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六章 白無常
金翅大鵬俯沖滑翔,在落地瞬間褪盡金光。
它們聳肩伸頸,探著光禿禿的腦袋,用謹(jǐn)慎又兇狠的目光掃視城關(guān),緩緩靠近東門外的尸體堆。
而在潼關(guān)西邊的渭水河畔,一隊隊披甲騎兵下馬列隊,褪去甲胄,一個個體態(tài)結(jié)實的車軸漢子鉆進(jìn)浴桶,用硫磺粉把自己泡個通透,一人一碗飲了硫磺酒。
隨后拿著衣裳往身上套,中衣單褲布襪,都用細(xì)繩將袖口褲腿扎緊,上戴掏出倆小洞的素麻頭套,中戴五爪指套,下蹬牛皮軍靴,完事再套上素麻罩袍。
從頭到腳,捂得比出殯還嚴(yán)實。
傳令兵走到城關(guān)下面,正碰上個在城外給自己挖墳地的魏遷兒營兵。
場面很詭異,木碑旁挖了半人高的墳坑,坑里坐著個臉腫脖子粗的紅眼怪物,坑邊則站著個全身籠罩在白色麻布里的人形生物。
四只眼睛視線交錯。
就像劉承宗和張獻(xiàn)忠對視——都覺得對方不像個人。
傳令兵還是稚嫩了點,僅是做好心理建設(shè),離真正視死如歸還有一點小差距,看著坑里營兵的慘狀,張張嘴硬是不知該怎么打招呼。
還是墳里坐著的營兵更看得開,抬頭瞅瞅高懸烈日,又看了看面前的白影,撓撓脖子上腫大的淋巴結(jié),自言自語道:“真他娘邪了門了,光天化日撞了鬼。”
隨后就是奪命三連問:“你這是頭七回來了?生前哪隊的?下邊也有大帥發(fā)裝備?”
傳令兵反應(yīng)過來,連忙道:“啥下邊大帥,上邊大帥給發(fā)的,活人,騎營傳令,快告訴魏將軍,大帥叫我們來支援潼關(guān)。”
傳令兵說得語氣輕快且激動。
但坐在墳里的營兵并沒有太大情緒波動,他只是回頭看了一眼潼關(guān),嘆了口氣:“你們,來早了……”
自從魏遷兒高燒昏倒,潼關(guān)里的大營就進(jìn)入了瘟疫爆發(fā)期,人們一個接一個失去戰(zhàn)斗力,整個大營轉(zhuǎn)眼失去組織,自相崩潰。
瘟疫、敵人、軍法、殺戮、死亡、長官,在短短幾日之內(nèi),所有能把這些絕望的廝殺漢約束在一起的東西通通消失,魏遷兒的倒下,只是壓垮士兵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魏遷兒倒下的兩個時辰內(nèi),城內(nèi)自由行動的士兵就有不少死于非命。
有的是點火燒屋子,燒著燒著自己走進(jìn)去了;也有看見袍澤發(fā)燒燒迷糊了,躺在帳中呻吟,湊上拿腰帶把人勒死的。
更有在城里吃飯,胡吃海塞,吃著吃著就死了。
這么死掉的人太多,根本沒人有閑心去分辨,到底是病得嚴(yán)重,吃飯的過程中病死,還是吃的太多,硬生生把自己撐死。
總之像這個營兵這樣,挖個墳躺下去等死的,已經(jīng)算非常環(huán)保的正常人了。
他們早就瘋了。
包括參將魏遷兒在內(nèi)的上千人會在幾天內(nèi)死得只剩一二百,而剩下上千名尚未出現(xiàn)癥狀的士兵也難逃下一次爆發(fā)。
沒人能從這座城里活著出去。
傳令兵將關(guān)門前的情況回報中軍,直接讓營中好整以暇的張?zhí)炝丈盗搜邸?br/>
說實話,面對這種聞所未聞的情況,除了劉承宗,任何人沒有親眼所見,都會錯估形勢。
張?zhí)炝找膊焕猓昧藙⒊凶诘奶嵝眩瑏淼姆浅I髦兀诼飞献龊昧藶槲哼w兒營提供支援的預(yù)案。
可是到這兒才發(fā)現(xiàn),潼關(guān)的情況依然嚴(yán)重到超出他的想象。
作為最高指揮官的魏遷兒病倒,中級軍官超過半數(shù)失去行動能力,下層士兵全無求活之意,整個大營分崩離析,名存實亡。
這個大營需要的不是支援,指揮鏈都他媽沒了,支援誰啊。
張?zhí)炝丈钗跉猓聪蜃约旱母睂②w之瑞:“你以前當(dāng)參將的時候,見過這種情況嗎?”
趙之瑞當(dāng)場就給了張?zhí)炝找粋€白眼兒,心說老子一個肅州營不就叫你娃給打成這樣了?
還他媽問我!
但經(jīng)驗就是經(jīng)驗,趙之瑞滿眼惋惜,點頭道:“軍心難用,崩潰了,將軍按收攏潰兵的制度來吧。”
張?zhí)炝杖粲兴嫉負(fù)u搖頭,不過也采納了趙之瑞的建議:“就按你說的……一個大營,沒想到啊!”
同為三營參將,他有點物傷其類。
其實張?zhí)炝找恢弊砸暽醺撸J(rèn)為他們這三個大營,就像朝廷的三大營一樣。
甚至在私下里,他和魏遷兒還因為誰該得到三千營的名頭爭執(zhí)過。
沒高應(yīng)登的事兒,因為他跟魏遷兒都認(rèn)為那個善用槍炮的家伙應(yīng)該叫神機營。
張?zhí)炝沼X得自己才是劉承宗麾下騎兵第一,三千營是實至名歸,但魏遷兒固執(zhí)的認(rèn)為見面就從褲襠里掏火箭的家伙騎兵血統(tǒng)不純。
他想過三大營其中之一,在戰(zhàn)場上覆滅。
盡管這個可能微乎其微,但確實想過,甚至還自己設(shè)計過無比壯烈的覆滅情景。
那一定是一場能夠載入史冊的偉大戰(zhàn)役,面對重圍,為友軍部隊爭取時間,被迫向數(shù)以十倍計的敵軍發(fā)起突擊,最終以全營覆滅為代價,予以其巨大殺傷。
可他萬萬沒想到,會在潼關(guān),會因為一點瘟疫,一個裝備精良訓(xùn)練有素的大營,就這樣名存實亡了。
讓最堅強的戰(zhàn)士變得軟弱,心無戰(zhàn)意。
張?zhí)炝者M(jìn)城見到魏遷兒的時候,后者還沒死,只是黃土埋半截了。
字面意義上的黃土埋半截。
張?zhí)炝帐窃阡P(guān)衛(wèi)衙官署的院子里見到魏遷兒的,這官署院子被炸過,到處亂糟糟,殘桓斷壁還被熏得黢黑。
在一片廢墟里,元帥府的大營參將就像一顆被栽下的樹苗,被好生生的種進(jìn)地里,只露出個腦袋,正被護兵喂湯藥。
造型很別致。
一看魏遷兒還活著,能喘氣,能喝湯,張?zhí)炝樟⒖坦恼拼髳偅谥兄焙艨上А?br/>
他可惜西番旅沒有從征,不然巫師出身的啞巴阿旺見到這一幕,一定震驚于漢人法師在儀式方面的獨到之處!
正在光合作用的魏遷兒一看張?zhí)炝瞻l(fā)出詭異的怪笑,當(dāng)即大怒:“把他拉下去揍,哪里來的怪人?”
“誰誰誰,過天星張?zhí)炝瞻。髱涀屛襾砭饶懔耍揖椭滥銐勖琪M,死不了!”
混身籠在麻衣里的張?zhí)炝斩紫律碜樱么髦蛊の遄χ柑椎氖执链廖哼w兒的腦袋:“你這干啥呢,咋的,帥府參將當(dāng)著不好,準(zhǔn)備改行當(dāng)樹仙了?”
張?zhí)炝諛泛呛窃谑痔咨洗曛蚧欠郏溃骸暗却蚱聘牵胰デ鍌€和尚廟,把佛像扒了,給你連人帶盆遷過去種到那。”
“從今往后,西安府的百姓求神送子,只能找我的好兄弟樹遷兒,不,樹仙兒!”
半死不活的魏遷兒一陣翻白眼,沒被瘟疫搞死,但是快被張?zhí)炝諗D兌的氣死了。
就在這時,營內(nèi)軍醫(yī)張景孝走上前來,對張?zhí)炝招卸Y后說道:“張將軍還是少說幾句,魏將軍大病未愈,切莫動氣。”
張?zhí)炝找惶ь^,見是張景孝。
這個韓王府出身的良醫(yī),過去在新城書院教書,他倒是認(rèn)識。
張?zhí)炝毡闶諗啃θ荩珕柕溃骸皬埩坚t(yī),這是什么治療方法,怎么把他種地里了?”
張景孝也跟著搖頭,解釋道:“這并非在下的主意,是康堯民的主意,哦,康堯民是新降的西安左衛(wèi)指揮使,說他自己就是這么活過來的。”
“這不是胡扯么!”
張?zhí)炝談偛鸥哼w兒說笑,挺高興,但是對別人就沒好臉了,尤其一聽這主意還是個降將想出來的,怒道:“好人埋地里都能爛咯,更別說他還染了病。”
說罷,他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看向張景孝:“他都埋土里了,你怎么沒事?”
張景孝無奈地在心里苦笑。
元帥府這幫帶兵的屌人啊,除了劉承宗,就沒一個有好脾氣。
張景孝能說啥,抬手撩開面巾,露出脖子上尚未消腫的淋巴結(jié)疙瘩,道:“將軍,在下也染病了。”
這完全是運氣,他發(fā)病早,感染輕,又不像魏遷兒頂著病指揮軍隊,所以恢復(fù)起來也容易。
倒是魏遷兒對這事看得挺開,道:“過天星你別遷怒別人,康指揮使說這樣有用,我就試試,若真有用,能活不少弟兄。”
魏遷兒雖然是個粗人,但他對文化人非常尊敬,有極強的濾鏡。
因為他家大帥就是秀才,那家伙天上地下六合之內(nèi)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康堯民雖然是指揮使,但出身一門兩尚書的書香豪族,本身也有秀才功名,所以對魏遷兒來說要素齊全,好感拉滿,一下子就相見恨晚。
就在這時,光著膀子的康堯民過來了。
元帥軍進(jìn)城時,康堯民投降的很順溜,不為別的,就因為他在衛(wèi)衙官署的牢里呢。
他因為理念與張爾猷、盛以達(dá)等人不同,還在軍隊里傳播反戰(zhàn)思想,被張爾猷一怒之下塞進(jìn)牢房養(yǎng)病。
不過這根理念沒啥關(guān)系,其實還是籍貫的事兒。
康堯民是西安府武功人,本來就反對張爾猷讓患病傷兵西出作戰(zhàn),這種舉動在他很危險。
稍有不慎,人口超過百萬的西安府就會被瘟疫攻陷,他們這么做有傷天和。
這件事在他看來最關(guān)鍵的問題,不是他家在西安府,而是張爾猷這些人的家沒在西安府。
他們當(dāng)然可以講什么大義、代價,康堯民不能接受。
他覺得元帥軍既然敢攻進(jìn)來,是死是活都不重要,這支軍隊就已經(jīng)廢了,他們這些潼關(guān)守軍就已經(jīng)盡職盡責(zé)了。
因為在更大的戰(zhàn)略上,野心勃勃的劉承宗終將被瘟疫阻擋在黃河潼關(guān)一線的西邊,大明也不可能奪回陜西。
他們這群將死之人在這分出個勝負(fù),也于大局無益。
倒不如每個人都琢磨琢磨自己的事,看看咋把身上的病治好。
但可惜他這種思想,在潼關(guān)沒市場。
不論明軍還是元帥軍,大家都抱著撒完野就死的玩命想法,根本沒人聽他指揮。
也就是元帥軍打破大牢把他放出來的時候,魏遷兒已經(jīng)病倒,士兵都失去組織,懶得管他。
否則還得把他再關(guān)回去。
康堯民顫顫巍巍走出來,拱手行禮,把張?zhí)炝諊樍艘惶?br/>
這家伙光著膀子,整個上半身沒一塊好肉,從腰到臉,到處是紅腫、流膿、血痂和疤瘌。
整個人像一具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氖w。
張?zhí)炝仗謸蠐下椴碱^套,尋思咱殺的人多了,見過的尸體更多,但尸體拱手行禮這還是頭一遭。
但張?zhí)炝帐裁慈税。寄芨R勾肩搭背拜把子。
他見到這么個玩意兒也只是嚇了一跳,很快就恢復(fù)正常,虎著臉道:“你就是那個妖言惑眾,把我?guī)浉畬④姺N到地里的康什么民?”
其實康堯民也被嚇了一跳。
他拉肚子剛從茅房出來,就聽見官署里有人說過天星張?zhí)炝眨@個在陜北毀佛拆廟的魁首兇名在外,非常嚇人。
隔墻被火藥炸壞了,他從茅廁一出來就看見衛(wèi)衙前院一堆白無常,只差在帽子上寫一見生財了。
“張將軍,這并非在下妖言惑眾,康某早前染病沒了脈象,被軍卒埋進(jìn)土里三日,才重新睜眼,所以一定是有用的。”
康堯民雖然虛弱,可言語卻非常堅定。
張?zhí)炝章犓@么說,心里也嘖嘖稱奇,不過面上仍帶著審視于懷疑。
相較于魏遷兒喜歡明廷的文化人,張?zhí)炝找驗槭腔鶎榆姽俪錾恚矚g給明廷帶兵的武將。
就像趙之瑞那種,把以前能做自己長官的人,拉到身邊做部下,有征服感。
他上下審視著康堯民,發(fā)現(xiàn)他脖頸確實不像別人,腫那么大,便出言問道:“你這身上,看著跟他們患的不是一種病啊。”
康堯民聞言滿面苦笑。
倒是醫(yī)師張景孝道:“康指揮使本來染病一樣,但后來被軍卒埋進(jìn)土里,興許是泥土不潔凈,其中污穢染了瘡口,成了破傷風(fēng),但以毒攻毒倒令此疫消退。”
說著,張景孝面露疑惑,緩緩搖頭道:“其中緣由,在下暫且不知,不過唐代孫真人的千金方里,有一味伏龍肝,便是用柴草熏燒結(jié)出的灶心土,與大酢調(diào)和成泥,涂在紗布上,可治癰腫。”
“興許這燒灶的土,污穢皆被柴草燒凈,就沒了染病之患。”
說罷,張景孝對張?zhí)炝盏溃骸翱抵笓]使的破傷風(fēng)已經(jīng)沒事了,潼關(guān)衛(wèi)的軍醫(yī)先以萬靈丹發(fā)汗,再用玉真散外敷,是陳實功的方子,倒是他還有腹瀉之類的毛病……不過這終歸比見所未見的瘟疫好治得多。”
張?zhí)炝諞]聽這玩意兒的耐心,也聽不懂,連忙擺手制止了張景孝念經(jīng),只是指向魏遷兒:“張醫(yī)師,你就說魏遷兒身上的瘟,除了種到地里,別的法子能不能治?”
“治是能治,它也不是什么絕癥。”
張景孝臉上犯難,道:“在下祖上七代行醫(yī),魏將軍身體強健,對癥下藥,治好不難。”
“但潼關(guān)衛(wèi)是疫,要防未病而控已病,絕非區(qū)區(qū)幾個醫(yī)師就能治好,我們一天才能瞧上百十個病人,新病者成百上千,治病趕不上染病。”
張?zhí)炝找宦犨@話,心里就有譜了,抬手一指魏遷兒,對左右下令道:“趕緊把樹仙兒大人刨出來,太丑了,到時候大帥不好下手。”
“大帥說了,要我把你活著帶回去,他要狠狠給你兩拳,以報喪師之恨。”
說罷,他又看向張景孝:“至于防未病,控已病……張醫(yī)師這六個字說得很好,是我的了,你只管放手去治。”
“我張?zhí)炝諑П^來,就是干這事的!”(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