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桃子老老實實的站在臥房門口,一板一眼的看著床上毫無知覺的男人,想著想著自言自語道,“同樣都是弟弟,怎么感覺小姐對二公子跟對潤公子不一樣呢?”
門被忽然推開,她嚇得趕緊閉緊了嘴巴,看到白瓷一后,奇怪道,“白公子,您怎么又回來了?”
白瓷一急走到姜原身邊,小心的揭開他身上的被子查看傷口,見傷口顏色有變紅的跡象,揪著的一顆心才落回原處,這才說了一句,“我就沒走?!币娞易佑謥韯袼菹?,手一抬壓下她的話頭,道,“沒用的話就別說了,咱說點有用的?!?br /> 桃子有點怯,“……有用的?”
白瓷一定定的看著她,“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姜原怎么會變成這樣?”
桃子眼神閃躲,好一會兒才壓低頭小聲道,“白公子,您要是渴了餓了就跟我說,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的?!?br /> 白瓷一道,“那行,我不為難你,你幫我把沈岸找來吧?!?br /> 桃子疑惑的看向他,“沈岸?是誰?”
白瓷一道,“你們王府新來的護院。跟我差不多高,臉有點黑,長得吧還挺好看的,你應該一眼就能……你怎么這副表情?”
桃子,“王府最近沒有新來的護院?!?br /> 白瓷一,“……”
他分明清楚的聽到沈岸的自我介紹了,當時的情況再怎么火燒眉毛他都不至于耳聾。算了,總歸也是找個理由讓桃子離開,他把人往后一轉,推出門外,道,“那你就去歇著吧。這兒有我呢?!?br /> 桃子想著,論武力值、論力氣,這位白公子留下都比她留下要更有用處,對他這個單方面的決議也沒啥異議,門從里面關上后,她就回瀟湘庭了。
白瓷一在腳踏上一坐,胳膊肘撐著床沿,一手托著下巴看著姜原,心里一陣抓撓——這到底發(fā)生什么事兒了?什么事兒能把一頭帶刺兒的倔驢變成這副模樣?難道是蒼梧那張底牌不夠硬?難道真談崩了?難道……他想起趙映真對他的咄咄逼問……難道姜原壓根就沒有跟肅北王談?
姜原的手指顫了一下。
白瓷一的目光倏地從他臉上移到他的手上,身子也跟著一緊,不由得握住他的手,立即俯身,輕聲道,“姜原?”
姜原并沒有醒,眼睛緊閉,眉頭皺起,他在做夢,夢中的情形很不好。夢里的人,母親、舅舅、父親、許之棠、趙映真、傅南佳還有一坨血淋淋的張牙舞爪的死胎,他們爭先恐后,或怒目咆哮、或冷目鄙夷、或乞愿哀憐、或抽刀砍殺,把他重重的打進了血雨腥風的深淵。
他微張的嘴唇顫動,似乎想說出什么,艱難的開合幾次,耗干了蠟燭的眼淚,到底是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卻像抓著救命稻草似的抓緊了白瓷一的手。
白瓷一本能的緊緊反握,柔聲道,“我在呢,別怕?!?br /> 他說這句話時并沒有過多的想法,連自己適不適合說這句話都沒想,只想讓姜原感到安全,讓他平復下來。卻沒想到,姜原真的對他的聲音有反應了,他的胸口不在劇烈起伏,擰緊的眉心也展平,毒素退去后,他的模樣看起來像在熟睡。
原云疏開的藥是一天一次,連喝七天。白瓷一把煎藥的爐子搬到臥房外的客廳里,蹲在爐邊一邊照看藥爐一邊照看姜原,藥煎好后,他把枕頭墊在姜原頭下,用勺子舀了藥,一勺一勺的喂進去。
兩天后,姜原的傷口已經(jīng)完全結痂。白瓷一由衷的贊道,“這個原云疏,脾氣是臭了點兒,醫(yī)術卻是香的不能再香?!辟澩暧钟X得遺憾,“他要是不趕時間,說不定能徹底研制出根治蠻散的解藥呢。要不去封信,拜托他一下?不過這家伙來去不定,現(xiàn)在指不定在哪兒呢。應該多問幾句的。”
正琢磨著,姜陌從門外走來,心憂緊張,思慮重重。白瓷一從臥房走出來,明朗道,“陌小姐,來這么早吶?”
姜陌朝里看了一眼,道,“阿原還沒醒?”
白瓷一道,“大夫說了,最快也得五天。不過,姜原身體好,恢復得快,應該用不了五天。他要是醒了,我第一時間通知你?!?br /> 姜陌感激的看著他,“謝謝你了白公子?!?br /> 白瓷一道,“沒事兒,我閑著也是閑著?!?br /> 姜陌還想說什么,桃子扯了扯她的衣角,小聲道,“小姐,該去陪潤公子讀書了?!?br /> 姜陌苦笑了一下,對白瓷一道,“阿潤年紀小,不能沒有人陪著,我暫時脫不開身。阿原這邊,就勞煩白公子多費心了?!?br /> 她俯身行了一禮。
白瓷一點頭回禮。
主仆倆離開后,老白燒了一盆熱水,兌了涼水調(diào)好溫度后端進臥房,給姜原擦身,碰到姜原右肩鎖骨處的那道傷疤時,腦中忽然閃出兩人初見時的一幕。
——白瓷一憋了口氣,一把扣住姜原的肩膀,腳下疾風把他往燈色處逼退。燈束透過暗窗準確無誤打在兩人身上。
他唇角勾了勾,道,“當時,我真是用盡了全力想把你這張臉扽進那束光里,結果,臉沒看清,卻看到了這道傷疤。后來我就想方設法的想弄清你這里到底有沒有傷疤,那晚的人是不是你。但是呢,我打不過你,你又次次往死里揍我,說真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我沒戲了,這輩子就要被這件事憋屈死了,怎么也想不到,我還有肆無忌憚看的這一天。還兩次?!?br /> 他心情愉悅,手指與他的肌膚隔著一層薄薄的帕子,一上一下輕輕的擦著。
深夜,姜原醒了,在他昏迷四天之后。
白瓷一側身睡在旁邊,頭挨著枕頭,臉挨著姜原的肩,鼻腔里溫熱的氣息有節(jié)奏的一下一下打在他纏著繃帶裸露的臂膀上,夜色透過窗子灑進來,他的臉一半在明一般在暗,面色柔和沉靜。
姜原慢慢扭頭看著他,麻木的肢體,混沌的大腦,毫無表情的面容,此時此刻,唯有一個心念穿透陰郁濃霧,愈發(fā)清晰強烈。
這張臉,好想念。
白瓷一的睫毛顫了顫,慢慢的睜開眼睛,他茫然的閃了閃眼簾,微微仰起下巴,對上了姜原的目光。
四目相接,萬物消散,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了他和他。
若時光在這一瞬停留,該多好!
姜原轉過了頭。
白瓷一忽地坐起來,胡亂的揉了把眼睛,掰過他的臉,像確認失而復得的寶貝一樣反復端詳后,驚喜道,“你醒了,還疼嗎,餓不餓,渴不渴,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你說你說,我馬上去拿?!?br /> 因為太過激動,白瓷一掰姜原臉的雙手變成了“擠”,姜原的眉頭皺了皺,一股熟悉的厭煩流露出來,他趕緊松開手,往后一撐,本來他就靠床沿兒,這一撐撐了個空,整個人從床上摔了下去。
他哈哈笑著從地上爬起來,“草率了草率了,那什么,你稍微等等啊,就一會兒,我馬上把吃的喝的給你端過來?!?br /> 說著,他就跑了出去。
姜原打量了四周,確認此處是自己的臥房。大腦逐漸清醒后,之前的發(fā)生的事情一幕一幕在他眼前回放。
——賈銀:姜原,為了達成目的只能請外援,阿塔潘就是你看中的外援,趁著咱們肅州就起兵南下時,你用城防圖做投名狀,勾結阿塔潘,圖謀不軌
——姜桓:押入死牢。
——趙映真:姜桓誤服了這種藥,被人操控著去了溪蘭苑,跟原溪月上床,直到原溪月懷孕,原溪月也爭氣,一胎就生了個兒子,就是你。你的體虛之癥,正是你娘胎里帶出來的,‘蠻散’毒性的后遺癥。姜原,一個被藥物催生的人,你覺得你還有活在世上的理由嗎?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
他顫抖的捏緊了手,一點一點清理這些污言穢語。
母親曾經(jīng)告誡他的話再次在耳畔回蕩:阿原,雖然我們的處境很艱難,但你也要記住,我們都要堂堂正正的贏。
堂堂正正,母親是堂堂正正的女人!
白瓷一端著一個大托盤風風火火的進來,托盤上放滿了各種碗碟,葷素搭配還有湯,他把托盤往桌子上一放,走到床邊對姜原道,“咱們?nèi)ドn梧的時候,都沒見你怎么吃東西,我也不知道你愛吃什么,什么都準備了。我扶你起來?!?br /> 姜原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很冷很冷的一道目光。
白瓷一俯身的動作頓停,有些生氣,道,“你最好別惹我。現(xiàn)在,乖乖吃飯?!?br /> 說著,他就要動手。
姜原避開他的手,撐坐起來,聲音虛弱卻很強硬,“出去!”
白瓷一當聽不見,道,“先吃飯,都四天了,就喝點藥湯,怎么能行?!?br /> 姜原不看他,看樣子是打算拒不配合。
白瓷一心里一股悶火兒竄了上來,道,“大半夜的你讓我去哪兒???你才剛醒,不能動氣的。這樣吧,你也不用看我,權當我是端茶倒水的,你該吃吃該睡睡,等早上陌小姐來了我就走,行不?”
姜原終于看他,擠出兩個字,“出去!”
白瓷一狂吸一口氣,來來回回暴走了十幾圈,指著姜原的手醞釀了半天狠話,憋出一個字,“行!”
他扭頭就走,走到門口,又聽姜原道,“等等?!?br /> 白瓷一立刻止步,嘴上依舊沒好氣,道,“反悔……”
姜原道,“衣服留下?!?br /> 白瓷一嘴角一陣抽動。
姜原昏迷四天,白瓷一在溪蘭苑守了他四天,期間,沒有出去過,也沒有回過家?,F(xiàn)在是七月底,天氣正當熱,他那件衣服本來就沾了姜原的血,沒得換,索性就穿了他的衣服。
白大公子咬著后牙,三下兩下扒掉身上的衣服,本想往地上一扔就走,想想又不解氣,抓起衣服走到姜原跟前,往他身上一砸,掉頭就走。
姜原看著手上的衣服,有瞬間的怔神,頓了頓,他把衣服疊好放在了枕頭旁,視線落在左臂和胸前的傷口上。
蠻散!
這種藥物真的能操控人的心智嗎?
他穿好衣服下床,一步一緩走到客廳,客廳里多了一個火爐、砂鍋和煽火用的扇子,砂鍋很干凈,就像從沒用過一樣,藥方和藥渣也沒有看到,所有能反推出藥性的東西都被處理的干干凈凈。
那種見不得人的東西,白瓷一不想讓他知道。
姜原繃緊的弦啪嗒一聲斷了,在層層堆積的絕望和激憤消退后,他內(nèi)心起的疑,不過是不敢面對事實的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