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墨爾本是個“墨”字
(一)
在去飛機場的途中,巴士內(nèi)只有司機和導(dǎo)游兩個人。
“干爹”,那位打扮性感的女導(dǎo)游海倫對司機叫喚了一聲,聲音很親切很動人,甚至有點曖昧。
這位海倫當(dāng)然不是古希臘的金發(fā)女郎,也不是如今澳洲的洋女郎,而是一位黑頭發(fā)的中國姑娘。海倫是她的英文名字,就像司機老雷哥也有他的英文大名——大衛(wèi)。海倫的上身是一件淺色的露肩衫,乳罩的兩根吊帶扣在肉感的肩膀上,嫩白的頸脖上掛著一顆銀色的十字架,藍色的牛仔褲,紅色的高跟鞋。海倫接著說,“唐老板說了,這個團要在墨爾本多待幾天,沒人愿意帶。按照慣例,沒人愿意帶的團都是咱倆人帶,我也沒問你就接下來啦。哦,還要去堪培拉和悉尼。唉,這是我做導(dǎo)游的最后一個團,也可能是我最不掙錢的一個團。干爹,就像你老說的,這就是本小姐最后一次‘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wù)’了。”
“服務(wù)歸服務(wù),掙錢歸掙錢,兩回事,就看你怎么想啦。腦子好使一樣掙錢。海倫,等會兒在游客面前,叫我雷哥、老雷頭、雷大偉、雷大叔什么都行,千萬不能叫我干爹。”說這話的時候,雷哥的巴士已經(jīng)轉(zhuǎn)上了去機場的高速公路。高速公路來回有8條車道,大車小車都在車道上飛馳。雷哥的雙眼關(guān)注著車道上的車輛,可是思緒好像進入了時光隧道,眼前仿佛又出現(xiàn)了5年前,墨爾本唐人街上的那一幕。
墨爾本的唐人街占據(jù)著小博克街的一段,橫跨過幾段大街,每一段的出入口都有一座中國式的牌樓。狹長的唐人街上,車輛只能單向行駛,行人也不多,大部分商店的招牌上都有中英文兩種名字,就像居住在這塊土地上的不少華人一樣,也喜好有一中一西兩個名字。而唐人街的最大特色,就是飯館一家接著一家,這應(yīng)了中國的一句古話說:“民以食為先。”有一家飯館的名字就叫做“食為先酒家”。
“歡迎光臨。”女服務(wù)員拉開玻璃門,雷哥進了“食為先酒家”。
雷哥是一個司機,手摸方向盤已經(jīng)有三十多年了。
在雷大偉十八歲的時候,參軍是一種時尚,就像今天考進了名牌大學(xué)。在草綠色的軍用卡車的駕駛室里,雷大偉雙手緊握方向盤,在中國北部的冰天雪地里翻山越嶺,那是他的人生的開端。很快,他就把方向盤玩得團團轉(zhuǎn),因為車開得好,在完成國防任務(wù)中立了三等功,被調(diào)回北京為首長服務(wù)。前十年,雷大偉已進入了駕駛“紅旗牌”轎車的行列,而且是車身上貼著三面紅旗的豪華型轎車,那種車是那個年代中國最高領(lǐng)導(dǎo)階層的標(biāo)志。
中國改革開放之后,轎車的種類越來越多,人們的選擇也越來越廣。可是,紅旗牌轎車里的那位老領(lǐng)導(dǎo),執(zhí)著地坐在那輛有點過時的國產(chǎn)車里,如同堅持著一種紅色的革命信念,直到他離休,走進顧問委員會的隊伍里。雷大偉被保送進了中國人民大學(xué),成為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的一員。幾年以后,雷大偉脫下軍裝,被分配進某機關(guān)工作,但是辦公室的日子太無聊太死板。又過了幾年,在對外開放的大潮中,他選擇了走出國門。
后十年,雷大偉在澳大利亞做了很多種工作,最后還是干起了老本行——開車。雷大偉更喜歡黑夜里行車,那樣掙的錢多一些,人生只剩下一個目的,就是掙錢。后來,雷哥專職開起了旅游車并兼做導(dǎo)游,一下子做了近十年。澳大利亞的白天和黑夜終于把雷大偉煎熬成了老雷哥。
那天,老雷哥在中文報的大陸版上看到兩條消息:一條消息是一輛紅旗牌高級轎車在拍賣會上,被一位富商收購,當(dāng)做了收藏品。當(dāng)年的黨中央領(lǐng)導(dǎo)的專車被收入今天的資本家的車庫;另一條消息是,那位當(dāng)年的老領(lǐng)導(dǎo)過世了,走進了北京的八寶山公墓。雷哥雖然在脫下軍裝后,再也沒有去過那位老人家的宅第,但老人身上的某些東西,好像潛移默化地傳導(dǎo)到雷大偉的身上。這兩條消息,讓雷哥的心里就感到了有點悲涼,有點傷感。中國人是悲也喝酒,喜也喝酒。
雷哥在“酒家”喝了不少酒。當(dāng)他走下石頭臺階的時候,一陣涼風(fēng)吹在他的光腦袋上,他那張被酒燒熱的臉感到很爽,用手撫摸著下巴上的黑胡子,緊接著,他的耳朵里聽到了一個女孩的叫喚的聲音。他轉(zhuǎn)臉朝那兒望去,并且抬腿朝那兒走去。
那個姑娘看上去二十歲模樣,臉色蒼白,臉蛋有點臟,神態(tài)是惶恐是無奈還是傻也說不清楚,她對著一個一個走過去的男人,叫喚道:“誰想娶我,哪一個人要我?我跟你們走。”走過去的男人,有的看她一眼,把她當(dāng)作瘋子;有的調(diào)戲她幾句走人;還有的雖然是一張亞裔人的臉,但不是中國人,聽不懂她在說什么,搖搖頭走開;有一個熱心的洋人,走上前用英語和她對話,她仍然是一口中國話,洋人聽不懂,邊上一個中國人把她的話翻譯給洋人聽,沒有等他翻譯完,突然,姑娘對著洋人的臉蛋,用英語嘶叫了一聲:“我要找丈夫,你想做我的丈夫嗎?”洋人嚇了一跳,搖著頭說:“不可思議,太厲害了,中國還能制造出在街上尋找丈夫的姑娘。”他聳聳肩走開了。這時候,雷哥的腳步已經(jīng)停留在邊上。
她瞧見了雷哥,又叫喚道:“大哥,大叔,誰想娶我做老婆?只要你們有身份,我就跟你們走。”雷哥也被這種大膽的語言嚇了一跳,他的眼光在她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細眼看一下,這個女孩子其實還算漂亮,只是被一層污垢和晦氣包圍著。雷哥嘆了一口氣,心想,這年頭,中國的女孩在國外到底是怎么了?他搖晃著腦袋瓜子也走開了。走了幾步,雷哥的腳步暫緩了一下,又走了十幾步,他停住腳步,好像想到了什么,來了一個軍人動作的轉(zhuǎn)身,大踏步走回來,腳步很堅定。
“姑娘,你不是瞎說的吧?不是胡說八道?不是開玩笑?你能嫁給我?”雷哥一副認真的模樣。
那個姑娘好像碰到了大救星,高興地反問道:“大叔,不,大哥,你要我了?”但這時候她大概是聞到了雷哥渾身上下的酒氣,又看到光腦袋下那張通紅的臉,便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表白:“大哥,你沒有喝高吧,我不想做雞,我只想嫁個男人。”
“誰讓你去做雞。實話實說,我是單身,我老婆幾年前離開了我,我正要找個女人。”
“大哥,你有澳洲身份嗎?你真的沒有喝高吧?”那姑娘有點顧慮。
“是喝了幾杯,不高。澳洲護照,不就是那個藍色的小本子嗎,我有。”雷哥嘴里吐著酒氣,有點不耐煩,“廢話少說,你想不想跟我走?”
姑娘看著雷哥的紅臉蛋黑胡子,猶豫了一會兒,咬咬牙吐出一個字:“走!”
在邊上的觀眾看來,好像是唐人街上的一場戲收場了,戲的結(jié)尾是一個女傻瓜跟著一個酒鬼走了。
有人說:“那個光腦袋賊亮,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說不定是黑社會的。”跟著有人說:“要不要報警?”一位不屑一顧地說:“酒吧里光腦袋的鬼佬多的是,兩杯酒就把鬼妹子勾走了,也沒有看見警察來管這閑事。”
這個女傻瓜跟著酒鬼走到前面的拐彎處說:“大哥,我腿軟,兩天我沒有吃過一頓飯了。”
雷哥把她領(lǐng)到一個名叫“新味道”的大排擋里,讓她吃了兩碗餛飩面。
這個女孩就是今天的女導(dǎo)游海倫。
(二)
巴士到了墨爾本機場,飛機還沒有到,機場大廳里的電子牌上顯示,從布里斯班來的Z6780班機要遲到五十分鐘。天空中是一團灰色的云,好像要下雨。
此刻,司機雷哥和導(dǎo)游海倫坐在機場的咖啡廳里,這里的咖啡一杯五塊二毛錢,比外面的咖啡店里貴了一塊錢,對于司機、導(dǎo)游們來說,多少錢一杯都無所謂,反正可以從其他地方找回來。導(dǎo)游們都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
雷哥很想吸一支煙,可大廳里不許吸煙。他喜歡喝鐵觀音茶,這里也沒有鐵觀音,所以他不得不喝杯苦澀的咖啡,他在咖啡里放了兩小勺糖,也沒有喝出甜味。而這時候,海倫的手機響了。
海倫聽了一會兒,關(guān)上手機說:“是瑪麗黃打來的。”瑪麗黃是那個旅行團的領(lǐng)隊,她在電話里告訴海倫,這個團昨晚在布里斯班做了夜游,又到黃金海岸的木星賭場玩了一個通宵。上午去機場的時候,那些游客們說在飛機上打一個盹就行了,可從布里斯班到墨爾本才幾個小時,又是在飛機上,這些人一夜沒睡。瑪麗黃的電話,讓海倫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作為導(dǎo)游,海倫不算新手,但也不是很老道。其實客人睡不睡覺,和導(dǎo)游沒什么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客人沒睡覺或是沒睡好覺,自然情緒不好,這直接影響到導(dǎo)游的收入。導(dǎo)游的收入是底薪、小費和客人的消費提成,雇主給的底薪低的可憐,小費是有多有少,提成才是收入的主要部分。但這需要動腦子、花心思把游客領(lǐng)進免稅店消費,才能得到提成。客人買的多,導(dǎo)游提成多,反之就少,客人什么都不買,導(dǎo)游就分文無收,用導(dǎo)游的行話叫“掛蛋”。這些客人一夜沒睡,哪來的情緒消費呀。
今天這個團下午飛到墨爾本,安排他們?nèi)ヂ糜尉包c,時間肯定倉促。本來的計劃是先安排他們住進賓館,然后去逛一逛唐老板的公主禮品店。可是一群昏昏欲睡的人,進了免稅店,能有購買東西的欲望嗎?
這種“掛蛋”的情況,海倫也碰到過幾次,但那都是在她剛作導(dǎo)游的時候。她手里拿著從布里斯班分社傳真來的游客名單,對雷哥埋怨道:“干爹,你瞧這些祖國來的同胞們,都是成年人了,難道他們不知道第二天的行程,還要一夜不睡。你看看他們的名單,都已經(jīng)是老大不小的了,不應(yīng)該因為貪玩,或是因為其他什么原因亢奮的睡不著覺,把自己搞成很疲憊的樣子,然后發(fā)脾氣,然后進商店也不買東西,然后就讓我掛蛋。”
雷哥笑了一下說:“你以為這些人不知道困,他們又不是神仙。只是他們沒有辦法。旅行社如此安排他們的行程,是為了多掙錢。你看大晚上的拉他們?nèi)ミ@兒去那兒,感覺上是讓客人多玩,之后直接拉去機場,這其實是為了省一天的住宿費。客人早上離開酒店時就結(jié)賬了。”
海倫說:“老板是夠會算賬的,但是客人也不傻呀,就算玩的時候沒有感覺,第二天到了墨爾本還沒有感覺嗎?感覺不好,就拿墨爾本的導(dǎo)游出氣,每個人都像是受了很大委屈,動不動就會開鬧。”
雷哥說:“你又不是新導(dǎo)游,怎么忘了在咱們?nèi)A人圈里作導(dǎo)游的兩個基本點:‘除了要忍氣吞聲,還一定要會安撫客人。’你就開動你的小腦袋瓜吧,把你以前的那些招一一使出來。那招靈驗,你就把哪招發(fā)揮到極致,這樣才能保證咱倆一天出門沒白干。”
“我覺得我什么招都沒有了,也不知道怎么辦。”海倫有點撒嬌地說,“干爹,你這位旅游圈里的老司機、資深老導(dǎo)游,再教我最后一招吧。”
這話讓雷哥聽了很受用,說:“這樣,我不能算支招,就幫你分析一下。據(jù)我所知,這個團是中站團。從中國出來頭站是布里斯班,在布里斯班玩了兩天。從中國出來雖然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但是他們在當(dāng)天晚上早早就休息了。而且我看了他們的行程,他們第二天是早上十點半才出發(fā)的,肯定是休息過來了,然后趁著新鮮勁在布里斯班和黃金海岸猛玩了一陣。到了墨爾本是第二站,也就是中站。你別怕客人發(fā)脾氣,他們要是鬧也只是因為休息不好,絕對想不到這是旅行社為了多掙錢的精心安排。所以你盡管聽著客人抱怨,先不出聲。等他們抱怨的差不多的時候你再開始說話,但是你不能批評旅行社,你就指責(zé)布里斯班的導(dǎo)游,而且一定要用最嚴厲的詞句,怎么尖刻怎么說,讓客人覺得是因為布里斯班的導(dǎo)游水平太低,沒經(jīng)驗瞎安排,才導(dǎo)致客人格外疲勞。這樣一方面讓客人的怨氣能有發(fā)泄處,另一方面客人還會覺得你善解人意,進了免稅店時,說不定他們還會多買東西,讓你多掙錢。”
“干爹,你太強了。”海倫心里有底了,臉上的焦慮頓時換成了溫柔,“本小姐就用此招。看看靈不靈,果然有用我就請干爹喝茅臺。”
雷哥說:“茅臺就免了,我只喝二鍋頭。其實到底怎么辦,還要看實際情況。游客就要來了,可別干爹長干爹短的。”
“是的,雷哥,大衛(wèi),親愛的。”海倫又開始撒嬌。
幾年來,雷哥與海倫的關(guān)系,大概可以從海倫的稱呼中略知一二,剛開始的時候,海倫叫他大哥,后來就叫他雷哥、老雷哥;以后又稱呼他的洋名大衛(wèi)(和中文名字大偉同音);然后又學(xué)著洋派叫“親愛的”;有一段時期甚至喊他“老公”;現(xiàn)在一會兒是干爹,一會兒是雷哥——兩個人的時候,叫他干爹,人多的時候喊他雷哥。
這時候大廳里響起了廣播聲音,Z6780班機到港。
“我們走吧!”雷哥站起身,把那塊寫有中文字“長天旅游歡迎你”的牌子遞給海倫。
(三)
在機場大廳的接客處,海倫舉著接團的牌子,兩眼盯著海關(guān)出口。雷哥站在她的邊上,戴著一幅大墨鏡,像一個光頭保鏢。
不一會兒,一伙中國人拉著行李箱從海關(guān)門口出來了,領(lǐng)頭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她就是瑪麗黃。瑪麗黃也看見了舉著牌子的海倫和光腦袋的雷哥。她回頭招呼那伙人:“這邊走,這邊走,大家跟上,不要掉隊。”她那大聲量的中國話在這個講英語的機場里有點刺耳。瑪麗黃走到海倫眼前說,“這個團真煩,散拼的里面還加個小的考察團。事還特多。現(xiàn)在就交給你了,你點點人數(shù)。”
“歡迎祖國同胞光臨墨爾本!”海倫在展示了自己親切的笑容的同時迅速地掃了一眼。這些人睡眼惺忪,個個疲憊不堪,剛剛消失的忐忑不安的感覺又襲上她的心頭。海倫迅速地點了一下人數(shù),少了兩個,“真是添亂!”她又瞧著表格核對了一下,還是少了兩個。
等了十幾分鐘,那些游客已經(jīng)開始不耐煩了,抱怨的聲音出現(xiàn)了。
一個干部模樣的人,普通話里帶著河南口音:“旅游團也是一個集體,有沒有組織性紀律性?出國也不能自由散漫,人走開應(yīng)該和團隊領(lǐng)導(dǎo)打個招呼嘛。”
另一位大大咧咧的胖子,說話也帶著河南口音:“剛才我還看見過他倆,寧波老頭和他的小蜜。娘的,又跑到什么地方親密去了。我們走吧,別理他們了。”
也是河南口音的瘦子附和道:“他倆又不是第一次了,昨夜在黃金海岸的賭場里就找不到人,拖了大家半個小時。讓他們滾蛋吧。”
這群昏昏欲睡的人昂奮起來,發(fā)牢騷的發(fā)牢騷,說怪話的說怪話。有的說:“黃金海岸白天去一次就夠了,海水也泡了,穿三點式的鬼妹子也瞧見了。誰出的餿主意,還要去看什么黃金海岸的夜景?什么也看不見,天上掛個月亮,幾顆星星,說白銀海岸還差不多。”有的說:“在賭場里輸了五千刀勒斯,那可是人民幣好幾萬呢!夠到澳大利亞再來玩一次。輸了這些錢還不如帶著老婆一起來玩,回去后肯定要被老婆殺了。好端端的澳大利亞開什么賭場啊?澳洲政府應(yīng)該把賭場大門關(guān)了,把賭場老板送去勞動教養(yǎng)。”旁邊的一位說:“你不是還想把本錢贏回來嗎,賭場關(guān)門,你去哪里翻本?”有的說:“澳大利亞有什么好玩的,比中國的風(fēng)景差遠了,連一個大廟和菩薩也沒有瞧見,大老遠我們跑這里干嗎來了?連燒香的地方也找不到。”還有人提出質(zhì)疑:“是誰把我們搞得怎么累,來旅游又不是熬夜的。”一團人有點像熱水煮沸起來。
海倫瞧著這個紛紛揚揚的場景,心想千萬不能讓他們開鬧,該使招了,就說道:“請大家安靜,安靜。這兒是飛機場的大廳,注意國際影響。我們再等一會吧,都是一個旅游團的,扔下兩個人不合適。我猜大家不高興的原因是昨夜玩得太累,沒有休息好。這不是你們的責(zé)任,而是布里斯班的那邊的導(dǎo)游缺乏經(jīng)驗,沒有把行程安排好,讓大家受累了。我們會對布里斯班那邊提意見的。請大家放心,你們來到墨爾本,我們一定把工作做好,讓大家玩好吃好睡好,心情舒暢,過一會兒,我們就送大家到賓館休息。”大家聽這位女導(dǎo)游說話中肯,人也漂亮,就安靜了一些。
瑪麗黃和海倫交待完事情就要走人,她說她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不跟旅游車走,自己叫出租車,說著跟老熟人雷哥做了個再見的手勢。雷哥笑了笑,知道她新交了一個意大利男朋友安東尼,就住在離機場不遠的卡墨斯鎮(zhèn)。雷哥對著瑪麗黃的背影,開玩笑地說:“別碰上黑手黨。”
幾分鐘后,添亂的兩個人走來了,一位是穿著老式雙排扣西裝的老人,看上去挺精神,挺有作派。他一走近團隊,雙手作揖,說道:“抱歉,抱歉,剛?cè)ド狭藗€廁所,讓各位久等了。”另一位是穿著辦公室制服的年輕女性,這個女性的身段臉蛋都讓海倫眼睛一亮,漂亮女人看到更漂亮的女人,天生就會產(chǎn)生一種妒忌感,海倫現(xiàn)在就是這種感覺。那位美女對著大伙莞爾一笑,什么也沒說,大伙竟然就不嚷嚷了,這就是美女效應(yīng)。海倫從表格里看到,這兩位都是來自中國的南方城市寧波,一位是企業(yè)家,姓名包金銀,另一個是他的女秘書蔡雯雯。
人齊了,海倫舉著招牌招呼大家說:“各位老板跟我走,請千萬不要掉隊。這里是南半球,地球倒著轉(zhuǎn),在大街上掉隊,各位東南西北也會搞不清楚。”一句俏皮話就讓大家笑了,拉起箱背起包跟在她后面。
機場外面,天黑沉沉的,已經(jīng)下起小雨。游客們又嘀咕起來:“昨天,黃金海岸那邊,陽光亮堂堂的,今天怎么一到墨爾本,就碰到這個鬼天氣?”有人嚷道:“不吉利,不吉利,下雨天怎么玩啊。”有一位留小胡子的人說:“不懂了吧,墨爾本的‘墨’字,上面是個‘黑’字,下面是個‘土’字。瞧我們今天剛到,天上就是黑沉沉的,下面這塊地盤會不會一片漆黑就不清楚了,過幾天大家肯定會知道。”也有人質(zhì)疑:“這墨爾本是中國人翻譯過來的詞兒。‘黑’字英語讀成BLACK(不來客),墨爾本與黑不黑沒關(guān)系。”那個說:“不來客,那我們干嗎來了。”在一片怪話聲里,一團人穿過飄揚的雨絲,走向那輛巴士。
(四)
滑鐵盧賓館是一幢五層樓高的建筑,巴士駛?cè)牖▓@,在停車坪上停下。大伙下車后,感覺到天好像亮堂了一些,地下也不濕,就有點奇怪。雷哥告訴他們:“墨爾本地區(qū)是一塊很奇特的土地,經(jīng)常是那邊下雨,這邊沒下雨。”
雷哥旁邊是一位文化人模樣的老太太,她突然念念有詞道:“‘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這首古詩描繪的就是這種天氣。那個郎在那邊唱歌,這個姑娘在這邊聽歌,這個‘晴’字也可以當(dāng)作感情的‘情’字解。”她對身邊的一個小姑娘如此說。
那個小姑娘嚷道:“哇,‘晴’、‘情’,古代人太有情調(diào)了。”
一個手上捧著手提電腦的小青年也抬起頭來說:“中國的古詩真的很強大。”
“這個賓館叫什么名字?”有人瞧著賓館門牌上面的花體英文字問道。
海倫回答:“大名——滑鐵盧賓館。”
“滑鐵盧?這個詞兒,好像哪里聽說過。”
“滑鐵盧是歐洲國家比利時的一個地區(qū),當(dāng)年拿破侖在那里打了敗仗,所以滑鐵盧就出了名。”海倫對他們解釋道。
有人說:“叫滑鐵盧是讓我們打敗仗啊。為什么不叫拿破侖賓館,我們可以當(dāng)將軍。”
又有人說:“叫滑鐵盧叫拿破侖不都一樣嗎,都是打敗仗。這個旅館的名字不好,應(yīng)該改一改。”
還有人說:“我們是旅游來的,又不是來打仗的。”
海倫說:“因為賓館門前的路名叫滑鐵盧街,隔壁有個公園叫滑鐵盧公園,所以賓館的名字也叫滑鐵盧,沒有其他的意思。”
那位穿西服的老人對滑鐵盧賓館打量了一會兒,他對身邊一個戴眼鏡的人問道:“小馬,你說這個賓館能有四星級嗎?”那個戴眼鏡的被稱為小馬的人立刻走過來問導(dǎo)游。海倫回答:“是四星級的。”
一個胖胖的河南漢子嚷道:“我們縣的金牛賓館十層樓高,剛夠上四星級的。這個小樓才五層樓,膽敢說自己是四星級的,不是吹牛吧?”另一位瘦子馬上附和道:“我瞧這些澳洲人是井底的青蛙,瞎吹,還什么滑鐵盧呢。”
海倫解釋:“澳大利亞和中國情況不一樣,地廣人稀,除了市中心,四周高樓不多,很多賓館都是這樣的。瞧這個賓館,花園挺大的,還有草坪樹木,花園是這個賓館的亮點。”
胖子說:“你的意思是把我們帶鄉(xiāng)下來了。”
瘦子說:“出了錢,要住市中心,不住鄉(xiāng)下。”
“墨爾本的市中心,一共只有十幾條街,很小,以后我會專門給你們講解的。這里的大城市和中國的大城市有點不一樣,這里離市中心也不遠,出門拐彎的國王街上,有巴士站和有軌電車站,十幾分鐘就到市中心,挺方便的。”海倫越發(fā)感到這個旅游團不好帶,不少游客挺愛而且挺會抬杠的。
這時候雷哥笑瞇瞇地走上來,對大家說:“各位,各位,有一件讓大家發(fā)財?shù)氖挛也铧c忘了。”聽到“發(fā)財”兩字,大家馬上提起精神,圍聚過來。
雷哥手上拿著一個大挎包,對大家說:“你們的領(lǐng)隊瑪麗黃給大家說起過買香煙的事情吧?這煙是幫我買的,我的煙癮忒大。你們從免稅店買進的價格是三十五元一條,現(xiàn)在我的收購價是五十五元一條,給你們加價二十元錢。二十澳幣合人民幣一百三十元,瞧,一到墨爾本就讓大家發(fā)一筆小財是不是?”
大家都忙著從箱包里掏香煙。有的說,已經(jīng)抽了兩包,澳洲的香煙怎么每條只有八包,少了兩包,還要不要收購?也有人說,二十澳幣就敢說發(fā)財,也就是賭場里的一塊籌碼,不賣了,留著自己抽。
“少了幾包沒關(guān)系,咱們按包算;喜歡抽洋煙的自己留著。”雷哥邊說邊打開挎包上的拉鏈,海倫也在邊上做幫手,他倆一個收煙一個開錢,忙得不亦樂乎。游客們高興起來,賺了一個小外快,說墨爾本好像不“黑”。
最后,那位知識分子模樣的老太太把煙遞給雷哥的時候問:“你一個人要抽這么多煙?”雷哥回答:“澳洲香煙太貴,不過這煙也不是我一個人抽的。”老太太勸道:“小老弟,聽我一句勸,少抽一點,對身體有好處。”說話間,雷哥感到這位老太太有點臉熟,就問道:“大姐,我們好像在什么地方碰見過。”
老太太把錢放進錢包,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相逢何必曾相識。”推著拉桿箱走開了。
海倫數(shù)著錢說:“這個老太太怎么了?是不是腦子有病?”
“下句應(yīng)該是‘同是天涯淪落人’,出典于唐朝白居易的‘琵琶行’。”雷哥說得頭頭是道。
“雷哥,你沒有病吧,怎么搞得像地下黨對暗號似的,你們不是在玩潛伏吧?”
“被那老太太感染了。這個女人,我真的在什么地方見過。”
“是在澳洲,還是在中國?”
“我記不清楚了,不過這個老太太有點風(fēng)度,肯定是個知識女性,有點神秘。我的眼光不會錯。”
“你就留著你的懸念吧。”海倫又悄聲對雷哥說,“你說,今天還要不要帶他們?nèi)ス渎糜紊痰辏俊?/p>
“今天的狀況,我看去了也肯定掛蛋,讓他們早點休息。過幾天找一個合適的機會。”
海倫對大家宣布道:“今天大家辛苦了,早點休息,養(yǎng)足精神,明天上午九點,我們一起去疏芬山金礦挖金子。”
一聽說去挖金子,各位又來勁了,有的問:“真的能挖到金子?”有的說:“挖上幾兩黃金,就把來澳洲的錢掙回來了,等于免費旅游。”有的說:“說不定能把賭場輸?shù)腻X也挖回來了,不用再去賭場翻本。”那位說:“聽說澳大利亞處處有賭場,墨爾本賭場比黃金海岸的賭場還大。”又有人說:“我看還是去金礦掙錢比較靠譜。導(dǎo)游,那個什么芬山里面金子多不多?挖金子需要什么工具?要不要弄幾把鐵鍬什么的?我們可得早做準(zhǔn)備。”
海倫笑笑說:“工具就不用準(zhǔn)備了,那邊都有,挖不挖到金子,就看大家的的運氣了。”
那個手提望遠鏡的人好像真的一樣,對閃亮發(fā)光的金子充滿憧憬:“我要在澳大利亞的墨爾本挖掘到人生的第一桶金了。”
那位留小胡子的又來了:“墨爾本的‘墨’字,上面是個‘黑’字,下面黑土里面難道真會有金子?”
“這位老板問得好,墨爾本的泥土不黑。”雷哥回答道,“一百五十多年前,那時候墨爾本四周到處都是金礦,有一位哥們騎馬來這兒,在地上打了一個馬樁,那馬一用力,把馬樁拉起來,馬樁上沾著一塊金子。一不小心就發(fā)財了。這墨爾本也叫新金山,就像美國那邊有個舊金山。”
“老哥,你是說這兒還真有金子?”
“說不好,一百多年,金子早就挖得差不多了。現(xiàn)在嘛,去玩玩唄,說不定碰巧讓你們趕上了。”雷哥笑瞇瞇地,讓游客們興奮莫名。
可是小胡子卻顯得很冷靜:“一葉障目,一葉障目,不管這片葉子是綠的、是黑的,還是金色的。人生啊,太會被一片樹葉擋住自己的眼睛了。”
雷哥感覺到此人有點意思,又問道:“這位老師貴姓?聽口音好像是南方人?”
“免貴姓鮑,名韜。以前我也做過導(dǎo)游,阿拉上海人。這位司機老哥肯定是北方人。”
“他們叫我雷哥。”雷哥的話匣子也打開了,“中國是北有北京城,南有上海灘,一個是政治文化中心,一個是經(jīng)濟中心。有點像澳大利亞的悉尼和墨爾本。鮑先生是我們的同行,幸會。”雷哥和他熱情握手。
鮑韜放開手說:“我早就退出了導(dǎo)游這一行,不過,現(xiàn)在不少人民群眾都叫我鮑導(dǎo),鮑導(dǎo)師。”
“鮑導(dǎo)師,失敬,失敬。鮑老師是帶研究生的導(dǎo)師吧,上海的復(fù)旦還是交大?”雷哥對有學(xué)問的人倍加尊重。
海倫也插上話來:“太棒了,大教授做的是哪一門學(xué)問,會不會是橋梁專業(yè)吧?”
“注意,我說的是‘人民群眾’稱呼我為導(dǎo)師,而不是區(qū)區(qū)幾位可憐的研究生。當(dāng)然不是什么橋梁專業(yè),而是為廣大百姓指引人生道路的專業(yè)。”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小胡子也翹起來,還鄭重其事地豎起一根食指。
“過了,過了,鮑導(dǎo)師,”雷哥想這家伙有點牛逼過份了,就說,“偉大的領(lǐng)袖、偉大的導(dǎo)師、偉大的統(tǒng)帥、偉大的舵手,你該和毛主席平起平坐了吧?”
“偉人們的共同特點就是通過事物的表面現(xiàn)象,看到事物的本質(zhì)。比如我一踏上這塊土地,首先看到的是墨爾本這個‘墨’字,為什么他們這些游客看不到。你們在司機、導(dǎo)游業(yè)里做了多年,也看不到。而我一踏上這塊土地就能看到。為什么只有我能看到呢?因為我已經(jīng)開了天眼。”他指了指自己的額頭中間繼續(xù)說,“當(dāng)然你們這些凡人看不見。以后有機會,鮑導(dǎo)師會開導(dǎo)你們這些蕓蕓眾生,給你們指點迷津。”他扔下這句話,提著行李走開了。
雷哥心里“呸”了一聲,墨爾本是英文音譯過來的中文叫法,哪來的什么“黑”呀,“土”呀。他感到這個旅游團里“玄”人還真不少。
海倫說:“我發(fā)現(xiàn),這個團里抬杠的人多,怪人多,難弄。”雷哥說:“這都沒關(guān)系,只要摳門的人少就行了。”說這話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一個高個子小眼睛的家伙,脖子上掛著一架尼桑高級照相機,對著四處“啪啪啪”沒頭沒腦地亂照。還有一個人更來勁,臉上戴著大墨鏡,留著女人一般的批肩長發(fā),脖子上掛著一個黑木頭的十字架,他把背上的一把吉他轉(zhuǎn)到身前,揮拂長發(fā),手指在吉他上撥動著“嘭,嘭,嘭”。“哇噻!”他嘴里哼了起來,“澳大利亞天真藍,藍天下面多花園,花園里面多小樓,樓小也是四星閃,我們進門瞅一瞅……”他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上滑鐵盧賓館的臺階,牛仔褲在屁股上漏出了幾個洞。
他邊上的一個女人打扮也很酷,一頂澳洲的牛仔帽子下壓著披肩長發(fā),臉上也是大墨鏡,衣袖上掛著流蘇,短裙的裙沿下也是一圈流蘇,畫有花紋的長筒襪子,腳下是棕色的輕便軟靴。她隨著吉他聲,屁股也扭起來,跟著走進賓館。
另有一個年輕人站在不遠處,手里拿著一個老式的單筒望遠鏡,對著走進賓館的人,一個一個地瞧來望去。
老雷嘟囔著:“見鬼,他在瞧什么?”“這是他媽的什么團呀?一群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