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桂榜
裴少淮考完鄉(xiāng)試回到府, 一連歇息好了幾日。
院中的廝、婆子知曉少爺在靜養(yǎng),連腳步都放輕了許多,生怕擾了自家少爺。
拘在狹的號房內(nèi)長達(dá)九日, 再次“重見天日”,裴少淮才發(fā)覺自己的床榻此松軟舒坦, 書案前軒窗涌入的微風(fēng)是此沁人心脾,晨時的秋『露』帶來的寒意也并不惱人。
十幾年養(yǎng)成的生物鐘, 早起已然成了習(xí)慣。
裴少淮披了件衣裳,掌亮油燈,聽著屋外不時傳來的幾聲雞鳴, 幾縷沁鼻的桂花香襲人,頓時驅(qū)走了屋內(nèi)一夜的悶,正是“曉光分處未開窗, 好花偏占一秋香”。
若論秋日第一香,當(dāng)屬桂幽芳。
恍惚間,裴少淮意識到已過十五個秋, 即便自己日日苦讀,加快了進(jìn)度,今也才行至秋闈而已, 中與不中尚未可知。
裴少淮癡笑笑,心中不禁想到詩仙的那句“行難,難于青天”。
他本想以往那樣晨讀,然則書案空空也。林氏擔(dān)心兒子不好好歇息,早叫人將四書五經(jīng)、及第文選等書卷一應(yīng)先收走了。
裴少淮從書箱里找到一本遺留的詩卷, 翻開品讀以消遣。
天大亮之后,裴少淮派人去榮軒鋪子買了些桂花糕,又去賀相樓提了兩壺桂花釀, 一同拎,去了徐家。
堂里,少津言成正在埋頭寫文章,神專注,夫子則在單獨給言歸講解詞義句意。
裴少淮以前坐的桌椅正空著,一直有搬走,桌面一塵不染。
裴少淮在窗外靜望了許久,等到段夫子下堂了以后,才敢進(jìn)去。
“大哥你來了。”少津歡喜,“你已經(jīng)歇息好了?我昨日便想過去找你,又怕擾到你靜養(yǎng)。”
少津去接長兄回家時,看到街許多子虛弱到暈倒,還有人是抬著出貢院的,于是先入為,以為長兄也要歇十天半個月才能緩過來。畢竟,院試結(jié)束了好幾日,城內(nèi)的醫(yī)館病號還是滿的。
“一場考試而已,只要準(zhǔn)備的足夠妥當(dāng),豈有那么恐怖?歇息兩三日就夠了。”裴少淮笑。
言成擠前搶話,打趣:“你光說準(zhǔn)備妥當(dāng),卻不說準(zhǔn)備妥當(dāng),今日若不細(xì)細(xì)說來,我們可不依。”三年后的秋闈,就該輪到他少津場了。
少津也:“是矣,我們提前養(yǎng)成好的習(xí)『性』,往后參加秋闈時便能多幾分把握。”
裴少淮只提了一——平日里多鍛煉體格。又將自己鍛煉的法子說給他們聽。
少津、言成頭贊同。
言歸也湊來,仰著頭望著裴少淮,言:“舅,我呢我呢?我是不是也要跟著鍛煉?”
“還到你的時候。”裴少淮習(xí)慣『性』揪了一揪言成的臉蛋,說,“你只管聽娘親的,吃好喝好睡好,快快長個子,還有聽夫子的話,聽好記好好,把問打牢固了。”
段夫子見到幾個生暢談,欣慰笑了。
隨后,裴少淮細(xì)細(xì)同夫子講了自己的作答況,段夫子評判:“不失你往日的水準(zhǔn),甚至稍高出了一籌,以我之見,可以列為佳作。不過鄉(xiāng)試批改卷子講究幾分緣分運,你且放平心態(tài),安心等桂榜罷。”
“生明白。”
……
……
貢院正南有獨立院,墻高十余尺無窗孔,密不透風(fēng),唯留一扇院門,有武官帶人層層把守。
院門有楹聯(lián),:“號列東西,兩文光齊『射』斗;簾分內(nèi)外,一毫關(guān)節(jié)不通風(fēng)。[1]”
聯(lián)乃是夸贊考生們文采熠熠,宛若光輝照亮貢院。下聯(lián)則簾外官簾內(nèi)官需有邊界,不得溝通,批改卷子時保證公平公允。
負(fù)責(zé)批改卷子的便屬簾內(nèi)官。
批改卷子已過數(shù)日,每個房間中,被罷黜的卷子堆積山,卷首寫有落卷的原由,譬“破題有偏”“平仄有誤,通讀不順暢”“立意太淺”等等,有些寫得尚可的,同考官、大總裁則可能多添幾句建議,譬“下回不可『亂』用典故”“起股尚可,束股走低”等等。
而被舉薦去的,每房不過二三十卷而已。
所有舉卷匯總,三四百卷中再擇選優(yōu)者,才是最后的中舉的。
今日,同屬批改春秋卷的兩位同考官——于考官方考官,拿出自己房里最優(yōu)的一份卷子,一起研討文章的高低。
于考官拿出來的,正是那份讓他眼前一亮的“春秋第一十九號卷”。
兩人換讀。
才不過半刻鐘,略讀了一遍,方考官便直言:“于兄,無需探討了,你房中的十九號卷顯然更勝一籌,立意高遠(yuǎn),筆法精巧,理應(yīng)舉為《春秋》的經(jīng)魁,與其他的四經(jīng)魁爭一爭今年的解元。”
“所見略同。”于考官,“明日張侍郎推舉經(jīng)魁,還望方兄也替我聲張幾句。”
“是自然,同是春秋經(jīng)房,一榮俱榮。”方考官笑,“選《春秋》為本經(jīng)的考生愈來愈少,每每總排在五經(jīng)魁之末,今年也該輪到我們冒冒尖了。”
兩位同考官皆是舉人出身,沉浸多年問,品鑒文章還是相當(dāng)有眼力的。
……
翌日,正堂之內(nèi),考官張侍郎坐在中間,本經(jīng)不同的五份卷子擺在案,初步退出解元之選的十三份卷子擺在其后,總共十八份,每房推薦了一份。
《詩經(jīng)》《禮記》《尚書》三經(jīng)的考生最多,解元多從三經(jīng)出,負(fù)責(zé)批改三經(jīng)的同考官各抒己見,滔滔不絕,討得正兇。
《周易》的三位同考官自知奪得解元無望,安靜坐在一旁等張侍郎發(fā)話。
于考官、方考官也加入了“戰(zhàn)斗”。
好一會,張侍郎終于發(fā)話了,說:“幾份卷子我看了,都很不錯,不過……”
諸位同考官神一凜,認(rèn)真聽講。
“鄉(xiāng)試會試中,考官們只看重首場卷子樣的陋習(xí)由來已久,以致子們亦只看重首場的八股文章,在二、三場中,不少人試圖剽獵套語以蒙混過關(guān),許多必讀的史書賢書都未曾讀過,策問時事更是一竅不通。圣曾言‘博洽古令,曉暢興替者,方為賢才’,單單看八股文章舉才豈非與圣所言有悖?此,以往的陋習(xí)也是時候改改了。”
“我以為,趁還有些時日,辛苦諸位回去判閱考生二三場的卷子,若是判詞生搬硬套《大慶律》或是斷案有誤者,不錄,策問題言之無物,通篇皆是虛言者,亦不錄。唯有一二三場每一卷、每一題文章俱佳者,方有奪魁的資本。”
言畢,場下靜默,個工作量可不。
張侍郎側(cè)臉問副考官,:“祭酒大人,你以為?”
祭酒大人先是頷首,而后:“國子監(jiān)受圣所托培養(yǎng)監(jiān)生,平日里,監(jiān)生們除了寫文章,還要習(xí)算格物,讀史書時策,更要出去歷事實習(xí),我以為鄉(xiāng)試與國子監(jiān)同為舉才,理念應(yīng)當(dāng)一致。”
副考官也同意。
同考官們紛紛作揖,異同聲:“我等領(lǐng)命。”
于考官原還有些擔(dān)憂,待他看了十九號考生二三場的卷子,當(dāng)即轉(zhuǎn)為大喜,判案正確,語句精煉,每一題都可判為乘,他自言:“解元,我們房是取定了。”
數(shù)日之后,副考官、同考官再聚,五名考生三場的卷子悉數(shù)擺在案。
眾人一一傳閱之后,高低立判,春秋經(jīng)第一十九號考生每一張卷子都是乘。若單論八股文章,興許有幾人可以他比一比,可附加二三場卷子以后,無人能與之匹敵矣。
于考官:“此子筆法精妙,見解精辟,文初無排偶藻繪之跡,請考官過目。”
張侍郎再次讀第一十九號卷,看著卷獨特的筆法言辭,略熟悉,他有多想,說:“既然諸位意見統(tǒng)一,倒也省了爭辯的時間,就此卷為解元。大家一同商量著將余下的名次排好,而后拆卷填榜罷。”
“是。”
……
……
八月二十九,放榜的前一日,老太太帶著林氏、沈姨娘到廟里祈愿,求文曲星保佑裴少淮明日桂榜有名。
文曲星廟前有幾株老桂樹,樹枝用紅繩掛滿了竹牌子,面刻著子的名諱。
桂樹掛名,寓意著桂榜題名。
人人都求個盼頭。
八月三十一日,一大早,貢院前便被圍得水泄不通,或是閑漢蹲桂榜以討個喜錢,或是富貴人家的廝奴仆,還有眾多夙夜難寐、望眼欲穿的子,人擠人混作一團(tuán)。
裴少淮、江子勻等幾人來得晚,看著人群無奈苦笑。
長舟想擠進(jìn)去,被裴少淮攔下了,:“既都到跟前了,也不差片刻,桂榜一出人很快就散了,咱們就在外頭等著罷。”
因貢院前街正好有家茶樓,裴少淮提議到那去等桂榜。
在酒樓里,裴少淮又遇見了老熟人——尚書府的裴少煜、裴少炆。裴少炆有秀才功名,參加了今年的鄉(xiāng)試,他們也是來等放榜的。
一回,裴少淮動前打招呼,面子功夫總是要有的。
他言:“給二堂哥、三堂哥問好,許久不見,二堂哥是禁足結(jié)束了?”
裴少煜栽過跟頭吃了虧,不敢再看裴少淮,他應(yīng):“為兄好端端的豈會被禁足,不過是身子不爽,留在府靜養(yǎng),不曾出門罷了。”
“原來此,弟弟聽信了外頭的流言蜚語,甚么金蠅蟲假蠅蟲的,實在不該,給二堂哥賠罪。”裴少淮,又明知故問,“二堂哥是陪三堂哥來看桂榜的罷?”
“正是。”裴少煜應(yīng),一個“陪”字讓他面子很是掛不住。
裴少淮又:“三堂哥院試名列前茅,想必鄉(xiāng)試也是此。”
裴少炆等放榜本就有些心煩意『亂』,加之他曾輸過裴少淮,此時心緒愈發(fā)煩躁了,帶著怒:“我們桌坐滿了,你換一桌等罷。”是趕客了。
他本以為裴少淮會識趣。
誰料,裴少淮在他們旁找了張空桌子,與江子勻、少津、言成等坐下了。
不一會,貢院大門打開,衙差們用棍子攔住擁擠的人群,留出一塊空地,幾位執(zhí)事官才提著長榜出來,合力將榜單張貼在墻。
榜下眾子先是屏斂息從頭往后看榜,快速尋找自己的名字,看了一遍找到則再看一遍……半晌之后,人群中開始“喧鬧”起來,哭嚎的,捶足頓胸的,仰天大喊發(fā)瘋的,也有不少子落榜后默默離去,真乃是人間百態(tài)集于數(shù)丈之地里。
百人方能中一人,榜下『露』喜的人并不多。
緊接著,人群里開始往外傳誰是解元,第一名總是會更引人注目的。只可惜,由里往外傳,傳著傳著便只知曉解元老爺姓裴了。
有個子跑到茶樓里,高呼了一聲:“今年的解元姓裴!”
茶樓里轟的一聲熱鬧起來,紛紛在討論是哪一府哪一州的哪個裴,最后發(fā)現(xiàn)稍出名些的只有京都城里的兩個裴——伯爵府的裴,尚書府的裴。
就不知花落誰家了。
裴少炆驀的站了起來,眼中掩飾不了渴望之『色』,見到旁邊一桌坐著裴少淮,又帶著些憂慮,想問那子到底是裴甚么,又忍住了。
徐言成有些興奮,喜:“少淮,會不會就是你?”
江子勻也:“依淮弟的識,大有可能。”
“再等片刻,自然還會有人來傳,我們不必『亂』猜,免得落了笑話。”裴少淮淡定說。
裴少炆卻等不及了,吩咐貼身廝:“你過去看一看。”
誰曾想,廝才下樓,又一位子跑進(jìn)茶樓,喘吁吁:“清楚了,清楚了,我知曉解元叫甚么名字……”
“叫甚么名字?”眾人皆好奇。
“裴少淮。”
裴少淮還未來得及與好友們一起相慶,只見裴少炆身子一軟坐下來,若不是裴少煜手快扶住,差些就跌了下去。
眼神流『露』出落寞之『色』。
裴少煜低聲勸:“弟弟莫急,能榜就好,不必爭一時的出頭。”
裴少炆木訥頭。
恰好他身邊的廝看榜回來,跑得滿頭大汗,漲紅了臉,吞吞吐吐:“三少爺,的找到你名字了……”
“第幾?”裴少炆眼睛亮了少許。
有名字就代表榜了。
廝眼光躲閃,:“第一……”
桂榜豈會有兩個第一,除非是外邊的人傳錯了,裴少炆正想再問,廝后面的話出來了——“在副榜”。
裴少煜一個耳刮子呼了去,怒罵:“舌頭的東西,傳話都說不清楚,養(yǎng)你么個玩意兒有甚么用!滾下去。”又忙著去扶搖搖欲墜的弟弟。
竟是副榜第一,要第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