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他緊接著又說了一句,“護衛(wèi)隊已經(jīng)暗中封鎖了周府,一時半會兒消息傳不出去?!?br /> 事關(guān)重大,白瓷一的聲音很低很輕,范圍也只夠得上他們兩人聽見,但乍然聽到,姜原還是狠狠地吃了一驚,他微微睜大了眼睛,一臉的難以置信,“死了?”
白瓷一道,“揮刀自殺?!?br /> 著實過于突然,姜原的五臟六腑像突然燒沸的水,猝不及防的爭相翻涌,他捏了捏手,沉吟片刻,以眼神示意白瓷一在此等他便轉(zhuǎn)身走進牢房,侍衛(wèi)長大步迎上,城府亦步亦趨地跟著,勾頭探信兒。
姜原沉聲道,“一個時辰內(nèi),我要結(jié)果?!?br /> 城府立時愁眉苦臉,“王爺,這丫頭倔的很,一個時辰怕是不行吧,那刑具……嚇唬嚇唬得了,還真用啊,這萬一……”
姜原冷厲的目光掠過他,落在侍衛(wèi)長身上,“生死不論!”
侍衛(wèi)長抱拳道,“是!”
城府倒抽一口涼氣,“這這這……”
周知春絕非畏罪自殺,這個定論安在他頭上簡直跳梁小丑想從良,笑掉大牙,他必然是要用自己的死轉(zhuǎn)移韭蘭的重要性,必然是要掩蓋更多見不得光的東西,也必然是弄死姜原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
等不得!
片刻都耽誤不得!
隨即,姜原和白瓷一去了周府。
周府外看不出任何異常,矗在夜幕里靜悄悄的,門口的燈籠還亮著,米白色燈罩里透出的光影被微風吹的晃動,但未及走近,一聲高過一聲的哭嚎,父親、大人、爺爺、肅北王、逼死這些字眼,就穿過濃濃夜幕刺進兩人的耳朵,這不是三四個人在哭,而是周府上下幾十口人都在哭。
周邊住宅陸續(xù)亮起燈,還有人打著燈籠出來勾頭探腦。
周知春的死,根本瞞不到天亮。白瓷一停下腳,攔住姜原,擔心道,“阿原?!?br /> 姜原面容沒有絲毫波瀾,垂下的眼眸閃了閃,細細想著什么,再次看向白瓷一時,眼底布滿了柔情的底色,搖搖頭笑了笑,輕聲道,“無妨。兵來將擋水來土掩?!?br /> 可他分明握緊了白瓷一的手。
周知春的死訊猶似龍卷風過境,迅猛而狂烈的席卷了整個肅州城,尋常百姓聽聞后,先是驚詫,隨即扼腕,有心人還朝周府方向拜了幾拜,求老天爺讓這個為肅州兢兢業(yè)業(yè)大半輩子,本該頤養(yǎng)天年、兒孫繞膝的老人家極樂往生。
但孫和那幫行伍莽漢的反應可就沒這么溫和了。
周知春被姜原逼迫慘死的風頭,被他早就安排好的暗樁傳成了雨后春筍,在軍營這片沃土里長的瘋狂,孫和當即暴怒,抄家伙就要跟姜原決一死戰(zhàn),同為趙映真派的將官許霧稍稍冷靜,他勸孫和,孫和哪能聽得進去,破口大罵,“相國大人是何等人物,哪能讓姜原那個野種踐踏!”
但這還遠遠不夠。
周知春想看到的,還遠遠不夠。
沒幾日,有人爆出,姜原為上位、為給丹陽毒株原溪月報仇,設(shè)計毒殺了姜桓和趙映真,正統(tǒng)王儲姜澤在陳工的拼死保護下才保住一條命,逃到盛都避難,當初姜原為攔下蒼梧水軍,劫船撞擊檁城港口也被歪曲,成了姜原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鐵證。民心離散,軍心不穩(wěn),姜原自以為穩(wěn)定的基石,崩塌反噬的速度超出了他的想象。
這日,小七匆匆忙忙從外面走來,呈給姜原一封密函,“王爺,盛都來函。”
姜原的視線從地圖上收回來,接過密函展開,看清上面歪七扭八的字后,瞳孔驟縮。小七下意識的跟著緊張,見他皺著眉頭久看不語,小心的叫了聲,“王爺?”
姜原從思緒中抽身,深吸一口氣,鎮(zhèn)靜道,“詔令議事廳?!?br /> 小七應了聲是,夾著一團迷霧的往外走,走出溪蘭苑沒幾步,就碰見拎著食盒過來的白瓷一,他見小七愁眉不展,就問,“怎么了?”
小七道,“沒事兒,就傳個話兒?!?br /> 白瓷一點點頭就走。
小七伸手攔住他,一副欲言又止的便秘模樣。
白瓷一道,“有話請說?!?br /> 小七苦著臉,“白公子,那個,陌小姐不能一直在冰棺里吧,得選個日子讓她入土為安啊,這幾天,潤公子和沈先生天天……唉,一個不讓進,一個非讓進,好幾次都差點兒打起來。如今這么個情況,內(nèi)憂外患的,也沒人敢跟王爺提?!?br /> 白瓷一道,“難為你想著。找個機會,我跟阿原……”
話沒說完,他的視線便被佛堂方向走過來的沈岸引了過去,不過五日,他的頭發(fā)全白了。
如果說,姜陌的死讓姜原心底深埋的嗜殺再度瘋狂,那于沈岸而言,他已經(jīng)瘋狂地殺遍了所有,他身上,一股天地之間再無所畏懼的決絕和森寒。
看著他走進溪蘭苑,白瓷一道,“或許,還是他們自己解決比較好。”
小七深以為然,點頭道,“嗯。白公子您先過去吧,我得去辦事了?!?br /> 白瓷一道,“好?!?br /> 他走進去,在梅林外的涼亭止步。
沈岸站在姜原面前,“我要帶阿陌走?!?br /> 聲音嘶啞,沒有鋪墊,更沒有商量的余地。
姜原道,“去哪兒?”
沈岸道,“梨山?!?br /> 姜原定定的看著他,半晌,道,“知道了。”
知道了,便意味著無論沈岸用哪種方式帶走姜陌,他都不會干涉。
沈岸轉(zhuǎn)身就走,一如他來時那般。
白瓷一的目光追著他,直到消失不見才去姜原那里。
沈岸回到佛堂,面無表情的注視著冰棺前不成人形的姜潤,幾日來,他滴水未進,身虛體孱,但迫向沈岸的眼神仍然充滿敵意、憤怒和怨毒。
沈岸走過去,手在姜潤后頸稍一用力,姜潤未及反抗,就暈了過去。
寶祿驚聲大叫,“你干什么?來人,來人。”
沈岸充耳不聞,俯身從冰棺里抱起姜陌。
寶祿睜圓了眼睛,跑到外面,扯著嗓子叫,“有人劫持陌小姐,來人啊,快來人??!”
無人應聲。
沈岸抱著姜陌走出來,寶祿伸手擋門,急哭了,“公子醒了看不到小姐,他會死的?!?br /> 沈岸冷冷道,“我顧不上他的命?!?br /> 他一腳踢開寶祿,抱著一具冰冷的尸體,離開。
議事廳。
姜原冷目凝視廳內(nèi)的人,在場的有小七、王東、墨城令官、宣城令官、孫和、許霧、武真、杜辰、程方。
武真是姜原入主肅北王府后提拔上來的,負責招募和訓練新兵,杜辰和程方是鄧春的老部下,這兩人在肅州保衛(wèi)戰(zhàn)時協(xié)助姜原浴血奮戰(zhàn),他們手下的兵一多半是鄧春部的。
武真、杜辰、程方三人統(tǒng)領(lǐng)的總兵力遠超過孫和和許霧的總兵力,是以,周知春之死鬧出那么大的陣仗,也只是讓不明真相的兵士對姜原產(chǎn)生齟齬,一半觀望一半冷暴力不合作,并未出現(xiàn)一呼百應的反殺行動。
姜原道,“三日內(nèi),盛都出兵肅州。”
眾人有驚訝之色,他們都已經(jīng)知道姜陌的死因,預想中的應該是“三日內(nèi),肅州出兵盛都”,怎么,捯了個順序?
王東站起來,問,“王爺,是盛都一城,還是丹陽、彭城,三城聯(lián)盟?”
姜原道,“三城壓境。”
他說的很平靜,王東聽得也很平靜,高聲正耳道,“王爺放心,屬下這就籌集糧草,確保我軍后方穩(wěn)定?!?br /> 許霧心里略略炸鍋,他很清楚目前肅州的兵力,他相信姜原也清楚,三城壓境可不是過家家,他到底有什么底牌?他怎么能這么淡定?他拉攏了檁城?總不會是……破罐子破摔吧?
孫和冷嗤一聲,“后方穩(wěn)定?呵,有那么多糧草,也得有那么多張嘴吃啊?!?br /> 王東不樂意了,丟出一句,“五大三粗,沒見識!”
孫和眼一瞪,就上手,“說誰呢?”
許霧拽孫和,小七拽王東,各自拉架,孫和沖動暴脾氣,王東軸起來,一根筋比王府廊柱都粗,兩只公雞掐的面紅耳赤時,姜潤沖了進來,像頭發(fā)瘋的獅子,瞬間讓混戰(zhàn)鴉雀無聲并迅速避讓。
他沖到姜原面前,一巴掌扇他臉上,力道之大,待姜潤被拉開了,姜原耳朵還是轟鳴的。
眾人大驚失色。
小七最先反應過來,沖過去擋在姜原面前,“潤公子,您先冷靜,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樣,真的,您先冷靜!”
姜潤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撥開小七,血紅的眼睛瞪著姜原,似乎還抱有一線希望,他壓住一腔怨毒,渾身顫抖,道,“沈岸把她藏哪兒了?”
姜原是看著姜潤沖進來,以他的身手不可能察覺不到姜潤的意圖,更遑論躲不開。他硬生生的承了這一掌,是他獨斷允許沈岸帶走姜陌后,彌補給姜潤的虧欠。但在姜潤看來,他心虛了,默認了,默認了剛才寶祿所說的一切。
淚水沖破禁錮在眼眶打轉(zhuǎn),姜潤不敢置信的盯著姜原,“你害死她還敢讓別人玷污她?”暴怒猶如狂風暴雨席卷而來,他怒目而視,“姜原,你他媽都滾了十年了,回來就是殺人的嗎?!”
他歇斯底里……
許久之后,眾人散去,姜原依舊在怔愣在原地,痛,似有千斤重擔,天色暗淡,遮掩了他……恍然間,他看到了趙映真——十年前,母親死前的那個晚上,堵在溪蘭苑門口,高高在上睥睨螻蟻的趙映真。
她慢條斯理,“該從哪兒說起呢?從阿陌死還是你當街打人?”
姜原胸口微微起伏。
趙映真微微一笑,“那就先說當街打人吧。人都是趨利避害的,為減輕自己的痛苦,為了讓自己沒那么難受,就把怒、怨、恨、哀、悔發(fā)泄到無辜的人身上。姜原,對此你一定不陌生。”
姜原耳畔驟然響起一陣痛徹心扉的哭訴。
——“娘想給你報仇,可害死你的人就是娘啊,娘難受啊,沒有一天不難受,娘只有恨別人,恨原溪亭,恨原溪月,恨姜原,恨姜桓,恨的人越多,娘才能不那么感覺到痛苦……”
趙映真笑了起來,“你不覺得,你正在變成我嗎?你多么恨我啊,可你卻偏偏最像我。我的好孫兒,自己恨自己的滋味好受嗎?”
姜原轟然跪地,強撐起的尊嚴碎得稀爛……
趙映真卻不打算放過他,“許之棠勸過你的,姜桓也勸過你,我自然也勸過你,肅州,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奪權(quán)也好,為你母親正名也罷,都不過是以卵擊石,自取其辱。如今你登頂王位,看起來是成功了,可捫心自問,那真的不是你自傲自負、一意孤行堆徹起來的虛幻泡影嗎?你以為你掌握了生殺大權(quán),你以為你可以為所欲為,可到頭來,姜澤在盛都虎視眈眈,姜潤恨不得把你剝皮抽筋,而姜陌……呵,她本來該跟沈岸白頭偕老的吧。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大圈,你到底,得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