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禁宮幽深(四)
這日,臨近黃昏,天氣不算太熱。守禮和水生閑來無事,背靠背坐在院前大石頭上神聊,任安聽了幾耳朵,覺著話題不感興趣,索性鉆進(jìn)茂密的迎春花叢搓花蕊玩。正玩著,任安瞧見華豐和陶鳴有說有笑歸來,便存了戲弄之心,偷偷退到花叢后,然后,乘人不備,一個流星箭步?jīng)_到華豐陶鳴跟前,扮鬼臉嚇唬人。
“好你個小子,扮鬼嚇唬我,討打!”華豐說著,怒吼吼追在任安后頭揮舞拳頭。
任安嚇得魂飛魄散,忙忙張口求饒:“好哥哥,我錯了,你大人大量,饒了我吧!”
華豐厭惡地瞪著他,越發(fā)加快腳步,任安不敢懈怠,飛速躲進(jìn)房間,啪一下關(guān)上了門。
守禮和水生看著好笑,想任安那單薄的小身子骨,還敢虎口拔牙,太不自量力了。
兩人的嬉戲最終以任安的求饒而告終,陶鳴一邊看熱鬧、一邊假意奚落任安,任安也很知趣,隨意大家取笑。在這一派祥和氣氛中,杜蓄默不作聲躲在犄角旮旯里,冷眼旁觀。
很快,太陽落山了,天色幽暗,月牙猶抱琵琶半遮面。
華豐不知從哪討一兜花生酥,吃得津津有味,惹得陶鳴幾個眼饞,湊一旁獻(xiàn)殷勤。華豐懶得糾纏,又嫌難打發(fā),干脆分了一人一塊。陶鳴幾個心滿意足,圍成不規(guī)則的圓圈坐在桌前,一邊啃花生酥、一邊討論起后日的掖庭揀選,暢想未來。
這種場合,守禮鮮少插嘴,干脆裝聾作啞,專心拾掇床鋪。
默默收拾了一通,守禮發(fā)覺陳水生失蹤半天了,便想去外頭找一找,誰知才到門口,陳水生又鬼使神差出現(xiàn)了,還邊走邊問:“對屋都熄燈了,咱們是不是也該熄燈了?”
守禮點了下頭,回頭掃一眼,覺著人數(shù)不夠,便脫口而出道:“別急著熄,還少了個人呢!”
華豐隨手撂下一把瓜子殼,表現(xiàn)得十分關(guān)心,道:“都這麼晚了,誰還在外頭閑逛?”
“剛?cè)伟掺[肚子疼,說是出去方便,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呢!”沈清秋壓低了聲音道。
“這么久還不回來?別是掉糞坑里了吧!”華豐一邊開玩笑,一邊沖陶鳴道:“誒,你去外頭找找,別真掉進(jìn)去了,到時候弄得一身臭烘烘的,回來惡心咱們!”
“啊,就我一個人嗎?出了院子往茅廁去,一路黑漆漆的,我害怕半道有鬼!”陶鳴膽怯道。
華豐瞪了他一眼,厭煩道:“真沒用,白日還和我說不怕鬼,到了晚上就不行了,哼,這世上哪有鬼啊?”說罷,蔑視了他一眼,闊步朝門口走,“走吧,我和你一道去!”
陶鳴聽了,心下稍安,尾隨華豐出去。
守禮和水生鋪開棉被,褪下外衣,疊整齊放在枕頭旁,然后雙雙躺下來說悄悄話。
正聊得起勁呢,忽聽屋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然后有人一把推開了屋門,慌張道:“不好了,不好了,任安犯羊角風(fēng)了,躺樹下一動不動的,嘴里直吐白沫!”
“啊!”陳水生大驚失色,急忙挺身起來,嘴巴張得大大的,滿臉疑惑望著陶鳴問:“羊角風(fēng)?”
“羊角風(fēng)都不曉得?這病可駭人得很!”杜蓄趴在大通鋪上,漠不關(guān)心地接了一嘴。
陶鳴急得跺腳,道:“嘿呦,你們還在這聊起來了,快隨我出去看看,好歹先把人抬回來再說啊!”
楊懷忠和沈清秋還沒脫衣服,一聽這話,馬上從床上跳下來,火急火燎跑出去了,守禮和陳水生也慌忙找衣服,各自披了,滿屋子只剩下杜蓄磨磨蹭蹭的拖延。
眾人不耐煩等他,四人一群,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出了屋,直奔松樹林里的茅廁方向而去。
是夜月色皎潔,滿天星光照得地面白花花的。眾人踩著月亮地,鉆進(jìn)樹林,毫不費力就看見任安躺在草窠邊,手足瘛瘲,如角弓狀,及至離得近了,又發(fā)現(xiàn)他口吐唾沫,眼睛翻白。
“咕——咕——”
頭頂傳來斑鳩的叫聲。
陳水生嚇了一跳,驚慌失措地看了看周遭,膽怯道:“這鳥真不識趣,深更半夜還叫,怪瘆人的!”
守禮也有這感覺,但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先救人,于是將目光投向眾人當(dāng)中最有主見的華豐,只見他眼睛滴溜溜一動,便有了想法,當(dāng)機(jī)立斷道:“咱們先把人抬回去再說!”
眾人齊聲道好,共同發(fā)力,一人一頭抬起任安四肢,一刻不歇地將任安抬回房間。
杜蓄剛穿了衣服,見大家抬著任安進(jìn)來,起先還不以為意,等大家將人抬到他身邊,他看見任安渾身抽搐個不停,頓時嚇得不知所措,趕緊閃開,挪了幾步出去。
眾人懶得安撫他,挨肩擦背圍了任安一圈,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籌不納。
到底都是孩子,一遇著事,全慌了神。
華豐很焦躁,張口道:“不成啊,這不成啊,任安直吐白沫,咱們不能眼睜睜看他死啊,得找個穩(wěn)妥有能耐的人來才是,咱們還是去尋孫掌案吧,請他拿個主意!”
“可孫掌案住哪呢?”盧俊迷茫道。
“你知道嗎?”華豐拉著楊懷忠問。
楊懷忠誠實的搖了搖頭,“我哪知道?”
“要不我去吧!”陳水生毛遂自薦道,“我下午一個人出去閑逛,誤打誤撞經(jīng)過了孫掌案的居處!”
“嗯!那就你去,快去快回!”華豐打發(fā)了陳水生,趕緊又轉(zhuǎn)過頭來,眼巴巴望著剩下的幾個人,滿面著急道:“都別閑著,快好好想一想,有沒有其他法子?”
“對了,我曾聽老人說,人犯羊角風(fēng)時,拿針刺人中管用!”盧俊急中生智,抬頭見大家全看著他,他又急得滿頭大汗道:“可是人中在哪兒?我也不知道啊!”
“說了等于沒說!”華豐言簡意賅,然后無奈地嘆了口氣,臉上流露出愛莫能助的神情,“算了,算了,我看咱們別瞎折騰了,還是等孫掌案來了再說吧!”
房間里瞬間安靜了下來,守禮呆呆坐在任安床尾,只覺心臟怦怦亂跳,沒個消停。
“從前,府內(nèi)有個僮仆和他一樣,也患了羊角風(fēng),然后,一屋子漸有一半也得了羊角風(fēng),這病是會過人的,你們當(dāng)心點吧!”蜷在墻角的杜蓄嘴巴打顫地說。
此言一出,眾人面面相覷,華豐強(qiáng)穩(wěn)心神,厭倦的白了杜蓄一眼,道:“任安現(xiàn)在都不省人事了,你還在這妖言惑眾?怎的?他和你有仇啊?你盼著他死不成?”
杜蓄啞然不語。
守禮定了定心,趕緊向門口張望,只見孫掌案帶了衣衫不整的周平慌里慌張闖了進(jìn)來。
立定腳跟,孫掌案趕緊向大通鋪瞟了一眼,然后喝退眾人:“都散開,圍著湊什么熱鬧?”說罷,大步流星到床前,弓下腰板兒,對著任安,又是掰嘴、又是扣眼,查看癥狀。
守禮側(cè)目而望,發(fā)覺任安的手足更蜷曲了幾分,渾身抖個不停,面目表情猙獰,委實可怖。
孫掌案診察了半日,大感疑惑,望著眾人道:“好端端的,他怎么犯羊角風(fēng)了?”
眾人搖了搖頭,表示不知詳情,孫掌案無奈,挺直的腰板兒一塌,氣先泄了三分。
周平見狀,趕忙湊到孫掌案身后,建議道:“師傅,瞧著怪嚇人的,再耽誤怕是害人命,要不我去御藥院走一遭,求位醫(yī)令來治一治?”說罷,緊盯孫掌案不放。
孫掌案黯然道:“你當(dāng)醫(yī)令隨便請得動啊?指望他們,倒不如指望咱們自己呢!”
“師傅不知,御藥院的程司藥程英是我同鄉(xiāng),他平時專門負(fù)責(zé)抓藥,要不,我去求求他,他整日待在藥寮,耳濡目染的,說不準(zhǔn)知道怎么治羊角風(fēng)呢!”周平邊說邊打量孫掌案的神色。
孫掌案躊躇了一下,馬上道:“眼下,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了,你拿著我腰牌,快去快回!”
“誒!”周平答應(yīng)了一聲,接下孫掌案遞上的腰牌,轉(zhuǎn)身出了房間,風(fēng)風(fēng)火火去了。
偏任安又發(fā)作了,眾人一窩蜂聚攏,孫掌案瞧來瞧去,很是頭疼,不禁厭煩道:“往前湊什么熱鬧?我問你們,他進(jìn)宮有段日子了,這是頭一次犯病還是先前也犯過?”
眾人互相打量,嘴里咕噥著,都說沒見過任安犯病。
孫掌案得了回答,微微一嘆,不禁合目,揉一揉太陽穴,更覺腦瓜四分五裂了。
守禮等得焦急,時不時向門口打量,約摸過了一炷香功夫,終于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守禮心中大喜,連忙盯著門口,只見周平滿頭大汗跑進(jìn)房里,急沖沖走到床邊,上氣不接下氣道:“師傅,程英給了我一包防葵散,說是除邪鎮(zhèn)驚、百靈百驗!”
孫掌案喜出望外,忙道:“管它管不管用?眼下沒什么好法子了,只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全看他命大不大了!”說罷,轉(zhuǎn)頭望向華豐,詢問道:“你叫什么來著?”華豐剛想張口回答,孫掌案卻打斷了他,用吩咐的口氣道:“去倒碗溫水來!”
“噯!”華豐答應(yīng)了一聲,飛速跑到桌邊,提起銅壺,往茶杯里倒了大半杯水回來。
孫掌案解開藥包,手掌一斜,將藥粉全部倒進(jìn)了茶杯,然后又拿食指攪了攪,心下一橫,掰開任安的嘴唇,硬灌了一大口下去。任安吞下去半口,和著白沫又吐出半口。孫掌案強(qiáng)行又灌了一大口,這回任安完全吞下去了,也安靜了不少。
“瞧他平靜了,興許有用!”周平由悲轉(zhuǎn)喜,有些自得的靠向?qū)O掌案,著手為任安擦嘴。
守禮覺得這是好兆頭,連孫掌案也這么認(rèn)為,可任安只安靜了一會兒,突然反應(yīng)得更加劇烈了,手足抖動著,大幅蜷曲,雙眼直往上掀,漸漸的,只剩眼白了。
周平離得最近,只看得不可思議,膽戰(zhàn)心驚,明明服了防葵散的,怎么會陡轉(zhuǎn)急下?
周平抖著右手,試了試任安鼻息,果然熱氣慢慢散了,于是,他悲傷地扭過頭來,沮喪道:“師傅,氣散了!”
守禮聽得清楚,瞪圓了雙眼,簡直不敢相信,其他人也嚇得說不出話,全呆住了。
“唉,還沒成年,就......”孫掌案長嘆了一口氣,鎮(zhèn)定道:“我們也算盡人事了,終究是這孩子福薄,這就夭折了。周平,去請停尸房的人過來處理尸體吧!”
沈清秋嚇得不輕,捂著嘴嗚咽了起來,守禮和陳水生也怕得要命,偷偷攥緊了拳頭。
停尸房的黃門來得很快,抬了一副半舊擔(dān)架,進(jìn)來就擺在床邊,首先和孫掌案問了句好,然后不說廢話,齊溜將任安扔了進(jìn)去,蒙上一層白布,重新將擔(dān)架抬起,溜之乎也了。
守禮心亂如麻,既為任安的猝然離世而傷心,又為命運的反復(fù)無常而嘆息,明明白日里還活蹦亂跳的人,一夕突然沒了,而死前的樣子又如此駭人,真令人畏懼。
孫掌案鎖著雙眼,很不開心,連句安慰的話也懶得同眾人講,只吩咐早點安歇。
眾人剛失了同伴,心情十分低落,壓根睡不著覺,全躺在被窩里寧思靜想,嘆造化弄人。
屋外,月亮蒙了霧,院子里起了颯颯的風(fēng),有前兆一般,稀里嘩啦下起豆珠大雨。
大通鋪上有人翻來覆去的,守禮本就睡不著,外頭又飄著雨,現(xiàn)在鋪上又不安靜,守禮更無法入睡了,干脆睜開眼睛,細(xì)細(xì)想進(jìn)宮來的種種,竟然歷歷在目。
到了后半夜,雨停了,風(fēng)收了,窗外傳來麻雀抖動翅膀的忒兒聲,夾雜著蟲子的喓喓聲。
守禮想了半宿,心反而靜了,躺在鋪上摩挲著拇指、食指的丫把兒,慢慢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次日,天色隱晦,似乎醞釀著一場大雨。孫掌案不知是可憐眾人,還是怎地,反正沒有使喚守禮這院子的孩子干活,只交代安心靜息,等候明日的內(nèi)苑揀選。
守禮閑了無事,便靠在廊前柱子怔怔發(fā)呆。
陳水生閑步出來,瞧他愁眉不展的,便繞到廊柱后面,偷偷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任安,他死前這麼嚇人,死后會葬在哪里呢?”守禮一邊說、一邊嘆氣。
陳水生緊張兮兮地看了眼左右,趴在守禮耳朵上嘟噥道:“我偷偷跟你講啊,聽正哥兒他們講,宮里無官無職的黃門如發(fā)生意外死了,多半會扔在西山后頭的亂葬崗!”
“啊!”守禮驚訝著叫了一聲,覺著不妥,又低聲道:“那豈不是成了孤魂野鬼?”
陳水生心里一寒,神色間也多了幾分憐惜,道:“是啊,活著不享福,死了也投不了胎!”
守禮聽了這句,不由心中沉痛,怔怔出神。
這時,杜蓄鳧呼雀躍闖入眼簾,笑嘻嘻道:“你倆是傻子不成,落點了,還不進(jìn)來?”
他這一說,守禮才發(fā)覺天又黑了,烏云密布,院子里落了不少雨點,不過雨腳不均勻,剛才并未淋在守禮和陳水生頭上,這會子越下越密,倒不得不退回廊下了。
陳水生啈了一聲,表示不接受杜蓄的好意,守禮對杜蓄也沒多少好感,不光因為他離群索居,落落寡合,更因為他設(shè)計過沈清秋,所以一直以來,守禮都對他敬而遠(yuǎn)之。
倏忽之間,雷聲殷殷,電光交錯,雨瞬間下得大了。
杜蓄見守禮和陳水生不搭理他,倒也沒口出惡言,只怏怏走開了。陳水生看他沒好氣,便也厭惡地白了一眼,而后見雨勢不減,便拉了守禮回房,找沈清秋劃拳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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