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東歸
三日后,董賢一行即準備動身返回長安。
經(jīng)過三日的相處,董賢與霍照已變成了無話不談,稱兄道弟的知己好友。
離開那天,霍照親自將董賢一行人送到了城郭外面,又指派了兩個熟悉西域都護府到長安沿途路線和地貌特征,老成能干的兵士一路跟隨他們充當向導。
霍照拱手行了一個揖禮,鄭而重之地說道:“賢弟此去,路上萬請保重。回去后煩請轉稟圣上,待霍照將府中、軍中事務交待清楚后,定會回長安面圣,聽候圣上差遣,肝腦涂地,莫不敢辭。”
董賢聽了霍照這番話,頓時又驚又喜。之前自己勸說霍照協(xié)助皇帝,被霍照一口婉拒,話雖說得委婉,但言語之間的回絕之意卻相當堅決,無任何轉圜的余地。本以為自己此次已注定無功而返,誰成想臨走時霍照卻突然改變了主意,給了自己一個如此大的驚喜。
當下心中激動萬分,心想人生的大落大起竟是如此的讓人猝不及防。
又看向霍照,那張硬氣陽剛的臉上微微浮起一絲幾不可見的混合著篤定和狡黠的笑意。就像是一個設賭局的人,明明早已經(jīng)知道開骰結果,卻故意瞞著不到最后一刻就是不亮出來。只是胸有成竹又帶著一點作弄人的壞心思,看著那下注等待開骰的人焦急萬分的樣子,自己在心中偷偷地樂。
董賢讀懂了那笑意背后的意思,頓時不知該氣還是該喜,當場直想給霍照當胸一拳,叱一聲“大哥,哪有您這樣捉弄人,吊人胃口的?”
最終,還是感激萬分地回了一個揖禮,說道:“感謝霍兄明理知義,愿回朝襄助圣上掃清朝堂上的魑魅魍魎,還我大漢一個政治清明!”
霍照肅然正色,發(fā)自肺腑地說道:“董賢弟此言差矣。霍照也是圣上的臣子,拿朝廷俸祿,為圣上盡忠乃是本份,何來感謝一說?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賢弟都可以為了助圣上振興社稷,造福黎民不顧惜自身性命,為兄的又怎可輸給你?”
董賢一腔感動不知從何說起,只得大恩不言謝地又沖著霍照深深地躬身拜了一拜。
直起身后,突然想到長安離霍照的家鄉(xiāng)上雒縣不遠,于是便問道:“霍兄,董賢此次回去,霍兄可有什么東西或什么話需要董賢幫忙傳遞或轉達家人的么?”
霍照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一個絲制的荷包,里面小心翼翼地包裹著一對于闐白玉制成的耳墜。耳墜潔白瑩潤,宛如皓皎的明月,形狀是兩朵雕飾精美的盛開早春杏花。
霍照的聲音低沉中帶著一絲憂傷,說道:“我曾答應要陪我夫人賞杏花,可一別八年,她這小小的愿望竟一直未能滿足,每每思及此,心痛如絞,總覺得愧為人夫君。這是我購得玉料親手雕制的,還勞煩董賢弟幫我交予我夫人,算是一圓了我夫人讓我陪她看杏花的心愿,也略寄我相思之情。”
董賢看著這對耳墜,這耳墜雖小,但一刻一琢莫不精巧細致,從中可窺見雕制之人心思之細膩,用情之深沉。想像著霍照那雙慣拿兵刃的粗糙大手,小心翼翼地握著刻刀,在這小小的玉料上用心專注地雕琢著,不知耗了多少個日日夜夜方能雕制而成。而這其中,又飽含了幾許盡在不言之中的深情厚意!
董賢鄭重其事地拱了拱手,說道:“請霍兄放心,董賢必不負霍兄所托,親手將此耳墜交至嫂夫人手中。”
說罷,一行人上馬絕塵而去,只留下漫天黃土塵沙。
霍照對著一行人遠去的背影,拱了拱手,輕聲道了句:“珍重。”
為讓董賢一行能盡快趕回長安,臨行前,霍照從軍中撥了幾匹日行千里的汗血寶馬,讓他們騎著上路。
汗血寶馬腳程快,耐力強,再加上有熟悉路況地貌的兵士一路跟隨引導,董賢等人回程的速度比來時要快了許多,一行人快馬加鞭,夜以繼日,只用了六、七日,便過了玉門關。接著,又行了四日,過了敦煌、酒泉,來到了大斗撥谷前。到大斗撥谷前已近黃昏,帶路的老兵看了看天象,判斷夜里谷中有大雪,于是便建議一行人原地歇宿一宿,明早再出發(fā)。
當晚,董賢一行人就宿在了張掖郡的官驛。
屋外,掠過山谷的狂風卷起谷中的雪花和煙塵,發(fā)出的聲音如山鬼幽魅的哭號,令人不寒而栗。屋內(nèi),董賢一行人圍坐在一起,邊飲酒邊閑話家常。
那兩個帶路的兵士看樣子都約莫有三、四十歲,雖說西域風沙催人老,長年駐守西域的人從面相上看會比漢地的人要顯老些,但估計年歲也都不小了。
于是董賢問道:“兩位大哥籍貫哪里?在這西域都護府駐守多少個年頭了?”
一個略微矮胖些名叫趙七的兵士咂了一口酒說道:“我家住天水郡,從成帝時起就被派來這西域都護府駐守了。日常除了操練戒備,便是屯田耕種,算算已有十個年頭了。”
董賢聽了這話心想,這西域條件艱苦,而這些兵士一駐守就是十數(shù)年,人生大半的好時光都耗在這里,不禁在心中感嘆他們的不易。于是又問道:“你們駐守在這里,豈不是長年無法與家人團聚,可會惦念家中妻兒?”
另一個精瘦些名叫吳大的兵士憨厚地笑了笑說道:“怎會不惦念呢?本來我們在這西域駐守,離家千里萬里,確實很難與家人見面。但幸好霍都護體恤我們離鄉(xiāng)別井,不得與家人團聚的苦楚,特地在都護府就近設了專門的官署。并規(guī)定,兵士妻子,凡有愿意隨軍的,可由都護府安置在官署居住。日常由都護府的官吏組織做些紡織、刺繡一類的活計謀生,每月都護府還會定量派給布帛米糧以補貼家用。除此之外,霍都護還準我們假期,每年與妻子團聚,共敘天倫。我家婆娘兩年前從家鄉(xiāng)帶了兒女來了這邊隨軍居住,我每年都有機會可與他們團聚。”
那個叫趙七的兵士急不可耐地插嘴說道:“要說起霍都護的好,真是十天十夜也說不完。霍都護平日里行軍打仗,都是與我們兵士同吃同住,一點兒官架子也沒有。兵士們生了病受了傷,霍都護也都是關懷備至,噓寒問暖。去年我打仗時受了傷,霍都護親自為我查看傷勢并延醫(yī)請藥,傷好之后還數(shù)次問起,令我感動萬分。不打仗的日子里,霍都護還常常帶頭下地與我們一起屯墾耕作,完全不是那整天在府衙里高高在上的官老爺。”
這時吳大也不甘示弱地打斷了趙七的話,說道:“霍都護平日里自己生活儉樸、節(jié)衣縮食,當這么大的官,一件袍子穿了五、六年都舍不得換新的,補丁摞著補丁,我們都看不下去了。但他對兵士們卻特別慷慨,但凡朝廷里有賞賜,全都拿出來分給大伙,絕不私藏。平日里誰家有個難處,他還會拿出自己俸祿來幫忙資助貼補。這年頭,像霍都護這樣愛兵如子、愛民如子的好官真是不多見,咱們跟了他,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份。咱們現(xiàn)在是既盼著他能在這西域都護府里多呆幾年,讓咱們能多跟著他幾年,又心疼他長年駐守邊塞,不得與家人團圓,所以又盼著他能早日調(diào)回漢地任職。”
說罷,吳大帶著矛盾復雜的心情長長嘆了口氣。
這趙七與吳大爭先恐后,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霍照的好處,好像都唯恐自己少說一句便吃了多大的虧似的。
董賢心想,看來這霍照真的是個愛兵如子的將領,難怪西域都護府這兩年在他的治下軍紀整肅、官兵一心、戰(zhàn)力強大,而西域各國也都老老實實、恭順有加,整個管轄區(qū)域民風蔚然,秋毫不犯。
大雪下至凌晨便停了,次日天還未亮,趙七和吳大便將董賢等一行人叫醒,說是看天象今日應是晴天,得趁著天氣好趕緊入谷。
于是一行人趕緊快馬加鞭入谷。走到谷口時,董賢和待衛(wèi)們想起來時路上那生死一線的遭遇,都不禁有些心有余悸。幸好趙七和吳大都是走過此谷不知多少次的人,對谷中路線地形異常熟悉且經(jīng)驗豐富,他們帶著董賢等人揀地勢平坦寬敞的路線走。此外,為防止冰雪路滑,他們走在前面一邊帶路還一邊清除積雪,并一路撒下帶來的粗鹽,防止雪化成冰。所以這一路上總算有驚無險,只用了半日,董賢等一行人就順順當當?shù)爻隽斯取?br /> 董賢出谷后,回望了一眼那覆蓋著皚皚白雪,曾如鬼門關般的大斗撥谷,心中止不住感慨萬千。
出了大斗撥谷,趙七便向董賢告辭道:“董侍郎,此去再行不出五日便可到達長安,此處去往長安的路皆是平坦的官道,再無艱難險阻。我兄弟二人護送到此便算是完成了使命,該回去復命了,就此別過,望董侍郎一路平安。”
董賢及幾個待衛(wèi)也拱手感謝他們一路引導,并與他們告別。
之后的路便好走了許多,不過四、五日,董賢等一行人便過了隴西,回到了長安附近。
董賢想起霍照所托,便先繞道去了上雒縣霍照的家。
一行人到了霍照家,只見幾間簡樸的房舍,一個干凈的小院子,便是這個家的全部。既無豪宅廣廈,又無良田連頃,完全沒有一點高門大戶的樣子。
董賢上前叩了叩門,沒多久,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仆便過來開了門。董賢向他通報了自己姓字和來意,那老仆便趕忙入內(nèi)通傳了。
又過了一會兒,那老仆又跑了出來,說夫人有請,便將他們引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