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機(jī)會
第二日一早, 天微微亮,秋蕪才起身梳洗,秦銜便已派了人來告訴她, 說接下來他要親自負(fù)責(zé)圣駕回京途中的防衛(wèi),只怕無暇照顧她, 便先派人來知會一聲, 讓她一定好好照顧自己,若有事,便讓下人去尋他。
這一看就是元穆安的安排。
秋蕪不知元穆安為何要這么做, 充滿疑慮的同時,只能猜測此舉另有目的。
她讓來人帶了口信給秦銜,說她一切都好,讓哥哥不必掛念, 只管當(dāng)好差便可。
等用過一碗胡麻粥, 吃過幾口胡餅,下人們也已準(zhǔn)備好車馬, 一行人出門,預(yù)備繼續(xù)上路。
驛站外, 除了他們的車馬, 還多了一道身影。
元穆安穿著那身熟悉的麻布衣服,戴著遮去半張臉的斗笠,正筆直地站在一旁。
寒冷刺骨的北風(fēng)自側(cè)面呼嘯而過, 將他的袍角吹得翻飛不已, 獵獵作響。
明明是個身姿挺拔的英俊郎君,登臨天下時, 揮斥方遒, 氣勢非凡, 可是孤身一人站在茫茫隔壁黃沙之中時,仍舊有種寂寥單薄之感。
秋蕪一眼看見他時,忍不住有幾分恍惚。
當(dāng)初那個縱馬奔馳于大江南北,拯救無數(shù)平民百姓的意氣少年,也漸漸染上了風(fēng)霜。
她有時會想,自己已近二十的年紀(jì),在民間已是個要被鄰里鄉(xiāng)親議論嫁不出去的娘子了,卻一直沒想過他。
他其實(shí)也已年近二十七了。民間百姓家的郎君多十六七歲便成家立室,皇室之間稍晚些,但也都在及冠之前便定好了親事。
如他這般,一直沒有成婚,即便幾經(jīng)波折,各有緣由,也顯得格格不入。
哥哥說,他許了她皇后之位。
她很難想象,身為天子的他,遲遲不婚,定已被許多大臣上疏勸諫,若當(dāng)真執(zhí)意娶她,將來又會受到朝野上下怎樣的激烈反對呢?
“蕪兒?”
元穆安站在原地等了片刻,見她只顧出神,停在半道止步不前,不禁上前兩步,疑惑地開口喚她。
“怎么站在這兒不走了?”
秋蕪回過神來,看他一眼,搖頭道:“沒什么。郎君怎么還在這兒?”
元穆安眼神黯了黯,答道:“我留下來,這一路與你同行。”
他說著,伸手替她打起馬車的簾子。
胡大將架子上的杌子取下來擱到地上,隨后牽緊韁繩,看著分明是個身份不凡的貴族郎君,哪怕落魄了,也應(yīng)當(dāng)有幾分傲骨,此刻在小娘子面前,卻莫名顯得有些卑微,讓他這個下人都有些看不下去。
秋蕪皺了皺眉,沒有立刻登車,而是上前一步,以旁人聽不見的聲音問:“郎君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元穆安嘆了口氣,無奈道:“我只是想趁著回去的這一路與你多些相處的機(jī)會罷了。待到了京城,只怕你又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秋蕪咬了咬唇,看了看四下廣闊而荒蕪的漫漫戈壁,留下一句“隨你”,便踩著杌子上了馬車。
元穆安松了口氣,很快跟在她后面也上了車。
秋蕪自坐定后,便開始閉目養(yǎng)神,似乎打定主意不理他。
元穆安倒是沒再覺得局促,只是如常地坐在一邊,待馬車一點(diǎn)點(diǎn)行上官道,朝東南方向去后,便時不時掀開車簾朝外看一眼。
“如今是臘月,天冷,否則,這樣的塞外景致,倒十分適合下車騎馬。”
秋蕪掀了掀眼皮,瞥見他那邊被掀起一角的車簾外以灰黃為主色的廣闊景致,抿著唇?jīng)]說話。
元穆安得不到回應(yīng),亦覺無妨,只是回憶起一年多以前,在京城郊外行宮的那個夜晚,繼續(xù)自顧自地同她說話。
“你不喜歡騎馬嗎?”
這是個問句,秋蕪沉默片刻,到底沒有繼續(xù)忽視他,搖頭道:“沒什么喜歡不喜歡的。”
“哦。”元穆安應(yīng)一聲,回想著那一晚的事,心底悵然,“我記得在西嶺的時候,我?guī)泸T馬,你看起來并不歡喜。”
“是啊。”秋蕪此時也不再將話藏在心里,他既然提了,她便自然地說出來,“若當(dāng)初郎君是真心想帶我騎馬,想教我騎馬,我怎會不歡喜?”
元穆安靜了靜,只覺明白了她當(dāng)時的心境。
那時,他只是拿夜里帶她出去一趟當(dāng)作消遣,以此來取悅他自己罷了。
“今日我是真心的。”他放下車簾,轉(zhuǎn)頭認(rèn)真地看著她,誠懇道,“我想帶你騎馬,也想教你騎馬,等你學(xué)會了,將來再去行宮時,咱們一道打獵去。”
秋蕪?fù)岷谌缒难垌瑳]有說話,腦海里卻莫名浮現(xiàn)出西嶺的夜色。
空曠的草場,低垂的夜幕,璀璨的星辰,如夢似幻。若當(dāng)真敞開心懷,縱馬奔馳,的確快意。
她能感覺到自己心中的層層堅冰正在不知不覺中融化。
元穆安沒有信口開河,當(dāng)日夜里,在驛站投宿之時,他處理完一日的事務(wù)后,便吩咐隱在暗處的侍衛(wèi)準(zhǔn)備了兩匹馬。
他不便用自己的坐騎,亦無法替秋蕪挑出一匹適合初學(xué)的小馬駒,只能讓人盡量找性情溫順的母馬來。
第二日一早,秋蕪一出驛站,就看見胡大幾個正站在元穆安的身邊,圍著那兩匹駿馬說著話。
“這是在做什么?”秋蕪整好衣襟,上前問。
胡大笑嘻嘻道:“娘子,奴等正說呢,袁郎也不知從哪兒尋來的這兩匹馬,說是能帶著路上一道走,正好,旅途枯燥,娘子若是疲乏,趁著正午日頭好,風(fēng)也小的時候下車騎馬也不錯。”
元穆安沖她笑笑,指指其中一匹身量稍小的馬,道:“這匹馬性情溫馴,你若喜歡,可以試一試。”
秋蕪看著那匹棗紅色的馬兒,知道他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訴她,他是個言出必行的人,答應(yīng)過她的事,一定會做到。
“不早了,哥哥他們定已走了,咱們雖不必追上他們同行,但也不能落得太慢,還是快些趕路吧。”
她沒對元穆安的話有所回應(yīng),對胡大他們說完后,便直接上了車。
元穆安靜靜看著她,沒有勉強(qiáng)。
一路上,他有時陪她一同乘坐馬車,有時則下車騎行。旅途雖枯燥顛簸,他卻一點(diǎn)不顯疲倦。
反觀秋蕪,因馬車不時顛簸,她整個人都有種快要散架的感覺。
回京城的路與來時的不同。
來時,京城附近的官道平坦寬闊,隨著往西北方向的深入,方漸漸崎嶇顛簸起來,由易漸難,尚能承受。
但去時,卻是直接走塞外黃沙漫漫的荒涼道路。驛站與驛站之間間隔甚遠(yuǎn),若稍慢些,便要在外露宿,因此每日馬不停蹄,不敢有片刻懈怠。
兩日下來,秋蕪就覺得渾身筋骨酸乏,不論在車?yán)飰|多少軟墊,都會被車座、車壁撞得散架了一般。加之車中逼仄,搖晃之間,更讓她不時覺得反胃惡心。
元穆安一直觀察她的模樣,見她的確承受不住,便又問一遍,是否要下車騎馬。
秋蕪猶豫片刻,沒再拒絕,趁著晌午時分,取出羊皮水囊飲了兩口水,帶腦海清明后,便想下車騎馬。
只是,她到底只在西嶺由元穆安帶著騎過一回,早已生疏,一時間,雙腳踩地,望著與她頭頂高度齊平的馬鞍,踟躕片刻,方攀著馬鞍,按照記憶里的方法跨坐上去。
還沒坐直,馬鞍便晃了晃,隨后,元穆安便也翻身上來,緊挨著她身后坐了上來。
“你做什么?”
秋蕪緊抓著馬鞍不敢松手,只能微微側(cè)過臉警惕地質(zhì)問他。
“我來教你。”元穆安伸出雙臂,環(huán)繞過她的腰側(cè),一手拉上韁繩,另一手則覆在她攥著馬鞍的手背上,安撫一般輕輕拍了兩下,“你還不會騎馬,我不能放你一個人上來。你放心,我不會做什么。”
不等秋蕪回應(yīng),他轉(zhuǎn)向一旁的胡大等人,道:“你們且行便是,我們在前方等著你們。”
說完,他喝了聲“坐穩(wěn)”,隨后夾緊馬腹,松開韁繩,縱著馬兒撒開蹄子,飛速向前奔去。
“啊!”
秋蕪猝不及防地驚呼一聲,上半身左右晃動,有種要跌落下去的錯覺。
幸好元穆安一手牢牢托住她的腰身,這才幫她穩(wěn)住身形。
釘著蹄鐵的馬蹄踏在地上,發(fā)出噠噠的清脆聲響,所到之處,俱激起一陣漫漫的塵土,若非秋蕪早有準(zhǔn)備,戴了擋風(fēng)的面紗,恐怕要被這陣沙土嗆得涕淚橫流。
耳邊呼嘯而過的寒風(fēng)亦讓人難以忍受。她穿的胡服厚實(shí),將渾身上下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一點(diǎn)也不透風(fēng),可露在外的指尖和額頭仍舊能感覺到那種刀割一般的寒意。
元穆安扶著她的腰身,俯身湊近她的耳畔:“別怕,放松些,一會兒適應(yīng)了便好。”
秋蕪暫時說不出話來,只能默默點(diǎn)頭,盡力讓自己狂跳的心放松下來。
果然,片刻后,她便適應(yīng)了周遭的沙土與冷風(fēng),試著抬起頭,眺望眼前廣闊無垠的天地,竟?jié)u漸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心胸開闊與暢快肆意。
原來這就是無拘無束,馳騁于天地間的感覺。
她忍不住笑了。
“你看,若因害怕便總是不敢嘗試,會錯失多少景致?”這么久,元穆安終于在二人單獨(dú)相處的時候,在她臉上看到這樣放松的,發(fā)自肺腑的笑容,忍不住有幾分感慨,“蕪兒,有的事,也許沒有你想的那樣艱難。”
秋蕪臉上的笑意淡了些,在馳騁之間,問:“郎君又想說什么?”
元穆安又莫名緊張起來,小心翼翼道:“我自然與先前一樣,只想讓你跟我回宮,咱們以后好好過日子。”
秋蕪沒急著回答,迎著寒風(fēng)閉了閉眼,眉宇之間,仿佛有一絲輕微的松動。
元穆安越發(fā)緊張得心砰砰直跳。
“郎君,你教我騎馬吧。”
她仍舊沒有答應(yīng)。
元穆安一陣失落的同時,又安慰自己,至少沒有再直接拒絕,如此,應(yīng)當(dāng)也算給了他一個機(jī)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