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80鄭俠怒上流民圖
1074年3月,河南大地已如焦土,半年未落一滴雨水。禍不單行,大旱后的蝗災(zāi)并沒有放過這群貧苦的百姓。餓殍遍野,流民塞道,身無完衣,以致茹木食草充饑。但即便是這般景象,為生存而掙扎的百姓們依舊要向官僚們交重稅。王安石要求變法的青苗、免役、方田、保甲等政策,被一群歪嘴和尚念成了平民身上的枷鎖。心系百姓的鄭俠心如火煉。
這位因王安石提拔重用而走上仕途的人,最終成為終結(jié)他恩人政治生涯的第一個轉(zhuǎn)折點。
嘉祐四年(1059年),鄭俠的父親任江寧酒稅監(jiān)。由于父親官卑職小,鄭俠的弟妹又多,家庭生活十分清貧。鄭俠的唯一出路就是矢志攻讀苦學(xué)成名。當(dāng)時王安石為江寧知府,聞其才華出眾,對他十分重視。不但邀請他相見,還給予嘉勉慰藉,勉勵他成為良材國士。
不久王安石委托門人楊驥去看望鄭俠,當(dāng)時正值大雪,楊鄭二人開懷痛飲,最后鄭俠即興題詩一首:
濃雪暴寒齋,寒齋豈怕哉?
漏隨書卷盡,春逐酒瓶開。
一酌招孔孟,再斟留賜回。
醺酣入詩句,同上玉樓臺。
當(dāng)王安石看到楊驥帶回來的這首詩時,立馬意識到這個叫鄭俠的毛頭小子不是一般人,將來必定高中,還發(fā)出了“真好學(xué)也!”的感慨。
有了這次互動,王安石和鄭俠的交往開始頻繁起來,鄭俠甚至成為了王安石的門生,跟隨他學(xué)習(xí)。王安石被彼時尚且名不見經(jīng)傳的鄭俠的學(xué)識和思想所驚艷,而鄭俠則被這位已經(jīng)名動天下的先生所折服,說二人互為知己并不過分。
治平四年,鄭俠在27歲時高中進(jìn)士,授秘書省校書郎。熙寧二年(1069年), 王安石得到宋神宗重視,擔(dān)任參知政事(即宰相),實行變法。他立即提升鄭俠為光州司法參軍,主管光州的民、刑案件,凡是光州的所有疑案,一經(jīng)鄭俠審訊清楚上報,王安石立即按照鄭俠的要求給予批復(fù),鄭俠感激地把王安石當(dāng)作知己,一心要竭智盡忠為國為民,
熙寧五年,鄭俠任期屆滿,入京述職時拜見王安石。當(dāng)時朝廷頒布用考試新法的辦法選舉人才,考中者可以越級升為京官。鄭俠目睹新法的弊端,不同意施行新法,就以不熟悉新法為借口婉辭拒絕。他曾多次謁見 王安石,直陳青莆法,免役法、保甲法、市易法施行過程中給人民造成的弊端,王安石沒有回答。鄭俠離開后就不再去見他,但是依然屢次寄書給王安石,陳述新法給人民造成的危害,希望他改弦更張。但“安石不可諫”。
其實王安石讓鄭俠考試新法本為好意,并無私心,可是在性格耿直的鄭俠看來,便不是這么回事了。他在給王安石的信里寫道:“俠自浮光入京,本求一席地,執(zhí)經(jīng)丞相門下。不意丞相一旦當(dāng)路,發(fā)言無非以官爵為先, 所以待士之來者,如此而已”。
話說到這份上,言外之意溢于言表,鄭俠認(rèn)為自己錯看了王安石,而誠心要重用鄭俠的王安石,聽到這話,恐怕心也涼了半截。
于是鄭俠將他所見到的人間煉獄,用畫筆描繪下來,便是《流民圖》,附在奏疏里上報上級,但再次被拒絕。絕望之下,鄭俠冒著欺君之罪,假稱軍情緊急,拍馬直遞銀臺司,越級上報。“銀臺司,掌受天下奏狀案牘,抄錄其目進(jìn)御。
神宗正在懷憂,忽由銀臺司呈上急奏,當(dāng)即披閱,在奏折里,鄭俠這樣寫道:
竊聞南征北伐者,皆以其勝捷之勢,山川之形,為圖來獻(xiàn),料無一人以天下之民,質(zhì)妻鬻子,斬桑壞舍,遑遑不給之狀上聞?wù)摺3純H以逐日所見,繪成一圖,但經(jīng)眼目,已可涕泣,而況有甚于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乞斬臣于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
在那個沒有照片的時代,繪畫成為深宮中皇帝唯一了解世界的途徑。只是這一次,在群臣一片皇帝英明、歌舞升平、天下太平的頌揚(yáng)中,鄭俠帶來了一副已如焦土地獄般的“王土”,那平民百姓的饑饉與哀嚎,在垂拱殿中回響。
神宗趙頊決不能簡單地歸于昏君之列,他登基時只有19歲,而所面對的宋王朝,已顯出沉沉暮氣,內(nèi)憂外患,官僚臃腫,軍費(fèi)開支與遼夏的年年歲幣,令北宋難以為繼,壓力轉(zhuǎn)嫁之下,農(nóng)民也因徭役屢屢加重而揭竿而起。擺在這個青年面前的,唯有改革一途。
于是宋神宗勵精圖治、銳意進(jìn)取,成為中國歷史上少有的敢于拿祖宗之法開刀的皇帝。“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可惜我們回望歷史,大多數(shù)的改革,是注定要失敗的。
28歲的宋神宗,人近中年,望著這份奏疏,反復(fù)觀圖,但見圖中繪著,統(tǒng)是流民慘狀,有的號寒,有的啼饑,有的嚼草根,有的茹木實,有的賣兒,有的鬻女,有的支撐不住已經(jīng)奄斃道旁;另有一班悍吏尚且怒目相視,狀甚兇暴。神宗瞧了這幅,又瞧那幅,反復(fù)諦視,禁不住悲慘起來;當(dāng)下長嘆數(shù)聲,袖圖入內(nèi),是夜輾轉(zhuǎn)吁嗟,竟不成寐。次日,神宗大赦天下,命地方開倉賑災(zāi),青苗免役,方田保甲并行罷免。共計有十八事,并下罪己詔向天下責(zé)難自己。
那上天恰也奇怪,居然興云作霧,蔽日生風(fēng),霎時間電光閃閃,雷聲隆隆,大雨傾盆而下,把自秋至夏的干涸氣,盡行滌盡,淋漓了一晝夜,頓覺川渠皆滿,碧浪浮天。輔臣等乘勢貢諛,聯(lián)翩入賀,神宗道:“卿等知此雨由來否?”大家齊聲道:“這是陛下盛德格天,所以降此時雨。”神宗道:“朕不敢當(dāng)此語。”說至此從袖中取出一圖,遞示群臣道:“這是鄭俠所上的流民圖,民苦如此,哪得不干天怒?朕暫罷新法,即得甘霖,可見這新法是不宜行呢。”王安石忿不可遏,竟抗聲道:“鄭俠欺君罔上,妄獻(xiàn)此圖,臣只聞新法行后人民稱便,哪有這種流離慘狀呢?”神宗道:“卿且去察訪底細(xì),再行核議!”安石怏怏退出。
呂惠卿、鄧綰入白神宗,請仍行新法。神宗沉吟未答,惠卿道:“陛下近數(shù)年來,忘寢廢餐,成此美政,天下方謳歌帝澤,一旦信狂夫言,罷廢殆盡,豈不可惜。”言罷涕泣不止。鄧綰亦陪著下淚。神宗又不禁軟下心腸,頓時俯允,兩人領(lǐng)旨而出揚(yáng)眉吐氣,飭內(nèi)外仍行新法,于是苛虐如故。太皇太后曹氏也有所聞,因神宗入問起居,乘間與語道:“祖宗法度不宜輕改,從前先帝在日,我有聞必告,先帝無不察行,今亦當(dāng)效法先帝方免禍亂。”神宗道:“現(xiàn)在沒有他事。”太皇太后道:“青苗、免役各法,民間很是痛苦,何不一并罷除?”神宗道:“這是利民,并非苦民。”太皇太后道:“恐怕未必。我聞各種新法作自安石,安石雖有才學(xué),但違民行政終致民怨,如果愛惜安石,不如暫令外調(diào),較為保全。”神宗道:“群臣中惟有安石一人能任國事,不應(yīng)令去。”太皇太后尚思駁斥,忽一人進(jìn)來道:“太皇太后的慈訓(xùn),皇上不可不思!”神宗正在懊惱,聽了這語連忙回顧,來人乃是胞弟昌王趙顥,當(dāng)下勃然大怒道:“是我敗壞國事么?他日待汝自為可否?”趙顥不禁涕泣道:“國事不妨共議,顥并沒有什么異心,何至猜嫌若此?”太皇太后也為不歡,神宗自去。過了數(shù)日,神宗又復(fù)入謁,太皇太后竟流涕道:“王安石必亂天下,奈何?”神宗道:“且俟擇人代相,把他外調(diào)便了。”卻說王安石自鄭俠上疏,已求去位。神宗令薦賢自代,王安石舉了兩人,一個是前相韓絳,一個乃是曲意迎合的呂惠卿。神宗乃令王安石出知江寧府,命韓絳同平章事,呂惠卿參知政事。韓、呂兩人感安石恩,確守王氏法度不敢少違,時人號韓絳為傳法沙門,呂惠卿為護(hù)法善神。
御史們接著以鄭俠擅自動用馬匹傳遞奏章的理由治他的罪。鄭俠被流放到福建汀州。呂惠卿不想放過這個小人物,他試圖再次加以死罪,神宗皇帝說:“俠所言非為身也,忠誠亦可嘉,豈宜深罪。”乃移徙英州,也就是現(xiàn)在的廣東英德。
百姓并沒有忘記他們的代言人,即便是在廣東,鄭俠也受到當(dāng)?shù)厝藷o論貧富的尊敬,爭相令自己的子弟向其求學(xué),并為他修建了一所房屋。
神宗去世后哲宗上臺,在蘇軾等人的力主下,鄭俠重回官場,前往泉州擔(dān)任地方官。徽宗時,被蔡京上書奪取了官位,自此回到老家,安度晚年,至七十九歲時去世。
縱觀鄭俠一生,確實是耿介絕俗,名高天下。他情系生民,以民為本,關(guān)心弱體群體利益,為小民奔走呼號,不誘于利祿,不動于私情,雖屢遭打擊,而矢志不移。雖官卑職小,而能以儉素清廉自持。自言“無功于國,無德于民,若華衣美食,與盜無異”。罷官回鄉(xiāng)時,行裝中惟有一拂。邑人仰慕其廉潔,將縣城主要街道名為“一拂街”以示紀(jì)念,還在利橋街建“鄭公坊”以頌德,又將其故居改為“一拂先生祠”。百年后的明朝內(nèi)閣首輔葉向高為鄭俠“一拂先生祠”撰聯(lián):
“諫草累千言,終信丹青能悟主;歸裝惟一拂,始知琴鶴也妨人”。
回望歷史,鄭俠只是那浩瀚史書中的一朵小火花。但他以一副《流民圖》,為萬民請愿,成為少有的直接參與政治斗爭的中國畫。它承載著對統(tǒng)治者的不滿與抗議,即便這種情緒極為隱忍與謹(jǐn)慎。而這也為后世畫家們提供了一個范本,每當(dāng)國有難、百姓流離失所時,總會有藝術(shù)家將自己的目光投向無助的貧苦百姓們,這也成為中國藝術(shù)家們極少數(shù)直接表達(dá)自己對統(tǒng)治者的情緒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