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姜原黑著臉從議事廳出來,腳下生風。
王東一路小跑追著他,“王爺,躍升對聯姻這事兒是慎之又慎,這么些年他不接受聯姻,一是因為他不摻和城邦亂斗,二是,他做不了他女兒的主啊?!?br /> 一旁的小七瘋狂給王東使眼色——快閉嘴吧你。
王東盯著姜原的臉,“躍升老來得女,寵的厲害,是要星星給星星,要月亮給月亮,舍不得打舍不得罵,是個十足的女兒奴。這對您來說,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br /> 前陣子這位大哥提議讓姜原跟檁城城主躍升的女兒聯姻,一個多月過去了,毫無進展,聯姻這事本就是姜原敲打盛都令官的場面話,無進展就無進展了,但王東不這么看,不僅當著眾幕僚和各城令官的面大肆分析緣由,議事都散了好一會兒了,還追著姜原不放。
小七為王大人的小命捏了把汗。
姜原的忍耐底線成功被攪斷,深吸一口氣,停下,“好機會?”
王東喜不自禁,“王爺,您看看您,玉樹臨風,一表人才,文武雙全,英雄蓋世,這簡直就是為深閨中的少女量身打造的如意郎君啊。您再看看別家的城主少城主,有您這相貌的沒您這通天本事,有您這通天本事的沒您這相貌。聯姻這事兒,您得親自出馬,咱繞過躍升,直接迷暈那丫頭,到時候,躍升不答應也得答應!”
姜原,“那你聽好了?!?br /> 王東,“誒,您吩咐?!?br /> 姜原抬手一指,“滾。”
王東,“……這咋還翻臉呢?!?br /> 姜原轉身就走,王大人不死心的還想跟,小七側身一擋,“王大人,您歇會兒吧,再說下去,我怕您,折壽!??!”
王東心眼直,“生死乃身外之物。怕什么。”
就這么兩句話的功夫,姜原已經走到了大門口,忽然,他不善的面容揚起巨大的驚喜,“叔叔?!”
許之棠一身素凈白衣,正仰頭望著什么,聽到聲音,他笑了,“阿原?!?br /> 久別重逢,激動欣喜難以言表。姜原趕緊跑過去,“叔叔,您終于來了,走,我們進去說。”
許之棠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
姜原回頭對小七道,“去把白公子請來?!?br /> 小七應聲離開,順帶捎走了被姜原冰火兩重天的態(tài)度懵的一逼的王大哥。
兩人走進王府,邊走邊聊,一夕間,姜原仿佛又成了許之棠身邊的那個小男孩,但卻遠不止如此,他變了,變得明朗,變得愉悅,有了像他這個年紀該有的少年朝氣,而非深沉、寡言,對周遭的一切都充滿緊繃的警惕。
此時,一道視線引起了許之棠的注意,看到那人的身影后,他臉上的笑意淡去,非常驚訝,“小玲?她怎么來了?”
姜原據實回答,“來找叔叔的。”
許之棠,“……”
涼亭下,小玲像冰凍的雕像,一動不動,臉上說不出什么表情,有驚喜有心虛有不安。
姜陌也沒想到,原計劃明天才會到的許之棠會在今天毫無征兆的出現,剛剛,她才和小玲商定了明天的裝扮。
她拉起小玲的手,輕聲道,“我陪你過去吧?!?br /> 小玲的腿像剛裝上的,走得一步□□。
好不容易,她才在許之棠面前站定,看了他一眼,又低了頭,小聲道,“我是來看大頭針的?!?br /> 姜原,“……”
姜陌把姜原拉到一邊。
面對千里迢迢奔著他來的小玲,許之棠顯然頭疼又無計可施,苦惱了半天,“你走了,爺爺怎么辦?”
小玲腳尖搓地,“我托給鄰居照顧了,再說,爺爺非常支持我的?!?br /> 許之棠嘆了口氣,道,“走吧,我送你回去?!?br /> 小玲抬頭看他,“那你呢?我是說,回去以后呢?”
許之棠,“小玲,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
小玲忽然倔強起來,聲音也大了許多,“你怎么想那是你的事,我怎么做那是我的事,我就是來爭取自己幸福的,我沒錯,也不用你送?!?br /> 她負氣,扭頭就走。
姜陌過去,跟許之棠頷首致意后,追著小玲去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泄露了許之棠此時真實的心境。于他而言,肅州、肅北王府、溪蘭苑都是他此生都不想涉足的地方。
像墜入水中,難以呼吸。
沉默在兩個男人之間發(fā)酵。很久之后,許之棠道,“阿原,我想去看看你母親?!?br /> 陵廟,她長眠的地方。
姜原猶疑了一下,道,“去之前,有一個地方,想請叔叔過去看一下?!?br /> 那是一間普通的客房。
姜原推開門,側身站在一邊,“叔叔,我在外面等您?!?br /> 許之棠不明所以。
但等他一踏進房間,整個人恍若突遭雷電劈。
許之棠有臥榻看書的習慣,經??吹缴钜?。他習慣睡硬床,枕紗枕,蓋薄被。作畫時,桌子旁邊必放置隨時洗筆的水盆……是以,臥榻旁有了燭火架,床上有紗枕、薄被,顏色也是他慣用的淺灰,書房里,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全是按照他的喜好擺放……
入眼之處,仿佛是荔城的家原封不動的搬到了這里。
這些自然都是小玲做的。
許之棠慢慢收回視線,內心五味陳雜,耳畔再次回響起,數月前,小玲頂著一張紅撲撲的臉蛋,認認真真向他告白的一幕。
她說,“許先生,我想一輩子都為你做飯。”
姜原走進來,看著房間陳設,靜默的站了一會兒,忽然道,“母親的牌位上空無一字……”
許之棠皺眉,“什么?”
姜原,“起初我也想不明白,明明這個世界上,有我、有您、有舅舅,為何母親……那個空空的牌位就像在告訴世人,她不是誰的母親、不是誰的妻子、不是誰的朋友,她與這個世界毫無關系,她只是來了,看看,又走了?!?br /> 許之棠和原溪月相識于少年,一見傾心,也深埋于心,那時候真好啊,每天都能看到她明媚的笑臉,聽到她無憂無慮的聲音,和她縱馬馳騁,陪她開懷大笑,直到心愛的姑娘義無反顧的嫁給別的男人,他惱過、恨過、怨過,發(fā)誓終生不會踏入盛都……可他還是去了,可他還是晚了……
過往,像十八層地獄的鐐銬,困住了許之棠的心,一時間他不知該如何判斷姜原的話,卻是下意識的搖頭否定,“不,不是的?!?br /> 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大頭針,白公子在前院等著你呢。”
小玲眼神堅定,語氣強硬不容反駁,姜原還未及開口,便被她一把拽了出來,砰地一聲,門關嚴實了。
小玲直逼許之棠,“說句沒良心的話,早知道你要走,我就不該好好照顧你,讓你多病幾個月,病的想走都沒力氣?!?br /> 去年秋天,許之棠病倒了。
小玲,“大道理你就別說了,我都懂,但懂歸懂,我是絕對不會照做的,許先生,我小玲確實沒讀過多少書,也不會作畫,馬也騎得不好,但我沒讓你心煩過,也沒給你造成什么麻煩。既然如此,那你就忘掉我之前說過的話,我們還跟以前一樣。你也不用有心理負擔,更不用想著替我謀出路,怎么過怎么活,我一清二楚。簡而言之,一句話,我不會從你身邊離開的。”
這番話終于把許之棠從剛才的深淵里拽了出來,何苦呢,他剛要開口,一陣暈眩襲來……
小玲嚇了一跳,趕緊扶住他,“許先生,你怎么了?你先坐,我去叫大頭針?!?br /> 許之棠擺手制止,“我沒事?!?br /> 小玲,“可是……”她怔怔的望著許之棠有些慘白的臉色,忽然自嘲一笑,“剛才還說,我沒讓你心煩過,沒給你惹麻煩,沒想到打臉的這么快,許先生,我說錯話了,你別往心里去?!?br /> 許之棠苦笑,往后撤了一步,“跟你沒關系?!?br /> 小玲扶著他肩膀的手因這個動作慢慢滑下,空出了距離。
小玲心里驟然一緊,原本是寬慰的話,也生出了一種別的味道,那晚她跟姜陌說的話,沒說出口的那半截愈發(fā)清晰起來。
“你有喜歡的人嗎?”
“沒有?!?br /> “我有?!钡襾砻C州后才知道,他還帶著一層面具,我不在乎他的面具,只是,我不是……那個能讓他摘下面具的人!
夜,寂寥。
月色拉長了兩個人的身影。
白瓷一看著姜原默然的側臉,心想,許先生來了,阿原不該是很歡喜嗎,怎么?
又走了一陣兒,烏云完完全全占據了夜空,姜原還是沒有說話,白瓷一忍不住了,擋在他面前,擔心道,“阿原,你怎么了?”
姜原望著他,茫茫然,半晌,說了一句話,“如果活著的人不再去想死去的人……她會消失嗎?”
她!
白瓷一的心驀地揪作一團,“怎么會不想呢,就算嘴上不說,心里也永遠留著一個位置,是給她的呀?!?br /> 姜原笑了笑,有些苦楚,有些釋然,“陪我去看看母親吧。”
白瓷一握住他伸過來的手,“好?!?br /> 原溪月空無一字的牌位,在燭火下顯得非常平靜,姜原磕頭上香,白瓷一跟他做了同樣的動作。
回到王府已是子時,姜原看到了夜色中徘徊的許之棠。
姜原走過去,“叔叔,怎么還沒睡?”
許之棠笑笑,道,“年紀大了,睡的少了?!?br /> 不遠處,湖面波光粼粼,荷葉慵懶飄搖,陣陣荷花清香撲鼻而來。
兩人慢慢走著。
許之棠感嘆,“荔城一別,我們已有一年多沒見面了。當初,是我攔著,不讓你來,如今一看……是我狹隘了?!?br /> 姜原,“叔叔別這么說,分明是我一意孤行,讓您擔心了?!?br /> 姜原的臉七分像原溪月,三分像姜桓,但這份敢闖敢做的拼勁兒則是完完全全繼承了原溪月。
許之棠轉移了話題,“阿原,肅州可有一位叫‘孤山先生’的大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