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斑駁的光影灑在青石板小路上,趙映真在樹蔭下緩步而行,周知春隨行在側(cè),周圍靜謐清幽,只有蟬聲一下一下。
趙映真看似無意道,“相國,在你看來,此次南攻有幾層勝算?”
周知春道,“三層。”
趙映真微微一愣,道,“三層,多扎心吶。都一把年紀了,還是不會說哄人的話?!?br /> 周知春笑了笑,沒有說話。
又走了幾步,趙映真才繼續(xù)道,“墨城的事兒應(yīng)該就是黃斌搞的鬼,但黃斌背后一定還隱藏著另外一個人,你要設(shè)法套出此人的身份。這件事不能拖太久,如果黃斌不配合,就直接滅了他?!?br /> 周知春道,“是。”
趙映真道,“原溪亭最近有什么動作嗎?”
周知春道,“沒有。不過這次南征,他主動上報,要出全城兵力助肅州收復蒼梧?!?br /> 趙映真停下腳,皺眉道,“全城兵力?”
周知春道,“是。按照慣例,附屬城邦隨肅州出征只需出全部兵力的三分之一即可。但他說,此次南攻,丹陽離朔月關(guān)最近,背后又全部是友軍,無論是進攻還是防守,他都不需要單獨留出兵力駐守丹陽?!?br /> 趙映真琢磨,“理由倒是無懈可擊。他真有這么好心?全部兵力?全部……上報之后,他可以正大光明的操練全部兵馬……”她想到了什么,臉色沉了下去,“這個原溪亭,果然還是賊心不死!”
周知春立即反應(yīng)過來,神色也凝重起來,道,“丹陽城的軍備我們一清二楚,就算全部操練,對肅州也不會有威脅。但如果墨城的事兒跟他有關(guān)系……如果真有關(guān)系,南北距離過長,行軍補給必然跟不上,那中間地帶很可能已經(jīng)有城邦暗中倒戈丹陽?!?br /> 趙映真捏緊了手,道,“宣城!”她深吸一口氣,“南北夾擊,原溪亭打得一手好算盤!”
周知春道,“老祖,彭城和丹陽是鄰居,彭城的實力雖然比不上丹陽,但也是牽制丹陽的第一道防線。除此之外,還有蒼梧,如果原溪亭舉全城兵力北攻,哥達還會堅守朔月關(guān)不出嗎?”
趙映真不可思議的看著他,半天才道,“你想說,原溪亭早已和蒼梧達成了什么停戰(zhàn)協(xié)議?”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懷疑的神色隨之變成慍怒,“白瓷一說,蒼梧水師比前兩年的規(guī)模大多了,這跟原溪亭月報上的‘不足為懼’可不是一個意思!”
她緊走幾步,“馬上去查,我要即刻得到消息?!?br /> 周知春低頭道,“是?!?br /> 趙映真叫住他,道,“原溪亭這個人還是比較注重名聲的,但也不排除,他會勾結(jié)阿塔潘。墨城到底是倒戈了丹陽還是涼地,還是他們?nèi)吖唇Y(jié),都要趕緊查出來。”她緩了下語氣,“相國,在我死之前,我是一定要收復蒼梧的,南攻大計必須要成功,不然,我沒辦法面對先夫和姜林。”
周知春躬身道,“老祖放心,知春定然竭盡全力?!?br /> 馬車在肅北王府前緩緩停下,懷玉跳下車放好腳凳,趙映真踩著腳凳下車。
藍衛(wèi)頭子迎上前。
趙映真邊走邊問,道,“姜原什么情況?”
藍衛(wèi)頭子道,“應(yīng)該是蠻散毒性發(fā)作了?!彼〕鲆粡埣?,交給趙映真,“白瓷一請來的大夫給他開的藥方,我去藥房問出來的,但是單子上的藥材太多,藥童沒記全,也看不出中的什么毒。不過我剛從老太醫(yī)那里問過,他說,這些藥材是激發(fā)瓊花、壓制蠻散的,不能根除姜原體內(nèi)的毒素。”
趙映真接過來看了幾眼,道,“哪來的大夫?”
藍衛(wèi)頭子道,“白瓷一在街上攔的,好像之前就認識,叫玄錫辰。”
趙映真道,“玄錫辰?”
藍衛(wèi)頭子道,“需要查他嗎?”
趙映真道,“不用?!?br /> 藍衛(wèi)頭子,“那姜原呢?”
趙映真想起白瓷一說的話。
——姜原計劃換掉朔月關(guān)守將哥達。
她深吸一口氣,道,“繼續(xù)監(jiān)視?!?br /> 藍衛(wèi)頭子領(lǐng)命離開。
趙映真走去壽春園,遠遠的看見獨自一人席地坐在湖邊的姜潤,他頭微低,手搭在膝上,一動不動,看起來情緒很低落。
懷玉道,“潤公子不大喜歡跟人來往,平時除了在壽春園,就是陌小姐陪著他,但姜原回來后,陌小姐的心思就……”
趙映真面露不快,快步走過去,慈愛地叫了一聲,“阿潤?”
姜潤這才回頭,看到祖母后要起身,趙映真摁住他的肩膀,道,“坐著吧?!闭f著她也坐在了草地上。
姜潤道,“地上涼?!?br /> 趙映真笑了笑,嗔怪道,“知道地上涼,還這么坐著?”她抬手摸了摸姜潤的頭,“沒事,祖母也想跟阿潤就這么坐著的。”
姜潤笑了笑,笑的很勉強。
趙映真道,“怎么了,悶悶不樂的?!?br /> 姜潤搖搖頭,“沒有,就是讀書讀累了,來這兒散散心?!?br /> 趙映真道,“姐姐沒有陪著你嗎?”
姜潤猶豫了一下,似乎怕自己的答案會讓姜陌受到責怪,道,“……嗯。不過,姐姐答應(yīng)我了,晚上陪我下館子。”
姜原生死未明,姜陌不會有這種心思。這個答案讓趙映真十分不滿,她掩蓋了情緒,順著他的話,道,“還下館子,萬一吃壞肚子,難受的又是你,祖母可沒法兒替你受罪。”
姜潤道,“祖母要健健康康的,什么罪都不能受,以后可不要再說這樣的話,阿潤會心疼的。”
趙映真心底涌出一股暖流,捏捏他的鼻子,道,“不說,不說。那你就去吃,吃的身體壯壯的,再不要生病了,好嗎?”
姜潤乖巧道,“嗯。”
趙映真握住他的手,有些遺憾長嘆一聲,道,“真想就這么一直跟阿潤坐著呀,說說話聊聊天,喝喝茶,下館子?!?br /> 姜潤看著她,道,“祖母要去處理事情了嗎?”
趙映真眼梢一挑,寵愛笑道,“這是誰家的孩子,怎么這么聰明呢?!?br /> 姜潤微低頭,有些不好意思。
趙映真眼底愧疚的底色,“祖母不能經(jīng)常陪你,你會怨祖母嗎?”
姜潤道,“祖母本該頤養(yǎng)天年,卻還在行軍打仗,阿潤只恨自己沒有能力幫祖母分擔一二?!?br /> 他眼圈微紅。
趙映真把他摟在懷里,抱了很久,道,“阿潤有這個心,祖母就非常高興了?!?br /> 自從愛子姜林戰(zhàn)死后,趙映真就把情感轉(zhuǎn)移到了他的兩個兒子姜澤和姜潤身上,姜澤神經(jīng)大條,一根腸子通到底,做事兒認死理,他始終認為自己和姜原是親兄弟,對趙映真的“鏟除姜原”的計劃一直陽奉陰違。趙映真對此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面壁無數(shù)次墻都沒臉沒皮了,他還一切照舊。
姜潤卻乖巧懂事,溫和好學,在敵我矛盾上立場十分鮮明,從來沒有跟溪蘭苑跟姜原有過任何牽扯。而且,他還在娘胎里時,姜林就戰(zhàn)死了,母親沒出月子也死了。因著這個,趙映真給予了他全部的愛,就連姜陌的婚事,也因姜潤離不開她而一再推遲。
趙映真曾經(jīng)很認真地考慮過,撤掉姜澤,讓姜潤接替世子的位置,可她年紀大了,姜潤不僅年紀小、身子弱,還毫無戰(zhàn)功,無法服眾,坐上這個位置,對他來說會很辛苦,對肅州來說,也未必是一件幸事,對姜澤也不公平。
姜潤扶起趙映真,祖孫倆走回主路,趙映真催著他快回去,等他走遠了,她臉上的慈愛登時消退,對懷玉道,“告訴姜陌,今晚必須陪阿潤吃飯?!?br /> 懷玉道,“是?!?br /> 姜潤走的很慢,他能感覺到身后一直注視著他的視線,走過拐角,他停下了,探身看向趙映真和懷玉,見懷玉去了溪蘭苑的方向,嘴角浮起一絲得逞的微笑。
懷玉去了溪蘭苑,這個地方的晦氣讓她一分一秒都不想多呆,她不耐煩的踢醒廊下打盹兒的桃子,道,“潤公子晚上要出去吃飯,讓陌小姐一起去?!?br /> 桃子趕緊跳起來,頭壓的很低,“知道了,桃子會告訴小姐的。”
懷玉看了眼關(guān)著的房門,嘆了口氣,道,“算了,我親自跟她說?!?br /> 她直接推開門。
姜陌被突然的破門聲驚的扭頭,她頭發(fā)散亂,面色憔悴疲累,眼睛里布滿血絲,嘴巴微張著。
見她這副模樣,懷玉的一貫強勢也略略放軟,道,“陌小姐,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您應(yīng)該很清楚。懷玉奉勸您一句,跟老祖對著干,對您,對他——”她看了眼床上毫無聲息的姜原,“都沒有好處。話我已經(jīng)說到了,陌小姐,要真惹怒老祖,潤公子也保不住您的。”
姜陌低了下頭,“我知道了,謝謝你?!?br /> 懷玉道,“潤公子晚上要和您一起吃飯,您還是先去睡一會兒,去去眼里的紅血絲吧。”
姜陌聽出她話里的意思,從腳踏上搖搖晃晃撐站起來,低聲對扶住她的桃子道,“我先回去?!?br /> 桃子會意道,“嗯。”
懷玉傳完話就回了壽春園。
姜陌獨自一人走去瀟湘庭,她頭痛欲裂,腿腳發(fā)軟,走的很慢。沈岸默默的跟在她身后,她停下,他也停下,她走,他也走,走走停停,姜陌不動了,午后的陽光照的她昏昏沉沉,忽然之間,周圍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她抬了抬沉重的眼皮,身子直直向后倒去。沈岸躍身飛出,在姜陌倒地的剎那拖住了她。
他抱起她往瀟湘庭疾跑。
姜陌很輕,無意識靠在他懷里的小臉寫滿了孤獨和寂寞。沈岸收回視線,走進臥房,把她小心的放到床上。
姜潤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門口,臉色極度陰沉。
沈岸察覺到身后的人,轉(zhuǎn)身看見他,略一低頭,道,“陌小姐暈倒了,小人恰巧路過。”
姜潤本能的察覺到一股言語之外的意味,森然道,“那就趕緊去請大夫。”
沈岸低了下頭,從他身邊走過。姜潤側(cè)身凝視著他高大挺拔的背影,面容蒙上一層陰鷙。
大夫很快就來了,給姜陌檢查后,很恭敬的對姜潤道,“潤公子,陌小姐沒有什么大礙,多休息就好了,我會煎好藥給您送來的。”
姜潤道,“辛苦?!?br /> 大夫趕緊道,“分內(nèi)之事,分內(nèi)之事。潤公子,如果沒什么吩咐,我就先……”
姜潤道,“哦對了,請你來的那個人呢?”
大夫朝外看了幾眼,疑惑道,“他跟我一起來的呀,怎么……可能走了吧,那小伙子有點臉生,我也沒大記得住長相。”
姜潤道,“大夫,今天的事,祖母不問,你就別說了?!?br /> 大夫忙點頭,“知道的知道的。潤公子,那我就先走了。”
姜潤道,“好。”
他走去臥房,在床尾抱膝而坐,看著姜陌,不辨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