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躉魚
楔子
它慶幸自己仍是一只妖怪,世上怕沒有誰再跟它一樣,做人也很快樂,做妖也很快樂。
1
天漸亮,雨未停。
司府上下手忙腳亂一夜,鍋碗瓢盆無處不在,場面一度十分壯觀。
飯廳里,司靜淵的呼嚕聲跟外頭的雨聲一唱一和,他可能是頭長得還不錯的豬吧,能吃能睡,從椅子上滑到地上也沒阻撓他本能地抱住椅子腿繼續(xù)睡。
桃夭抱了一杯熱茶,無事人一般坐在窗前賞雨,旁邊的柳公子邊嗑瓜子邊打呵欠,自己吃一顆,滾滾吃一顆,不給剝殼不行,要挨狐貍撓。只有苗管家跟磨牙面上有焦急不安的神色,時不時走到門外看看,又一言難盡地回來。
焦點仍然在穩(wěn)如泰山的司狂瀾身上,有時真要懷疑他才是個妖怪,石頭變的那種,否則無法解釋怎么能有人可以紋絲不動地坐好幾個時辰,除了翻書的手指跟移動的視線之外,哪里都是靜止的,這等資質玩一二三木頭人鐵定是不會輸的。
桃夭偷偷回頭看他,翻個白眼,又轉回頭去。
一直是這樣,你看他,他不看你,你問他,他不答你,離你那么近,但他就是在另一個誰都不能闖入的世界。
苗管家已經不知道第幾次從門口跑進來,撣著衣裳上的雨水,看了看司狂瀾,覺得在他身上還是看不到任何可期待的改變,嘆口氣,轉走到桃夭身邊,小聲說:“桃丫頭啊,我怎么覺得……沈姑娘變色了?”
柳公子從口中吐出瓜子殼,故意大聲道:“都下了大幾個時辰的雨了,年紀又那么大,不變色才怪。”
“???沈姑娘會有生命危險?”苗管家緊張起來。
“沈楓變成什么顏色了?”桃夭的聲音比柳公子還大。
“白了好多!”苗管家忙道,“跟失血過多的人很是相似?!?/p>
“白了呀,白了沒事。起碼還能再撐幾個時辰,待她變成炭一樣黑的時候,你再進來通知你家少爺給她收尸吧?!碧邑脖M量把每個字都說得清晰無比,確保順利送達司狂瀾耳中。
苗管家皺眉,將桃夭扯到一旁:“還是不要等二少爺了,他什么性子你我都清楚。你既是管轄妖怪的地方來的,難道還阻止不了外頭那個小妖怪?眼看她白白送命,還是不行吧?!?/p>
桃夭搖頭:“我只管治病,她現在沒病呀。再說了你看她費了那么大力氣來求助,想來也是抱了必死的決心,我何苦壞了她的心意。”
“瀾瀾啊漏水啦!你不去幫忙我去好了!呼……雞腿好吃……”司靜淵的夢話順著他嘴邊的口水掉出來。
見狀,苗管家頭痛地跑過去,輕輕拍了拍司靜淵:“大少爺,莫在地上睡了,醒醒?!?/p>
此時,司狂瀾手中的兵書終是翻到了最后一頁,他略略閉了會眼睛,再睜開時,說:“讓她進來,雨就不必下了。”
“雨停了嗎?”司靜淵不知聽成了什么,睡眼惺忪地從地上跳起來,擦著口水道,“讓誰進來?”
這便是意外了,司家二少爺的決定歷來比鐵石還硬,幾時有過更改,苗管家愣了片刻,又笑著搖搖頭,決定是鐵石,人心卻未必,司家的小閻王終究還是個綽號罷了。
桃夭嘻嘻笑出來,蹦跳著出了房門。
柳公子哼了一聲,嘀咕:“裝腔作勢?!?/p>
“善哉善哉,有轉機了?!蹦パ来蟠笏闪丝跉?,扭頭對柳公子道,“你輸了,十個素餡兒包子。”
“這還沒點頭呢,怎么就是我輸了。”柳公子不耐煩道。
“阿彌陀佛,二少爺不會見死不救的?!?/p>
“你才認識他多久!”
“反正……十個素餡兒包子。”
桃夭不知幾時出現在他倆背后,黑著臉道:“連這個都賭,你倆有沒有人性?”
“我本來就不是人,閑著也是閑著……等等,你憑什么責罵我們?你是最沒有資格的好嗎!”
“就憑我曾經辛苦賺錢喂養(yǎng)你們這兩個沒用的東西!”
“呸!我們還不是窮得天天吃青菜豆腐!”
“阿彌陀佛,雨停了!”磨牙一句話,總算讓那兩人住了嘴。
淅淅瀝瀝的聲音果真消失,天邊漸漸亮起的白光干干凈凈地落進屋里。
落湯雞一樣的沈楓重新站到了司狂瀾面前,面色確實蒼白之極,身體微微有些哆嗦。
“不要這條命,也要我們去你家鄉(xiāng)救一條河?”司狂瀾似笑非笑看她。
她咬著嘴唇,用力點頭:“我要救人,他們的性命比什么都要緊。”
“沐州,回龍村,錦鱗河,白雀河,對嗎?”他又問。
沈楓更用力點頭:“你們這是同意了?”
“當然啦!”桃夭搶先回答,“你看我們二少爺,你說的話他一個字都沒記錯,可見他對你的請求一開始就很上心呢?!?/p>
司狂瀾不作聲,舉杯飲茶。
“那……那為何還要我以雨相逼?”沈楓不解,又有點委屈。
桃夭哧哧笑:“大雨容易讓人清醒,尤其對那些自以為是頑固不化的腦子特別有用?!?/p>
“我不是很明白……”
“不用你明白,反正現在你的事,司府上下必全力以赴,對吧,二少爺?”桃夭扭頭朝司狂瀾粲然一笑。
司狂瀾以微笑回她:“那么,這回就由你我二人親赴沐州,解這妖怪的是非。其余人留守司府,這場大雨委實過分,府中需打掃修補之處必多,你們務必盡力?!?/p>
嗯?你我二人?桃夭琢磨了好一會兒也沒回過神,解是非這種工作,你帶上你家靜靜不就足夠了么,為啥是她?她老早計劃好了他們兩兄弟去沐州之后她的神仙日子,馬匹什么的隨便喂喂就好,不用天天看見司狂瀾那張閻王臉,還不用給司靜淵那個作死鬼送雞腿,有時間還能跟著苗管家去市集采買貨物蹭吃蹭喝……這么美好的未來怎么說破滅就破滅了?
聽說沐州現在已經很冷了,她不想去??!
“我也去??!”司靜淵指著桃夭,“就帶她去,萬一有個啥意外,你們連個幫手都沒有?!?/p>
司狂瀾淡淡道:“天明后,你繼續(xù)閉門思過。我回來前,要看到你抄的姑娘們的八字一字不少放我面前,莫再讓小廝替你寫了,否則,你下個月都出不來?!?/p>
“我到底是不是你親哥哥……”司靜淵垂頭喪氣,“我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你好嗎!”
司狂瀾都懶得看他,只管對苗管家吩咐:“我不在時,一切交你打理,若有人不循規(guī)蹈矩,不分尊卑,家法處置?!?/p>
苗管家拱手:“是,二少爺放心?!?/p>
“等等!我可以不去嗎?”桃夭著急地跳出來,“二少爺你英明神武,區(qū)區(qū)一個河里的小妖怪,你就是跺一下腳也把它嚇死了!”
司狂瀾起身,走到她面前,微微低頭:“你不可以不去。跟從家主,侍奉左右,這本該是你的分內事,不對嗎?”說罷,也不管她還想分辨,他嘴角一揚,徑直往門外走去,只留下一句:“都休息去吧?!?/p>
“喂喂!我不同意這樣的安排!”桃夭要追他,被柳公子拽住。
“你這是做啥?”柳公子瞟她一眼,又往司狂瀾消失的方向看看,努努嘴,“天天垂涎你家二少爺的絕世風姿,這大好機會在眼前,你又鬼哭狼嚎的?”
“我不垂涎了行不行?”桃夭哭喪個臉,“我現在好怕跟他單獨出遠門,他會用一百種方法殺掉我?!?/p>
“阿彌陀佛,誰殺掉誰還不一定吧?”磨牙雙手合十,“看在上次二少爺在孰湖這件事上也幫了忙,說不定還因此得罪了什么狴犴司,這回你親自陪他去沐州,也算還了人情啊。”
桃夭撇撇嘴:“那里那么冷……而且,萬一他又不給我吃肉怎么辦!我又打不過他!”
“那就吃素呀,吃素很好的!”
“我不!柳公子,你跟我去!”
“我不!我要留在司府研究烤肉,而且我要冬眠。”
“你們到底是不是跟我一伙兒的!”
“我烤好鹿肉等你回來吃,怎么不是一伙兒的?”
“我會天天替你念經祈福,我們永遠是一家人!”
“……”
2
司府里耐力最好的兩匹馬,輕松拉著馬車出了城門,快速往沐州而去。
馬車內,司狂瀾閉目養(yǎng)神,若不是還有呼吸,真是可以燒幾炷香拜拜呢。
桃夭與沈楓各坐一方,沈楓時不時撩開簾子往外探看,焦急的樣子恨不得下一刻便到了沐州。
“好啦,要好幾天才能到沐州呢,別老撩簾子,冷風全灌進來了!”桃夭忍不住提醒總不能安穩(wěn)下來的沈楓,“這已經是司府里最能跑的馬了,你且坐好等待就是?!?/p>
說了她幾次,好歹肯收斂了,只是安靜不了多久,她又忍不住扭頭朝簾子望,卻被桃夭警告的目光瞪回來。
“我……”離沐州越近,她越緊張,當時勇闖司府的彪悍勁頭似乎被寒風吹盡了,露出底下惴惴不安的本來樣子,“你們……真能替我解決掉白雀河的妖怪?”
桃夭瞟了司狂瀾一眼,笑道:“怎的,還是對我們二少爺并不強壯的身子缺乏信心?”
司狂瀾充耳不聞,連眼皮子都不動一下。
“畢竟我同它斗了那么久都不能傷它分毫,且留給我的時間也不多了,如若這次仍不能成事,我怕再無轉機?!彼寄考m結,底氣不足,又看了看他們,“你們終究乃血肉之軀,我……”
“你自小便住那回龍村?”司狂瀾忽然打斷她。
沈楓愣了愣,點頭。
“不對?!彼究駷懕犻_眼,笑,“應問你是否自幼便‘長’在回龍村。”
桃夭撇撇嘴,沒吱聲。這個人吶,任何話自他嘴里出來,看似尋常,其實都掛著不以為然的嘲諷,好在沈楓不夠伶俐敏感,不然這一路上怕要氣得吃不下飯呢。
“回龍村是長不出我的,我只記得自己生在一棵巨冠楓樹下,前有幽泉,后有青山,地中有彩石,瑩瑩斑斕?!彼貞洠礃幼討撛S久不曾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
“楓生不是隨便一棵楓樹下就有的,需得天地造化,靈山秀水,你當是你家地里的菜么,說長就長?!碧邑矎陌だ锩鲆话痔?,扔一顆到嘴里,又遞給沈楓一顆,“被抓去的吧?!?/p>
沈楓一愣,酥糖從她指間漏下去,又被她手忙腳亂撿起來往嘴里塞。
“臟了還吃?!”桃夭一把搶過來扔出窗外,好笑地看著她,“你很喜歡吃糖嗎?”
她遲疑著搖搖頭:“很久沒人請我吃東西了……”
“不是喜歡吃糖,只是怕請你吃糖的人不高興?!碧邑埠鋈簧焓置嗣念^,逗孩子似的笑出來,“難怪那么容易被抓住?!?/p>
司狂瀾看看她倆,又閉上眼睛。
“聽不懂可以問我呀,我很樂意給二少爺解惑的。”桃夭扭頭看他,賭一百個肉包子他肯定不知楓生的底細,更不知她方才一口一個“被抓去”是何意,哼,縱他博覽群書才高八斗,也有欲知而不知的尷尬。
可是,司狂瀾并不打算給她賣弄的機會,只道:“酥糖之類食物,食用過量對身體無益,你已無過人之姿,若再肥胖一圈,更是不堪?!?/p>
為啥他總能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任何話題里找到攻擊自己的點呢?以及根本不用疾言厲色,輕描淡寫一句話就足以讓她炸裂到想用藥毒死他?
若非考慮到沈楓心心念念盼著司狂瀾去解她的是非,她拼了這條命也要跟司狂瀾江湖決斗一場,不把他從馬車里踢出去在地上滾動摩擦十八圈,難解心頭恨。
可真決斗的話,滾出去的那個應該是她吧……唉。
“嘻嘻,我不怕胖呢,畢竟又不當二少奶奶?!碧邑灿彩前阉袘嵟瓑嚎s成沒心沒肺的笑容,“再說,人間美好,我還不想跟那些倒霉姑娘一樣,英年早逝?!?/p>
不就嘲諷嗎,誰不會。
“卻不知當初是誰終日掛在墻頭偷窺?!彼究駷懽旖俏P。
“我那不是為了丁三四才……”桃夭急得臉紅,又見沈楓一臉茫然,這才收了繼續(xù)反駁的心,也沒心情吃糖了,憤憤把酥糖收起來,暗罵,“呸,老狗記得千年事……”
司狂瀾一字不漏聽見,微笑:“我自小便記性出眾,過目不忘,與年紀無關?!?/p>
桃夭故意挖了挖耳朵,當沒聽見,看定沈楓:“方才我沒說錯吧?”
沈楓又愣了愣,半晌才反應過來,低下頭,手指局促地揉搓著。
“是被抓住了……可我很高興?!?/p>
3
麻袋被解開,光線自縫隙里鉆進來,令人眼花。
少年稚氣的臉在光影之間晃動,眼睛很亮,像泉水里被沖刷浸泡了許多年的石子兒,圓潤細膩,光彩但不奪目,無端端讓看見的家伙覺得,擁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必沒有一顆犀利兇狠的心。
“阿爹,你走了一個月,就帶了這個回來?”
聲音也好聽,脆生生的,讓它想起聽了好多年的泉水的聲音,不,比那個還好聽。
“傻娃娃,這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求而不得的好東西呀!”
麻袋被小心翼翼抽離,它終于完全暴露在暖黃的燈光下,因為頭上貼著一道符,所以它動不了,也不能說,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對父子趴在桌子上,撐著下巴與自己四目相對。
房間里擺滿了奇奇怪怪的東西,除了一摞摞都擱出灰來的黃紙,案臺上還胡亂放著一圈繞得亂七八糟的紅線,紅線上綴著臟兮兮的銅鈴鐺,香爐怕是幾百年沒有倒過了,香灰積成了一座小山,三根燒得長短不一的香歪歪斜斜地插在那里,面前供的也不是哪個神仙的塑像,只是一個普通的木牌,里頭嵌了一張紅紙,紙上粗筆重墨寫了一個“神”字。
它老早聽說過,對妖怪最不友好的便是世間的術士們,他們鉆研奇術,走遍名山大川,尋找一切可以幫助他們得道成仙斬妖除魔的工具,奇花異草,怪獸靈禽,甚至包括妖怪,一旦被捉住,幾乎都沒有好結局,要么變成丹藥,要么變成任其驅使的傀儡法器。
所以,算自己運氣不好?明明已經藏得那么好,還是被這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找到。它聽幽泉附近長居或者路過的妖怪們不止一次說起,能不離開幽泉就別離開,外頭啊,人多,人多的地方危險就多,沒點本事的小妖怪一不小心就會被捉去當下酒菜,反正啊,人類可兇了。
問題是,它的哥哥們覺得自己不屬于“沒本事”的小妖怪,它們常常在幽泉附近的山道里捉弄路過的人類,尤其看見穿得光鮮靚麗的路人,便要故意引來一場雨,將人家淋成狼狽不堪的落湯雞,自己躲在暗處樂不可支?;貋砗筮€要跟它吹噓,說人類哪有傳說中的那么兇惡厲害,不過是連一場雨都躲不開的動物而已。那時它還小,只得了一半人形,腳還不是腳,牢牢生在土里,最大的消遣只能是聽幾個哥哥們眉飛色舞地跟自己講述它們今天又怎么戲弄了幾個倒霉鬼,或者伸開自己的雙手,看看有沒有飛鳥或者蝴蝶愿意留在它手上跳個舞唱個歌,有時候幾片落葉掉下來它也能玩半天,蹲下來在地上擺成各種形狀。
其實不太記得是什么時候,它的哥哥們再沒有回來。
只記得頭一天它們還興高采烈地說山路上來了一群人,鮮衣怒馬,很是熱鬧,待它們想想要怎么捉弄這群人,看是下雨還是扮鬼,反正它們最喜歡看人類驚慌失措的樣子。
然后就沒有了然后,直到它可以離開泥土,以近似于人的模樣到處行走時,哥哥們也沒有回來,問過許多路過的妖怪,都說沒見過。遇到有修養(yǎng)又熱心的妖怪,除了對不能幫助她表示抱歉之外,還無一例外地勸它千萬不要為了尋找哥哥們的下落離開幽泉,留在這里才能獲得最大的安全,人,特別危險。
它其實沒怎么想過離開幽泉,因為不認識路,膽子也小,最關鍵的是體力也很差,稍微多走幾步,腳下便同踩了棉花似的,得休息許久才能恢復過來。如此自顧不暇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了好多個春去秋來才好轉。
可如今回想,還不如虛弱如從前呢。若是從前,它斷沒有走過石灘的腳力,也就不會發(fā)現從陡坡上跌落下來傷了腿的男人,更不會把能止血止痛的草藥扔給他,若以上都沒有發(fā)生,它現在還好端端地在幽泉左側第三棵大楓樹下打瞌睡混日子。
那些妖怪們說得不錯,人真的好危險,它以為此生都不會再遇到那個男人,可僅僅幾天后,它就遇到了,還被捉了,一張突然貼到它腦門上的黃紙,然后便是鋪天蓋地下來的大麻袋。
反正它從未想過自己會以這樣一種方式離開幽泉,它其實遠遠就看見了那個男人,雖不知他如何找來了這里,也不知他來干嗎,但它知道,一定不能讓這個人發(fā)現自己!但是,它明明記得自己變回了一棵楓樹,四周花草又那么多,長得跟它差不多的小矮樹隨處可見,怎的還是被那個人一擊即中……
現在覺得頭好暈,麻袋里空氣不怎么好,一路上還特別顛簸。
那么,現在這個地方究竟是哪里?
少年上下左右打量了它許久,卻有些失望:“阿爹啊,這算啥好東西呀,不就是一棵很矮很小的楓樹嗎?”
“你知道個屁?!敝心昴腥伺囊幌律倌甑哪X袋,“讓阿爹給你開開眼?!?/p>
少年摸著腦袋,撇撇嘴站到一旁,且看他爹如何給他開眼。
此刻躺在桌上的就是一株高不過尺的小樹,樹根樹身樹枝都齊全,枝丫間還掛著淡紅的楓葉,樹頂上貼著一道黃紙做的符。
男人轉身從神案上取了一截紅線過來,小心地將小樹圈在其中,又捏訣對著紅線念了幾句咒語,隨后扭頭對兒子一笑:“小子,看清楚了?!?/p>
話音未落,他唰一下揭走了樹上的符紙。
父子二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石破天驚的一刻。
呱……呱……
屋外池塘里的青蛙叫了好幾輪。
少年眨巴眨巴眼睛:“阿爹……好像……還是一棵樹呀?!”
男人揉揉眼睛,又戳了戳躺在桌上一動不動的小樹,終于確定了那還是一棵樹。
“這……”男人皺起眉頭,又用力戳了戳它,“喂喂!睡著啦?!”
一動不動,再戳,還是不動,繼續(xù)戳,就是不動。
少年看向父親的目光終于透露出不信任與失望,還有一絲“我老早就知道會這樣”的意思。似乎當爹的也不是第一回干這種烏龍事了。
男人撓頭,又用力咳嗽幾聲掩飾自己的尷尬,什么都可以丟,但怎能在兒子面前丟了面子……他皺眉,眼珠一轉,突然從腰間摸出一個火折子,在小樹前晃了晃,點燃,湊近它:“再跟我裝死,就燒掉你的手腳!”
呀,火!那是它見過的最可怕的東西了!它親眼見過幽泉里的幾次火災,天上一個炸雷下來,便有樹木或者別的東西遭殃,最慘的是一條大蛇,在火焰里活活成了一堆焦炭。
“不要燒我!”小樹一聲尖叫,白霧頓起,再看紅線之內,只蹲著個瑟瑟發(fā)抖的小娃娃,身量不過尺余,赤身露體,深褐色的頭發(fā)又長又亂,皮膚十分粗糙,看不出性別,瘦瘦小小的一只。
少年張大了嘴,從震驚到驚喜,猛地抓住父親的胳膊:“阿爹你真的捉到妖怪了呀!”
男人滅了火折子,揚揚自得道:“那是當然!你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可是名震天下的……”
“好啦好啦,知道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是很厲害的大天師,你說過幾百次了?!鄙倌贲s緊打斷父親的“想當年”,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小人身上,“這到底是啥呀?怎的從一棵樹變作了小娃娃?”說著忍不住拿手指去碰它的腦袋,它嚇得往后一縮,身子碰到紅線,又是哎呀一聲,像被針扎到似的往前一躥,揉著后背委委屈屈地癟起嘴。
原來一條紅線就能困住它,人類真的很兇惡啊。
“這妖怪叫楓生,得了天地造化生在楓樹之下,長成之后便能化人形,遇到危險時又能化回楓樹的模樣。”男人興奮地說,“這可是難得的稀罕物,你爺爺都不曾有緣一見哪?!?/p>
“稀罕在哪里?”少年不解,“這跟書上畫的那些了不得的妖怪也不像嘛,膽子還這么小?!?/p>
“取楓生木入火,可得雨。”男人刮了一下兒子的鼻子,“你也知道光求雨這一個本事,天下有多少術士真能做到,大多不過欺瞞世人的障眼法罷了。”
少年聽了,看著紅線中的小東西,到底年紀小,眼中藏不住情緒,當即不忍心起來:“阿爹,你是說,你要將它燒死?”
“這只楓生年歲雖不足,但少說能取十塊楓生木?!蹦腥藳]有留意到兒子的變化,兀自盤算起來,“哪怕十場雨,也足夠堵上那幫王八蛋們的嘴?!?/p>
少年垂頭,眉目間瞬時沒了之前的驚喜。
它不是很明白父子倆的對話,但就這么在他們面前發(fā)抖也是尷尬,總得做點什么吧。它稍微朝紅線那頭挪了挪,小聲問:“你的傷好了嗎?”
男人一愣,少年也一愣。
“阿爹你受傷了?”
“啊……是的,去尋這妖怪時不小心從陡坡上滑下去傷了腳?!蹦腥擞行擂危磪s得意起來,“你是不知道,多得這妖怪扔了治傷的翡姜草給我,我之后才有機會循著翡姜草的味道尋到這妖怪。你爹的嗅覺多厲害你是知道的,翡姜草的味道又十分獨特,所以哪怕它只是摸了一下,哪怕過上幾個月,我也能循著味道確定它的位置。算因禍得福呢!”
哦,原來自己是這樣被發(fā)現的……早知當初就不管他了,唉。
少年皺眉:“它見你受傷,給你送藥,你卻要燒死它?”
男人眨了眨眼,搓手,欲言又止了許久才說:“妖怪的命,不就該這樣?”
不知被哪個字戳中了,少年突然轉身擋在桌子前:“阿爹,我不同意。”
“不同意啥?”
“不同意你殺掉它?!?/p>
“它只是一只妖怪?!?/p>
“它幫過你。”
“幫過我它也還是一只妖怪。”
“你不對!”
“你才不對!小小年紀啥都不會,就學會跟你爹頂嘴?”
“討厭你!阿娘就不會這樣!”
“討厭就滾,滾去睡覺!”
它看得好奇怪,之前還那么開心的兩個人,怎的突然說生氣就生氣了,大的那個不管它了,自己蹲到一旁的小桌前喝起酒來;小的那個也不管它了,氣哼哼地沖進里屋再不出來。
它坐在桌子上,困于一圈紅線之中,莫名其妙地旁觀了一對父子吵架,然后,居然還是有倦意,它打了個呵欠,躺下蜷縮起來。
4
“你是不是傻呀……這樣都還能睡?!?/p>
耳邊是少年又急又無奈的嗔怪,隱約還有陣陣水聲。
它從熟睡中艱難醒來,揉揉眼睛,才發(fā)現自己被兜在粗糙的布料里,緊靠著一個溫暖的胸膛。
天已經亮了,可這里又是哪里?
它轉動著腦袋,前面是不知盡頭的路,左邊是一條蜿蜒的河,右邊是奇形怪狀的山,上邊……是一個年輕的下巴。
“你可算醒了?!鄙倌晖W〖残械哪_步,略略喘氣地低頭看它,“都說妖怪既丑又兇惡,哪里是你這個樣子?!?/p>
它分不出來這是夸獎還是貶低,打了個呵欠,又吸吸鼻子,說:“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但可能還會長大的?!?/p>
少年哭笑不得:“就你這個德行,有沒有命等到長大那會兒,天知道?!?/p>
“我盡力吧。”它又打個呵欠,奇怪,在他懷里是不覺得害怕的,即便說的是生死天命這般的話,也沒什么了不得的。
“我只能送你到這里了?!鄙倌晷⌒囊硪淼匕阉鼜膽牙锱醭鰜?,放到河畔平滑的石頭上,“回頭阿爹發(fā)現我將你偷出來放掉,可能會打死我吧……我得趕緊回去了,運氣好的話還能路過胡大娘的攤子,買上兩個烤餅吃了,挨揍時才好頂得住。”
他應該跑了很久很遠吧,臉上掛滿了汗水,到現在呼吸都還沒有平復下來。
“那你還是把我?guī)Щ厝グ?,不然你爹打死了你,我覺得我也不好受?!彼蠈嵉乜粗?。
少年哈哈笑出來,彈了一下它的腦門:“你真是傻嗎?他是我親爹,怎可能真的打死我,頂多挨幾下板子,讓他出出氣也就罷了?!?/p>
它捂著微疼的腦門,心說人類怎么一會兒一個樣子,捉妖怪的也是他們,放妖怪的也是他們,原來人跟人是不一樣的嗎?
“你快走吧,趁現在還早,沒人發(fā)現你?!鄙倌昶鹕恚南驴纯?,在視線移動到離河水最近的一塊大青石上時,稍微變了變臉色,“呀,也不是完全沒人啊……”
足可容納三人的大石上,坐了一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漁翁,手執(zhí)釣竿,不動如山。
它也看見了,覺得十分奇怪:“那也是你們人類嗎?身上長毛的人?”
少年笑道:“那不是毛,是蓑衣,用蓑草編織成的衣裳,穿上可以擋雨防風。那漁翁也不是人,只是一塊天生像漁翁的大石頭?!?/p>
“那既不是人,也需遮風擋雨?既是石頭,手里握的竿子又是什么?”
“那斗笠跟蓑衣都是阿娘給石頭漁翁做的,魚竿也是她放的?!鄙倌昕粗鴿O翁,笑道,“阿娘是個很有趣的人,她總說萬物有靈,這塊生得像人的石頭說不定也有自己的靈魂,總這么孤零零地在河邊也是無聊,索性送它釣竿打發(fā)時間。有時阿娘路過,手里正好有吃食的話,還會放一些在它面前,真把它當個人看似的,多年來一直如此。旁人大約要笑我阿娘癡傻,可我記得阿娘說過,能長時間堅持做同一件事的人,都是很了不得的。在我心里,阿娘就是最了不得的。”
“釣魚……”它盯著那石頭漁翁,覺得分外有趣,幽泉里從沒有人釣魚,不論飛禽走獸還是大小妖怪,想吃魚的話直接去水里捉,又快又省事。
說話間,天已大亮,少年摸摸它的頭:“不跟你講了,我要回去了,以后你自己小心,別又被捉住了。”說罷,他轉身便走。
它見他離自己越來越遠,怎么想都不對,匆匆從石頭上跳下來,蹦蹦跳跳追上去,一把扯住了他的褲腿。
他詫異地停住,低頭:“你這是干啥?都給你自由了,還不走?”
“我不知道怎么回去。”它突然委屈起來,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居然還吧嗒吧嗒掉起眼淚來,“我還很餓。”
他無奈地蹲下來:“你餓了?可是你要吃什么呢?”
“什么都吃,只是不吃石頭?!彼槌橐乜粗约喊T掉的肚子。
“可是這附近沒有能吃的……”
話音未落,身后卻突然傳來一陣暴喝:“你個臭小子!啥都沒學會,倒是學會偷東西了!我看你還想跑多遠!”
少年嚇一大跳,它也嚇得不行,順著他的褲子貓一樣爬到他胸前,一頭扎進他懷里,因為太緊張沒調整好姿勢,只能頭朝下腳朝外,還不停蹬腿。
男人沖到少年面前,面色憤怒得恨不得撿塊石頭砸死他。
少年環(huán)抱雙臂將它護住,飛快朝后退了一步,堅決道:“阿爹你縱是打死我,我也要放它走!”
男人微微一愣,面色仍是不肯緩和:“你再說一次!”
“說十次百次都如此!”少年倔強成了一塊石頭,“阿娘說過,以怨報德非君子。它幫過你,你就是不能害它!”
寂靜的河畔,少年的聲音特別響亮,還因為一瞬間的堅決與沉著,竟沖破了他的年紀,此刻的他不再是個男孩,而是個男人。
河水淙淙,石頭漁翁的釣竿垂于水面,紋絲不動,只有經過的風,撩動每個人的衣衫與發(fā)絲,或許也安定了兩顆要一決生死的心。
男人抬頭,深深吸了一大口氣,又仿佛是要將所有的責備一口氣釋放出去。反復好幾次,他才低下頭,看著不屈不撓的兒子,嘆氣:“回家吧。”
少年一怔,不太相信。
“愣著干啥,回家!吃飯!”男人一瞪眼,伸手擰了擰兒子的耳朵,“耳朵沒有腿好使是吧?說話聽不見,逃跑倒是快得很?!?/p>
少年猶疑:“阿爹……你不燒死它了?”
“家里有柴,我燒它干啥!”男人嫌棄地盯著他的心口,“趕緊把它倒過來呀,頭朝下露個屁股在外頭成何體統(tǒng)!妖怪不要臉的嗎?”
“哦!”少年趕緊把懷里的它拉出來,頭朝上好好地揣回懷里。
它差點憋死,小臉通紅,跟小奶狗一樣哈氣。
男人看它一眼,搖頭,轉身,對著空氣說:“費盡心思一場空?!庇趾莺荻辶藥啄_,咬牙切齒:“活該你一輩子不能出人頭地,活該!”
看著父親的背影,少年松了口氣,低頭對它說:“阿爹跺腳我就放心了,每次他這樣我就知道自己不會挨罰?!?/p>
“能回去了嗎?他不燒死我啦?”它不是很確定地問。
他笑:“他真決定要燒死你的話,你以為我的力氣能大過我阿爹?他就是這樣啦,總是裝出兇狠的樣子,最后卻總是兇狠不起來?!?/p>
它一知半解地點點頭:“那就是說,我以后都不用害怕了?”
“你確定要跟我回去嗎?”他戳了戳它的腦袋,“那可是人類的地方,不光我們家里,四周都是人類,你不怕?”
“不點火燒我我就不怕?!彼肓讼?,又小心地問,“若我知道了如何回去,也是可以隨時離開的,對嗎?”
“那是自然?!彼Τ鰜?,“不過你真的會長大嗎?若一直這個樣子,我還是怕你沒命走完回家的路?!?/p>
它想了許久,不是很有底氣地說:“應該會的吧,畢竟我的哥哥們都長得很高大了?!?/p>
“你有哥哥?”
“嗯??伤鼈兌茧x開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一直沒有回來?!?/p>
“不會被捉住了吧?”
“我哥哥們很強壯的,不像我?!?/p>
“別的術師跟我爹也不像,所以……算啦,不說了,回家?!?/p>
“好。真的不燒我了?”
“……”
那會兒它并不是很明白,甚至都沒有仔細思考過,為何做出留下來的決定這么容易,這么自然而然,它一直懼怕人類,也不希望自己的一生跟任何人類有交集,明明應該轉身就跑頭也不回,偏偏卻沒有。
過了許多年,它還是沒答案,只記得在剛剛亮起來的天幕下,一個少年把自己揣在懷里,仿佛那是他世上最珍貴的、要以命相護的東西,然后氣喘吁吁地跑了很遠的路。
5
沈老爹就沒那么可愛了,只要它敢冒出來嚇唬人、蒼蠅拍、紙扇,書本,只要他手里拿著什么,都能往它頭上招呼,一點都沒好臉色。不好好吃飯會挨罵,天冷不加衣服也會挨罵,偷偷出去玩也會挨罵,連帶沈明善也不能幸免,每次罵他都是“光長個子不長心,一點當哥哥的樣子都沒有,整天帶著妹妹胡鬧”,這一罵呀,就是好幾年。
應該有三年了吧?三年時間,明善已經長到十六歲了,是個就快跟沈老爹一般高的真正的少年郎了,砍柴挑水比自己爹還利索,洗衣服補衣服也是一把好手,唯一不變的是他黑亮的眼睛,以及對妹妹始終如初的耐心與疼愛。
是的,它又有哥哥了,還是個普通的人類。
從河畔被抱回來之后,沈老爹確實再沒提過要燒死它的話,雖然總是一臉不高興,但不妨礙他一邊罵自己養(yǎng)了個不成器的兒子一邊笨拙地拿針線給它這個妖怪縫衣裳,邊縫還邊嘮叨就算是妖怪也不能成天光著屁股。然后它就有了生命中第一件衣裳,感覺就是把一個布口袋挖出四個洞,中間再拿腰帶一扎就完事,雖然在幽泉時它一年四季赤身露體也不覺得多難受,但衣服這種東西,穿上去還挺舒服,尤其天冷刮風時,身子就像包裹在一副溫暖的鎧甲里,連內心都很安穩(wěn)。
人類的食物也很好吃,不吃飯它餓不死,但吃起東西來會有幸福感,雖然沈家沒有饕餮盛宴,多數時候不過粗茶淡飯,頂多過年過節(jié)時,沈老爹會帶回幾塊肥瘦正好的肉,在廚房里想方設法做出最好的味道,然后一家三口圍在飯桌前狼吞虎咽,沈老爹總把肉盡可能多地往他們倆的碗里夾,自己笑嘻嘻地抱著他的酒葫蘆大口豪飲,也只有這個時候的沈老爹是最高興的,不罵人,只喊他們多吃點多吃點。
可能跟天天吃人類的食物有關,如今的它也不是當年那個可以被隨便揣進懷里帶走的小妖怪了,它長個子了,模樣也變了,從去年開始,它就不需要再被藏起來過日子,因為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它都是個兩三歲的人類小姑娘,除了膚色比普通孩子深一點點,力氣比他們大一點之外,沒有一點妖怪的樣子。沈老爹對外宣稱的是他在外頭撿的一個孤兒,看著可憐,只好帶回來養(yǎng)著,村民們誰都沒有起疑。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外頭多的是沒爹媽的孩子,沒孩子的爹媽,再說沈老爹這個人,除了愛吹牛,偶爾還神神道道之外,其實是個樂于助人的漢子,會撿個孤兒回來也不奇怪??傊?,它從此有了光明正大留在沈家的身份,還得了名字,明善給起的,說它既然是楓生,就單名一個楓字好了,沈楓。一開始它不是很喜歡這名字,但一聽沈老爹說沈春花更好聽,它立刻同意了自己就叫沈楓。
回龍村里的村民一共就百來號人,相處融洽,大家對它這個沈家的養(yǎng)女也很友善,它每天做的最多的事,要么是跟著明善去山里拾柴,要么是去村口不遠處的錦鱗河洗衣捉魚。冬天錦鱗河會結冰,它最喜歡的游戲就是坐在穿了麻繩的木板上,明善拖著它在冰面上飛跑,每次它都開心得不得了。夏天也好玩,河邊會開出各種顏色的野花,夜里還能看到會發(fā)亮的蟲子,每到最熱的那幾天,明善都會在河邊坐很久,不說話,只把野花采了來,編成好看的花環(huán),然后放進河水里。那幾天沈老爹的興致也不會很高,喝酒也比平常多,喝多了人就不見了,第二天天亮才醉醺醺地回來。
那年夏天,它坐在明善身旁,問他這么好看的花環(huán)為啥扔水里去。
明善說,阿娘以前最愛編花環(huán)戴頭上,所以每年她的忌日,他都會送花環(huán)給她。
“放到河水里她就能收到了?”它好奇地問。
明善笑笑:“阿娘是火化的,骨灰撒在了錦鱗河里,這些都是她自己的意思,她說天下的江河湖海其實一脈相連,所以以后不論我跟阿爹走到哪里,只要天地仍在,江河不枯,她就一直在我們身邊?!彼D了頓,自嘲地笑笑,“這話騙小孩子可以,可我已經長大了,我知道她已經永遠不在了?!?/p>
一邊笑一邊難過,肯定更難過……它默默去采了一堆野花過來,學著他的樣子編花環(huán),卻總也編不好。他見它笨手笨腳的樣子,笑問:“你這是做什么?”
“我也給我的哥哥們送花環(huán)?!彼悬c傷心,“其實我還是有些想念它們,雖然它們不給我做衣服,也不帶我玩。不知道它們是不是被燒死了……”
他不知要如何回答,只能安慰說也許它們也遇到了跟阿爹一樣的人呢,說不定現在正好好地生活在某個地方。
它點點頭,癟著嘴繼續(xù)編花環(huán)。
“阿娘說過,世間每個生靈的際遇都不一樣,不怨不怒,隨遇而安才能過得好?!泵魃铺上聛?,枕著自己的手臂,“天上有多少星辰,地上便有多少不同的命運。你看阿爹,他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一個很厲害的術士,通天徹地降妖除魔,以前他每年都要去京城參加術士之間的比試大會,從來沒有贏過,阿娘總勸他不必介意,輸贏不過浮云,抵不過一家三口平安喜樂,熱茶熱飯??砂⒌傉f不能丟了祖上的臉,依然醉心于研究術法,屢戰(zhàn)屢敗也不肯放棄。”他輕輕嘆了口氣,“那年阿娘病重,阿爹又去了京城,她堅持了很久也沒見到他最后一面,他早回來一天就好了。”
它終于編好了一個很丑的花環(huán),放到了河水里。
“不過現在好多了,你看阿爹越來越像個普通的村夫,連衣服都做得越來越好,也很少再聽他提起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了。”他笑看漫天星辰,“最有意思的是一個曾經想降妖除魔的人,最后卻將一只妖怪當女兒養(yǎng)?!?/p>
它回來坐到他身旁,說:“幽泉的妖怪們,從不會因為怕誰不高興便約束自己的行為。當初他只是怕你不高興,才留下了我。這個我還是明白的,也是我從你們身上學到的道理?!?/p>
明善扭頭看它,輕輕搖頭:“阿爹不是怕我不高興,是怕阿娘不高興。阿娘在世時,不但對人和善,對其他生靈也一樣,她總說來一趟世間不容易,只要不是奸惡之徒,能放就放吧,或許讓對方活著,比奪其性命更有用。”
它沉默了許久,說:“若你阿娘還在世,做出來的衣裳肯定比你爹做的好看許多?!?/p>
明善“撲哧”一聲笑出來:“這你便錯了,阿娘最不擅長的便是做衣裳,連補個衣裳都補得亂七八糟?!?/p>
它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花布衣裳,不知該慶幸還是遺憾,也跟著笑出來:“真的好難看呀!哈哈哈!”
幾個小小的光點從野花叢里飛起來,大概是被笑聲打擾了美夢,忽高忽低地轉著圈抗議。
錦鱗河的河水在夏天時特別溫柔,水聲輕輕,星河倒映,好到可以當任何人的一場美夢。
其實沈老爹早就跟它說了回到幽泉的路線,它卻不想走,說回去了就又得過光屁股的日子,吃不到東西也餓不死的感覺并不好,留在回龍村里,有爹又有哥哥,村民們也很好,最重要的是,它活成了一個人,也是在這個時候,它漸漸理解了那些天生沒有人形但無論如何都要修煉成人的妖怪同類。
有時候,它也跟著明善去村外購置生活物品,每當經過當年逃命時的河畔時,它跟明善都會大聲跟依然在河邊釣魚的石頭漁翁打招呼。若他們剛巧買了食物,也會悄悄放一些在這位“漁翁”身旁,這么多年了,也不知他釣了多少魚,夠不夠他吃。
明善說,這條河叫白雀河,原本跟錦鱗河是同一條河的分支,只是后來不知為何生了界限,兩條河之間好像再不相通。比起錦鱗河,白雀河的風光便要遜色許多,河岸兩邊只有石頭,總是單調寂寞的樣子,大家即便要散步玩耍,也都是往錦鱗河去,能長期光顧白雀河的,大概也只有石頭漁翁了。
用恬淡快樂四個字,足以形容它的生活,隨著時間的推移,它會的本事越來越多,除了家務事,它還偷偷在干旱的季節(jié)里給回龍村下一場不大不小的雨,雖活得像人,可它作為楓生的天賦永遠都在,每當它看到村民們在雨水中謝天謝地的高興樣子,它就慶幸自己仍是一只妖怪。世上怕沒有誰再跟它一樣,做人也很快樂,做妖也很快樂。
它很滿意,就這樣生活下去吧,做沈老爹的女兒,做沈明善的妹妹,做回龍村里那個叫沈楓的小姑娘。
6
“可你現在一點都不像個快樂的大姑娘?!碧邑蚕崎_布簾,幾片雪花順勢飄進來,冷得她縮起脖子,趕忙將布簾放下來。
這只妖怪完全沒有它回憶中的自己那么爽快可愛,花了好幾天才斷斷續(xù)續(xù)講完了之前的生活經歷,有時候一個場景沈楓似乎要想很久才能拼湊完整,跟世上許多記性不好的老人一樣,好幾次桃夭都要聽睡著了,這些家長里短毫無波瀾的往事,對她來說真的很無聊。
“快樂不起來啊,白雀河的妖怪非要同我作對。”沈楓愁眉不展,“沒有水,大家就活不下去了?!?/p>
桃夭打量她:“你一直在回龍村下雨?”
她猶豫片刻,點頭:“錦鱗河一旦枯竭,大家就沒救了?!?/p>
永遠閉目養(yǎng)神的司狂瀾忽然開口:“如你所說,白雀河離你們村子也算不得遠,為何不直接去那里取水?”
“也算不得特別近,總歸是不太方便?!彼龘u頭,“何況那河里的妖怪太兇惡,蠻不講理,尋常人靠近怕有危險。故而除了引水至錦鱗河,別無他法?!?/p>
“哦?!彼究駷懶π?,也不再多問。
這時,馬車速度漸緩,隨著馬兒一聲嘶鳴,外頭傳來駕車小廝的聲音:“稟二少爺,回龍村到了?!?/p>
桃夭頓時來了精神,飛快自車中跳出去。
才落了地,她就想跳回去,沐州真的太冷了,這回龍村又在沐州北面,四周無遮無攔,僅僅幾座遠山根本擋不住肆虐的風雪,放眼看去,一地雪白,掩在枯枝之下的小路仿佛幾百年沒有人走過,不仔細看都看不出那是一條路。
沈楓腳一沾地便急不可耐地指著那條路的盡頭:“穿過回龍村,再往北一里地便是白雀河,我們快去吧?!?/p>
“大老遠來了,不請我們去你家喝口熱茶再走?”司狂瀾下了車,理了理微皺的衣衫,手里握了一把白色長劍,劍鞘上沒有任何花紋裝飾,平滑如玉,只在劍柄中央刻了一個“司”字,也不做任何填色,低調得不細看都發(fā)現不了。不光劍身雪白,連劍穗都是色如皓雪,清冷逼人。
出門時桃夭就注意到他的劍了,這以前從未見他舞刀弄劍,她心想也不是去什么了不得的地方,還需要帶武器?
沈楓一愣,想了想說:“也好,天氣這么冷,先去家中坐坐?!?/p>
司狂瀾讓小廝原地等候,兩人在沈楓的帶領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上那條蜿蜒小路。
不多時,前方隱約有人影靠近,卻是個老樵夫,裹在厚實的冬衣里,看不清面目,老遠便同沈楓打招呼:“丫頭回來啦?你爹念叨你好久了!”
沈楓沖他揮揮手:“這就回家,牛大爺你走路小心些,雪天路滑?!?/p>
“好咧!”老頭與他們擦身而過,慢悠悠地往另一頭走去。
又走一會兒,幾個孩童在雪地里打雪仗,笑聲不斷,再往前,村舍可見,此時正是午間,好幾戶人家炊煙裊裊,日子看起來也不像她說的那么水深火熱。
沿途又跟好幾個村里人打過招呼,她終于停在一處房舍前,推開竹柵欄,說:“到了。”
普通的鄉(xiāng)村民舍,收拾得倒是很整齊。
進了屋,她趕緊招呼桃夭跟司狂瀾落座,兩人還沒坐下,廚房里便鉆出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面相端正,舉止略見粗魯,握著一把菜刀就出來,油膩膩的袖子卷在手肘處,說話聲音也大:“死丫頭跑哪兒去了?現在才回來!”
話音未落,自里屋快速走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身子瘦而不弱,容貌清秀干凈,一雙眼眸黑亮如寶石,見了沈楓便嗔怪道:“你跑到哪兒去了?不是說出去玩一下就回來嗎?我跟阿爹很擔心你的!”
她跑過去握住少年的手,抱歉道:“我去找了兩個朋友,他們聽說了白雀河河妖的事,便同我一道回來,看看有什么可以幫忙的?!?/p>
“這樣啊,那多謝二位費心了?!鄙倌瓿邑菜麄円还笆?,“不知二位如何稱呼?”
“這位是桃姑娘,這位是司少爺。”她趕緊介紹。
聞言,中年男人的臉色也變好看了,大聲說:“這是來了貴客啊,你們趕緊給人沏茶呀,我鍋里正做菜,就在這兒吃午飯!”說罷又鉆進了廚房。
很快,少年端了兩杯冒著熱氣的茶放到他們面前,說:“鄉(xiāng)下地方,沒有什么好招待的,二位莫要見怪?!?/p>
“您便是沈楓的哥哥,明善少爺?”桃夭沖他一笑,“我們來得不巧,打擾了你們的午膳?!?/p>
少年連連擺手:“桃姑娘言重了,你們肯大駕光臨,是我們莫大榮幸。喊我明善便是,少爺二字當不起?!?/p>
司狂瀾端起茶杯,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又放回桌上,笑問:“看起來村里人對面臨的斷水危機并不如你妹子那般著急?!?/p>
桃夭接話道:“對呀,大家都很安居樂業(yè)的樣子嘛?!?/p>
明善面露尷尬,只道:“再艱難,日子也要過的。只是大家不愿將心中焦急展露人前而已。小楓應當同你們講過了,錦鱗河日漸枯竭,已支撐不了多少時日,全村老少,田地莊稼,都靠此河供養(yǎng)。如今我們怎可能安居樂業(yè)?!?/p>
司狂瀾微微點頭:“倒也有理,并非人人都稍有情緒便大哭大鬧不顧臉面?!闭f罷又似笑非笑向桃夭投去一瞥。
又來又來又來!這個人活著就是為了嘲諷他人嗎?算了算了今天不跟這種一輩子討不到老婆憑實力單身的家伙計較,桃夭哼了一聲,扭過頭去當作沒聽見。
明善小心翼翼問道:“不知二位有何良策?”
桃夭皺了皺眉頭,手放到腰間的布囊上,認真道:“這人會生病,妖怪也會生病,其實河流山川也會生病,生病不怕,只要肯老實看大夫,不刻意隱瞞病情,基本能活。”
“河流山川也會生???”明善不解,急忙問道,“當真如此的話,又當如何解救?”
“吃藥唄,還能如何?!碧邑猜柭柤?,“但我說過,前提是不刻意隱瞞病情。”
“在下也是這個意思?!彼究駷懶粗魃聘驐?。
明善與沈楓面面相覷,明善又道:“并無隱瞞,錦鱗河素來水位正常,近年來卻無故枯竭,如今水位不及從前一半,天降雨水也不足以緩解,唯有將白雀河水引入,方是唯一良策。怎料白雀河中有河妖,死守河水不允任何引水之舉,小楓氣盛,與其毆斗過幾回,卻并非其對手。如今就是這么個‘病情’,二位還想知道什么?”
司狂瀾起身,握劍在手,目光饒有興致地四下環(huán)顧,仿佛這屋子里有什么特別有意思的東西吸引了他。
沒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連桃夭都奇怪于他的舉動。
突然,他目光如刀,手中長劍驟然出鞘,因為速度極快,眾人只看到空中仿佛橫出了一條凌厲霸道的赤龍,以勢如破竹之態(tài)往屋頂狂嘯而去,再看,劍仍在他手中,劍身非精鋼玄鐵,倒像是一塊萬年不化的寒冰,瑩白之下又透著一泓鮮赤的血氣,光華犀利,通身的氣派竟不似人間之物,更如它的主人一般,自帶傲視眾生的氣勢與實力。而那只騰空而起的“赤龍”,不過是他隨意揮出的一道劍氣而已。
桃夭只覺眼前一花,頭上好端端的屋頂突然沒了蹤影,只留幾根孤零零的木樁豎在那里,卻又不見木板碎塊落下。
又一道劍氣朝屋角而去,好端端的一座房舍眨眼間毀了一半,桌椅板凳各種擺設突然東倒西歪,并結滿蛛網,完整的墻面也變成殘垣斷壁。
“我還想知道,如此破敗的房間,幾位如何住得下去?!彼究駷憟?zhí)劍淺笑。
桃夭盯著他,眼中沒有半分詫異,倒有幾分短暫的刮目相看的意思。
這家伙,喜歡嘲諷他人也就罷了,最討厭的是,你連罵他一句只會耍嘴皮子算什么本事的機會也沒有,因為他真還有別的本事……
明善與沈楓瞠目結舌,竟做不出任何反應。
“吃飯啦!”端著盤子從廚房里走出來的男人,還沒來得及說下一句,便在劍氣之下化成一縷輕煙,轉眼無跡可尋。
“沈老爹!”沈楓驚叫一聲,本能地撲過去抓扯,卻狼狽地跌倒在對方消失的地方。
司狂瀾冷望著呆若木雞的沈明善,嘴角輕揚:“時如白駒催人老,卻不知沈明善公子是哪里習來了駐顏之術,時至今日依然是青蔥少年郎?!?/p>
“我……我……”沈明善越發(fā)慌張,連個囫圇話都說不出來。
司狂瀾又進兩步,長劍寒氣迫人,劍尖指其咽喉:“有這等好事,何不說出來造福大眾?!?/p>
“我我……不不……別……”沈明善滿臉恐懼,邊退邊拼命搖擺雙手。
桃夭沒有任何舉動,臉上掛著看好戲的神情,定了心要看看司家二少爺的本事。
被此情此景嚇壞了的,只有沈楓,她甚至沒有時間去思考為何形勢突然急轉直下,被視為救星的人,怎的轉眼間便將刀劍指向她最要緊的人。
“司少爺!”她急急爬起來,卻又不敢貿然靠近,慌張得眼淚都要掉下來,“您這是要做什么?我們并未開罪你?。 ?/p>
許是眼前長劍光芒太盛,連帶著將司狂瀾總是無風無浪的眼里都映出了殺氣。
“不要!求求你了司少爺!他是我哥哥,我唯一的親人!”沈楓“撲通”一聲跪下,哭著哀求,“我錯了!我不要白雀河的水了,只求你高抬貴手!”
司狂瀾目不斜視,閑閑一句:“遲了?!?/p>
話音未落,一劍穿心,下手無半分猶豫,那沈明善頓如煙散。
“明善哥哥!”
沈楓的聲音已不是呼喊,而是凄厲的尖叫,震得桃夭耳朵都疼起來。
“我殺了你!”
樹枝狀的青黑脈絡自沈楓臉上暴突而起,她血紅了一雙眼,連雙手都驟變成駭人的爪,尖銳如刀,整個人不管不顧地朝背對她的司狂瀾撲過去。
司狂瀾紋絲不動,連回頭都不屑,直到身后“咚”一聲悶響,方才面不改色轉身,看著面朝下躺在地上的沈楓,搖搖頭。
“二少爺倒真是穩(wěn)如泰山啊。”桃夭拍拍手,一點殘存的藥粉從她指尖落下去。
司狂瀾環(huán)顧四周:“你若再慢一步,她連個全尸都留不下?!?/p>
桃夭皺眉:“你當真會對她下殺手?”
“先起殺心的,自然也要承擔被殺的風險。”司狂瀾并未將長劍回鞘,走到屋子正中,又凝神向四周揮出幾道劍氣,只見這屋子殘存的部分皆在劍氣之下分崩離析,根本就沒有什么沈家,有的只是一片廢墟。
寒風呼嘯,殘屋之外仍是村舍重疊、炊煙裊裊的景象,連玩耍的村童也還在旁若無人地嬉笑打鬧。
見狀,司狂瀾徑直走到廢墟之外的空地上,突然插劍入地,力道不輕,眨眼間長劍刺入地下一尺不止。
許是錯覺,桃夭只覺腳下一顫,一股說不清的力量自某處擴散而出,要將整個回龍村都抬起來似的。
幾乎同時,原本明亮的天空驟然陰暗,卻不是真正變了天,而是四周景物連帶腳下土地都破碎扭結起來,竟成了一頭通身漆黑又有著血盆大口的怪物,像極了一條膨脹變異的黑魚,以遮天蔽日之勢朝他們沖過來。
“好大一只妖怪!”桃夭驚嘆,“得多大的鍋才能燉得下!”
說話間,她的手已經放在布囊上。
但又慢一步,在她有所行動前,司狂瀾已出手將她撥到自己身后,以他一人之力,在怪物血盆大口大開時,一躍而起,手起劍落,竟生生將此龐然大物一分為二。
飛沙走石混亂之中,桃夭只見了一個無畏無懼的人影,仿若與他手中長劍融為一體,成了世間最亮最鋒利的光,令你不得不相信,再深的黑暗也無法將之吞沒。
霜刀血劍挽狂瀾……原來他的名字與人也并非名不符實。
不過剎那的走神,天色又亮了回去,再看四周,哪還剩下什么炊煙裊裊的好景象,不過一片跟“沈家”差不多模樣的殘跡,多年無人的蕭條,在寒冬里被放大成明顯的死氣沉沉,壓得人喘不過氣。
倒是那怪物煙消云散的地方,落了個跟癩蛤蟆差不多大的小玩意兒,身子漆黑圓胖,像一條被涂黑且在生氣的河豚。說是魚兒吧,肚子下又生了兩條人腿似的肢體,慌慌張張地往錦鱗河的方向逃了,速度非??臁?/p>
“躉魚……”桃夭面色驟變,再無半分平日里的嬉笑不屑,當即便要朝那小玩意兒追去。
司狂瀾一把拽住她:“意欲何為?”
“當然是追上去宰了它啊!你拉住我干什么?”桃夭大約是第一次在司狂瀾面前露出了真正的怒氣,“松手!”
“你這副臉孔,倒不像是我家的小雜役了?!彼究駷懖凰墒?,“這可不是對付敵人的好狀態(tài)。”
“松手!”單論力氣,桃夭掙脫不了,再糾纏下去,怕是不能對他客氣了。
“那是什么?講清楚便放你走。”司狂瀾任她怎樣,就是不松開半分。
“躉魚!生于尸海之地,似魚而有人足,知人心,擅幻術?!碧邑诧w快念完,“現在能放手了嗎?”
司狂瀾還是不放手:“聽來倒也不是大惡之物,何至于如此不要命的模樣?”
“再不松手,便休要怪我!”桃夭那雙總是笑成月牙的眼睛,突然裝滿天下所有的寒氣,多看一眼都要凍死你。
司狂瀾松開了手。
桃夭一言不發(fā),飛奔而去。
風雪之中傳來一陣陣清脆的聲音——
丁零零,丁零零。
尾
唰一聲響,長劍回鞘,司狂瀾的視線從桃夭消失的方向回到昏迷不醒的沈楓身上,最后定格在眼前破敗荒蕪的廢墟之間。
桃夭跑得太快,不然他也許會跟她講,出發(fā)來沐州的前一晚,苗管家曾拿了一本厚厚的簿子來回他。
“二少爺,你記得不錯。沐州回龍村早在二十年前便毀于一場疫病,全村上下無人幸免,村民尸體堆積如山,火燒三日未停,骨灰殘軀皆拋入錦鱗河中。此后再無人煙,早成廢墟?!?/p>
“知道了?!?/p>
“還是要去?”
“既應了那妖怪,自然要去?!?/p>
“萬事小心?!?/p>
“好。”
“帶上血劍如何?”
“也好?!?/p>
此刻,風雪越發(fā)肆虐,司狂瀾自言自語道:“躉魚……有意思?!?/p>
說罷,他將沈楓抱到勉強可避風雪的地方之后,便大步往錦鱗河而去。
那丫頭與平常大為不同,他也想看看她的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