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南屏晚鐘
船過蕭山,江面更加開闊,由此便稱作浙江(錢塘江)了。
這一日,商船到了杭州,泊在柳浦。船上所有人都在忙著卸貨,除了崔致遠(yuǎn)。商船的終點便是杭州,而他的計劃是由此進官河(運河)繼續(xù)北上。官河正是在柳浦入浙江。他下船后便在埠頭上四處打聽詢問,卻找不到一艘要北去的船。時下都在傳言太尉高駢正在江上與黃巢作戰(zhàn),沒有船愿意在這時候北上。即便是杭州,由于這幾年戰(zhàn)亂不斷,不論是在官河還是浙江上,也都顯得冷冷清清。
將至傍晚,崔致遠(yuǎn)一身疲倦,心中更是苦悶,不禁感到彷徨無助。他漫無目的地在江濱樟亭驛一帶徘徊,迷惘中不知該往何處。本想順著官河走到江漲橋的集市去,但垂頭喪氣地在水邊走了一陣子,卻發(fā)現(xiàn)水面漸窄,房舍越來越少,料想自己是走錯了路。環(huán)顧四周長嘆一聲,便也不問方向,繼續(xù)踱著步子,只向著那僻靜的所在走去。
垂著頭不知走了多遠(yuǎn),前面柳樹林邊卻是一處小水灣,蕩漾的水波不時拍打著系在柳樹根上的一只小漁舟。未及他細(xì)看這船,已經(jīng)注意到不遠(yuǎn)處玄露正看著他。
“玄露!”
他幾步跑上前,到了玄露面前又急忙收住腳,驚喜之情溢于言表。玄露雖未說話,表情仍是克制的平靜,但眼神中可看得出有幾分轉(zhuǎn)瞬即逝的激動。
“你們幾時到的?我一路都在尋你們?紫香呢?……”他停住了,因為可見玄露臉上的焦慮,“怎么了?”
“我們清晨就到了,找到了這個僻靜的地方系好船,就一起上岸想四處走走。不料人生地不熟,走出去不久便搞不清方向了。莽打莽撞到了西湖邊,那里人多,紫香又貪玩。雖然我一路小心,卻還是走失了。我心下焦急,可也沒有辦法,只好一心找回來的路。心想若她也往回尋,便會在這里相會。不想我回到這里,卻仍不見她。我正在猶豫,是在這里繼續(xù)等她,還是去找她。”
崔致遠(yuǎn)聽罷,不待多想便說道:“你且在這里靜心等待,我去尋她。”
玄露點頭,“如此最好。”
崔致遠(yuǎn)也是第一次來杭州,離開岸,一路上尋人問路,沿著鳳凰山麓向北走去。轉(zhuǎn)過鳳凰山,前面左首處便是那南屏山,知道離西湖不遠(yuǎn)了。心中對紫香的焦慮擔(dān)心,還有玄露充滿信任的點頭,讓他忘記了剛才的疲倦和迷惘。
幾乎是一路小跑,來到西湖邊。此時天色已黑,湖面上只可看清點點波粼。他沿著湖岸轉(zhuǎn)來跑去,卻是難覓人影。
入夜后,天氣清冷無比,他腹中空空、饑腸轆轆,心中的焦急更是不斷累積。剛剛離開玄露時,對紫香的擔(dān)心還伴有那重逢的喜悅和暢想,可現(xiàn)在卻全然都是焦慮和不安。腳底下也跟著變得慌亂急促起來,他一不留心,腳下踩空,摔了個跟頭。站起來后,腿上痛得一時邁不開步子。
面對漆黑空曠的湖面,那疼痛與無助伴著湖上吹來的夜風(fēng),凄冷刺骨。腦海中斷斷續(xù)續(xù)映現(xiàn)出紫香的身影:石窟中舉著火把飛跑的她、在江邊為他舀水的她、在船上歡笑的她、在笛聲中憂郁的她……
湖中那一陣陣的水波就如心頭的思念和痛苦不斷襲來。紫香,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失去你,我就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在這黑夜中游蕩。我是個懦弱的可憐蟲,不懂得珍惜你的眷顧,我甚至不敢大聲呼喚你的名字。是的,那日在霧中聽見你的笛聲,我就該大聲呼喚你。想到這兒,他用蓄積在心中所有的力量向著黑夜大聲呼喊:
“紫香!紫香!紫香!……”
聲音在湖面上、在樹林中、在遠(yuǎn)山間回蕩,如同那被囚而不馴的龍吟。
漸漸他已經(jīng)聲嘶力竭。空曠的天地間除了他喘氣和水襲岸的聲音,隱隱地還傳來了悠揚的鐘聲,似乎是遠(yuǎn)山在回復(fù)他的呼喚。
寒冷和黑暗中,拖著疲憊的雙腿和哀傷的心,他徹底失去了方向。絕望之下,他靠著一棵大樹坐下,渾身不住地顫動,是寒、是傷、是痛……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遠(yuǎn)處一豆亮光,閃閃爍爍,漸行漸近。卻原來是一盞燈籠的亮光。
“崔大哥,是你嗎?”
“紫香?”崔致遠(yuǎn)不待多想,翻身站起來,忍著腿上的疼痛向著光亮跑去,心中如翻江倒海。
“紫香,是你嗎?”
不用回答,因為她也已經(jīng)跑過來了,跑到了他的面前。手中的燈籠可以映照出他臉上閃爍的淚光。還未及用顫抖的手為他拭去淚水,卻已被他緊緊抱入懷中……原來,他離了玄露沒多久,紫香便尋回了岸邊。得知崔致遠(yuǎn)已去找她,心中又喜又慮。在岸上徘徊顧盼了許久,仍不見他的身影。夜色漸至,姐妹倆擔(dān)心他迷路。紫香等不下去了,便點了燈籠再來尋他……
“這樣黑的天你是如何找過來的?”
“我先是循著鐘聲摸到湖邊,到了湖邊本也不知該往何處,但不久就聽見你在喚我……”
“鐘聲……”
“是啊,你聽,那就是南屏山的鐘聲。我們可以循著它找到來時的路……”她后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是因為自己怦然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夜風(fēng)中本已有些冰涼的臉此時被他的手細(xì)細(xì)、輕輕地摩挲。她本能地閉上眼睛,因為來自他的氣息太近、太濃了……
是啊,鐘聲并不是在催促我們歸去,而只是讓這屬于我們的夜不至于太寂靜——夜本已清冷,然而在那盞燈籠周圍卻全然被溶化。小小的燈火包裹著兩顆忘記了疲倦、寒冷、饑餓和痛苦的心。
滿是柳樹的小水灣邊,小船泊在那里。抱膝坐在岸上的玄露,呆呆地看著水面。此時已漸近拂曉,天色未亮,水上吹來的風(fēng),似比夜風(fēng)還冷。一彎明月仍在空中。已聽見遠(yuǎn)處傳來的腳步聲,是兩個人的腳步聲。她的目光仍在靜靜地盯著水面,那下面搖搖晃晃的是她落寞孤單的身影。
芙蓉零落碧水遲,楊柳蕭疏曉岸風(fēng)。
當(dāng)后人讀到崔致遠(yuǎn)的這句詩后,不禁推斷柳永那句“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應(yīng)緣自崔詩。
“姐姐,我找到崔大哥了……崔大哥想再搭我們的船。”紫香的聲音中仍有那尚未平靜的興奮。
“我們何曾趕他走過。”玄露笑了笑說道。
“好啊,那我們就一起去揚州吧!”紫香抓著崔致遠(yuǎn)的手,幸福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