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姜原議事時,白瓷一回了趟家,他已經(jīng)好幾天沒回去過了,等他再回來時,里里外外都沒有看到姜原,倒碰上了夜幕中穿行的小七。
小七一腦門子汗,肉眼可見的驚慌,見到白瓷一跟見到救星似的,一股腦把下午發(fā)生的事告訴了他,一臉后怕,“潤公子他……怎么能當(dāng)著那么多人怎么能動手呢,白公子,王爺他會不會……”
碰上白瓷一凌厲的眼神,小七立時封住話頭,懊惱地抓頭皮,“肅州這么大,平時也不知道王爺喜歡去哪兒,出了王府我都沒地兒尋去,這這這可怎么辦啊?!?br /> 白瓷一面上鎮(zhèn)定,心卻砰砰亂跳,思緒飛快地轉(zhuǎn)過肅州城的大街小巷,他們曾經(jīng)流連過的角角落落,忽地,那片松林霧海于混沌中清晰的跳出,讓他陡然清醒,他對小七道,“把兄弟們都撤回來吧,我應(yīng)該知道他在哪兒?!眮G下這句話,在小七強(qiáng)烈期盼又不解的目光下,拔腿狂奔。
靈堂。
姜原茫然的跪著,一動不動,望著母親空無一字的牌位,眼眸空曠而幽遠(yuǎn)。
銀白的月色冷而淡,透過敞開的門,淋了他一身。
白瓷一一口氣跑上來,看見姜原,懸著一路的心才略略落回原處,他穩(wěn)住氣息,走過去,半跪在他身側(cè),輕輕叫了一聲,“阿原?!?br /> 姜原沒有回應(yīng),保持那個姿勢一動不動,過了很久,月色映下的身影都移了位置,他的視線才慢慢收回,轉(zhuǎn)頭看向白瓷一,在他濃的化不開的凝望下,擠出一個自以為讓他放心的、但是絕不能稱之為笑的表情,道,“我沒事。”
眼眸里壓不下的水霧卻毫不憐惜的出賣了他此時的心境,他低了頭,嘴唇動了動,“我就是想,如果當(dāng)初我聽了叔叔的勸,老老實(shí)實(shí)的待在荔城,不來肅州,不去……姐姐是不是就不會死?!?br /> 白瓷一忙道,“阿原,你沒錯。你……”
姜原看著他,“瓷一,我難受,我真的好難受。”
白瓷一的心猝不及防地絞痛,一把將他摟進(jìn)懷里,死命地?fù)е?,恨不得溶血化肉,替他?dān)下所有腥風(fēng)血雨、痛苦折磨,不停地說,“阿原,不是你的錯,你沒有錯!沒有錯,不是你的錯……”
彎月掛在天邊,遠(yuǎn)離塵世,無憂無惘,看著著實(shí)讓人生羨,云層隨風(fēng)飄動,藏藍(lán)色,蒙了一層灰,似要消弭那抹冷白月色。
那晚,白府,床上,白瓷一的手輕輕覆上了姜原的眼睛。
姜原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合眼了,眼睛閉上的剎那,一陣灼熱燒痛了眼眶,他沒有困意,也不想睡,但白瓷一溫?zé)岬?、有梔子花淡香的手心讓他無處安放的心緩緩平靜下來,枷鎖卸掉的舒緩襲來,饕餮而又寧靜。
等他睡著,白瓷一悄悄下床。
下午回家時,白鳳儀給了他一本書,說是陳四送來的。那是本醫(yī)書,想來是白瓷一拜托他研制解毒藥酒無果后,替他尋來的替代。
白瓷一想從書里找出蠻散的解毒方法,但他才剛起身,手就被抓住了,姜原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正一眨不眨的望著他,怕他離開。
白瓷一立時俯下身,柔聲道,“天還早呢,再睡會兒吧。”
姜原好像聽不見似的,抓著他的手又添了幾分力度。
白瓷一側(cè)身躺下,替他拿掉沾在臉頰上的發(fā)絲,道,“我不會走的,不僅不走,以后,你去哪兒,我就跟去哪兒。哪天你若是嫌棄了,想攆我走,那也得要我同意了才行?!?br /> 姜原,“以后?”
白瓷一鄭重道,“嗯?!?br /> 姜原微微皺眉,“我去哪兒你去哪兒?”
白瓷一再次重重的點(diǎn)了下頭,“嗯!”
突如其來的剖白讓他半天都沒有相信聽到的那層意思,明明幾天前還是左右為難的人,怎么現(xiàn)在能說出這樣拋下一切的話,他蒼白的近乎脆弱的臉上出現(xiàn)了幾絲茫然和懵懂。
白瓷一在這份感情里顧慮的太多,知道僅憑剛才那句話不足以讓姜原相信自己,他湊近他,目光飽含深情,明亮而堅(jiān)定,在黑暗中有種讓人格外心安的力量,道,“阿原,我們離開肅州吧。我要跟你在一起,一輩子都要跟你在一起?!?br /> 離開肅州,和心愛的人做神仙眷侶,肆意江湖,天知道,姜原有多想。
只是,威脅從來都是小人慣用的伎倆,且屢試不爽。那些人想要的不是姜原離開,而是姜原死,只有他死了,他們才會認(rèn)為那個位置是穩(wěn)固的,一旦姜原消失,他們下手的對象必然是白家。
他是要走的。
但不是現(xiàn)在。
勢必要屠盡魑魅魍魎,肅清后顧之憂。
但是,能親耳聽到他這樣說,真的好開心啊。姜原數(shù)日來猶似壓著巨石般沉重的心頭,像空山新雨,清明清凈,他終于可以喘口氣,可以好好地看一看身邊的人,可以卸下所有防備和偽裝,敞開心懷,再次毫無保留的把自己交出去。
幽沉的眼眸里終于有了色彩,他擁住白瓷一,臉深埋進(jìn)他的頸窩,胸膛緊緊地和他的貼在一起。白瓷一清晰的感受到了,他瘋狂跳動的心臟,還有那份幾乎要破心而出的炙熱。他靜靜的等著,等著他說好,等著他說出心中那處世外桃源。
然而,許久之后,黑暗中傳來一聲低沉,他道,“瓷一,謝謝你。”
白瓷一輕撫著他臉頰的手停下了,他低頭看了一眼,姜原合上的眼睛很平穩(wěn),睫毛沒有一絲顫動,嘴角微揚(yáng),很淺,但是任誰看,那笑容都是發(fā)自心底的快樂、幸福。
姜原并為把他的真心當(dāng)成是對他的憐憫。
夜,掩藏了多少心事,又放大了多少憂愁,繾繾綣綣。白瓷一放下心來,手再次輕輕撫著……
卯時。
姜原大步踏進(jìn)議事廳,在主位坐定。王東等人立時正襟危坐,武真卻偷偷的瞥了姜原一眼,眉梢一挑,心道,“王爺今兒怎么感覺不一樣了?”
準(zhǔn)確來說,姜原又回到了十天前,姜陌還在世時的狀態(tài)——一貫的面無表情,骨子里的冷傲,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穩(wěn)強(qiáng)硬。那日他突入軍營,迫得人大氣不敢喘,生怕惹火燒身的陰鷙暴戾不見了。
武真松了口氣的同時不免好奇,他余光一轉(zhuǎn),到了小七身上,小七扶刀侍立,目視前方,一臉嚴(yán)肅,他就麻溜的把眼珠子挪正了。
廳內(nèi)空了一個位置,孫和沒來。
姜原冷聲問,“沒人通知孫將軍嗎?”
王東起身道,“王爺,大敵當(dāng)前,卯時議事就是慣例,不用特意通知,他也該準(zhǔn)時參加的。”
姜原的臉蒙了一層寒霜。
許霧道,“王爺,屬下去催催。”
姜原并不理會,在公文紙上寫下幾筆,舉起那張紙,“那就勞煩許將軍帶過去吧?!?br /> 小七接過來,幾步走到許霧面前,許霧接過來一看,臉色大變,像一記重拳砸道鼻子上,喘不過氣,頭還哄哄的,他一臉驚懼地看向姜原,“王爺,這……”
他手上的是一份解職令,不僅是孫和,還有他許霧。
姜原冷到極致的眼神反看著他,意思非常明顯,解職你還需要本王的解釋嗎?
許霧忽地大笑幾聲,大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我和孫將軍的手下都是跟著老祖一路拼殺過來的,他們對老祖的敬重遠(yuǎn)多過你,若非我們坐鎮(zhèn),那些鐵骨錚錚的漢子會心甘情愿被你驅(qū)使嗎?還是說,砍掉我和孫將軍,你就能壓制他們,軍民一心,一致對外了?呵,你怕不是還不知道老百姓是怎么說你的吧?”
王東聽不下去了,站起來,“許霧,平時看你文質(zhì)彬彬的,還以為你跟孫和那個大老粗不一樣呢,敢情你倆是一個屎坑里拉出來的啊。你先別著急回嘴,聽東哥給你講,賈銀的尸體在西城門上掛著呢,他背上有把刀,前面可是白白嫩嫩一點(diǎn)傷口都沒有,只要不瞎的,都能看出來那玩意兒是怎么死的,誒,你別急,我還沒說完呢,周知春的侍女都交代了,她主子怎么殺賈銀、她怎么和她的雙胞胎姐姐里外勾結(jié)……誒,周知春的侍女有個雙胞胎姐姐你知道不?”
許霧一臉怒氣的被問住了。
王東,“你看看吧,你也被蒙蔽了不是,算了,你趕緊去吧,別耽誤功夫,王爺還要給我們議事呢。”
平心而論,許霧不算大奸大惡之人,他雖然忠心于趙映真,心理上更愿意讓姜澤上位,但姜原取而代之后,他更多的是憤憤不平,不像孫和那樣極端,更不會像周知春那樣做出有損肅州的骯臟事。
他啪的一聲把紙揉成一團(tuán),心情復(fù)雜的看著姜原,對方紋絲不動的任他審視,那一剎那,許霧生出一個想法——三城壓境,于他而言也不過是小事一樁,這個人從來都不知道“怕”位何物,自己剛才的那番威脅的話當(dāng)真是可笑至極。
他朝姜原低了頭,須臾,轉(zhuǎn)身離開。
許霧走后,姜原環(huán)顧眾人,平靜的面容似根本沒有發(fā)生剛才的一幕似的,緩而有力的部署城邦守城事宜。
當(dāng)前戰(zhàn)況,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眼下盛都已經(jīng)出兵,若能在丹陽和彭城北上與之匯合前,擋下丹、彭二城,肅州就能壓制盛都,一旦盛都兵敗,丹、彭也不足畏懼,肅州經(jīng)歷上次戰(zhàn)火后,重新加固城墻,如今已是固若金湯,是以,姜原便把墨城的兵力全部調(diào)往宣城,助鄧春全力防范。
王東不禁感慨,三城壓境又如何,民心不穩(wěn)又如何,現(xiàn)在的情況可比當(dāng)時肅州孤軍大戰(zhàn)阿塔潘強(qiáng)多了,再說,他贊賞的抿著嘴巴,眼睛隨著姜原轉(zhuǎn),還有這么個浴血奮戰(zhàn)、閻王見了都要怕幾分的肅北王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