。
雖然董賢為害怕劉欣擔(dān)心,在回宮前已先沐浴更衣,洗去了一路疲憊風(fēng)塵。但經(jīng)過這一個多月來的長途跋涉、風(fēng)餐露宿,他人黑瘦了許多,原本白皙細致的肌膚也因風(fēng)沙雨雪的磨礪侵蝕,而變得粗糙了不少,這些卻是無法掩飾。
劉欣的手摩挲著董賢的臉龐,心中一陣心痛不止,問道:“阿賢,這一路上,你想必吃了不少苦吧?”
董賢嘴角上揚,漾出一彎柔和的弧度,回道:“陛下請放心,臣這一路上有陛下親自指派的侍衛(wèi)盡心盡責(zé)地隨行護佑照拂,途中頗為順利,沒有吃什么苦。”
接著,又面露欣悅興奮之色,說道:“陛下,霍都護已答應(yīng)回朝襄助陛下對付王氏一族,過幾日應(yīng)該就會到長安了。有了霍都護的助力,陛下必會如虎添翼,鏟除王氏一族指日可待。”
劉欣看著董賢興奮開心的模樣,心中又是感動又是酸澀,望向董賢的眼睛里隱隱有淚光閃動,說道:“傻小子,能不能勸服霍照有什么要緊,朕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回來就好。”
入夜,蘭膏明燭,華燈初上,宮人們早已在溫泉池中投入了怯疲解乏的藥草和各種香草。氤氳的水汽中,蒸騰著藥草和香草混和著的馥郁香氣,中人欲醉。
此時已是立秋,始驚三伏盡,又遇立秋時。未央宮內(nèi)陳綠參差,初紅重疊,蕭疏桐葉,白露初團。柳意呈衰,但滿池芙蕖仍盛,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殿閣中因溫泉帶來的暖意驅(qū)散了初秋夜晚的寒意,而變得溫暖如春。
劉欣和董賢在溫泉池中沐浴。
董賢褪下衣衫時,露出了腰上的傷疤。雖然傷口已經(jīng)愈合,但那一條長長的傷疤,卻似僵死的百足之蟲,猙獰地自腰側(cè)肋骨旁一路斜向下,延伸至接近后背脊柱的位置,讓人看了觸目驚心。
劉欣看到董賢腰上的傷,大驚失色,問道:“阿賢,你腰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董賢聽到劉欣發(fā)問,心中一緊,暗暗自責(zé)怎么一時忘了,竟讓他看到了自己腰上的傷。此時傷口已然痊愈,他尚且如此緊張,若是讓他知道自己受傷的過程和傷口未愈時那血淋淋的場景,他還不得擔(dān)心死么?
于是輕描淡寫地應(yīng)了句:“不小心摔了一下傷的,不礙事,幾日便好了。”
將所有命懸一線的驚心動魄盡皆輕輕揭過。
劉欣聽了董賢的話,心中不但沒有釋然,眸中的神色反而更為黯淡,還充斥著濃濃的心痛。
他知道,董賢所有的云淡風(fēng)輕不過是為了讓自己不致歉疚不安而故意偽裝出來的,實際上他所遭遇的兇險和苦楚必定超出他所描述的千百倍。
而這一切,都不過是為了幫自己實現(xiàn)抱負(fù)和志向,而自己對他所遭遇的一切,卻無法分擔(dān)分毫。
如果可以時光倒流,劉欣情愿一輩子做個窩窩囊囊的皇帝,任憑王氏一族在朝堂上為所欲為,也不愿讓眼前之人為自己去冒著生命危險受這許多苦難。
董賢進入溫泉池中,緊挨著劉欣在他身前坐下,后背緊靠著劉欣的胸膛。
□□的肌膚緊緊相貼,背后肌肉結(jié)實的胸膛內(nèi),傳出來的心跳聲沉穩(wěn)有力,讓人有種心安的力量。
劉欣修長的手指伸到董賢腰部的傷疤上,輕輕地一遍一遍撫摸著,心里痛得要滴出血來。
過了良久,方才語帶哽咽地說道:“朕不該讓你去的。”
董賢聞言回首望向劉欣,只見他眼中彌漫著水光,像是殿外墨色的夜空中閃爍的星子。
董賢心中一震,連忙說道:“別擔(dān)心,不妨事的,真的不疼。”
劉欣沒有再說話,只是伸出手從后面緊緊環(huán)住了董賢,幾滴水珠帶著灼熱的溫度,灑在了董賢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