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驛站
馬車里, 秋蕪被胡大錯愕的低呼聲嚇了一跳,趕忙拉開車簾,果然見到一身與上次一樣不起眼裝扮的元穆安正從馬上下來, 大步行至車窗邊。
“你——郎君怎會在此?”
秋蕪驚異地捏緊馬車的車簾, 盡力保持鎮(zhèn)定。
前面有那么多見過他的將士, 都以為他病重得無力下車, 他怎能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她雖然不知他到底為何要裝作受傷病重的樣子, 但如此煞費苦心,自然有所圖謀。
萬一被誰瞧見, 豈非前功盡棄了?
胡大不懂秋蕪的顧慮, 只當元穆安是偷偷跟過來的,趕忙四下看了看, 見暫時無人,才壓低聲語重心長地勸一句:“袁郎, 這附近都是官兵,圣駕亦在不遠處安頓, 若被人瞧見郎君你悄悄尾隨, 可不是鬧著玩的, 快回去吧。”
都尉府的下人們經(jīng)過一段日子的觀察,對元穆安的印象已從最初那個死纏爛打想要攀附上娘子的潑皮無賴,變成如今癡心一片、屢敗屢戰(zhàn)的可憐郎君。
他們也看出來了,元穆安大約出身不凡, 打扮得如此樸素平凡,身邊卻還有仆從能用, 想必是哪個家道中落的落魄王孫。
自那日他雪天被關(guān)在門外, 卻過了許久才肯離開后, 幾人便對他漸漸有些改觀, 后來見他雖走了,卻堅持每日派人往府上問候,即便始終沒得到娘子的半點回音,仍舊不曾間斷,更是對他多了幾分同情和憐憫。
面對胡大如此語重心長、不掩憐憫的勸解,元穆安原本覺得多日未能相見,有不少話想與秋蕪訴說,頓時被打得有些頭腦發(fā)蒙。
他忍著心中的尷尬與些許不快,沖胡大含糊道:“官兵們都知曉我,不會為難我的。”
秦銜帶著將士們在外扎營,在這附近留宿的除了秋蕪,只有他這個天子。不遠處的官兵都是他的親衛(wèi),自然不會“為難”他。
胡大用將信將疑的目光看著他,眼看夕陽漸沉,燦爛的晚霞正以不難察覺的速度暗淡下去,他原本還有點憐憫的表情又變得警惕起來。
元穆安望著主仆二人緊繃的神情,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指指驛站,道:“我今夜也住在此處,你們不進去嗎?”
話說完,自己便先進去了。
臨近邊塞的小縣城,人口稀少,平日往來的官員亦少,因此驛站建得也稍簡陋,稍好一些的屋子總共也沒幾間,元穆安住的那一間與秋蕪住的那一間之間只隔了一條短短的走道,開門走不了幾步便能到。
也不知是不是為了躲元穆安,秋蕪在屋里稍稍安頓后,沒再出去,而是獨自留在屋里,以幾位娘子贈的干糧為晚膳,佐以溫水果腹。
但這不過是短暫的自欺欺人罷了,元穆安住進這里,定不會就這樣放過她。
果然,用過晚膳后不久,她的屋門便敲響,外頭是元穆安刻意壓低了的聲音。
“蕪兒,是我。”
秋蕪才凈過手與面,正解了發(fā)髻坐在屋里那面磨損得厲害的銅鏡邊梳理長發(fā),聞言下意識蹙眉,不愿起身開門,只想讓他趕快離開。
可是想起前幾日哥哥說過的話,到底還是沒有沖動行事,而是先深吸一口氣,讓銅鏡中的自己顯得平靜下來,才放下木梳,起身行至屋門邊。
她沒有開門,而是隔著一道門,問:“郎君有話便說吧。”
外面的人靜了靜,隨即再度壓低聲音,道:“今日我還未給你寫信呢。”
秋蕪咬唇道:“沒寫就沒寫吧,本也不是郎君該做的事。”
“不不,蕪兒,你開一開門好不好?我今日不寫,是因為我想親自過來與你說說話。”元穆安猜自己若不強硬些,秋蕪恐怕不會開門,想了想,半是懇求半是威脅道,“你瞧,我站在這兒總敲門,若被旁人聽見,總是不妥,你說對不對?”
秋蕪一向臉皮薄,從前在宮里時,就總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私情,如今在外面自然也是如此。
她一聽這話,心頭猛地一跳,這兒是驛站,附近除了她帶的三名家仆外,還有驛站里的差役和其余兩三個過路投宿的官差,若讓他們聽見動靜就不好了。
“說吧。”
她將屋門打開,只露出一掌寬的空隙,恰好能看見他的臉龐。
元穆安笑了笑,英俊而清冷的面容間閃過一絲少見的羞赧。
在秋蕪面前,他覺得自己既放松,又緊張。
自意識到自己喜愛秋蕪,也信任秋蕪,面對她時,就不會再像面對外人一般時時警惕,下意識將自己偽裝成無懈可擊的樣子。
但他習慣了少言寡語,總覺得有許多話無法當面言說。
先前,他絞盡腦汁將這兩年里沒說過的話一一寫下,每日給他送去,這才避免了當面言說的局促不安。
他想,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是以趁著回京的這一路,避過隨行的涼州將士,只為能與她說說話。
可是,此刻面對她有意顯得冷淡的熟悉臉龐,還是感到有些緊張。
明明先前寫給她的話也并非纏綿悱惻的情話,但談去處覺得難以啟齒。
“郎君?”
秋蕪等了片刻,始終沒等到他開口,不由微微蹙眉,提醒一聲。
元穆安輕咳一聲,掩飾自己方才那一瞬的恍神,伸手輕推門扉:“先讓我進去吧。”
秋蕪方才開門后,一只手仍以防范的姿態(tài)抵在門后,見他要進來,并不打算退后讓開。
可就在這時,外面的走廊上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似乎就是往她這兒來的。
她一個分神,元穆安便找到可趁之機,輕輕擋開她的手肘,順勢推門,繞過門扉,在其后站定。
“你——”
秋蕪忍不住抿唇,兩片薄薄的唇瓣橫成一條線,表達著不滿和質(zhì)問,可安在她那張溫柔似水的臉頰上,頓時被消去大半銳氣,反而多了幾分嗔怪的意味。
元穆安就在她的身邊,一低頭,先是撞進那雙水波瀲滟的眼眸,心神一蕩的同時,視線再向下移,瞥見那兩片薄唇。
他的眸色漸漸變得幽暗,忍不住低低喚了她一聲:“小草兒……”
這并非這段日子以來兩人第一次單獨共處一室,但今夜,她長發(fā)披散,衣袍寬松,有種難得的慵懶美態(tài),惹得他一陣心猿意馬。
“噓!”秋蕪瞪著他,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瓣之間,示意他不要出聲。
“娘子,奴給您送了些驅(qū)寒的湯羹來。”
虛掩的門外傳來驛站中一名仆婦殷勤的聲音。
秋蕪將門拉開些,也不讓那仆婦進來,伸手接過那碗還冒著熱氣的湯,溫聲道謝后,便讓她離開了。
因手里捧著湯,無法關(guān)門,秋蕪趕忙轉(zhuǎn)身進去,將碗擱在桌案上,還未轉(zhuǎn)身,就聽見身后傳來關(guān)門的聲音,緊接著,腰間便多了兩條胳膊,用不算大的力道帶著她跌進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抱。
“你做什么!”
她差點驚叫出聲,生怕動靜太大而引起外人的注意,這才拼命忍了下來,只是低聲斥問,雙手亦搭在腰間那雙交疊的手掌上,試圖將其掰開。
“別動,蕪兒,讓我抱一會兒。”
元穆安緊了緊胳膊,輕輕貼住她的后背,小心翼翼將腦袋擱在她的肩上,鼻尖一點點撥開她如絲緞一般的秀發(fā)間,埋入其間,深深嗅著。
秋蕪被他抱著,只覺渾身上下的感官都一下子敏感起來,背后更是一陣一陣發(fā)燙,自脊椎骨傳來的酥意惹得她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
太久沒有與他這樣親近,她下意識想要奮力掙扎,可是從前整整一年的相處,讓她深知此時掙扎,只會讓他更加難舍難分,遂盡力克制著自己不動彈。
“郎君,你親自前來,到底想要說什么?”
元穆安喉結(jié)微動,橫在她腰間的手掌規(guī)規(guī)矩矩沒再移動,可湊在她耳畔的雙唇卻實在忍耐不住。
呼吸之間,溢出的熱氣輕拂過她的耳垂,原本的潔白如玉漸漸染上一層淡淡的粉霞,他悄然靠近,以唇瓣一下一下輕輕觸碰著她的耳廓,引得她顫抖不已。
他嗓音沙啞道:“如今是冬日,食蟹之季還未過去,前幾日,我已讓人回去傳口諭,留一批蟹在宮中,存下蟹黃來,待咱們回去,讓膳房給你做蟹黃畢羅。”
蟹黃畢羅,他曾經(jīng)忽視的秋蕪最愛的一樣點心。
“對不起,以前我不知曉,還當你愛吃的是水晶桂花糕。”
原本覺得難以開口的話就這么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元穆安漸漸覺得輕松了許多,也不再有顧慮,努力平復著心緒,道:“蕪兒,你是否也有話愿對我說?”
往她這兒送的字條,一次也沒得到過她的回音,這次他親自過來,也是希望能看到她的一點松動。
秋蕪被耳畔的酥意擾得身子發(fā)軟,控制不住地想朝后跌,而聽到他說起蟹黃畢羅,心里又忍不住發(fā)酸。
“我……”她的眼眸變得波光粼粼,一層薄薄的水霧悄悄籠上來,“我沒什么話要說。”
元穆安僵了僵,目中閃過一陣失望,淡淡“哦”了聲,連原本心神蕩漾的感覺似乎也淡去了不少。
“不過,我倒是有樣東西要給郎君。”
秋蕪說著,扭了扭腰肢,伸手將他的胳膊扯開,脫離桎梏。
元穆安被她掙得渾身發(fā)緊,可一聽她有東西要給自己,也不阻攔,只乖乖松手,站在原地看著她背對著自己,彎腰打開一只隨行的箱籠,從中取出一件用麻布裹著的東西,問了句:“這是?”
秋蕪將東西交至他手中,二話不說便將他推到屋外。
“這是椿萱院那兩個孩子親手做的,托我轉(zhuǎn)交給郎君,我自不能辜負孩子們的一片心意,趁現(xiàn)在就交給郎君。郎君,時候不早,明日還要趕路,快回去歇息吧。”
她說著,不給他應聲的機會,趕忙關(guān)上門,有意以稍大的動靜插上門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