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與姜原分開后,白瓷一直接去了廣聚堂,一整天都心神不寧。
下午,六叔拿了一堆賬本和一個(gè)算盤放到他面前,“瓷一,這是上個(gè)月六家店面的賬冊,大爺說了,對完賬,你才能吃晚飯?!?br /> 白瓷一,“哦,好。”
他深深吸了口氣,又愣了會(huì)兒神,才一手賬冊一手算盤的開工。寂靜的卡間內(nèi),他神思飛涌,噼里啪啦的算盤聲清晰又富有節(jié)奏,奇跡般地,飄飛了一天的心緒在此刻像千年古剎般沉穩(wěn)下來。
傍晚時(shí),小玲走進(jìn)了店內(nèi),店伙計(jì)福子迎上去,問,“姑娘要看點(diǎn)什么?”
小玲,“我找白瓷一?!?br /> 能連名帶姓的叫這關(guān)系想必不一般。福子見她嬌嗔可愛,隱隱幾分急切,不像尋仇報(bào)復(fù)的,想當(dāng)然的就以為是白瓷一招來的桃花,喜滋滋請她坐下,給她倒茶,“您先潤潤喉,我這就給您叫去?!?br /> 福子跑去后堂卡間,掀開簾子,朝里面擠眉弄眼,“公子,外邊有人找你。是位小姐哦。”
白瓷一手撥算盤,面容沉而無緒。
福子只得走過去,“公子,那小姐看起來挺著急的,估摸著有要緊事,您趕緊去看看唄。”
白瓷一似乎被周遭堆起的賬冊封印了,對他的話無動(dòng)于衷,手上的賬冊對完又拿起一本。
身后忽然傳來一聲遲疑,“白公子?!?br /> 白瓷一聞聲抬頭,“小玲姑娘,你怎么來了?”
小玲坐立不安,根本等不及,看著福子走去后堂,她就跟了過去,“那個(gè)……”
福子非常有眼力見兒的閃身退走。
白瓷一請小玲坐下,倒了茶放在她面前的案幾上,“有事?”
小玲轉(zhuǎn)著茶杯,幾次想起話頭都沒說出來,在她自己的耐心耗盡時(shí),終于開口,“你能保證不告訴阿原嗎?”
白瓷一,“這得看什么事?!?br /> 小玲撓著腦門兒,一副我就不該找你的懊惱模樣,過了會(huì)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就……”吞吞吐吐了半天,她終于橫下心,問,“你知不知道許先生什么時(shí)候來肅州?”
白瓷一,“五月初九啊。怎么……”
你不知道?
他忽然意識(shí)到,許之棠和她的關(guān)系并不像她說的那樣,也許,還是南轅北轍。
小玲驚喜,“真的?”
白瓷一,“真的。我看過許先生給阿原的信?!?br /> 小玲,“五月初九,今天是……那不就是大后天嗎?!?br /> 她有些緊張的站起來,“謝謝你啊,你忙,我先走了?!?br /> 愛而不得的丫頭。
白瓷一不知該作何感想,略坐了坐,又鉆進(jìn)略賬冊堆里,等六家鋪?zhàn)拥馁~冊全部歸檔時(shí),已經(jīng)是亥時(shí)過半,他走回家,看到等在正廳里的白鳳儀。
幾乎是一瞬間,他像觸電般移開了視線。
白鳳儀朝他招手,“瓷一,過來吃宵夜?!?br /> 雖說是宵夜,但任誰看都是一頓豐盛的晚餐,白鳳儀顯然是存了一肚子話,還不能過夜等到明天的那種。
一定有人把小玲去找他的事說給大哥了。
白瓷一心里跟明鏡兒似的,他心事重,拿起筷子,懸空了好一會(huì)兒又放下,放在膝上的手捏了又捏,說還是不說,內(nèi)心的糾結(jié)像火鉗子絞肉,翻來覆去。
終于,他看向白鳳儀,“大哥,如果……如果我終生不娶……”
白鳳儀臉上的笑意一僵,隨即慢慢消散。
他的確是聽福子說了小玲的事,還是添油加醋、合著他心意說的那種,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兩套說辭,先提陳小姐再提小玲,照這情形看,瓷一總會(huì)同意先娶一個(gè),無論如何他都沒想到,話還沒出口就被堵了回去,像傾盆大雨澆滅的一簇火苗,一點(diǎn)兒復(fù)燃的希望都沒有。白瓷一的話加速了時(shí)光流逝,給白鳳儀刷了一層無力的蒼老感。
燭火被微風(fēng)吹折了腰。
良久之后,白鳳儀終于開口,“瓷一,一直以來大哥都非常希望你能娶妻生子,希望有個(gè)人能全心全意的照顧你。但如果這些讓你……有負(fù)擔(dān),那……那就當(dāng)大哥從沒說起過。不管怎么說,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希望你過得好,過的開心?!?br /> 兄弟倆靜默的坐著,誰都在妥協(xié),可在對方看來,誰都沒有妥協(xié)。
白展翅忽然跳了進(jìn)來,“爹,娘叫你回去?!?br /> 孫氏站在院子里,靜謐而溫馨。
白鳳儀摸摸他的頭,扶著桌子站起來走了出去。
白瓷一目送他們離開,心情沉重猶如巨石滅頂,茫茫然然,迷迷頓頓,他走去自己住處,推開門,看到燈色下長身而立的姜原。
臉上的表情未來得及掩飾,他笑道,“來了也不說一聲,嚇我一跳?!?br /> 姜原不說話,只是打量著他,想探清他隱藏下去的情緒。白瓷一摸著自己的臉,“我臉上有東西?我洗洗去?!?br /> 他說著就走,姜原一把捉住他的手。
這晚,姜原沒有走,抱著白瓷一睡了一夜。
愛得越深,越怕抓不住眼前的人。他不敢松開,怕他走,像當(dāng)年的母親,那被落葉沾身的母親,去了,再也看不見了。
王府,靜悄悄的。
小玲睡在溪蘭苑的客房里,翻來覆去睡不著,一直在想該怎么見許之棠,穿什么、裝扮什么、第一句話該說什么。想了幾麻袋也沒個(gè)稱心的,她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看了眼外面泛青的夜色,下床。
她走去姜原住處,小七從天而降,“小玲姑娘,這大半夜的怎么不睡啊?”
小玲,“阿原睡了嗎?”
小七回頭看了眼黑燈瞎火的屋子,一聳肩,“您看呢?!?br /> 小玲自顧自的點(diǎn)了下頭,“我睡不著,溜達(dá)溜達(dá)?!?br /> 溜達(dá)溜達(dá)就溜達(dá)到了瀟湘庭附近。
本來,姜陌是想讓她繼續(xù)在瀟湘庭跟自己住的,但因?yàn)榻獫櫵€是婉拒了,對此姜陌也沒說什么。
瀟湘庭只點(diǎn)了門燈,屋內(nèi)也是黑漆漆的,她剛要走,就看到一個(gè)起夜丫頭,丫頭朝她點(diǎn)頭行禮,問,“小玲姑娘,這么晚了您不睡???”
小玲,“陌小姐睡了嗎?”
丫頭,“睡了,早早就睡了。”
小玲哦了一聲,轉(zhuǎn)身走了,不知不覺,走到了演武場,隱隱約約好像看到了桃子,覺得奇怪,“她不該跟著陌小姐嘛?怎么在這兒?”
演武場深處,姜陌和沈岸,一個(gè)等著他開口,一個(gè)不知道如何開口。
姜陌,“要沒什么說的,那我就走了。”
她轉(zhuǎn)身要走。
沈岸情急脫口,“我有?!?br /> 姜陌心中一動(dòng),抿嘴笑了,回身看他,“有什么?”
沈岸猶豫著取出一枚簪子,“巡街時(shí)看到的……”
姜陌,“然后呢?”
沈岸,“想著你……可能會(huì)喜歡……”
那是枚非常素凈的簪子,簡單又不失精致,跟平日里姜陌的裝扮風(fēng)格一致,她微微歪頭,含著笑,“然后呢?”
沈岸終于遞出簪子,“送你?!?br /> 這時(shí),忽然傳來桃子慌亂的聲音,“小玲姑娘,大半夜的您怎么不睡覺呢?”
小玲,“你不是也沒睡嘛。陌小姐都睡了,你跑這里干嘛?”
桃子絞盡腦汁,“是啊,小姐睡了,我……”她突然鎮(zhèn)定,“我鍛煉?!蹦笾约旱难?,“最近吃多長肉了,小姐睡了,我才得空來演武場跑幾圈。我減肥?!?br /> 看著桃子剛起的架勢,小玲半信半疑,道,“減吧。哦那個(gè),你跟陌小姐說一下,明天早飯后我在湖邊亭子等她,請她務(wù)必來?!?br /> 桃子,“好嘞!”
小玲回去,床上一躺,睜著眼到天亮。
她去廚房時(shí),看到從外面回來、兩手空空的姜原,“咦,你的劍呢?”
姜原道,“從瓷一那兒回來了,還沒練劍?!?br /> 小玲覺得這話有些怪,一時(shí)半會(huì)兒也說不出哪里怪,她搖搖頭開始洗菜,做了早飯,跟姜原吃完后,去了湖邊涼亭。
略等了一會(huì)兒,姜陌就來了,頭上帶著那枚簪子,心情愉悅,笑意盈盈,“桃子說你找我,什么事?。俊?br /> 桃子不遠(yuǎn)不近的站著。小玲低聲道,“許先生明天就來了,我……”她雙手指著自己,面露嫌棄,“想……”
姜陌懂了,笑著打趣,“想變身,驚艷許先生?”
桃子難得害羞,“就倒飭倒飭?!?br /> 姜陌,“行。想倒飭成什么樣子?衣著、配飾、妝容,大概說一說,我讓桃子去置辦?!?br /> 小玲想了半天,想出一句話,“麻雀變鳳凰。”
姜陌不解,“鳳凰?”
小玲,“就是那種看起來無憂無慮、明媚飛揚(yáng)、很灑脫、很明朗。一笑起來,天地日月都能為之失色的那種。而且,不招人煩,男人不煩,女人也不煩。衣服最好是紅色系,妝容簡簡單單,配飾可忽略。”
說完了,發(fā)現(xiàn)姜陌似乎順著她的話在想什么,忙問,“怎么了?很難嗎?”
這番描述中的女人與小玲截然不同。若她跟許之棠沒有關(guān)系,那即便是聽到,姜陌也不會(huì)遙想什么,可她偏偏是喜歡許之棠的,而許之棠鐘愛的女人是原溪月,原溪月應(yīng)該就是小玲口中無憂無慮,明媚飛揚(yáng)的天之驕女。
姜陌,“哦,不是。只是……小玲,你想好了,真的要這樣嗎?”
似乎知道她要說什么,小玲的神情黯然了。
那個(gè)樣子的女人不是她憑空想出來的,她在許之棠的畫作中看到很多次!很多次!
姜陌拉住她的手,“我是覺得就算一時(shí)裝扮得了也難裝扮一世。況且,你又不是麻雀,不用妄自菲薄。我想許先生喜歡的,也正是可愛有活力的你,你就是你,不用做別人?!?br /> 這話聽著好心虛啊。
姜陌繼續(xù),“這樣吧,明早你到我房里來,我?guī)湍闶嵯瓷蠆y,好嗎?”
她默然一會(huì)兒,忽然問,“陌小姐,你知道那個(gè)女人是誰,是嗎?”
姜陌一怔,“……嗯。”
小玲,“不能告訴我?”
姜陌想了想,“明天許先生就來了,我想他應(yīng)該會(huì)告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