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鎮(zhèn)水
楔子
過去是別人的過去,她自己留著就好。
1
三兩雪花悠悠而下的冬天,適合溫酒賞梅,說盡天下浪漫事;而天低云暗呵氣成冰,漫天亂雪中只剩將人吞沒的狂浪時,最匹配的事,唯有取敵性命。
桃夭不過在錦鱗河畔站立片刻,已是滿頭的雪白,連眉毛都不能幸免,再不動一動,整個人怕都要成一座雪雕了。
這種天氣,光動嘴皮子可不行。
但偏偏就有兩個家伙,一個不下河,一個不上岸,吵架。
“我聽到你的金鈴之音了,你想殺我!”結(jié)冰的河面上,那小而圓胖的躉魚站在一道隱隱的裂縫前,仰望著河岸上的桃夭,害怕是很害怕的,但多少還有那么一點垂死掙扎的勇氣。
“既知我來歷,還不老老實實上岸來認錯受死!”桃夭怒道,視線又偷偷往腳下瞟了瞟,其間她想過好幾次跳到河面上,但……萬一冰裂了,不就掉水里了嗎,這個天氣落下去,半條命先就沒有了,何況她還不識水性。
好在那躉魚暫時沒有看穿她的猶豫,哆哆嗦嗦地回她:“為何要我受死?!”
更可恨了,死到臨頭還不知自己犯了怎樣的罪過。
“妖術(shù)惑人,傷及無辜,你不該死誰該死!”桃夭邊罵邊思索藥囊里的哪一款藥適合使用,但好像目前帶來的致命藥都只適合近距離使用,雖然如果她愿意,能將整條錦鱗河變成毒液,但河中其他生靈又何其無辜,路過的雀鳥小獸若飲了河水,也無生機,用這般手段實在不妥,何況若被“那個人”知道,自己不也是一條“傷及無辜”的大罪……好氣,堂堂桃夭居然被一條河難住了。
“我哪里傷及無辜!”躉魚不服,“我不但沒有傷人,還幫人!”
“你這條魚的臉皮怎的比你的肚皮還厚!”桃夭怒道,“沈楓不就被你禍害得命不久矣!我用腳趾頭想想都知道,你這妖孽定是自錦鱗河中而生,錦鱗河水不枯,你方有命在,所以你妖言迷惑沈楓,利用她楓生的身份幫你保住河水保住性命!”
“你情我愿,哪里算得上禍害!”躉魚依然不服,甚至還跺了跺腳,“那蠢丫頭替我保住河水是沒錯,但我也沒有白白受她這份恩惠,要‘復活’整個回龍村,尤其要還給她一整個沈家,你以為我就不損耗身子嗎?二十年哪!我跟她各取所需,公平交易,縱然你是桃都那個‘片甲不留’的桃夭,如此強詞奪理,也是可笑!”
這一番大不敬加不怕死的反駁,聽得桃夭怒火上頭,連臉都氣得快跟眉毛一樣白了。
“各取所需公平交易?”桃夭也跺腳,“她拼死保住的是你的性命,你給她的是什么?不過是終究要破滅的假希望!你竟能厚顏無恥地將兩者相提并論!”
“假希望好過沒希望?!避O魚怕是豁出去了,“你不是她,焉知她沒有樂在其中!這些年若非有我,她早就枯死了?!?/p>
假希望……是的,鏡花水月,海市蜃樓,都是近在眼前又永不可得的假希望,假雖是假,但人間繁華闔家美滿的幸福假象總能勾住絕望的靈魂,她“樂在其中”,不過是因為她還從未領(lǐng)略過“以為得到一切,卻眨眼灰飛煙滅”的破滅。
桃夭沒有說話,牙齒卻咯咯作響,冷倒不覺得了,就是不斷升級的憤怒,終于沖破了極限。
寒冰在前又如何,不識水性又如何,桃夭要殺的妖怪,怎么都不能活!
她縱身一躍,落到河面上的最后一個念頭是今天還沒來得及吃午飯,體重說不定會輕不少,那么……河面也許不會裂,至少在她干掉那個妖怪之前不要裂,不要裂!
見她豁出命地跳下來,躉魚慌了手腳,逃是逃不過了,腿太短,能暫避到冰面下的洞又被這場該死的風雪封住了,都說桃都的桃夭殺妖不眨眼,雖然它到此刻依然認定自己罪不至死,但既惹來了這個女魔頭,橫豎都要交出一條命,要不……同歸于盡吧,它深吸了一口氣,身體更加鼓脹起來。
雖然憤怒,但桃夭依然拿出了當初為保護一碗魚粥跳到樹上的本事,像一只沒有重量的兔子在冰面上輕捷地跳躍,直奔河中間的目標而去。
算它識相吧,也不跑了,那就好好待在原地受死吧,不過臨死前還把自己弄得像個快要漲破的球,是被那口怨氣憋的吧,呵呵,真是個丑陋的妖怪。
眼見躉魚就在一丈開外的地方,就在桃夭最后一躍的同時,躉魚居然也高高躍起,準確說是彈起來的,且全身突然被一股自它嘴里吐出的黑氣包裹,只見一對變得紅彤彤的小眼睛在黑氣里閃出怨毒且孤注一擲的光,然后便整個從半空中狠狠落向地面。
只聽“咔嚓咔嚓”幾聲脆響,動靜太大,世界仿佛裂了。
桃夭落地,腳下一空……
2
糟了,落水。
桃夭下意識地吸氣,卻發(fā)覺吸進來的不是水,而是……沙子。
等等,那個死胖魚不是跳起來把河面的冰都砸破了嗎,那沙子是什么?
她用力晃了晃腦袋,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片熾熱的硬地上,也不知這塊地缺了多久的水,龜裂得快成一張蜘蛛網(wǎng)了。
天上是太陽吧,又不是很像,因為那么那么紅,紅得邪氣,但又特別亮,投下來的每束光都想把你燒死似的。
桃夭坐起來,覺得撐在地上的手掌都被灼得發(fā)疼。
這不該是錦鱗河下的世界,她起身,眼睛被頭頂?shù)墓饩€刺得發(fā)疼,好一陣子才勉強適應(yīng),環(huán)顧四周,除了已完全龜裂的土地,遠處似有一座城郭,灰黑色的,在詭異的光線下散發(fā)著不友好的氣息。
除了那里,四周別無他物,只有無窮無盡的荒蕪,根本看不到邊界,雖然有風,但毫無涼意,在半空中打著旋兒,將干燥的沙石卷得到處都是。
怕是中了躉魚的必殺技了,天曉得那妖孽在臨死前憋了一個什么大招,桃夭調(diào)勻了呼吸,強迫自己鎮(zhèn)定,連最初的怒氣也不得不收斂起來,雖然很不想承認,但這次是自己大意疏忽,也沖動了。
這是躉魚最擅長的幻境,一定是。
可是柳公子不在,像他那種連黃泉亡者之地都能來去自如的大蛇妖,最擅長的就是突破各種試圖困住他的壁壘,幻境應(yīng)該也不在話下。再不濟,心地澄明的磨牙來念念經(jīng)也行啊,說不定就境由心轉(zhuǎn)尋得破解之法,哎呀還是算了,上次溫山海事件他也搞得挺狼狽,這種情況他還是不出現(xiàn)最好。那……如果司狂瀾在的話,他那把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劍,好像也蠻厲害的樣子,三兩下就破了沈家的幻象。可是他也不在啊……在也未必會管她,一個連烤肉都不讓她吃好的死男人。
桃夭用力甩了甩腦袋,這才多久,怎的就被曬糊涂了一樣,腦子里都亂七八糟在想些什么。
幻境最大的力量,不過是讓當局者迷,不得出路。
但總不能一直待在原地,她想了想,決定往城郭而去。
只是,光靠走路真的很累啊,主要是熱,且干,每寸肌膚都在迅速脫水一樣,人不吃飯能活好幾天,沒水喝那真是會速死……但放眼四周,連一株野草都沒有,荒地之上除了她,沒有任何別的生命跡象,食物跟水,只能是想象。
地面不但燙腳,還凹凸不平,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前進,好幾次差點崴到腳,有那么一次,整個左腳不小心卡進了地上的裂縫里,拔出來時,腳踝上居然卡著一截白森森的掌骨。
桃夭皺眉,用力一跺腳,白骨散落開去,剛好一陣狂風襲來,飛沙走石,幾根無主白骨更是輕如草芥,被卷裹著去了不知哪個地方。
而狂風委實討厭,稍不留神便迷了雙眼,桃夭捂住眼睛蹲下身子,好一陣子才等到四下平靜,這才放開手,眨巴眨巴幾乎要流淚的眼睛,又呸呸呸幾口吐出灌到嘴里的塵土。
想不到胖魚還有兩把刷子,幻境體驗十分真實呢。
她哼了一聲,又下意識地朝剛剛陷住她左腳的裂縫里看去,頓覺有異,她干脆趴到裂縫前,整個臉幾乎貼到裂縫上,旋即,倒抽一口涼氣——裂縫之下并非泥土,而是一片被赤紅巖漿包裹的流狀物體,用一種極緩慢的速度流動,數(shù)不清的白骨遺骸在其中翻滾沉沒,看似溫度很高,實則冷入骨髓,跟地面上的溫度天差地別,一眼看去,竟很難判斷這條“河”離地面有多遠,一瞬間很近,驟然又很遠,根本判斷不出它有多深多寬多長,只知看得越久,爬到背脊上的一股寒氣便越囂張,越令人難受。
桃夭猛抬起頭,閃到一旁,實在不愿再往縫隙里多看一眼,素來不在任何詭異情況下失態(tài)的她,額頭居然冒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她微微喘著氣,扯起袖口趕緊擦掉汗珠,又本能地四下看看,確定的確沒有他人在場之后,才稍微定下心來。剛剛自己那模樣,斷不能被第二人看見,否則桃都的桃夭就真的尊嚴全無了。
一骨碌爬起來,她深吸口氣,忍住愈發(fā)嚴重的灼熱與干渴,加快速度往那城郭而去。
可是,離城郭越近,腳下便越不對勁。
疼,越來越疼。
桃夭停下來,往腳下一看,原本只是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不知從幾時開始,漸漸冒出了銳利的石針般的玩意兒,起初還比較短,一腳踩上去未必有太大感覺,頂多以為被石子兒硌了腳,不曾想越跑越疼,若是哪個皮粗肉厚反應(yīng)又遲鈍的,再沒頭沒腦跑下去,腳底板被扎穿是早晚的事。
此刻,她小心翼翼地將兩只腳擺放在石針之間的空隙里,又觀察了一下前路,那城郭已在眼前,甚至已經(jīng)能依稀看到那扇緊閉的城門,只是通往那里的路實在是越來越不好走,越往前,石針越長,分布也越密集,再不留神的話,怕被扎穿的可不是腳底板這么輕巧了。
這般情形委實少見,話說什么見鬼的土地能長出這般的石針來?!桃夭雖然躁怒,卻不敢亂發(fā)脾氣,現(xiàn)下也只能穩(wěn)住身子,從石針之中找出能走的路來,一點點往城郭靠近。
身體里像有一把火越燒越旺,可背脊上又始終爬著一股寒氣,冷熱皆在折磨人,好幾次桃夭都差點踩錯了路,虛驚之中,終于走到了城門前。
兩扇漆黑高聳的黑木大門嚴絲合縫,上面雕滿看不出門道的花紋,說是花紋,又像亂涂的符咒,不知這城門在此地矗立了多久,只見它之上的每道紋路里都是風沙的痕跡,沒有任何光澤,即便拿最亮的光源去照它,也照不亮,就似深不見底。
城門頂上還刻了字,不知是刻太淺,還是被經(jīng)常撲面而來的沙土蓋得太嚴實,只依稀能辨出最后一個字——獄。
獄?!
莫非這城郭竟是一座監(jiān)牢?
桃夭舔了舔發(fā)干的嘴唇,心想這四周的異狀倒也合了這個“獄”字,若不是為防止囚犯外逃,何需大門緊閉,何需密密麻麻的石針,雖知此地是幻境,但幻境亦由現(xiàn)實而生,世間必有一處地方,與此地半斤八兩,再看這四周惡劣之極的天氣與環(huán)境,確實不是為尋常人準備的居處。
好你個死胖魚,居然怨毒至此,把我往這樣的人間地獄里送!
桃夭一邊罵它不得好死,一邊橫下心來,總算是有驚無險地走到了城門前。
真的好高好大的兩扇門,想望到頂,桃夭的脖子都仰疼了。
不過,門后似乎有動靜,聽起來頗為喧嘩,仿佛背后藏了一個市集。
她走上去,雙手放在城門上,正打算將耳朵貼上去,卻發(fā)覺手下感覺不對,看起來實實在在的城門,一碰到她的手,便蕩漾出水波般的紋路,撐在上頭也跟撐在若有若無的水流里似的,連城門顏色都變了,從黑不見底變成了一片清亮,是真的清水,因為能透過它能看到門后的一切。
真的像個市集,只是所有的房舍都是令人不安的赤紅色,又透著隱隱的黑氣,造型也與外頭尋常建筑不同,每處都是四四方方,并且沒有窗戶,乍眼看去,仿佛一個個被潑過血的巨大箱子,壓抑地疊加在一起,光是看一眼都憋屈得厲害,若是住在這樣的“屋子”里,早晚得失心瘋。
一條同樣赤紅色的路將房舍一分為二,地面凹凸不平,有人在走,有人在跑,有人死了般躺在一側(cè),每個人身上都裹著烏云般的黑布,每走一步都散出黑氣,整個人被遮得嚴嚴實實,根本看不清臉,連性別年紀都看不出來。
城郭里其實很“熱鬧”,除了自顧自行動的,還有打架的,被打的人死死趴在地上,懷里不知緊緊抱著什么,身旁那十幾個人完全不留情,拳腳如雨點而下,有人手里甚至有刀,若不是被打者還有一點點身手及時避開,那刀刃早就砍進他的身體了。
“救我……救我!”
被逼到走投無路的人,終于爆發(fā)出帶著哭腔的聲音。
咦,居然是個姑娘的聲音。
可是哭喊呼救有什么用呢,那些人分明就是要取她的性命。
眼見她好不容易從人縫中逃出來,拼盡最后的力氣跑到了城門前,拼命砸著門,大叫:“開門!開門!我要出去!我撐不住了!”
黑布遮住了她的臉,但不妨礙桃夭感受到對方的絕望與恐懼。
真是倒霉哪,一個女娃娃居然被一群人圍毆,得多大仇怨才有此遭遇。
“救我!求求你了!無論是誰,救救我!”
姑娘哭聲更甚,著實令人不忍,再看她身后,那撥窮兇極惡的人已然追到面前。
唰!
惡狠狠的刀鋒劈過來,一門之隔的桃夭都下意識地縮了腦袋后退兩步。
分明覺得自己額前的發(fā)絲都被殺氣掀起,奇怪了,這城門對她而言,僅僅只是個虛無的擺設(shè)嗎?不過幻境嘛,什么怪事都可能。
她又上前一步,此刻門后的姑娘已被踢倒在地,那些身形皆比她高大的對手根本沒有憐香惜玉的意識,下手反而比之前更狠。她還在反抗,但相比于攻擊,這反抗即可忽略不計了。
從頭到尾她都死死護住抱在懷里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呢,真讓人好奇。
萬一她要是真被打死了,豈非永遠都不知道答案了。縱然是個幻境,她也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這么一想,桃夭突然動了心念,就在里頭的姑娘被一拳打到地上,背靠著大門無退路可逃時,她突然屏住呼吸,將全身力氣灌注于右手,嗨一聲大吼,像個武林高手似的,一拳擊在門上,卻不料用力過猛,連帶著自己的大半個身子也跟著沖出去,居然輕輕松松地穿過了城門,以下半身在門外上半身在門內(nèi)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門后所有人的面前。
但哪里顧得上多看,她一把拽住姑娘的手,說:“跟我走!”
然后心里祈禱這扇門仍能保持她來時一樣的“脾氣”,不然回去時萬一變實了,她不就被卡住了嗎……這種事故想想都無比丟人呢。
還好,沒丟人,她順利地縮回了身子,同時也順利地將姑娘拖了出來。
想來是日子過得太差,雖看不見姑娘的身形,也能斷定她真是相當瘦弱,拖她出來幾乎沒用什么力氣。
她們?nèi)矶说耐瑫r,幾把刀同時砍了過來,卻只聽得乒乓?guī)茁?,砍到的只是堅硬厚實的木門。
憤怒的咆哮隨之響起,里頭的人對這扇門無計可施。
桃夭松了口氣,站起身,對面前這個匍匐在地瑟瑟發(fā)抖的姑娘說:“沒事了,他們出不來?!?/p>
“謝謝……謝謝……”姑娘使勁磕頭,“謝謝神仙救我!”
“我不是神仙,只是過路人?!碧邑采焓秩シ鏊?,“還能起來吧?!?/p>
“謝謝神仙救我!”她怕是驚嚇過度,只會說這一句,身子還是抖,扶她也不起來。
“唉,行吧行吧,我是神仙?!碧邑矡o奈,“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何會被追殺?這里又是什么地方?”
“不能到這里來!永遠不能來!”她哆嗦著,越發(fā)語無倫次,“要活著,活著才能出去!一定要活著!”
這孩子,被嚇成什么模樣了……也是可憐。
“你會活著的,我不是把你帶出來了嗎?!碧邑裁哪X袋,又調(diào)侃道,“裹著這么厚的衣裳,不熱嗎?”
“我出來了嗎……出來了嗎?”她突然開始低低地啜泣,然后緩緩站起來,低頭看著腳下,看了許久,突然不顧一切地朝前奔去。
“喂!你等等!”桃夭被她突然爆出的力量給撞了個踉蹌,這孩子真是瘋了,看不見前頭的路全是石針嗎!
她真的是看不見,或者根本就不在乎了,奔跑出去的每一步,都該是扎心的疼痛,地上的石針毫不留情地扎穿了她破破爛爛的鞋底。
可她就跟感覺不到疼痛一樣,還是拼了命往遠離城郭的方向跑。
地上都是血跡。
“瘋了瘋了!”桃夭看著都覺得疼,也顧不得那么多,趕緊追上去,一邊加快速度一邊還得小心別被扎到腳,委實辛苦。到了最后,實在忍不住,拼盡力氣施展出自己唯一擅長的本事,蜻蜓點水般在石針中跳躍,終于追上了狂奔的姑娘,在她的腳廢掉之前,一把抓住她的手高高躍起,以飛翔之態(tài)離開了石針所及的范圍。
可是真的好累,是個妖怪都知道,桃都的桃夭雖然厲害,但只是厲害在用藥,論起拳腳功夫,實在見不得人,這跳來躍去的“輕功”也就算她的絕招了,還是當年在桃都時經(jīng)常跟柳公子打鬧玩笑搶食物時練成的。對她而言,會這一招也就夠了,打架是不必的,真要取她性命的,動手之前多半就沒命了;遇到不至于下死手的,打不過就跑唄,會逃比能打重要,再說還有柳公子在呢。
不過就算是輕功也好花力氣,尤其她現(xiàn)在還這么虛弱,又熱又渴,嗓子眼里都要冒出火來,加上還要帶一個傻丫頭……
桃夭一屁股坐在地上,氣喘如牛,看著身旁的姑娘道:“你……還真是……不怕疼呢……眼睛瞎了嗎……”
“我要逃走,不能再在那里!”姑娘跪在地上,懷里依然緊緊抱著她視如珍寶的東西,又開始反復說同樣的話,“要活著才能走!活著!”
“你活著呢?!碧邑捕⒅澳切┤艘獡屇銘牙锏臇|西?”
姑娘抱得更緊,點點頭。
“是什么?”桃夭湊近了些,“金銀珠寶?”
姑娘搖搖頭。
“能給我看看嗎?”桃夭又湊近了些,嬉皮笑臉道,“我不會搶的?!?/p>
姑娘遲疑了片刻,終于慢吞吞地把手松開了些,然后小心翼翼從懷里拿出一個臟兮兮的白瓷瓶子,殘缺的瓶口塞著發(fā)黑的木塞。
第一反應(yīng)是,瓶子里裝的是起死回生的仙丹……可要真是仙丹這般的寶物,又怎好意思拿這么個破爛瓶子裝起來。
桃夭想把瓶子拿過來,又擔心亂碰的話會讓這瘋癲癲的姑娘又干出蠢事,只好眼觀手勿動,好奇道:“里頭是啥?好吃的?”
姑娘還是搖頭,好一會兒才說:“是……水……今年的……雨水?!?/p>
“水?”桃夭到底是繃不住了,一把將瓶子奪過來,先晃了晃,確實是水的動靜,又拔開木塞嗅了嗅,確實是水的味道,還是不怎么干凈的水,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腐味。
這算什么好東西?需要以死相護?一瓶臭水而已……
姑娘猛地彈起來,直接來搶:“還我!”
桃夭往后一躲:“你先告訴我這究竟是什么水!說清楚了我便還你?!?/p>
“是雨水!活命的雨水!”姑娘急了,“沒有它就活不下去!你還我!”
“還是沒說明白?!碧邑财财沧?,“莫非你們那兒的人就靠喝這臭水過活,還要為這個打得頭破血流?”
姑娘由急而怒,像頭小老虎一樣撲過來跟桃夭扭打在一起。
咦,救命恩人這么快就不算數(shù)了?
桃夭覺得這人真有意思,為了一瓶雨水可以被人毆打,也能為了一瓶水去打人……
論身手,桃夭還是比她強那么一點。
“行了,別再打了,再打我可惱了!”桃夭甩開她幾次,她仍不罷休。
“你這丫頭真不懂事,好歹是你救命恩人,怎能往死里打我!”又閃開一次之后,桃夭將瓶子扔給她,“拿去拿去,不跟你鬧了?!?/p>
瓷瓶在半空中劃了一道弧線,姑娘見了,急忙伸手去接,瓷瓶穩(wěn)穩(wěn)落在手中的同時,一陣狂風襲來,將遮住她面龐的布料猛然掀起,露出一張臟兮兮干巴巴的臉。
以桃夭的履歷,再兇再丑的妖物也見過,不曾見她膽怯半分,唯獨此刻這張臉孔,嚇得她連退幾步,居然失了平衡跌坐在地,臉色大變,連嘴唇都失了血色,止不住地顫抖:“你……你是……你是……”
她真正想說的,是——你怎么是我?!
那張臉雖然臟,雖然瘦,但眉眼是沒走樣的,這差點被打死的瘋姑娘,為了一瓶雨水能跟人拼命的傻子,為何生得與她一模一樣?!
桃夭的呼吸跟心跳都在這時暫停,為何突然這般害怕……根本無法控制的恐懼。她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桃夭??!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耳畔只有風聲肆虐,桃夭的目光根本無法再集中,眼中只有一個抱著瓷瓶滿心歡喜的女子,在她懷中的不是一瓶水,而是賭自己能活下去的唯一籌碼。
“你到底是誰?”桃夭想不到自己居然也會有這么一天,跟當初無數(shù)敗于她腳下的妖怪一樣驚慌。
風聲里沒有回答,只有一個聲音反復在說:“活下去……一定活下去。”
“你是誰!”桃夭突然頭痛欲裂,不止頭,心肝脾肺腎都在疼,身體仿佛要被撕裂了一般。
腳下傳來異常的震顫,比地震還厲害,巨大的裂紋四下奔竄,再無安全之所,她只覺身子一輕,心臟也跟著朝下一墜,便整個人落進了足以吞沒她的裂縫之中。
好冷啊!
她一定是掉進了來時看到的那條地下河里,看似比巖漿還赤紅耀眼,實則比萬年寒冰還要寒冷。
雖然肩膀以上依然露在外頭,但洶涌而來的死亡之感已經(jīng)緊緊攫住她的靈魂,緊跟而來的,是無法逃脫的窒息感。
“河水”之中,有無數(shù)骸骨經(jīng)過,它們睜著空洞的眼,沒有感情沒有驚恐地流向遠處,仿佛早就見慣了這般場面,無比鎮(zhèn)定地表示“別擔心,很快你就跟我們一樣了”……
不不,不該是這樣,這只是幻境,幻境是不可能將她置于死地的!
她拼上最后一點力氣,閉上眼跟自己說,桃夭你鎮(zhèn)定一點,都是躉魚的詭計,沒有河水,沒有白骨,你還是你,睜開眼,一切都將回歸原位!
深呼吸,睜眼。
一切都沒有改變……
桃夭眼看著自己一點點往“河水”里沉沒,肩膀,脖子,只能拼命抬頭才能呼吸。腳下仿若有千斤重,不知是哪里來的看不見的怪物,拖著她的腳要同歸于盡。
意識越來越模糊,眼前流過的白骨跟紅到發(fā)亮的河水糾結(jié)成顏色奇怪的線條,在她面前亂成一團。
可是,那又是什么?
遠遠的是來了一艘船嗎,可船身怎么跟黑色的石頭似的,這么重不會沉嗎?
好奇怪啊,什么都看不清了,唯獨這艘船一清二楚。
它來得又穩(wěn)又快,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它似的。
可她還是往下沉,河水終究沒過了她的頭頂,能露出水面的,只有她的一只手。
如果命不該絕,那么最后一刻,會有人握住她的手嗎……
還真有。
久違的溫度從一個掌心里傳遞過來,從一點到一線,生生將她從瀕死的模糊里叫醒了。
亂成一團的線條好像突然被捋平整了,在頭頂聚成一片微微蕩漾的清水,沒有刺眼的紅,也沒有數(shù)不清的白骨,就是一片干凈的水。
水面之上,有人自船上探出半個身子,伸出手牢牢拽住了她。
這個人好面熟啊,一定在哪里見過的,銀白色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可真好看,跟天上的仙人似的,連頭發(fā)絲兒都在發(fā)光呢。
她愣愣地看著頭上那個人,感受著他手中的力量,只要這個人出現(xiàn)了,那是不是代表著她不用被淹死了?
好像是的,而且這個答案越來越肯定。
她下意識地將對方的手拽得更緊,嘴角還情不自禁露出了微笑。
肯定要笑啊,安全了不是嗎。
耳邊嘩啦啦一陣響,她覺得自己好像是飛起來了,從沒有這么輕盈過,在短暫的漂浮之后,終于落進一個堅實而安穩(wěn)的懷里……
風雪未減的錦鱗河上,寂靜已久的河面被突如其來的爆裂聲擊破,飛濺開來的冰塊噼里啪啦地四散而落,銀白衣裳的男人橫抱著昏迷的姑娘,自水中一躍而出,穩(wěn)穩(wěn)落在了河岸上。
距他們不遠的地方,立著一個戴斗笠披蓑衣的人,準確說應(yīng)該不是人,因為他并不是一個實體,只是個半透明的虛影。
輕輕放下桃夭,司狂瀾探了探她的鼻息,吁了口氣,又看看渾身濕透的自己,低聲說:“真是不省心啊?!?/p>
虛影仍站在原地,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們。
司狂瀾也不看它,只對著空氣說了聲:“多謝。她撿回了一條命。”
虛影又停了片刻,便忽一下沒了蹤跡。
司狂瀾起身從一旁撿起自己的披風,將人事不省的桃夭裹住,又回頭朝錦鱗河中瞟了一眼,未被擊破的冰面上,除了躺著他出水時造成的碎冰,還有一大片零零碎碎的烏黑斑點,仔細看像是什么生物被炸開后留下的殘跡,還散發(fā)著一陣陣燒焦般的惡臭。
他厭惡地皺了皺眉,抱起桃夭離開。
3
唔,好舒服,這個溫度剛剛好,讓人想起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
可是身子好像不太對,有點動不了的感覺,是頭暈嗎,怎么覺得世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
桃夭費力地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在夜空下?lián)u曳的樹影,從這個角度看上去,天氣似乎變好了,雪停了,薄透的云層后隱隱掛著半彎清秀的月亮。
可是,她并沒有躺在地上的感覺啊,那為什么視線會是這種角度?
還有,隨著意識的清醒,怎覺得背上的溫度有點高過了頭呢?
她扭頭一看,嚇得叫出來,怎的下頭有一堆燒得正旺的篝火!
等等,她終于知道為什么自己動不了了,是哪個王八蛋把她整個人綁在一根離地數(shù)尺的粗大樹樁上不說,還真跟烤肉一樣時不時轉(zhuǎn)動架在石槽里的樹樁一側(cè),讓她不停滾動受熱更均勻。
“司狂瀾!”她嘶吼出來,“你還想不想活命了!”
坐在另一堆篝火前的司狂瀾看也不看她,只用掌力又將樹樁推了一圈。
“哎呀不行了不行了,頭暈!我要吐了!”桃夭大喊。
“衣服都干了?”司狂瀾終于把視線投向她。
“豈止衣服干了!我都要熟了!”桃夭憤怒地扭動身體。
司狂瀾點點頭,取了地上一塊尖銳的小石頭,隨手朝樹樁上的繩索一擲,同時又一掌揮出。
只聽桃夭一聲尖叫,繩索斷開的瞬間,地上的篝火竟也在一股掌風之下霎時熄滅。可憐桃夭重重跌在一堆黑漆漆熱乎乎的殘灰里,身上的濕衣裳倒是干了,再爬起來時,卻成了個惹人捧腹的黑臉貓。
“你瘋啦!”她惱怒地拍著身子,“我又不是你家的鹿肉!”
“男女授受不親??偛缓脛兞四愕囊律押娓伞!彼究駷懸槐菊?jīng)道,“此地正好左右有大石,且天生凹槽,用來做支架再好不過。好在你還不算太豐腴,不然我還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來幫你。這大冷的天,不盡快去了濕氣,你怕是要丟半條命不止?!?/p>
能把如此奇葩過分的行為解釋成“我明明是在幫你遇到這事是你三生有幸不跪謝我就是你不對”的,除了司狂瀾不做他人想。
桃夭真是氣得不行,兩步走到他面前:“司狂瀾,你若看我不順眼,大可以將我攆出司府。犯不著變著法子折磨我!”
“我何時折磨過你?”司狂瀾撥弄著面前的篝火。
“你……哪有把人當烤肉轉(zhuǎn)啊轉(zhuǎn)的!”桃夭跺腳道。
司狂瀾一笑:“我對火候這種事,素來掌控極好?!?/p>
“你……”桃夭被他若無其事的回答哽到想吐血,反駁吧,沒找到更好的詞兒,揍他吧,打不過,堂堂一個桃都鬼醫(yī),千萬妖怪聞風喪膽的人物,居然被個人世間的小少爺欺負得無還手之力,這是什么道理!
不行,這口氣得出!
桃夭神色一變,突然兇神惡煞跳到司狂瀾身邊,隨即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拿自己那一身臟衣裳多角度全方位使勁往他身上蹭,他不是白衣裳嗎,不是總一塵不染嗎,呵呵呵。
司狂瀾不躲不閃,由得她胡鬧撒氣,直到她自己鬧得沒力氣了,坐在一旁喘個不停時,才低頭看看自己糟了大劫的衣裳,笑笑:“這是你老家對待救命恩人的態(tài)度?”
“你算哪門子的救命恩人!”桃夭脫口而出,但瞬間又覺得自己似乎真是說錯了話。方才只顧著跟他計較烤肉的事,之前那段心有余悸的經(jīng)歷倒像是被她刻意遺忘了似的。
篝火噼里啪啦地濺著火星,也刺激著桃夭短暫失去的記憶。
巖漿般詭異的凍河,漂流而過的白骨,還有那座只見一個“獄”字的城郭,最可怕的……是為了一瓶水連命都不要的姑娘,那個與她有著相同臉孔的姑娘。
她愣在那里,火光在她突然放空的眸子里跳躍。
當時的恐懼居然還在,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哪怕只想起當時的一個片段,心臟都扭結(jié)得發(fā)疼。
見她突然變了神情,司狂瀾忽然問道:“你會死嗎?”
桃夭回過神來,心不在焉道:“你說啥?”
“你會死嗎?”司狂瀾又重復一遍。
桃夭一愣,以她的性子本該是罵回去才對,可不知為何,她居然沉默了半晌,然后認真地說:“會?!?/p>
司狂瀾又笑:“既非不死之軀,那我這救命恩人的位置是坐定了?!?/p>
桃夭瞪了他片刻,有些不情愿地支吾道:“方才……錦鱗河里……究竟是怎的一回事?”
“我到河畔時,你已無蹤跡?!彼究駷懖患辈痪彽?,“結(jié)冰的河面只余一個孔洞,我目測寬度,倒是能容下你的身子。洞口邊上還遺落著一堆碎肉似的東西,十分難聞?!?/p>
桃夭咬牙切齒道:“沒想到那死胖魚甚是歹毒,求饒不成,居然自個兒把自個兒炸了,要與我同歸于盡。雖說可恨,倒也算條漢子了。呸,一條魚算什么漢子。”
司狂瀾見她氣鼓鼓的模樣,笑笑,卻抬手拿手指戳了戳她的臉蛋:“此刻看來,你這鼓脹起來的黑臉倒跟那條魚怪沒兩樣了?!?/p>
“別戳我的臉!男女授受不親!”桃夭只顧生氣,不耐煩地打開他的手。
“不是自詡為天下妖物都要懼你三分的人物么,卻被一條魚暗算了?”司狂瀾收回手,怕是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為何會自然而然做出這般細微親昵的小動作,大概是看她的臉太好笑了吧……
桃夭沒有反駁,反而有些喪氣,說:“怪我大意了,也是沒想到這條胖魚如此剛烈,用性命來拖我下水。”她頓了頓,又道:“躉魚制造的幻境,逼真程度與對他人的影響力取決于它們的年歲修為,這條躉魚修為算低的,否則自身性命也不會受制于錦鱗河。但萬沒料到它一旦發(fā)了瘋賭上一條命,將自己的身體膨脹到極致后炸開,這致命一擊的妖力所造的幻境,竟如此非同小可?!?/p>
“連你也會被困住?”司狂瀾往篝火里添了幾根干樹枝,“你在水中毫無知覺的樣子,頗像一條紅色的死魚。”
恐怕此生都不能從司狂瀾嘴里聽到一句好話了,她不相信自己在落水后只是一條死魚,想那一身紅衣在水里蕩漾的樣子,怎么都該是一朵悠然墜落的紅花??!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她確實中了躉魚的惡毒圈套,陷入一段無法擺脫的噩夢,若不是司狂瀾尋來,她的結(jié)局應(yīng)該是在現(xiàn)實與幻境中窒息。難怪說躉魚的幻術(shù)天下無雙,她明明身在冰涼河水,卻在幻境之中絲毫不察,甚至還覺炎熱不堪,它最終的目的,就是讓她在不知不覺中丟掉性命。一如冬天醉倒雪地的人,在一切與寒冷無關(guān)的夢境里,死于非命。
可是有一點不對啊,她突然坐直身子瞪住司狂瀾:“你一下水就找到我了?不對,那時躉魚妖力未散,我也未能沖破幻境,你一介凡人,按理說是不可能看見我的,彼時你我雖近在咫尺,卻身在兩個世界。你究竟是……”
“有個家伙,與我同行?!彼究駷懘蛄藗€呵欠,“是他說,若不帶他同行,怕是找不回已失之人?!?/p>
桃夭瞪大眼睛,詫異道:“竟有第三人幫手?”
“也不知那算不算是人……”
篝火越燒越旺,噼里啪啦響個不停,在這樣的寒天里,怕是唯一能讓人安心的聲音。
4
天已微明,白雀河畔風聲如泣,一天之中最寒冷的,當是此刻。
戴斗笠披蓑衣的家伙,仍安坐于石上,那釣竿所及之處是不結(jié)冰的,至于有沒有魚倒不重要,反正,他從來也不是為了魚。
桃夭圍著那石頭釣翁來來回回轉(zhuǎn)了好幾圈,又使勁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方才嘖嘖道:“果真是一只鎮(zhèn)水呢,身上這萬年不變的陳味兒……”
司狂瀾站在離青石三步開外的地方,打量著石頭釣翁,并不言語。
“你一定不知何為鎮(zhèn)水。”桃夭瞟了司狂瀾一眼,“天界犯輕罪者,罰入人間為鎮(zhèn)妖,保方寸平安,刑期不滿不可移,不可言,思己過。”
“鎮(zhèn)妖?”司狂瀾笑笑,“倒是頭回聽說?!?/p>
“鎮(zhèn)妖只是個總稱?!碧邑财财沧?,“會被罰到人間當鎮(zhèn)妖的,幾乎都是天界的神鳥靈獸或者沒什么品級的小仙吏之類,罰來守河的便是鎮(zhèn)水,罰去守山的便是鎮(zhèn)山,運氣再差些的,便去鎮(zhèn)墓了。平日里你們在山水之地若見了什么不知來歷的石獸鐵牛啥的,十之八九都是天界來服刑的倒霉鬼。鎮(zhèn)妖們形態(tài)不一,但無論它們以何種形態(tài)存在,都是不可自行移動,也不能講話的。你看,這樣生活成千上萬年,還不如一刀宰了痛快?!?/p>
司狂瀾卻笑著搖搖頭:“未必如你所想,我看這鎮(zhèn)水的日子倒是過得十分悠閑自在,有陽光月色,有山河四季,無須與人爭斗競逐,只留歲月安穩(wěn),多少人羨慕不來?!?/p>
桃夭白他一眼:“差些忘了你跟它們一脈相承,看兵書可以幾個時辰紋絲不動,那以后你干脆改名叫鎮(zhèn)宅算了。”
撲哧,一聲輕笑自虛空而來。
“誰?!”
桃夭警覺地回頭,卻見那從頭到尾對他們的到來都毫無回應(yīng)的石釣翁竟伸了個懶腰,旋即另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虛影自他身軀分離出來,輕飄飄地落到他們面前。
“本無意相見,但既是桃夭大人,于禮也當出來道個謝?!碧撚把援?,果真雙膝落地,對桃夭行了個大禮。
突如其來的一跪,反倒叫桃夭不好意思起來:“無須如此大禮。我該謝你才是。”
虛影仍是踏踏實實跪拜完畢,又道了一聲多謝,方才起身,認真道:“我已表了謝意,若桃夭大人要謝我,無須行此大禮,應(yīng)承我一件事便可?!?/p>
“?。俊碧邑矂倢λ嫦碌暮酶修D(zhuǎn)眼就沒,叩頭謝恩這種事原來還得輪著來呢?問題是她謝他是應(yīng)該,他謝她又為何?
她又上下打量對方幾眼:“先說說你為何謝我?難道我們不是這一刻才剛見面嗎?”
虛影看著身旁那條日夜相對的白雀河,緩緩道:“錦鱗河水日漸枯竭,乃我所為。楓生欲引水解困,傷她皮肉的也是我。鎮(zhèn)水力量有限,真身無法離開白雀河?!彼W?,語氣突然冷涼決絕起來,“若要躉魚伏法,靠一己之力實難施展。今日若非桃夭大人出手,那妖孽不知還要生禍到幾時。許人虛假之像,騙那楓生小妖消耗性命為它求雨蓄水,著實該殺?!?/p>
聽罷,桃夭不發(fā)一言。
若這樣的話……一切便好解釋了。
恰好一陣風過,瞬間吹散心頭疑問。
桃夭雖然對“出手”兩字有點尷尬,但想想也不算無功受祿,若非她將躉魚逼上絕境,這妖孽也未必會死得如此徹底。
“那只躉魚年歲不大吧?!碧邑埠鋈粏?。
“二十年前,回龍村全村因疫病亡故之后,所有尸體都被燒成灰,撒入錦鱗河中,翌年,河中便生出了這只妖孽?!碧撚皣@氣,“楓生從未有離開回龍村的意思,不論此地是村落還是廢墟,我常見她獨自行走于河畔,口中念念有詞,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將自己扮成明善的樣子,自己摸摸自己的頭。那些日子,她不是在白雀河回憶明善抱著她逃命的過往,便是在錦鱗河前的野草叢中昏睡。我以為時間總能治好她,卻未料到被躉魚乘虛而入,那妖孽應(yīng)是早就看中了她,亦知她心結(jié)所在,小小一場幻術(shù)便讓她死心塌地,甘愿耗盡性命為它保住本就開始枯竭的錦鱗河。我看在眼里,卻做不了什么,眼見楓生一日弱過一日,我只得橫下心來,哪怕又犯天條,也要盡力讓錦鱗河枯竭得更快,只要河水一枯,躉魚根基不穩(wěn),必亡,唯有如此方能阻止楓生繼續(xù)送死?!?/p>
司狂瀾聞言,不禁面露贊許之色:“如此說來,那躉魚也是十分厲害了,誕生區(qū)區(qū)數(shù)年便有造幻境惑人心的本領(lǐng),連我們這些外人都差點以假亂真?!?/p>
“哪有那么厲害!”桃夭白他一眼,“不用想也知這只躉魚頂多給楓生一個人造出個活生生的回龍村,為了能讓我們倆也看見,它可下了血本的,得耗費多大元氣才能同時影響到我們,做戲不做足,怎能騙我們替它對付白雀河的‘河妖’。論起妖怪,你就是個外行人。這就叫厲害的話,你讓真正的大妖怪們臉往哪兒擱!”
“可它真的差點要了你的命呢,桃夭大人?!彼究駷懸恍?。
“你……”哪壺不開提哪壺,桃夭臊紅了一張臉,恨不得扎進地縫里。
見狀,虛影忙貼心說道:“桃夭大人無須惱怒,躉魚雖小,害處卻大,不論神仙凡人,皆防不勝防,中計也不丟人?!闭f著,他又往司狂瀾那邊看了看,“我眼見著你被躉魚最后的招數(shù)困住,見得救不得,幸而有這位公子緊跟在后,如此天寒地凍之時,入水救你未有半分猶豫。桃夭大人若真要謝救命之恩,還是謝這位公子吧。我不過是替他在水中指了路,算不得頭號功臣?!?/p>
入水救你未有半分猶豫……桃夭瞥了司狂瀾一眼,那家伙仍是一臉波瀾不驚,你謝我不謝都無所謂的淡然,仿佛他撈上來的真就是條快死的魚那么不值一提。
“還不是怕我淹死了沒人替他喂馬干活兒……”桃夭嘀咕一句。
司狂瀾定是聽見了,嘴角微揚,不置可否。
忽然,虛影又跪下了:“桃夭大人,我此生不曾有求于人,但求你治好楓生,那丫頭執(zhí)念太重,不放下過往,便永無未來。”
桃夭沉默片刻,想將他扶起來,卻始終沒有伸出手。
“她損耗太過,來日無多?!?/p>
說起這件事,桃夭終于又找回了桃都鬼醫(yī)的尊嚴與平靜。
“你總有法子?!碧撚安豢戏艞?,“論醫(yī)術(shù),桃都鬼醫(yī)天下無雙。不是要長生,哪怕再多十年二十年,甚至幾個月,只要她能心結(jié)全開,剩下的日子不論長短,都是值得?!?/p>
桃夭想了想,又打量他一番:“可你能給我什么呢?你既然知道我是桃夭,也該知道我的規(guī)矩。有價值做我的藥的,才有被我救的價值。你區(qū)區(qū)一只鎮(zhèn)水,想去附近看看,甚至開口說個話,都得靠元神出竅,除了利用僅有的力量勉強操縱河水豐枯,別的能力幾乎沒有,真身還是個大石頭,毫無藥用價值?!?/p>
真是越說越喪氣啊,連虛影自己都難過起來,好像她說得也沒錯。
“為何是楓生呢?”桃夭突然問,“你在這里的時日不算短了,見過的各種有故事的人類與妖怪也不是少數(shù),為何只有她讓你以命相護?”
虛影抬頭,良久才道:“她是明善的妹妹,就是她的女兒?!?/p>
桃夭恍然大悟,原來根源還是在那個只存在于回憶中的女人,明善的娘親。
若非她早已不在人世,桃夭是很有興趣見她一見的,畢竟愿意給一塊石頭戴斗笠穿蓑衣,顧念著它孤單無聊,還送魚竿給它解悶的人,不會很多。
同時,為一件蓑衣一支魚竿便顧念多年,不惜再犯天條枯竭河流也要除妖救人的石頭,也不會很多。
“此事若被天界知曉,你怕是要在這里再多待上一萬年不止?!碧邑财财沧?,又對司狂瀾道,“天都快亮了,該走了。”
“等等……桃夭大人!”虛影慌了,飄過來攔住她的去路。
“你又攔不住我?!碧邑哺纱鄰乃纳碥|里穿了過去,然后回頭沖他吐舌頭,“告辭!”
“桃夭大人!”
白雀河對岸的天空,撕開了一條縫,露出了淡淡的金色的光。
風還是很大,四周依然寒冷,但今天的天氣,應(yīng)該比昨天好很多。
尾
回程的馬車里,桃夭捏著她的藥囊長吁短嘆,時不時捶胸頓足。
“給了又后悔,與輸錢不認賬有何兩樣?!彼究駷懛谋鴷?,頭也不抬道。
真是要服氣的,這廝怎么到哪里都要帶著他永遠都看不完的兵書!
“你知道那顆藥我費了多大力氣多長時間才制成的嗎!”桃夭跺腳,心疼得想打滾,“就那么……就那么白白給了那只毫無利用價值的小妖怪!”
“我親眼見你抬起她的手與你擊掌,還明明白白說以后你就是我的藥,雖然沒大用處,萬一哪天要拿你做求雨的藥,你也認了吧?!?/p>
司狂瀾翻書的樣子其實非常優(yōu)雅好看,但他就不能只翻書不說話嗎,一說話就萬般討人嫌。
桃夭哼了一聲:“總不能壞了我的規(guī)矩,你可知要我出手相救的條件,便是做我的藥?!?/p>
“不知?!彼究駷懹址豁?,“畢竟你只是我司府雜役,我只在意你有無盡心喂馬做好雜務(wù),不在意你要誰做你的藥?!?/p>
桃夭覺得自己在身份上又被踐踏了,氣呼呼道:“你想做我的藥也沒這資格。”
“謝了,我無此雅興?!?/p>
一切塵埃落定時,司狂瀾又變回他本來的樣子,桃夭盡管生氣,卻也忍不住多看他幾眼,始終留在她腦海的,是自錦鱗河中逃出時,雖然人事不省,但她仍舊記得的溫度,對的,溫度,無論是握住她的手,還是被她依靠的胸膛,都是溫暖之極的。
然而,不過一日之隔,那個“毫不猶豫”跳進冰冷河水里將她撈出來的人,把她綁在樹樁上烤衣服的人,會自自然然抬手戳她臉蛋的人,似乎隨著日出消失了……
溫度?溫度是什么……
罷了,這才是他啊,司府二少爺,帝都小閻王。
但她還是很心疼那顆藥啊,給別的大妖怪不知能換來多大的好處!偏就給了那只沒用的楓生。
最尷尬的,是那蠢丫頭一開始還不肯吃,還要掙扎著去找躉魚。
桃夭給了她一記十分響亮的耳光。
“有人為了能讓你活,甘愿再被囚萬年。而你為了一場假希望,拼命找死?!碧邑怖淅淇粗淮蛎傻乃盎佚埓宓娜嗽缇退拦饬?,包括你的沈老爹跟明善哥哥,你讓一萬條躉魚替你造幻境,他們還是死得連渣都不剩。你抓住不放的東西,其實從來就沒被抓住過。”
她愣住,眼淚奪眶而出,雙手狠狠捶向自己的腦袋,哭喊:“我要他們回來!我就是要他們回來!沒有他們在身邊,我不知道要怎么辦,每一天都是一個人,每一天都好難過!”
“得了吧?!碧邑膊粸樗鶆?,居高臨下俯視她,“在遇到他們之前,你何嘗不是一個人過得好好的?!?/p>
她的抽噎突然凝住,紅腫的眼睛望向桃夭。
“只得不失,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桃夭蹲下來,直視她的眼睛,“明善抱著跑了那么遠的路才救下的妖怪,原來只是個廢物,沈家的飯真是浪費了。”
她愣了許久,垂下頭,雙手緊緊捏住自己的衣裳,眼淚一滴一滴落上去:“我只是太想念他們。”
“那也得活下去才能實現(xiàn)你的想念?!碧邑惨廊焕淠斐鍪秩?,紅色的藥丸在掌心散著幽幽的光澤,“吃還是不吃,自己挑。待我起身,你便好好等死吧?!?/p>
對付這個心思簡單的小妖怪,著實不需費什么力氣。
“我還能再遇到他們嗎……”
她吞下藥丸前,說的最后一句話。
遇不到了,桃夭在心里說,可即便不是他們,也還會有別人的,只要活著。
司狂瀾全程做一名旁觀者,直到看見楓生沉睡過去,身體縮成一棵矮小的楓樹。
“埋了?”他問。
“埋了?!彼稹?/p>
然后它被帶到白雀河畔,埋在了離鎮(zhèn)水不遠的地方。
“也許十年后她會醒,也許要一百年,睡好了覺,情緒可能就不那么壞了,模樣也會好看一些?!彼龑χ諝庹f。
明亮的陽光里,虛影慢慢自青石上走下來,站在楓樹前,對她深深作了一揖。
她側(cè)目看他一眼,嘴唇動了動,本想再問他點什么,最終還是放棄了。
背過身去揮揮手,告辭不用送了,最好也不再見了,畢竟這地方對她來說真是個恥辱……
以后,河邊有石又有樹,景色多少沒那么孤寂了吧。
但那顆藥,真的好值錢。唉……
馬車跑得又快又穩(wěn),桃夭斜靠在車廂里,刻意背著司狂瀾而坐,心里盤算著還有多久才能回到帝都,回到有吃有喝的司府。
“你想問而未問的,可是那鎮(zhèn)水因何罪行被罰來人間,對沈家娘子又是否真的只有簡單的感恩之心?”司狂瀾的聲音自身后而來。
桃夭一動不動,隔了許久才說:“問不問都無礙大局了。也許他們在很早前便有因緣,天下石頭那么多,她為何偏就對那一塊心生喜愛?鎮(zhèn)水于白雀河千萬年,或許為的就是等某人再度經(jīng)過,哪怕只看一眼,也可了結(jié)心頭牽念?!彼柭柤?,“所以誰知道呢。過去是別人的過去,他自己留著就好?!?/p>
司狂瀾笑笑,話鋒一轉(zhuǎn):“那么,困住你的幻境,你也不說來聽聽?”
桃夭的呼吸暫停了一下。
困住你的幻境,你不說來聽聽?
困住你的……
桃夭,你有沒有過一段特別艱難的日子?
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仍是不看他,反而將身子側(cè)得更厲害。
“不過是些無聊的群魔亂舞罷了,小小一只躉魚能造出多高明的幻境。”
“哦……”司狂瀾點點頭,繼續(xù)翻書。
他并不打算跟她說,在他抱著她沖出錦鱗河時,意識模糊的她將他抱得很緊,嘴里反復說的是——救我!
說得不錯,過去是別人的過去,她自己留著就好。
司狂瀾的視線從兵書上跳過,不著痕跡地落在那個其實算瘦削的背影上。
突然覺得,還是那個跟他搶烤肉的丫頭比較有意思。
臨近正午,陽光更燦爛,沐州的雪,怕是該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