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或等閑
如此,子鈺帶著杜蘭,便搬進了寧王府東門角的小院,算是在這府中隱居下來。
何以叫隱居?各位,且看這小小一處院落,蹩在整個王府東北犄角處,本來就偏,出院不遠還有一處半大的湖泊,幾組玲瓏的亭閣,這樣一來,從院落到主屋各院均要繞行,離各正門、偏門更是遠了去,竟像是與外界隔絕了一般。
鄭氏點來的幾個家人中,有一個卻是婚禮當日的喜娘之一馬嬤嬤,原來她正是南郊莊子看院老馬家的渾家(老婆),本來譚娘子是向她透了點風,說這劉宜人要去那邊靜養(yǎng)的,遂也暗使了一些氣力,托了譚娘子,想一并跟著過去。沒成想差事是定下了,劉宜人又不去了,雖托付時也頗費了一些銀兩,無奈自己以前的缺也已有人托了補上的,不得以,只得來了這邊。
子鈺一聽,便有些不過意,馬嬤嬤到還坦然,頗能隨遇而安,但子鈺想了想,咬咬牙,還是將準備的打賞里,取了大半給她。馬嬤嬤也是老成人,一一告訴了她每個來人的出處、品性,又幫著挑了兩個屋里頭的丫環(huán),便也安下心跟著她在這小院過起了日子。
可喜這院子雖小,卻五臟俱全,二進的結構,門房里馬嬤嬤安排了兩個壯實的仆婦,另一些粗使的,住在溜邊的兩排耳房,一進的三間屋子,打掃出來,權當會外客的地方,后面的主屋,東廂房作了臥室,西廂子鈺特命留作了書房。
子鈺帶著杜蘭,每個屋子都走了一圈,她自十歲以來,父母意外雙亡,便住到了一個遠房叔叔家,十四歲選做了宮婢,一直也都算是寄人籬下,眼下這一間間屋子走來,心,初尚有些怯怯,行走中卻被一步一步裝滿。
杜蘭跟在后面,也頗歡喜,一路叨著這邊該放這些,那邊該擺那個,待打開后門,杜蘭“啊”了一聲,喜不禁的回頭叫道,“姐姐快來——”
子鈺上前一看,天哪,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小院子的后園,竟有那么大,而且開滿了叢叢的野菊花,黃燦燦的,中間夾著些許粉紫俏白,還有大片的蒲公英,都開得顫顫的,像一張望不到頭的大花毯。
她兩個人對望了一眼,便一齊跑進了花叢里,開始還怕踏到了花,可,周邊的花,還有那么多,那么多,子鈺聽到旁邊杜蘭銀鈴般的笑聲,漸漸的也笑出了聲。
兩個人跑了一氣,終于停下,就地躺倒。子鈺撲在花叢里,閉上眼,周遭都是野菊花那苦苦甜甜的清香,她貪婪的呼吸著那氣息,高興得想哭,忽聽到杜蘭翻過身,扒在她肩膀耳邊,“姐姐,我們可有家了!”
漸漸的,這家里的家什多了起來,院子里架起了一座秋千,是半月后從王府親兵因傷了腰退下的一個老王來了小院,子鈺命他做的,粗粗的麻繩從老槐樹下垂下,原木的秋千凳,杜蘭又采了大把的野菊花,纏到了麻繩上,到像是從樹上開下來的一樣。
院落的邊角,馬嬤嬤撒下了各種花草葡萄的種子,她說,這會子下種,也有來年開春能開的,子鈺每日都去看,不幾日,果有幾株發(fā)了苗,便等著它們慢慢成長。
從宮里帶來的媚蘭和自己的書籍,子鈺把它們都放到書房,這里原沒做書房,并沒有書架、書桌之物,老王偷偷地給打了大原木方桌,馬嬤嬤帶兩個巧丫頭編了幾個藤架,如此一來,寫字讀書的地方都也有了。
杜蘭把每個房間,都放上野菊做的香包,院子各角,都掛上手磨的風鈴,風一吹,刷拉拉的,每日都在歌唱。
王妃也派了些物事,子鈺撿拾了一些貴重的,放在會外客的廳堂里,幾日后,有個小丫頭趁打掃時偷了一個小花瓶,被馬嬤嬤發(fā)現了,拿來給子鈺處置。
子鈺并沒有怎么責罰,讓那小丫頭跪了兩個時辰,便命人給送到譚娘子那里,馬嬤嬤想勸,子鈺卻攔住了她,但趁著這個機會,召集了眾人,曉以利害,清退了一些自愿離去的,只留了自甘清苦的八人。
彼此相處了一來月,馬嬤嬤見子鈺為人和氣,理下分明,卻甘于待在這偏院里,也有些稀奇,一日忍不住問了,“宜人究竟何病,老奴看著也無甚干系,為何……”
子鈺淺淺笑著,并不答話,轉過身命杜蘭把曬干的野菊收好,馬嬤嬤知是自己問多了,便忙住了嘴,退到一邊。
子鈺回過身子,見她低眉斂目,笑喚,“嬤嬤,”
馬嬤嬤一抬頭,子鈺正對她溫潤笑著,眼睛里卻透出濃濃的真誠,“你能在我這邊,我很高興,”說罷微一福身,“嬤嬤連日來辛苦了?!?br/>
馬嬤嬤受寵若驚,忙上前扶住了子鈺。
遷入滿一月當日,子鈺請示了鄭氏,將院門的匾額“云盡”添了兩字,更為“云盡花深”,杜蘭拍手道,“姐姐這一改,便掃了原先的不祥氣,反添了韻味了!”子鈺微一瞇眼,嘴角上挑,滿足至極。
自丁泗沖上回御史案以來,和帝雖未做重處,但畢竟存了些疑慮,重又拾回了些朝政,兩月下來,不免煩悶,近日來心情一直不好,太后見了,便想讓他散散心,這日,便召了些皇室重臣,同往京郊的皇家獵場狩獵。
這還是自中秋以來,青廷頭次在朝堂之外見到和帝,他兄弟二人本非一母,況少年時成祖偏愛淑妃與青廷,雖青廷知事后故作散漫,努力化解,但彼此不免早留下了心結。
青廷成家建府后,只想大隱于朝,最初幾年,自己雖有志有能,奈何和帝勵精圖治,皇位穩(wěn)固,因此絲毫不敢有別的念想,只想守住母親與自己一家的性命,安享富貴一生罷了。但后幾年,因其子嗣不豐,且由此引發(fā)了外戚專政,偏這丁泗沖還確是個無道的,和帝又日益疲怠,江山似有不穩(wěn)之勢,方才漸興了往上之意。
本來,是謀劃的好好的,暗助輝王與丁氏對峙,把和帝的視線,更多的引向輝王那邊,自己暗中窺伺時機,但不料,橫刺里出來一尾小魚,雖只是個小小妾婢,但畢竟讓自己與和帝之間本來相對平穩(wěn)的關系起了一點波瀾,而青廷知道,這點波瀾,若不處理好,或也將是致命的。
拼殺了大半日,青廷也不知自己為何,故意躲遠了和帝,與邱丹幾個打殺了好些獵物,看天已漸晚,方說笑著回到營地。
剛到營地,有兩個御前侍衛(wèi)正從帳內出來,見他們的獵物豐盛,青廷馬鞍上還懸著一排獸耳,忙拿上烤好的野味,和幾大碗酒。
青廷就地與他幾個坐了,吃喝了一陣,一人笑道,“王爺今日好大力氣,比煜王爺都多打了幾只?!?br/>
這幾人本都是貴室子弟,與青廷也一向玩得最熟,一人還不等青廷答話,就怪笑道,“老四,你知道個屁,王爺新得的那個嬌滴滴的美妾,偏病了,王爺可不是有勁,”說著一擠眼,“沒處使么?”
幾個一聽,都怪笑起來。
恰這時青煜從旁邊走來,見他們鬧得高興,也湊上來笑道,“韓老三,你小子是不是又講什么葷話了?”
韓老三馬上站起,端了一碗酒上去,舔笑道,“還是煜王爺了解我?!?br/>
青煜接過碗,又聽一人問道,“韓老三,聽說你也新納了一房,怪道你小子今天沒氣力。”
正說笑著,邱得意出來,傳喚道,“寧王爺,皇上請?!?br/>
青廷正襟入內,看帳內不僅和帝,還有新補入閣的一名大學士王天余,和兵部尚書賀建元。這兩位見是寧王來了,忙起身行禮,王天余本在和帝左手邊第一個椅上坐著,便挪到了右邊。
青廷不知何意,還了禮,便在王天余剛坐的椅上坐了,并不做聲。
和帝微一抬手,“老二,你也聽聽,”又指著賀建元,“繼續(xù)。”
“是!”賀建元一低頭,站起身繼續(xù)道,“北韃今年三月,老戎王突然病逝,第八子托烈趁亂殺了太子,取得底下六盟中四盟的擁護,僅用兩月,平定了支持太子的剩下二盟,六月正式宣布成為新一代戎王。”
和帝聽到這里,皺眉道,“僅用了兩月?!?br/>
這事青廷是知道的,本來大榮這里得到了信息,是定計要暗中資助支持太子的兩盟,希望他們能再推一人,與托烈抗衡,挑其內亂。沒想到丁泗沖耽于黨爭,竟隨意撤換了鎮(zhèn)守朔方的副總兵姚遠,而姚遠正是與北韃二盟聯系的關鍵人物,雖后換的人也接著與其聯絡,但那二盟見此異動,并不再信任,故貽誤了重要時機。
此番事故,大家都心知肚明,賀建元也不敢多說,看和帝不再吱聲,便抹過去繼續(xù)道,“托烈即位以來,陛下慧眼,觀其行,稱必為狼子野心,故臣等命前方加大暗哨,果然,自今年八月,有小股北韃軍隊,不時騷擾邊境,昨日接到朔方快報,五日前北韃竟然踏了一個通商的鎮(zhèn)子……”
青廷正全神聽著,和帝扔過來一本折子,“你也看看?!?br/>
青廷草草看罷,和帝與王、賀二人又商量了一些對策,便揮揮手讓他二人先出去。
他二人走后,和帝望向青廷,“你可知道朕為何讓你來?”
青廷起身,躬身道,“臣弟不知。”
和帝頓了一會,嘆一口氣,“這一年來,青煜與丁家鬧得太有些不象話,這事若先讓他知曉,又不知得攛多少御史給事中出來打嘴仗,”說著撫著額角,“朕被他們鬧得乏了。”
青廷想了想,并不做聲。
和帝又道,“你也是朕的弟弟,大榮親王,朕盼望,凡事你也能幫襯著些。”
青廷笑道,“要說吟詩作賦,臣弟到懂得,這些個軍國大事,臣弟不敢插嘴?!?br/>
和帝深深地看向他,青廷笑吟吟的,并不慌亂。
“罷了,你坐下吧?!?br/>
青廷坐下,撿了一顆葡萄放入嘴中。
和帝看著他,沉默了半晌,欲言又止。青廷抬起頭,正對向和帝的眼光,頃刻間明白了他想問什么。
青廷知道,自己應當主動說的,或者再心狠些,索性如馬振(注:青廷新收的心腹,見第26回)所言,將她置在府中,給和帝微服提供些趣味,不失為自己邀寵的一個好機會。
可是,青廷握了握手心,若無其事的站起身,正要請辭,忽聽外間吵嚷起來。
和帝眸色一暗,“你出去吧。”
出門一看,韓老三捂著下巴,哭喪個臉,頰邊一道血痕,那邊青煜正收起馬鞭,翻身上馬。
青廷不解,一人上來耳語道,“適才老三玩笑開過了火,王爺發(fā)火了?!?br/>
青煜策馬踱過來,對著青廷叫道,“二哥,我是替你打的,”說著用馬鞭指著韓老三,“堂堂寧王府的誥命夫人,豈是你這等粗人議論的!你小子再敢胡吣,爺鞭爛了你!”說罷雙腿一夾,帶馬跑了開去。
眾人都有些愣,韓老三自認倒霉,歪著嘴吸氣道,“王爺,我也沒說什么,真沒說什么!誰知道煜王爺今天這么大火氣,哎喲,說他自己家的,也沒見這么激動……”
待還要再說,忽見青廷兩道清寒眼光射來,頓時覺得自己矮了幾分,忙住了嘴。
青廷冷哼一聲,也命周成備馬走了,韓老三又捂上下巴,“這什么事兒啊,哎喲我這倒霉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