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誄碑第十二
周世盛德,有銘誄之文。大夫之材,臨喪能誄。誄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夏商已前,其詞靡聞。周雖有誄,未被于士。又賤不誄貴,幼不誄長,其在萬乘,則稱天以誄之。讀誄定謚,其節(jié)文大矣。自魯莊戰(zhàn)乘丘,始及于士;逮尼父之卒,哀公作誄,觀其慭(yìn)遺之辭,嗚呼之嘆,雖非睿作,古式存焉。至柳妻之誄惠子,則辭哀而韻長矣。
周朝施政,大德流行,這時凡對公卿大夫的喪事,皆頒賜謚號誄辭,大夫也以臨喪哀悼,序次死者生平德行,抒發(fā)誄辭,以表追念為能事。所謂“誄”,就是累列一個人生前的品德行跡,借此表彰他不朽的盛名啊。夏商以前,也間有謚號,不過“誄辭”后世無傳,所以詳細(xì)的內(nèi)容不得而知。周代雖有賜誄的制度,但只加于位在朝廷的公卿大夫,還沒有普及到一般的士子黎庶。根據(jù)《禮記·曾子問》,可知當(dāng)時地位卑賤的人,不能為尊貴的人作誄,年幼的或晚輩,不能為年長的作誄,假如天子駕崩,就要借上天的名義來作誄。且死者的謚號,是依據(jù)誄文的內(nèi)容而定的。其禮節(jié)文飾實在是非常莊重的了。自從魯莊公和宋人戰(zhàn)于乘丘,因為馬中流矢,墜車敗績,駕車的縣賁父引咎自殺;其后莊公知道這不是他的錯,乃作誄以祭吊其忠義。賜誄于士,這可以說是個開始。等到孔子去世,魯哀公作誄以祭,詳觀他那“不慭遺一老”的悼辭,和最后“嗚呼哀哉,尼父”的悲嘆,雖然不是才思明達的佳作,但卻保存了古人作誄的法式啊!至于柳下惠死后,其妻為他作誄,讀來更是辭旨哀怨、情韻深長了!
暨乎漢世,承流而作。揚雄之誄元后,文實煩穢,沙麓撮其要,而摯疑成篇,安有累德述尊,而闊略四句乎!杜篤之誄,有譽前代;吳誄雖工,而他篇頗疏,豈以見稱光武,而改盼千金哉!傅毅所制,文體倫序;蘇順崔瑗,辨潔相參。觀其序事如傳,辭靡律調(diào),固誄之才也。潘岳構(gòu)思,專師孝山,巧于敘悲,易入新切,所以隔代相望,能徽厥聲者也。至如崔骃《誄趙》,劉陶《誄黃》,并得憲章,工在簡要。陳思叨名,而體實繁緩。文皇誄末,百言自陳,其乖甚矣!
到了漢代,承襲古來的誄文法式,從事寫作,例如揚雄奉王莽詔,為漢元帝皇后作的《元后誄》,措辭煩瑣,蕪雜不潔。《漢書·元后傳》僅摘要地撮列其“太陰之精,沙麓之靈,作合于漢,配元生成”四句,可是后來西晉的摯虞卻大意失檢,在《文章流別論》里,竟以為這就是《元后誄》的完璧;其實哪里有列舉圣德、贊述至尊的誄文,會疏闊簡略到僅止于四句的道理呢?杜篤為大司馬吳漢作的《吳漢誄》,曾獲美譽于前代。《吳漢誄》雖然文辭工巧,但結(jié)尾數(shù)句頗嫌粗疏,難道因為曾獲得光武帝的稱賞,便使得大家另眼相看,得享千金的高價嗎?傅毅作的《明帝誄》《北海王誄》等,文理暢達,序次分明。蘇順、崔瑗的文章,也辨析入理,簡潔得當(dāng)。他們敘述死者的生平行事,猶如史傳,條理清晰,文辭靡麗,音律調(diào)和,可說是擅長誄詞的高才了。潘岳作誄,構(gòu)思立意時,專門師法蘇孝山,尤善于敘述悲情,平易感人,文辭懇切。雖然他們兩位,中隔曹魏,處于不同的時代;可是在作品方面,確能前后輝映,追美孝山的文壇聲譽啊!至于像崔骃的《誄趙文》,劉陶的《誄黃文》,都深得誄詞的寫作法式。其作品精到處,在于簡明扼要。陳思王曹植文名雖高,可是他所作的誄詞,卻內(nèi)容繁復(fù),結(jié)構(gòu)松弛,而在《文皇誄》這篇文章的末尾,竟有百余言在寄托自身的哀愁。乖違誄文的體式,可說是莫此為甚了!
若夫殷臣詠湯,追褒玄鳥之祚;周史歌文,上闡后稷之烈;誄述祖宗,蓋詩人之則也。至于序述哀情,則觸類而長。傅毅之誄北海,云“白日幽光,雰(fēn)霧杳冥”。始序致感,遂為后式,影而效者,彌取于工矣。
至于殷商臣子詠贊成湯,必定追述有娀氏女簡狄,吞食玄鳥之卵而生契的故事,用來褒美上天的賜福。周代史官歌頌文王、武王,也必定上考有邰氏女姜嫄,因為踏了巨人足跡而生后稷的傳說,用來闡揚祖先的功烈。由此看來,在誄文中稱述祖宗的盛德,是詩人作誄的自然法則啊!至于敘述哀思的感情,則須近取類似的事物,而加以引申發(fā)揮。如傅毅誄北海靖王云:“白日幽光,雰霧杳冥。”意思是說,悲傷的情緒,恰如白日失色,哀愁的心思,好比霧氣杳冥。自從他開始敘寫感人的情致以后,幾乎就成了后代誄文寫作的范式。大家模仿效法,如影隨形,筆法之精到,更是越發(fā)巧奪天工了!
詳夫誄之為制,蓋選言錄行,傳體而頌文,榮始而哀終。論其人也,曖乎若可覿(dí);道其哀也,凄焉如可傷:此其旨也。
詳究誄文的體制,在于選錄死者生前的嘉言懿行,運用傳記的體裁,采行頌贊的文辭,以稱述其光榮的事跡為開端,以哀悼其逝世作終結(jié)。當(dāng)作者論述死者生前的人品時,仿佛他音容宛在,對面可見;稱道生者的哀思情感時,則內(nèi)心凄愴,猶如魂牽夢縈,傷心欲絕。這就是寫作誄文的要旨所在啊!
碑者,埤(pí)也。上古帝皇,紀(jì)號封禪,樹石埤岳,故曰碑也。周穆紀(jì)跡于弇(yǎn)山之石,亦碑之意也。又宗廟有碑,樹之兩楹,事止麗牲,未勒勛績,而庸器漸缺。故后代用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自廟徂(cú)墳,猶封墓也。
“碑”,就是“埤”,有自卑增高的意思。上古時代,三皇五帝紀(jì)建名號,舉行封禪,就在泰山之上,積土為壇,告示天神;在梁甫除地為墠,以祭地祇;樹立石埤于山岳,所以命名曰“碑”。周穆王記錄自己的姓名事跡于弇山之石,用來昭示后世子孫,這也是樹碑的重要意旨。宗廟也有“碑”,立于東西兩廂的廊柱間,它的功用起初只是用來拴系祭祀的牲口,并不刻勒任何的功勛事跡;到了后來,因為用銘刻事功的鐘鼎彝器逐漸缺乏,于是便改用石碑來代替鐘鼎,同樣可以將人們生前的盛名流傳不朽。自此以后,“碑”,便由原來宗廟的系牲,擴大到用于墳?zāi)沟目淌浌ΑJ秃孟袷窃鐾练饽梗阌辛孙@揚賢哲功績的意思了。
自后漢以來,碑碣云起。才鋒所斷,莫高蔡邕。觀楊賜之碑,骨鯁訓(xùn)典;陳、郭二文,句無擇言;周、胡眾碑,莫非精允。其敘事也該而要,其綴采也雅而澤;清詞轉(zhuǎn)而不窮,巧義出而卓立;察其為才,自然而至矣。孔融所創(chuàng),有慕伯喈;《張》《陳》兩文,辨給足采,亦其亞也。及孫綽為文,志在于碑;溫王郗庾,辭多枝雜;《桓彝》一篇,最為辨裁矣。
自后漢以來,方形的碑,圓形的碣,風(fēng)起云涌,樹立得非常多。在這眾多作品中,論作者才華豐贍,筆鋒犀利,沒有人能超過蔡邕。我們看他為楊賜作的《司空文烈侯楊公碑》,以典謨訓(xùn)誥為文章的內(nèi)容骨干,來顯示他生前賦性正直,道德行跡,可以風(fēng)范當(dāng)世。“陳太丘”“郭有道”二碑,行文造語和生平行誼相符,實在是無懈可擊;至于像《汝南周勰碑》《太傅胡廣碑》,無不內(nèi)容確切,精湛允當(dāng),恰到好處。他敘述事跡,完備扼要,聯(lián)綴情采,典雅豐潤,文辭清新圓轉(zhuǎn),余韻無窮;巧義蘊藉層出,風(fēng)格卓立。看他行文運筆的才思,全是自然率真的流露,可說達到碑文的至境了。孔融作的碑文,有些是模仿蔡邕的,例如《衛(wèi)尉張儉碑銘》及《誄陳某文》,說理敏捷,辭采充足,也可以說是僅次于蔡邕的大家了。孫綽為文,專心致志于碑文的寫作,如他作的《溫嶠碑》《丞相王導(dǎo)碑》《太宰郗鑒碑》《太尉庾亮碑》等,詞句大都支離破碎,缺乏條理,只有《桓彝碑》這一篇文章,最是明辨事理,剪裁得當(dāng)。
夫?qū)俦w,資乎史才,其序則傳,其文則銘。標(biāo)序盛德,必見清風(fēng)之華;昭紀(jì)鴻懿,必見峻偉之烈:此碑之制也。夫碑實銘器,銘實碑文,因器立名,事先于誄。是以勒器贊勛者,入銘之域;樹碑述亡者,同誄之區(qū)焉。
撰述碑文,必須具備良史的才識。其記敘事跡,文字要像史乘中的傳狀;其稱揚功德,要像鐘鼎彝器的銘文。標(biāo)舉盛大的美德,必定要能顯出清高儒雅的風(fēng)范;表彰嘉言美行,必定明示崇高偉大的功烈,這就是寫作碑文的大致要求啊!“碑”是記載銘文的器物,“銘”是刻于碑上的文辭,所以“碑”是因器物而建立的名稱。它的產(chǎn)生,在“誄文”之前。因此刻文字于石上,用來贊揚生人的豐功偉績時,應(yīng)列于“銘”的范圍之內(nèi);豎立石碑,記述逝者的道德人格時,則又與“誄文”的性質(zhì)毫無二致了。
贊曰:寫遠追虛,碑誄以立。銘德纂行,光彩允集。觀風(fēng)似面,聽辭如泣。石墨鐫華,頹影豈戢(jí)。
總而言之:為了敘述死者生前的事跡,追念其人的功德,創(chuàng)立了“誄”和“碑”的體制。銘刻文字于石上,以發(fā)揚其功德,纂錄生前行跡,以表達思慕之情;一切的榮光華彩,可說是完全薈萃于此了。觀文中敘述的風(fēng)范,使人有面晤其人的感受;聽描述的哀傷文辭,會令人感動得泫然涕下。在石碑上鐫刻的華麗辭藻,更可以供后人墨拓。這樣一來,死者的頹風(fēng)遺影,便可賴以長存;絕不會因為時日的久遠,而湮沒不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