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銘箴第十一
義典則弘,文約為美。
——《銘箴》
昔帝軒刻輿幾以弼違,大禹勒筍簴(jù)而招諫。成湯盤盂,著日新之規(guī);武王戶席,題必誡之訓。周公慎言于金人,仲尼革容于欹(qī)器,則先圣鑒戒,其來久矣。故銘者,名也。觀器必也正名,審用貴乎慎德。蓋臧武仲之論銘也,曰:“天子令德,諸侯計功,大夫稱伐。”夏鑄九牧之金鼎,周勒肅慎之楛(hù)矢,令德之事也;呂望銘功于昆吾,仲山鏤績于庸器,計功之義也;魏顆紀勛于景鐘,孔悝表勤于衛(wèi)鼎,稱伐之類也。若乃飛廉有石棺之錫,靈公有蒿里之謚,銘發(fā)幽石,吁可怪矣!趙靈勒跡于番吾,秦昭刻博于華山,夸誕示后,吁可笑也!詳觀眾例,銘義見矣。
上古時代,黃帝把銘文刻在車輿巾幾上,用它來輔助記憶,匡正過失。大禹把銘文鐫在懸掛鐘磬的架子上,用它來招請萬民進諫。商湯在他日常應用的盤盂上,刻著“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銘文,警示自己,精進不已。周武王在門戶和座席四端,題著自勉自誡的訓詞。周公在金人背上刻下慎言的詞句。孔子看到“虛則欹,中則正,滿則覆”的攲器后,顯出戒慎恐懼的神情。由此看來,古圣先王刻銘文于器物之上,來省察鑒戒,自勖自勉,這種美德已由來很久了。“銘”就是述其功美,使可稱名的意思。觀察器物,必須給予恰當?shù)拿Q;端正名稱,審其功用所以如此,旨在重視其所呈現(xiàn)戒慎的美德。春秋時代,魯國大夫臧武仲評論銘文的功用時,說:“銘文應當稱頌天子的美德和諸侯的功績、大夫的辛勞。”例如:夏禹將九州獻來的金銅,鑄成九鼎,以象征九州的統(tǒng)一;周武王滅商以后,北方肅慎氏進貢楛矢,武王在箭桿上,刻著“肅慎之貢矢”。這些都是銘刻天子美德的盛事啊!太公望呂尚輔周滅商有功,銘其功勛于昆吾所冶的器物上;仲山甫因佐宣王中興有功,鏤其功績于兵器鑄成的庸鼎上,這些都是記載諸侯事功之義啊!晉國魏顆擊敗秦軍,將功勛記于景鐘;孔悝擁立衛(wèi)莊公,曾表揚其勤勞于衛(wèi)鼎,這些都是頌揚大夫攻伐勞苦之類啊!至于像飛廉在霍太山得一口石棺,竟發(fā)現(xiàn)刻有賜給他的銘文;衛(wèi)靈公葬于沙丘,掘穴時發(fā)現(xiàn)石棺上面,竟有預先為他作好的謚文。噫!這真是咄咄怪事了。趙武靈王曾命工刻石于番吾山上,說“主父常游于此”。秦昭王令人制作棋局于華山,說“昭王常與天神博弈于此”,意在把這些夸大荒誕的銘文,留給后人觀賞。吁!真是可笑極了。詳觀上舉諸例,銘文的意義和功用,便顯然可知了。
至于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澤,亦有疏通之美焉。若班固《燕然》之勒,張昶(chǎng)《華陰》之碣,序亦盛矣。蔡邕銘思,獨冠古今。橋公之鉞,吐納典謨;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所長也。至如敬通雜器,準矱(yuē)武銘,而事非其物,繁略違中。崔骃品物,贊多戒少,李尤積篇,義儉辭碎。蓍龜神物,而居博弈之中;衡斛嘉量,而在臼杵之末。曾名品之未暇,何事理之能閑哉!魏文九寶,器利辭鈍。唯張載《劍閣》,其才清采。迅足骎(qīn)骎,后發(fā)前至,勒名岷漢,得其宜矣。
至于秦始皇并吞六國以后,巡行天下,在各地山岳刻石頌德,雖然他平素政治殘暴,但文辭潤澤,卻有疏導政理、通達民情之美啊!像班固的《燕然山銘》,張昶的《西岳華山堂闕碑銘》,無論敘事還是紀功,都寫得十分壯盛。蔡邕于銘文的構(gòu)思,堪稱古今的冠冕。他為橋玄作的《黃鉞銘》,融會《尚書》的典謨,造語古奧而雅重;為朱穆作的《鼎銘》,通體散行,不用韻語,完全和碑文一樣,這又是溺其所長。又如馮敬通有刀陽、刀陰、杖、車、席前右、席后右、杯、爵等雜器物的銘文,都是模擬“武王踐阼”諸銘為準則而作的,其內(nèi)容往往與器物之義不合,文辭的繁簡與篇幅的大小,也未能恰當適中。崔骃品評事物的銘文,通篇贊揚之辭多,警戒之義少。李尤有各類銘文八十四篇,然而大多文義淺陋,辭藻瑣碎。例如他的《蓍龜銘》,本屬描寫通神占卜的事,卻把它排在賭博弈棋的《圍棋銘》中。他的《權(quán)衡銘》,本為說明量物的美器,卻把它列于搗米的《臼杵銘》之后。如此連器物的等差品第都不及分別,又怎能說是熟練銘文的事理呢?魏文帝做太子時,曾替打造的九件寶器作《劍銘》,觀其作品,令人有器物鋒利,而銘辭笨拙的感覺。唯有張景陽的《劍閣銘》,頗能表現(xiàn)其清新的風格和優(yōu)美的文采。好比快馬疾馳,雖然他起步在后,卻能超邁前賢。晉武帝下詔刻《劍閣銘》于岷山、漢水間的劍閣山上,可說是刻得其所,很合時宜的安排啊!
箴者,針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針石也。斯文之興,盛于三代。夏商二箴,余句頗存。及周之辛甲,百官箴闕,唯《虞箴》一篇,體義備焉。迄至春秋,微而未絕。故魏絳諷君于后羿,楚子訓民于在勤。戰(zhàn)代以來,棄德務功,銘辭代興,箴文委絕。至揚雄稽古,始范《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及崔胡補綴,總稱《百官》。指事配位,鞶(pán)鑒可征,所謂追清風于前古,攀辛甲于后代者也。至于潘勖《符節(jié)》,要而失淺;溫嶠《侍臣》,博而患繁;王濟《國子》,引多而事寡;潘尼《乘輿》,義正而體蕪:凡斯繼作,鮮有克衷。至于王朗《雜箴》,乃置巾履,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觀其約文舉要,憲章戒銘,而水火井灶,繁辭不已,志有偏也。
“箴”就是針砭的意思。其主要目的,是用來攻伐缺失,防止災禍,好比刺病治痛的針砭一般。此種文體之興起,盛行于夏、商、周三代。夏、商二代的箴文,尚有余句存留至今。到了周代的太史辛甲,命百官作箴,以進諫君王的過失,其中有一篇《虞人之箴》,規(guī)模義理最為完備。到春秋時代,箴文的為用衰微,但尚未斷絕。所以晉國大夫魏絳,運用后羿違民棄賢而失國的史實,來諷諫悼公。楚子莊王用“民生在勤,勤而不匱”的箴言,來訓勉臣民。戰(zhàn)國以來,各國諸侯都拋棄仁德,務求功利,銘辭遂代之而興,箴文便逐漸沒落。到了漢朝的揚雄,稽考古籍,開始模仿《虞人之箴》,作《十二州牧箴》,作《二十五卿尹箴》,傳于世。及至崔骃、崔瑗父子,又補作《九官箴》,后經(jīng)胡廣的綴輯編排,總稱為《百官箴》。指明事理,配合官位,一如衣帶上的飾鏡,兩相比較,明白可驗,相信可以上追清新風格于往古,攀援辛甲的作品于后代,而毫無愧怍了。至于潘勖的《符節(jié)箴》,內(nèi)容簡要而失于膚淺;溫嶠的《侍臣箴》,取材廣博但過于冗雜;王濟的《國子箴》,引文過多而敘事甚少;潘尼的《乘輿箴》,思想雅正而體制繁蕪。這些上繼古人而后起的作品,很少有切中箴文體要的佳構(gòu)。至于王朗的《雜箴》,乃置于頭、巾、鞋、履之中,雖得箴文“戒慎”之義,但卻不合施陳的處所。觀其以簡約的文辭列舉要義,實是效法武王銘文的法則;而其中包括水、火、井、灶等瑣事細物,則顯得文辭煩冗,意旨頗有偏失。
夫箴誦于官,銘題于器,名目雖異,而警戒實同。箴全御過,故文資確切;銘兼褒贊,故體貴弘潤。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摛文也必簡而深,此其大要也。然矢言之道蓋闕,庸器之制久淪,所以箴銘寡用,罕施后代,惟秉文君子,宜酌其遠大者焉。
古之箴文,諷誦于官府,銘文題識于器皿,名目雖然有別,而警戒的作用實相雷同。箴文之用,全在防范過失,所以行文取材必須堅正懇切;銘文之用,兼具褒揚贊美之意,所以內(nèi)容體式,貴乎弘偉溫潤。在取材用事方面,既必須核實明辨,在舒布文辭方面,更應當簡潔深刻,這就是“箴”“銘”二體寫作的大致要領啊!然而到了后代,直言規(guī)諫的正道缺而不備,刻勛功于庸器的制度,也久已淪喪,所以“箴”“銘”殊少應用,罕加施行。希望掌握文運的才德君子,能深思“箴”“銘”二體的遠大意義,酌加采行啊!
贊曰:銘實器表,箴惟德軌。有佩于言,無鑒于水。秉茲貞厲,警乎立履。義典則弘,文約為美。
總而言之:“銘文”實器物的表征,“箴文”乃道德的軌范。要把箴言銘文深記在心,而不是像以水照形一樣,無補于改過遷善;更應本著銘箴的嚴正意義,擴大其作用,謹守警勸,實踐力行。至于寫作的原則,要義理典雅,用途宏大,文辭簡約,方稱優(yōu)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