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81王安石悔恨莫及
卻說王安石變法以后,寧州通判鄧綰貽書稱頌,極力貢諛,遂薦為諫官。鄧綰籍隸成都,同鄉(xiāng)人都笑罵他。鄧綰怡然自得道:“笑罵由他笑罵,好官總是我做了。”
而反對變法的呂誨積憂成疾,司馬光親往探視,見呂誨不能言,司馬光不禁大慟。呂誨忽然張目道:“天下事尚可為,君實勉之!”言訖遂逝。
王安石的兒子王雱自幼敏悟。當(dāng)他只有幾歲的時候,有個客人送給他家一頭獐和一頭鹿,關(guān)在一起。客人問他:“哪只是獐,哪只是鹿?”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兩種稀罕的動物,看了半天,答道:“獐旁邊的那只是鹿,鹿旁邊的那只是獐。”這話簡直就是現(xiàn)代版的腦筋急轉(zhuǎn)彎,客人聽了,十分驚奇。
1067年,二十三歲的王雱考中進士,最初任職旌德縣尉。
王雱倜儻不羈,風(fēng)流自賞,免不得尋花問柳,選色征聲,所有秦樓楚館,詩妓舞娃,無不知為王公子。王安石侈談品學(xué),但也不能約束王雱,只好任他自由。
到了王安石秉國,王雱遂語其父道:“父親門下多半彈冠,難道為兒的不及他們么?”王安石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執(zhí)政子不能預(yù)選館職,這是本朝定例。”王雱笑道:“館選不可為,經(jīng)筵獨不可預(yù)么?”安石被他一詰,王半晌才說道:“朝臣方謂我多用私人,若你又入值經(jīng)筵,恐滋物議。”王雱又道:“阿父這般顧忌,所以新法不能遽行。”王安石躊躇多時,方道:“你所做的策議都藏著否?”雱應(yīng)道:“都藏著。”王安石道:“你去取了出來,我有用處。”王雱遂至室中取出藏稿。王安石叫家人把它印刷成書,輾轉(zhuǎn)流入大內(nèi)。鄧綰、曾布正想討好王安石,乘機力薦。于是神宗召王雱入見,歷任太子中允、崇政殿說書、天章閣待制兼侍讀等官職。
王雱后來升任龍圖閣直學(xué)士,卻因病辭官沒有赴任,后來病情越來越嚴重,每況愈下。
王雱年經(jīng)輕輕為何就病入膏肓了呢這和他的性格有很大關(guān)系。
《宋史》記載:王雱敏感而脆弱,“為人慓悍陰刻,無所顧忌”、“睥睨一世,不能作小官”。
熙寧二年(1069年)夏,王安石設(shè)立了新法的執(zhí)行機構(gòu)——條例司,以太子中允程顥為重要的幕僚。
某一日,王安石約程顥在家中商議變法事宜。
王雱光著腳丫子,披散著頭發(fā),手中拿著女人戴的帽子走了過來。
王雱很沒禮貌地問父親:“你們在談?wù)撌裁?br/>
”王安石回答說:“施行新法屢屢遭到一些人的阻擾,我們正在商議如何應(yīng)對呢。”
王雱傲慢地坐下來,大大咧咧地說:“砍了韓琦、富弼的腦袋就好辦了!”
程顥本是個道學(xué)先生,聽了雱?wù)Z更覺忍耐不住,正色道:“我與參政談?wù)搰拢拥懿槐銋㈩A(yù)。”王雱氣得面上青筋一齊突出,幾欲飽以程顥老拳。王安石以目相示,王雱才怏怏不樂地走了。
王雱沒地方發(fā)泄無名之火,常常向新婚妻子龐氏大發(fā)脾氣。
《東軒筆錄》記載:王雱婚后一年多,妻子龐氏生了一個兒子,王雱發(fā)現(xiàn)兒子長得不像自己,竟然把這個可憐的孩子折騰死了。
王安石知道龐氏沒有過錯,怕兒媳名譽受損,于是“擇婿而嫁之”,給兒媳找個夫婿改嫁了。
熙寧九年(1076年),王雱病逝,年僅三十三歲,朝廷追贈臨川伯。
俗話說: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兒,王安石把太多精力用在了變法革新上,以至于忽視了對兒子的教育,王雱人生的失敗,做為父親的王安石有著不可推卸的責(zé)任。
王雱死后,荊公招天下高僧薦度亡靈,齋醮已完,荊公焚香送佛,忽然昏倒于拜氈之上。左右呼喚不醒。到五更如夢初覺。口中道:“詫異!詫異!”夫人問其緣故。荊公眼中垂淚道:“適才昏憒之時,恍恍忽忽到一個去處,見吾兒荷巨枷約重百斤,力殊不勝,蓬首垢面對我哭訴道:‘兒父久居高位,不思行善,專一任性執(zhí)拗,行青苗等新法,蠢國害民,怨氣騰天,父親做歹事,誤我受此重罪!”安石大驚,遂以所居園屋舍做僧寺,賜額為“報寧院”。后人有詩嘆曰:
誤國欺君罪不輕,陰司報應(yīng)自分明。
奸邪凡事懷私險,卻告金仙洗惡名。
夫人知道后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妾亦聞外面人言籍籍,歸怨相公。相公何不急流勇退?”荊公從夫人之言,一連十來道表章,告病辭職。天子風(fēng)聞外邊公論,亦有厭倦之意,遂從其請,以使相判江 寧府。
宋時宰相解位,都要帶個外任的職銜,到那里資祿養(yǎng)老,不必管事。荊公擇日起身,百官設(shè)餞送行,荊公托病不見,只帶一名親吏江 居,與僮仆、家眷同行。
東京至金陵有水路,荊公不用官船,駕一小艇微服而行,由黃河溯流而下。將次開船,荊公喚江 居及眾僮仆分付:“我雖宰相,今已掛冠而歸。凡一路馬頭歇船之處,有問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職,汝等但言過往游客,切莫對他說實話,恐驚動官府前來迎送,或騷擾居民不便。眾人都道:“謹領(lǐng)鈞旨。”江 居稟道:“相公隱姓潛名,或途中小輩不識高低,有毀謗相公者何以處之?”荊公道:宰相肚中能撐船,言吾善者不足為喜;道吾惡者不足為怒。只當(dāng)耳邊風(fēng)過去便了,切莫攬事。”
一路無話,不覺已到鐘離地方。荊公住在小舟情懷抑郁,打算舍舟登陸觀看風(fēng)景,于是分付管家道:“此去金陵不遠,你可小心伏侍夫人家眷,從水路過江 ,我從陸路而來。約在金陵江口相會。”安石打發(fā)家眷坐船,自己只帶江 居并兩個憧仆登岸。江 居稟道:“相公陸行,必用腳力。是拿鈞帖到縣驛取討,還是自家用錢雇賃?”荊公道:“我分付在前,不許驚動官府,只自家雇賃便了。”江 居便引荊公到一個經(jīng)紀人家來。主人迎接上坐,問道:“客官要往哪里去?”荊公道:“要去江 寧,欲覓肩輿一乘,或騾或馬三匹。”主人道:“如今不比當(dāng)初,忙不得哩!”荊公道:“為何?”主人道:“一言難盡!自從拗相公當(dāng)權(quán),創(chuàng)立新法,傷財害民,戶口逃散。哪有空役等雇?況且民窮財盡,百姓餐餐不飽,也沒閑錢去養(yǎng)馬騾。江 居問道:“你說那拗相公是誰?”主人道:“叫做王安石,聽說長著一雙白眼睛。惡人自有惡相。”荊公垂下眼皮,叫江 居莫管別人閑事。主人去了多時才來回復(fù)道:“馬是沒有,只尋得一頭騾,一個叫驢。明日五鼓到我店里。客官將銀子與他。”荊公聽了前番許多惡話,巴不得早點走路,分付江 居但憑主人定價,不要與他計較。
日光尚早,荊公在主人家悶不過,喚童兒跟隨,走出街市閑行。果然市井蕭條,店房稀少。荊公暗暗傷感。步到一個茶坊,到也潔凈,荊公走進茶坊,正欲喚茶,只見壁間題一絕句云:
祖宗制度至詳明,
百載余黎樂太平。
白眼無端偏固執(zhí),
紛紛變亂拂人情。
后款云:“無名子慨世之作。”
荊公默然無語,連茶也沒興吃了,慌忙出門。又走了數(shù)百步,見一所道院。荊公道:“且去隨喜一回,消遣則個。”走進大門,就是三間廟宇。荊公正欲瞻禮,尚未跨進殿檻,只見個壁外面粘著一幅黃紙,紙上有詩句:
五葉明良致太平,
相君何事苦紛更?
既言堯舜宜為法,
當(dāng)效伊周輔圣明。
排盡舊臣居散地,
盡為新法誤蒼生。
翻思安樂窩中老,
先諷天津杜字聲。
荊公默誦此詩一遍,問香火道人:“此詩何人所作?沒有落款?”道人道:“數(shù)日前有一道侶到此索紙題詩,粘于壁上,說是罵什么拗相公的。”荊公將詩紙揭下藏于袖中,默然而出。回到主人家,悶悶的過了一夜 。
五鼓雞鳴,兩名轎夫和一個趕腳的牽著一頭騾,一個叫驢到了。荊公梳洗過后上了肩輿。江 居騎驢,兩個僮仆更換騎騾。約行四十余里,日光將午,到一村鎮(zhèn)。江 居下驢稟道:“相公,該打中火了。”荊公隨身帶得有清肺干糕,分付江 居道:“只取沸湯一碗來,你們自去吃飯。”荊公將沸湯用了點心,眾人自去吃飯。
中火已畢,荊公復(fù)上肩輿而行,又二十里,到一村家,竹籬茅舍,柴扉半掩。荊公叫江 居上前借宿,江 居推扉而入。內(nèi)一老叟扶杖走出,問其來由。江 居道:“某等游客,欲暫宿尊居一宵,房錢依例奉納。”老叟道:“但隨尊使。”江居引荊公進門與主人相見。老叟延荊公上坐,見江 居等三人侍立,知有名分,請到側(cè)屋里另坐。老叟安排茶飯去了。荊公看粉壁上有大書律詩一首,詩云。
文章謾說自天成,
曲學(xué)偏邪識者輕。
強辨鎢刑非正道,
誤餐魚餌豈真情。
好謀己遂生前志,
執(zhí)拗空遺死后名。
親見亡兒陰受梏,
始知天理報分明。
荊公閱畢慘然不樂,須臾老叟搬出飯來,從人都飽餐,荊公也略用了些。問老叟道:“壁上詩何人寫作?”老叟道:“往來游客所書,不知名姓。”公俯首尋思:“我曾辨帛勒為鶉刑、誤餐魚餌;二事人都曉得。只亡兒陰府受梏事,我單對夫人說,并沒有第二個人得知,如何此詩言及?好怪,好怪!”
荊公因問老叟:“高壽幾何?”老叟道:“七十八了。”荊公又問:“有幾位賢郎?”老叟撲簌簌淚下,告道:“有四子,都死了。與老妻獨居于此。”荊公道:“為何四子俱夭?”老叟道:“自朝廷用王安石為相,變易祖宗制度,專以聚斂為急,拒諫飾非,驅(qū)忠立佞。始設(shè)青苗法以虐民,繼立保甲、助役、保馬、均輸?shù)确ǎ娂嫴灰弧9俑钌隙跋拢找院t掠為事。吏卒夜呼于門,百姓不得安寢。棄產(chǎn)攜妻逃于深山者,日有數(shù)十。此村原有百余家,今所存八九家矣。”說罷淚如雨下,荊公亦覺悲酸。又問道:“有人說新法便民,老丈今言不便,愿聞其詳。”老叟道:“王安石執(zhí)拗,若言不便,便加怒貶;說便,便加升擢。凡說新法便民者,都是諂佞之輩,其實害民非淺”。言畢問道:“不知那拗相公如今何在?”荊公哄他道:“現(xiàn)在朝中輔相天子。”老叟唾地大罵道:“這等奸邪不行誅戮,公道何在!朝廷為何不相韓琦、富弼、司馬光、而偏用此小人乎!”江 居見老叟說話太狠,咤叱道:
“老人家不可亂言,倘王丞相聞知此語,獲罪非輕了。”老叟矍然怒起道:“吾年近八十,何畏一死!若見此好賊,必手刃其頭,刳其心肝而食之。雖赴鼎鑊刀鋸,亦無恨矣!”
眾人皆吐舌縮項,荊公面如死灰,不敢答言,起立庭中對江 居道:“月明如晝,還宜趕路。”江 居會意,還了老叟飯錢,安排轎馬。荊公舉手與老叟分別。老叟笑道:“老拙自罵奸賊王安石,與官人何干,乃怫然而去?莫非官人與王安石有甚親故么?”荊公連聲答道:“沒有,沒有!”荊公登輿分付快走,從者跟隨踏月而行。
又走十余里,到樹林之下。只有茅屋三間,荊公道:“此頗幽寂,可以息勞。”命江 居叩門。內(nèi)有老嫗啟扉。江 居亦告以游客貪路夜行特來借宿,來早奉謝,老嫗指著其中一間屋道:“此處空在,但宿何妨。”江 居道:“不妨。”老嫗取燈火安置荊公,江 居與轎夫僮仆等自去睡了。一會兒聞隔壁打鼾之聲 ,江 居等俱已睡去。
荊公卻展轉(zhuǎn)難眠好生不樂。想道:“一路來茶坊道院、村鎮(zhèn)人家處處有詩譏誚。這老嫗獨居應(yīng)該與新法無干。
將次天明,老摳起身,蓬著頭趕二豬出門,一會兒攜糠取水?dāng)囉谀九柚校谥泻簦骸傲_,羅,羅,拗相公來!”二豬聞呼就盆吃食。婢又呼雞:“王安石來!”群雞俱至。江 居和眾人看見無不驚訝。荊公心愈不樂,因問老嫗道:“老人家為何如此喚豬呼雞?”老嫗道:“官人難道不知道王安石即當(dāng)今宰相,拗相公是他的渾名?自王安石做了相公,立新法以擾民。老妾二十年孀婦,子媳俱無,止與一婢同處。婦女二口也要出免役、助役等錢。錢既出了差役如故。老妾以桑麻為業(yè),蠶未成眠便借絲錢用了。麻未上機,又借布錢用了。桑麻失利只得畜豬養(yǎng)雞,等候吏胥來征役錢。或與他豬,或與他雞,自家不曾嘗一塊肉。故此民間都呼豬為拗相公、雞為王安石,把王安石當(dāng)做畜生。以快胸中之恨耳!”荊公暗暗垂淚,不敢開言,命江 居取錢謝了老嫗,收拾起身。
荊公到了金陵以后,終日憂憤痰火大發(fā)。兼以氣膈不能飲食。延及歲余奄奄待盡。夫人在旁墮淚問道:“相公有甚言語分付?”荊公道:“王某一生枉費精力,今日將死,悔之無及。”夫人安慰道:“相公福壽正遠,何出此言?”荊公嘆道:“生死無常,吾被世人譏誚如此,安能久于人世乎!”
王安石有天在野外騎驢獨行,看見一個農(nóng)婦向他走近,跪在他面前向他呈遞一份訴狀,然后消失不見。他記得把訴狀放在衣袋里,到家一看,那份訴狀 也不見了。
不幾日發(fā)譫語,將手批頰自罵道:“王某上負天子,下負百姓。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唐子方諸公乎?”一連罵了三日,嘔血數(shù)升而死。那唐子方名介,乃宋朝一個直臣,苦諫新法不便,安石不聽,也是嘔血而死的。
王安石有兩個弟弟,也是當(dāng)朝有名的文化人。他們都不支持王安石變法,公然站在反對派的立場上,和王安石的關(guān)系很不好。王安石自己在生活上也毫不講究,甚至是一個邋遢宰相,從沒有想過用職務(wù)之便來享受富貴。當(dāng)時的名人司馬光、蘇軾都反對他,寫信質(zhì)問他,但是他都一一回信說清楚了自己的看法,毫不逃避。從本性上說,他是一個浪漫理想化的人,也是一個心地純粹的人。
王安石死后,司馬光向皇帝奏請厚葬他,因為司馬光也覺得,雖然他的變法失敗了,但是他是真正一心為國、絕無半點私心的人,這樣忠誠的人,理應(yīng)得到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