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灰色的香煙 藍(lán)色的功課 黑色的記憶
(一)
雷哥和海倫把這團人送進滑鐵盧賓館后,海倫先回家做飯。
雷哥還有許多事情要辦,他先回停車場歸還車輛,還要對車輛做清潔保養(yǎng)。這兒華人旅游車的司機,什么事情都要親自做,從早晨接車,到晚上歸車,每天不下十幾個小時,雖然錢掙得比其他工作多一些,但也是一份辛苦錢。能從游客身上砍到大錢的事,并不是天天有的,掙點小費,也得看游客的臉色。
司機、導(dǎo)游是什么都能干,就是不能得罪游客——他們是上帝,是錢袋子,是生活的依靠,是幸福的源泉,也是每天開車的動力。
沒有游客,旅游車的車輪就不會轉(zhuǎn)動;沒有游客,旅游景點都得關(guān)門;沒有游客,那些制造旅游商品的企業(yè),全部倒閉;再想一想,如果今天這個五彩繽紛的世界上沒有來來往往的游客,那真是太可怕了,這個世界就會變得沒有色彩,死氣沉沉,連藍(lán)色的海水也會缺少航船掀起的波瀾而黯然失色,白色的云層也傳不出飛機馬達的振顫聲,甚至這個地球的轉(zhuǎn)動也會因此缺少一副潤滑劑。
雷哥還有一條生財之道,也是游客為他帶來的,那就是倒煙,每個游客可以從海關(guān)外帶一條煙進來,是免稅的。雷哥加價收上來再賣出去能掙點小錢,買的人仍然會因為便宜而高興。因為澳洲的煙酒稅高,市場上賣的煙實在是太貴。
最近,他又和老馬聯(lián)系上了。三十年前老馬是他的戰(zhàn)友,后來身材高大的老馬升官當(dāng)上營長,身材矮小的雷大偉調(diào)回北京,給中央首長開小車。如今老馬是墨爾本一個牛奶吧里的小業(yè)主。雷哥是在和另一位朋友侃大山的時候,了解到了這位老戰(zhàn)友也在墨爾本的情況,并拿到了老馬的聯(lián)系電話。此刻撥響了老馬的電話。電話里的老馬聽到雷哥的聲音,激動地大喊著:“你過來,我命令你立刻過來!”雷哥說:“是,首長。”
晚上七點,雷哥駕駛著自己的黑色的福特車來到了墨爾本東南區(qū)域,當(dāng)他踏進這個牛奶吧里時,先聽見掛在門上的鐵片“咣當(dāng)”響了一聲,然后瞧見老馬在店堂里“一二一,一二一”地踏著軍人步伐,店堂里只有他一個人。
牛奶吧里的生意就是這樣,很少有忙碌的時候,有時候一個小時也不見一位客人。老馬立正,朝雷哥行了一個軍禮。雷哥也立正回敬禮:“喲,老哥啊,我們多少年沒有見面了,你什么時候沖鋒來澳洲的?”兩個人又是握手又是擁抱,激動得差點兒掉下眼淚。老馬瞧見雷哥的肩上的一個大挎包,就問:“你的大挎包里有沒有沖鋒槍和手榴彈?”雷哥回答:“差不多,是給你的牛奶吧里送彈藥來了。”
“彈藥,什么彈藥?牛奶吧又不是軍火庫。對了,我有上好的鐵觀音等著你來喝。”老馬走進了柜臺里面。雷哥沒有跟進,站在柜臺前東瞧西看。
老馬問:“看什么呢?”雷哥說:“我在看‘魂飛爾’香煙多少錢一包?”
老馬說:“澳大利亞的香煙價格是日漲夜?jié)q,每年漲兩次,最近政府又額外漲了一次,每盒煙的價格都漲到十三塊八毛了,如果換成人民幣,都該是上百元錢一盒。所以澳洲的煙民們對政府很有意見,認(rèn)為每次漲價都是對煙民的剝削。你的香煙還沒有戒掉,那可成了澳洲政府剝削的對象。到了我這兒,自己挑一盒,不用你花錢。以后想抽煙到我這兒來拿,給你批發(fā)價。”
雷哥問:“批發(fā)價是多少錢?”
“‘魂飛爾’的批發(fā)價是一百元一條,香煙的利潤很薄。對了,你問這么詳細(xì)干什么,你也想開牛奶吧?”
“我開旅游車,在外面到處跑,讓我整天蹲在牛奶吧里,悶也悶死了。老馬,你真的很有定力,怪不得當(dāng)年在當(dāng)兵的中間,你是第一個穿上四個口袋的(指軍官服)。八十五元一條的‘魂飛爾’要不要?”
“要啊,有多少收多少。你好像是跑單幫的,怎么做起香煙生意來了?這么便宜的貨,你哪兒搞來的,不會是假煙吧?”老馬打不開鐵觀音茶罐,用一把小刀撬罐蓋。
“瞧你說的,老戰(zhàn)友了,能拿假貨來蒙你嗎?”雷哥在柜臺上打開挎包,滿滿一包“魂飛爾”。老馬那對小的眼睛也亮了,扔下鐵觀音。雷哥把煙推給老馬:“實話對你說吧,都是從飛機場的免稅商店里買來的。”
“噢,我懂了,我也聽說過這回事,從游客手上收來的吧。對了,你開旅游車,有這條道。從今以后,這條戰(zhàn)壕就直通我這兒,誰讓我們是128師的戰(zhàn)友呢?”老馬數(shù)了數(shù),一共有十五條零六包。老馬在收款機上算了一下,進屋拿了一千多元錢出來,數(shù)給雷哥。雷哥有點看不明白:“為啥要進屋去拿錢,你的收款機里沒有錢?”老馬說:“這你不懂,收款機里只有一些找零的小錢。大錢放在里面。否則,遇到了打劫的強盜怎么辦?我就碰到過兩次。”
“你這個一米八零高的漢子還怕打劫,當(dāng)兵當(dāng)?shù)侥睦锶チ耍俊?/p>
“他長得比我還高大,像個大狗熊。第一次,這個金頭發(fā)的狗熊拿著一把尖刀,我被嚇蒙了,取款機里的幾百元錢都給他拿走了。第二次,還是這個家伙,我估計是個吸毒的,瞧,我給他準(zhǔn)備了什么?”老馬從下面拿出一根壘球棒子。
“這才像一個解放軍戰(zhàn)士。”雷哥拿起棒子掂了掂分量,“比七斤半的自動步槍還輕了一點,聽說這兒可以搞一個持槍證,你再搞一桿沖鋒槍掛在肩上,看誰還敢來搶劫。”
“我也是這么想的,做生意時腰里掛一支手槍。牛奶吧變成司令部了,顧客來司令部干嗎?有這根棒子足夠了。那天我舉起棒子,那個金頭發(fā)的狗熊嚇得屁滾尿流,逃出門去。我的英雄事跡傳遍了整條愛麗絲街,現(xiàn)在好像沒有哪個家伙敢上門來挑戰(zhàn)了。”
老馬又拿起一個計算器算著什么。雷哥問:“煙也給你了,賬也結(jié)了,還在算什么呢?你那個鐵觀音茶還讓不讓喝?”老馬說:“快了,快了。我先給你算算賬。你從游客手上收購一條煙五十五元,賣給我一條八十五元,每條凈掙三十元,十五條零六包,就算十五條吧,能掙四百五十元,一天四百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六十五天算你歇著,三百天乘四百五十等于十三萬五千元澳幣。按今天澳洲聯(lián)邦銀行發(fā)布的匯率報告,一元澳幣可以換成人民幣六元六毛六分,十三萬五千澳元可以換成人民幣八十九萬九千一百元,也就是說一年下來,你開旅游車的工資小費不算,光是投機倒把香煙這一項,就能掙到小一百萬,發(fā)達了,發(fā)達了,一年就是百萬富翁,十年就是千萬富翁,一百年就是億萬富翁。”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張多了,再加上一百年,我能活一百五十歲。有你老馬這么算賬的嗎?一個團我要帶上好幾天,買賣香煙的錢,也有領(lǐng)隊和導(dǎo)游的份,我不能吃獨食,再說也不是每次都能搞到這些貨。現(xiàn)在,你老馬不是也賺了一份嗎?”
“開玩笑開玩笑,來先喝鐵觀音。”老馬“砰”地打開了罐蓋,“瞧,這包裝也太落后了。”
“是不是這茶葉放的太久了?”雷哥捏起一撮茶葉聞了聞。
“關(guān)了店門我們喝酒,我準(zhǔn)備了一只電烤雞、兩根牛肉灌腸,再開幾個罐頭,我老婆帶著女兒回國去了,我也懶得做飯。我們哥倆今天一定要喝個痛快。”老馬說著去拿酒。
“我明天要帶團,今夜不能喝太多酒,再說還要開車回家呢。”
“喝高了,今天就睡在我這里,后面有好幾個屋子呢,你就睡堆放香煙的那間。對了,我還要讓你看一樣?xùn)|西。”
“你還有什么新鮮的玩意?”雷哥喝著茶點上“魂飛爾”煙,跟著老馬走進后面的屋子。
靠近門口的桌上放著賬本和一臺電腦,老馬打開電腦,點擊到雅虎信箱。就在這時候,店堂門上的鐵片聲音響了,外面有顧客,老馬走出去招待顧客。
這時候,雷哥瞧見電腦的屏幕上映現(xiàn)出了一位軍官,肩章上是一顆金星,少將軍銜,大蓋帽下那張熟悉的臉讓雷哥想起來了,這不是蔣立嗎,三十年前,和他一批入伍的新兵蛋子。
老馬賣掉兩包“魂飛爾”香煙、一瓶可樂,樂哈哈地走了回來,他對雷哥說:“瞧見了沒有,這小子多神氣,當(dāng)年還在我手下當(dāng)連長,后來報考了軍校。我轉(zhuǎn)業(yè)后,他還在部隊,寫了幾篇論文,有一篇什么‘當(dāng)前中國軍隊的改革與未來世界的軍事格局’還獲了獎,這不就掛上金星了。”
雷哥凝視著照片:“這小子比我們有出息。”
老馬說:“瞧我們現(xiàn)在在干什么?一個窩居在牛奶吧里,一天到晚數(shù)幾個小錢;另一個沒日沒夜地開旅游車,順便倒騰幾條香煙。早知道這樣,我倆也該去讀軍校,憑我的智商,肩上扛上個中將軍銜沒問題。老雷啊,你如果報考了軍校,畢業(yè)后,再去找找你的那位中央政治局的老領(lǐng)導(dǎo),他點點頭,給你提拔一下,那還得了,說不定已經(jīng)是什么軍區(qū)的雷司令員,一方諸侯了。”
“你瞧我這樣子能當(dāng)司令員嗎?”
“為什么不能。古今中外例子多的是,拿破侖是矮個子,林彪也是小個子,都是大將軍,不,大元帥。”
“我就不做這夢了。聽說你轉(zhuǎn)業(yè)后,也去報考了什么大學(xué)?”雷哥的鐵觀音已經(jīng)續(xù)上第二次水了。
“財經(jīng)大學(xué)商業(yè)管理專業(yè),瞧,現(xiàn)在不是來澳大利亞經(jīng)營牛奶吧了嗎。其實,這個牛奶吧文盲也能做,缺胳膊斷腿的都能做,只要不是瞎子,認(rèn)識鈔票的人,誰都能做。什么商業(yè)管理、經(jīng)濟學(xué)全都是扯蛋。對了,老首長好像保送你去人民大學(xué)?那可是塊名牌。”老馬自己喝的是牛奶吧里賣剩的過期的飲料。
“人民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雷哥又點上一支“魂飛爾”煙。
“我說呢,中文專業(yè)是塊百粘膠,粘在那里是那里,你怎么會去學(xué)這個不倫不類的專業(yè)?”
“那個年代,不是有個做作家的夢想嗎,當(dāng)上軍人又想做作家。作家沒有作出來,后來又糊里糊涂地粘進Office,每天的工作就是看報表,看得頭暈眼花。真被你說著了,九零年那會兒,心情一熱,又被粘到澳大利亞來了。早知道來澳洲混,應(yīng)該去讀個英文專業(yè)。”
“想來想去,我就不服氣,蔣立那小子怎么可以和我比。”老馬指著電腦上的照片說,“昨天我在夢里把這小子的將軍照換上了我的照片。我要真成了馬將軍,你覺得會怎么樣?”
“不怎么樣,聽起來像打麻將。人家蔣立現(xiàn)在考慮的是,當(dāng)前中國軍隊的改革與未來世界的軍事格局。你老馬,也就是每天晚上在收款機邊上點點營業(yè)額,這能相提并論嗎?認(rèn)命吧,你早就過了做夢的年齡段了。”就在這時候,雷哥的手機響起來,是海倫打來的,雷哥回話說:“噢,我今天在老戰(zhàn)友馬將軍這兒喝酒,不回家吃飯了,你一個人吃吧。要是喝高了,晚上就不回來了。”他剛掛掉,手機又響起了,還是海倫打來的,讓他少喝點酒,明天還要出車呢。雷哥囑咐說:“晚上你一個人睡,把門關(guān)得嚴(yán)實一點,明天早晨我來接你去賓館。”
“你老婆對你管的真嚴(yán),妻管嚴(yán)。”
“什么妻管嚴(yán)啊,我老婆早就跟我離了,電話是我干女兒海倫打來的。”
“干女兒,怎么一回事?還海倫呢,什么意思,干爹干女兒,八成淪落為老夫少妻。老雷,艷福不淺,艷福不淺啊。”老馬看見時間不早了,把酒菜放上桌子。
“別胡說八道。”雷哥拿起酒瓶子聞了聞,雖然瓶蓋還沒有打開,他已經(jīng)聞到了的酒香。常言說“酒不醉人人被酒之醉,色不迷人人被色之迷”。對于老馬的說法,雷哥覺得并不是一點根據(jù)也沒有。
牛奶吧九點關(guān)門,兩位戰(zhàn)友對著電腦上的穿將軍服的戰(zhàn)友,喝了兩瓶從北京帶來的牛欄山二鍋頭。這個晚上,夜空中沒有星星,墨爾本的天真的很黑。
(二)
五年了,海倫仍然和雷哥住在這個兩室一廳的房子里。近幾年來,她學(xué)會了做很多事情,包括學(xué)會了做飯做菜洗衣服等家務(wù)事。這個團做完以后,她就要離開這個房子,開始新的生活了。海倫要在最后的這幾天給她的干爹多做幾頓像樣的飯菜。今天,她做了西紅柿炒雞蛋、紅燒肉、辣子雞、豆腐蝦皮湯等幾樣菜,回家途中還在商場里買了一瓶葡萄酒,想犒勞犒勞干爹,可是雷哥卻沒有回來。海倫有點生氣,算了算了,男人啊,經(jīng)常是一個糊里糊涂的混蛋,活到老,也不懂得女人的心思。
海倫一個人草草吃了,收拾了碗筷,就去做功課。
“做功課”是導(dǎo)游的術(shù)語,記得海倫剛開始做導(dǎo)游的時候,雷哥就對她有過這樣一番教導(dǎo):“‘做功課’就是讓你提前研究旅行社提供的游客資料,除了對客人的年齡、性別、職務(wù)、任職地、從事的職業(yè)、經(jīng)商的范圍都要認(rèn)真了解外,還要上網(wǎng),在網(wǎng)上查找,核實一些細(xì)節(jié)。掌握了這些,這團就帶得得心應(yīng)手了。不光能帶好這個團,讓客人高高興興,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也高興。讓自己高興的意思就是你掌握了客人的詳細(xì)的資料,就知道從什么地方下手,還可以把握下手的尺度,這個尺度掌握好了,就能砍得準(zhǔn)砍得狠,該砍誰不該砍誰,最終把錢砍進你的口袋,讓你得到可觀的收入。”導(dǎo)游們也稱“做功課”這個環(huán)節(jié)為“磨刀”。
磨刀霍霍,幾個小時后,海倫的“功課”基本完成。
這個團是散團,共有二十多個人。海倫的腦海里,努力的把今天看到的游客形象和這些名單上的人聯(lián)想起來。其中有一個河南省金牛縣考察團,怪不得今天聽到的河南腔的普通話最頻繁、最響亮、最刺耳,這個考察團很有意思,由五位男女人士組成:牛縣長、馬秘書、李娜娜(金牛牌皮鞋集團的董事長)、董大發(fā)(大發(fā)皮夾克公司老板)、夏壽禮(金牛肉類加工廠老板)。抱成團伙的人不好弄,但是他們好像都是有頭有臉有噸位的主兒,可以動動腦筋。其實,越是這樣的人,越好弄錢。
那個寧波口音的老頭姓名很財富——包金銀,是一個寧波駁船廠的老板。那個漂亮的女秘書蔡雯雯是一位杭州姑娘,很可能是那個富翁的小蜜。老頭有了小蜜,對其他女人還會有興趣嗎?會不會在別的女人身上花錢呢?事在人為,能不能在這個老頭身上拔毛就要看自己的本事,雖然自己的姿色要比那個雯雯分?jǐn)?shù)低一些。
那個“花槍艷麗”的名字是海倫在網(wǎng)上經(jīng)常看到的,是四川的美女作家,寫了一本“成都,今夜向我開槍”,在網(wǎng)上走紅,點擊率超過千萬次。這種女人能把滿世界搞得風(fēng)風(fēng)雨雨,但這都是紙上的夢幻,其實為她爭風(fēng)吃醋的人很少,因為號稱美女作家的,大部分相貌平平,并不漂亮。如果想從美女作家身上摳出錢來,無疑是做夢。不過,和她交往交往,也許可以學(xué)到不少東西。
那個背著吉他的家伙叫穆哈哈,年齡那一項他沒有填寫,戴著大墨鏡真的看不出的他的實際年齡。職業(yè)這一欄里,他填寫的是詩人和作曲家。這種穿破牛仔褲的藝術(shù)家八成是窮鬼,不知道是誰贊助了他一筆錢,跑到澳洲來體驗?zāi)习肭虻纳睢5沁@種能說會唱的藝術(shù)家很吸引人,身上總會有那么一股兒怪怪的魅力,不知道會把誰的魂勾走,不得不提防。
那個自稱為鮑導(dǎo)的名字叫鮑韜,以前是上海的老導(dǎo)游,年齡五六十歲,說他退休還早了一點,現(xiàn)在也不知道他到底干的是哪一行,不過上下一身名牌服裝不會有假,手指上還有一個藍(lán)寶石的大戒指,上海有錢人多,臥虎藏龍的也不少,他口氣大,喜歡給人講玄理,講人生。這種人應(yīng)該迎合他,他講什么,你就聽什么,做一個忠實的聽眾,說不定可以從他身上砍一刀。
那個叫王大龍的是廣州的攝影師,廣州有錢人不少,都是先富起來了,開始玩這玩那,成了職業(yè)玩家。他身上背著的一套攝影器材,沒有十幾萬拿不下來。邊上的人都叫他阿龍。要投其所好,夸他是世界級的攝影家,阿龍一高興,會不會多給點小費什么的?不過,他身上穿的是那種有幾十個口袋的攝影師專業(yè)馬夾,錢也不知道藏在哪個口袋里呢?
那個老是握著一個單筒望遠(yuǎn)鏡的的人,有個怪名字恰恰,在游客表格上,他的許多項目都沒有填寫,有點來歷不明。有時候才幾步路遠(yuǎn),他也拿著一個望遠(yuǎn)鏡東瞧西看,顯得很可疑,是不是有偷窺癖就不清楚了。現(xiàn)在的社會上怪人越來越多,這種怪人是不是有錢的主兒,還真說不好。
那個手上老是捧著手提電腦的一聲不響的男孩子名叫跳跳,另一個長相甜美天真的很夸張的女孩叫晶晶,這兩個人的年齡看上去比海倫小一些。海倫想,這么年輕就能出國旅游,不是富二代就是官二代,花的都是父母的錢,就和五年前的海倫差不多,也不知道錢是如何掙來的,一百元和一千元有什么區(qū)別也不太懂,不花白不花,只要自己喜歡,花大錢花小錢都無所謂,喜歡刷銀行卡。這種年輕人的錢,有時候也挺好斬,只要天花亂墜的說得他們相信,就能讓他們從口袋里掏錢。今天的海倫雖然比他們大不了幾歲,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如今她太知道掙點錢是不容易的,但錢太重要了。
還有那位拉著手提箱的老太太朱麗婭,職業(yè)是大學(xué)教師,單身職業(yè)女性,肯定不差錢。這個年齡段,最注意身體保養(yǎng),進了免稅店,應(yīng)該是深海魚油、羊胎素等保健用品的重點推銷對象。
有一個山東人,只有名字,王峰。也沒注明職業(yè)、年齡。沒辦法揣摩。
然后,她又把明天去的金礦的資料重新看了一遍,這也是一門重要的功課。
從海倫“做功課”的過程,讓人們不得不想到,這個年輕的女導(dǎo)游也有點太成熟了,已經(jīng)超出了她的實際年齡,可以說那是歲月的滄桑在她身上的沉淀,也可以說是苦難人生磨煉的結(jié)果。
做完“功課”已經(jīng)是十一點了。今夜,在這幢小屋里,海倫一個人躺在床上,她睡著了,好像又沒有睡著,在似夢非夢的狀態(tài)中,她又回到了五年前的唐人街上,往事歷歷在目。
海倫的那些日子,是她短短的人生中永遠(yuǎn)不可能遺忘的黑色記憶。
海倫的父親,大集團公司的老總,被雙規(guī)了。她的后媽,也是那個大集團的財務(wù)主任,幾天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后來傳來她老爸被判刑二十年的消息。對于遠(yuǎn)隔萬里的海倫,這意味著什么呢?每個月,幾千澳幣的生活費再也不會飛過太平洋了。她只能望洋興嘆。大學(xué)規(guī)定的交學(xué)費的日子已經(jīng)過了,交不出學(xué)費,移民局就會停止你的簽證。海倫焦急的只能在大海邊觀望,恨不得跳進藍(lán)色的海水里。
以前,她有一個強大的無所不能的父親,年輕的海倫小姐也很張狂,一身上下都是名牌,平時待人驕橫。有些同學(xué)看在她花錢如流水的闊小姐份上,順著她,拍她馬屁,但是大部分同胞同學(xué)都在背后對她頗有微詞。如今那些同胞同學(xué)們聽到她父母出事的消息,馬上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外國同學(xué)更聽不懂她的事情。海倫向中國同學(xué)借錢,中國同學(xué)聽見是她的話音,不是馬上關(guān)機,就說錢剛交了學(xué)費,或是說剛付了房租。想問外國同學(xué)借錢,更是門也沒有。那個和她好了幾個月的長得很帥的男朋友,閃得連影子也找不著了。
也許這還不算最壞的。一個月了,她還沒有交上房租,房東每天冷言冷語,揚言要把她的行李扔出去。她的銀行卡上是零,信用卡已經(jīng)超額,取不出一分錢,她喊天天不應(yīng),呼地地不靈,整天躲在屋里哭泣,也沒有人聽見。她哭得凄凄慘慘,灰頭土臉。去浴室里想洗一個澡,房東一把推開門吼道:“你連水電費也不交,洗什么澡啊?我看你晚上電燈也不用開了。”海倫顫抖著走回到自己屋里,她已經(jīng)兩天沒有吃飯了。這個世界很自由,誰也不管誰的閑事,當(dāng)然也沒有人來管飯。“走投無路”這四個字,她是實實在在的體驗了一把,她已經(jīng)徹底絕望了,兩腿哆嗦著走到街上,上了一輛去墨爾本市區(qū)的巴士,用口袋里的最后幾個硬幣打了一張車票。然后到了唐人街,在街上喊了一個多小時,上演了碰到雷哥的那一幕。
(三)
雷哥管飯,讓她在“新味道”的排擋上吃了兩碗餛飩面。她還想再吃一碗,雷哥說:“餓了兩天,不能一下子吃得太多。兩碗夠了,已經(jīng)讓我花了十六塊錢了。”她的腿有力了,跟著雷哥走到一個市中心的幽暗的地下停車場。雷哥的車是一輛黑色的福特。海倫靠在車椅上問道:“大哥,我們要去哪兒?”
“我現(xiàn)在要睡覺。”雷哥沒有開車走人的意思。
“睡覺?”海倫有點奇怪,“我們現(xiàn)在不回家?睡覺可以回你家去睡啊。”她已經(jīng)做好了陪這個老男人上床的準(zhǔn)備,當(dāng)然這是出于一種無奈。
雷哥的喉嚨突然響起來:“酒后駕車,你想讓我吃罰款單啊,喝了這么多酒,我得小睡一會兒。”說著他已經(jīng)閉上眼睛,沒有一會兒,他的鼾聲在小小的車廂里一陣一陣地向海倫襲來。
幾天來的掙扎,海倫身心疲乏到極點,這會兒是,肚子飽了,人累了,有了一點睡意。可是,旁邊的打鼾的男人又讓她睡不著,難道年輕的她真的要嫁給這個和她父親那般年紀(jì)的男人?海倫想起了自己的父親,那個把她視若千金的父親。在她十歲的時候,她的母親離開丈夫也離開自己的親生女兒,去了不知什么地方,海倫一直沒有搞清楚,是父親拋棄了母親,還是母親背叛了父親。但是不管誰是誰非,父母的分離在小女孩的心中留下了一道陰影。她的母親是一個很有個性的女人,把這種個性也遺傳給了女兒,所以海倫一直和那位后媽搞不好關(guān)系。她的后媽是個漂亮女人,原來是父親的秘書,比父親小十幾歲,比海倫大七八歲,后來又被父親培養(yǎng)成財務(wù)部主任。新婚后,父親被夾在女兒與新太太之間,用甜言蜜語哄著新太太,用金錢好話哄著女兒,直到把女兒送去澳大利亞讀大學(xué)。父親被雙軌的消息,就是那位后媽發(fā)給海倫手機上的最后一條信息。后媽也和她的親媽一樣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身旁男人的打鼾聲越來越響,海倫看著他,不禁害怕起來,她真的要嫁給這個來歷不明家伙嗎?他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看他那其貌不揚的光腦袋,八成不是好人,不是好人就是壞人。這個世道上,好人與壞人又是怎樣區(qū)別呢,我自己算是好人還是壞人?就算我不是一個好女孩,我也不希望碰到一個壞男人,在這個世界上,壞女孩也希望找到一個好男人。可是,如果這個男人又老又壞,那就太可怕了,說不定他會對自己做出什么恐怖的事情。海倫想著這些,手就情不自禁地轉(zhuǎn)動車門的把手。身旁男人突然說話了:“如果你想走,你現(xiàn)在就可以走。”然后又恢復(fù)了鼾聲。
海倫嚇了一跳,這個男人到底是醒著,還是在說夢話?不像是夢話,他讓我現(xiàn)在就可以走,我走出這個車門又能去哪兒呢?吃飽的肚子還會餓,沒有錢付租金,沒有錢買食品,一句話,就是“無家可歸”。想回中國,連買飛機票的錢也沒有。就算回到中國,我還是無家可歸,我又如何生活下去呢?海倫的腳終于沒有踏出車門,她也在疲乏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海倫在睡夢中瞧見房東把她的箱包扔出了門外,她大叫起來。叫聲把自己叫醒了,把邊上的男人也嚇醒了,問她:“干嗎呢?做惡夢了吧,是不是夢見了我欺負(fù)你?”海倫搖搖頭說:“沒有夢見你,夢見那個香港房東,把我的行李扔出去了。”
“為什么要扔你的行李?”
“我已經(jīng)一個月沒有付租金了。”
雷哥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說:“一覺睡了兩個多小時,我嘴里沒有酒氣了吧?”他朝海倫這邊吹了一口氣,又說,“你給我地址,我們先去把你的行李拉來。”
汽車開出停車場,雷哥點上一支煙,問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海倫,你叫什么?”雷哥沒有言語。
十幾分鐘后,雷哥的小車來到喬治街海倫的住所。
他倆走進院門,海倫一眼瞧見她的不少行李被扔出了門,惡夢里的事變成真的了,房東還在往外扔。海倫發(fā)瘋一樣地沖過去,搶他手上的東西。雷哥也看出了怎么一回事,戴上大墨鏡走進去。房東一看到這個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鉆出來的光頭,就有點害怕了:“干什么,干什么,你是誰?”
雷哥惡聲惡氣地說:“我他媽的是誰不重要,給這個女孩子賠禮道歉。”
“我為什么給她賠禮道歉?她欠了我一個月房租不給,新房客明天就要搬來,我不把她的行李搬出去,別人怎么搬進來?”
“她還沒有搬走,你就搬她的行李出門,今晚你讓她睡大街上。他媽的,世界上有這種事嗎?”
“你不要罵人。你是誰,請你出去,這是我家的花園。你不走,我要叫警察了。”房東要推雷哥出門。
“你去叫警察,我看著你去叫。”雷哥指著海倫說,“我是海倫她干爹。”他一把揪住房東的衣領(lǐng)吼道,“你有沒有想過,這幢房子在哪個晚上會被一把火給點了!”
房東這會兒真的害怕了,他從來沒有聽海倫說過,有這么一個“黑道”上的干爹。最后的結(jié)果是,房東給海倫賠了不是,把海倫的行李搬上了雷哥的黑色福特車。臨走時,房東還想要那一個月的租金,雷哥拉下墨鏡瞪了他一眼,他不敢吭聲了。
黑色的福特車把海倫載到了雷哥的房子。這是雷哥買下不久的一套兩室一廳的小房子,離墨爾本市有十幾公里。這也就成了海倫的新家。當(dāng)海倫第一次踏進屋里的時候,她不知所措,前途莫測,不知這所房子里全是黑暗,還是有點陽光?
誰能想到,海倫在這個家里一住就住了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