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夏暖香
    如果為情勢所致,你必得處在那風(fēng)口浪尖,進(jìn)退皆不由己,且若再進(jìn)一步,似也正有那無限風(fēng)光等著自己,你又當(dāng)如何?
    匆匆一月過去,和帝并不像往常,流連春蕪,眾人原有些奇怪,后來太后隱隱聽說,卻是賢妃時(shí)常把和帝往別宮勸,懇請皇帝雨露均沾,且賢妃幾乎每日都往慈寧宮請安,小意殷勤,比麗妃都勤了去,因此太后很是喜歡,雖面上不常夸,但那熱乎是很能看出來的。
    如此這般,卻有一人生了警惕,便是皇后。她素知賢妃秉性,最是自恃甚高,眼見她忽然放下驕矜,平了恩寵,只怕她有更大的圖謀,因此在與自家娘家的往來里,卻多了這邊的話題顧慮。
    賢妃那里,暫時(shí)顧不了這許多,她深知皇后、太子,連著丁氏的勢力,在這當(dāng)朝,已成氣候,因此她雖素對皇后不心服,也僅止于此,于她,在當(dāng)時(shí),是并不想與皇后硬碰的??纱朔?,為了她那計(jì)劃,必得借太后之力,所以一時(shí)犯了忌諱,也是不得已為之。有時(shí),她也深悔當(dāng)初留了小魚,可這萬事,就妙在可巧二字,否則還哪許多世間百態(tài)來?
    這日賢妃午睡方醒,特地著小魚進(jìn)來,問了她幾句宮里的要緊事務(wù),問完了,宋姑姑也覺挑不出大的不是。賢妃點(diǎn)頭,一手執(zhí)了團(tuán)扇輕搖,見小魚神色,便問,“你還有何話要說?”
    “是,”小魚微一躬身,想了一想,才開口道,“天氣漸暖了,這殿內(nèi)針線活多了,奴婢看敏如幾個(gè)也忙不大過來,便想請娘娘示下,是否能從下院里補(bǔ)一個(gè)上來?!?br/>
    賢妃聽了,輕輕點(diǎn)頭,“以往媚蘭媚如兩個(gè)還能幫襯著些,眼下……”
    小魚頭一低,“奴婢愚笨,卻是個(gè)手拙的,”頓了一下,又道,“奴婢正想向娘娘請示,眼看著媚如姐姐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可否還讓她回屋里做她原先的差事?”
    賢妃眼睛一轉(zhuǎn),笑了,見小魚還是鎮(zhèn)定從容,沒有半點(diǎn)子扭捏,便笑道,“你還有什么話,一并說了吧?!?br/>
    “謝娘娘?!毙◆~抬頭,眸中清亮,語音干脆,“奴婢是這樣想的。眼下的針線活多,且媚如姐姐是娘娘用慣了的,前一個(gè)月不過是她身子不好,現(xiàn)下恢復(fù)了,自然還是要回來的,也能幫敏如姐姐一些做活;此外,下院的小文,奴婢知道是個(gè)針線好手,又勤謹(jǐn)能干,卻也可以擢來,日里負(fù)責(zé)殿內(nèi)衛(wèi)生,兼顧著做些針線——如此針線釵環(huán)這邊,敏如姐姐牽頭,卻也夠了。”
    賢妃見她輕輕一轉(zhuǎn),便把敏如放到第二宮女的位置,媚如雖回來了,卻成了敏如的麾下,當(dāng)下微微點(diǎn)頭,笑問道,“那丹如呢?當(dāng)如何安排?”
    小魚卻自跪下,叩首道,“丹如姐姐那里,奴婢卻想為她討娘娘一個(gè)恩典?!?br/>
    賢妃也有些好奇,沉思了一會,道,“你說?!?br/>
    小魚抬頭,“丹如姐姐是眾位姐姐中年齡最大的,奴婢聽說,本是到了年齡的,姐姐卻并不想出去,愿意留在宮中長做。李姑姑那邊,也向宋姑姑和奴婢這邊多次提過,自她接了鐘氏的擔(dān)子,很有些忙不過來,著實(shí)需要一人幫襯著。因此奴婢大膽,”說著看了看賢妃和宋姑姑臉色,“能否讓丹如姐姐去了下院,給李姑姑那邊做個(gè)幫手?”
    賢妃聽了,半晌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才偏頭問宋姑姑,“姆姆你看呢?”
    這宋姑姑原是有些不大愿意,她那里本也有人請托了的,可沒想到被小魚占了個(gè)先,但她看賢妃的意思是同意的,便不再說話。
    賢妃遂點(diǎn)頭道,“你的安排不錯,本宮就準(zhǔn)了你?!蔽吹刃◆~謝恩,又對著宋姑姑說,“姆姆且出去,我有話要問她?!?br/>
    宋姑姑出去后,賢妃并不叫小魚起身,直接問道,“皇上對你,最近怎樣?”
    小魚紅了滿臉,身子不由往下懈了幾分,半晌聽頭頂賢妃徐徐道,“皇上對你,別說是普通妃嬪,本宮進(jìn)來十年,也未見過這般的。你,可想清楚了?”
    小魚一聽,卻是失色,猛然抬頭,見賢妃也正深深地看著自己,她知此時(shí)絕不容自己有半點(diǎn)輕忽,忙上前抓緊了賢妃座椅扶手,蒼白著臉道,“奴婢只求娘娘允的那份恩典!”
    賢妃的眼睛,便向釘子一般投注到小魚身上,好一會,嘴角方微微抿起,“你放心,只要你遵守與我的約定,我定不會短了你的?!?br/>
    天氣漸熱,說話間已近六月,和帝照例要去隨德避暑,太后因著前塵往事,照例是不去的,和帝便命皇后、賢妃并兩個(gè)低位美人隨駕,卻留了德、麗二妃陪侍太后留守安京(大榮首都);前朝上,自然還是首輔丁泗沖領(lǐng)閣處理朝務(wù),命寧、輝二王參議。
    此次和帝雖是例行,但因隨行的有皇后,有寵妃,有太子,因此隨德那里的守備,自很費(fèi)了些動靜。而前朝那里,雖說二王參議純屬舊例,但卻是頭次御筆明白寫出,因此各派之間,更又是一番揣測洶涌。
    和帝全不理會這些,到了隨德,卸下許多規(guī)矩束縛,難得的自在兩月,便定了規(guī)矩,除每日上午三個(gè)時(shí)辰與隨行大臣議政,從午間至第二日晨,除非軍政要務(wù),輕易不得打擾。
    這隨德避暑山莊,構(gòu)架與那宮中不同,宮中以各殿為主,殿是殿,園是園,這山莊卻是每殿一園,各自成景。和帝自然住了居中的園子,因此處不遠(yuǎn),與一大湖相連,因此命名“煙波致爽”,又稱煙波園,是成祖、和帝兩任皇帝消夏的居所。
    山莊里侍寢的規(guī)矩,與宮中也不同,卻是皇上隨心,點(diǎn)中的妃嬪前往煙波園,喜歡了,可夜宿于此,不計(jì)時(shí)日。成祖時(shí),凡在隨德避暑,便幾乎都是與淑妃共宿于此。
    和帝一到這里,也是把皇后、兩個(gè)美人丟開,只叫了賢妃前往煙波園。
    小魚隨著宋姑姑,指揮眾人把賢妃衣物妝奩安置停當(dāng),又把各隨行宮人的住所分配好,回看自己的住處,果然又是小小的單獨(dú)一間,卻是賢妃所住廂房的碧沙櫥子內(nèi),類似于小小的門房,這下,不僅賢妃傳喚方便,便是那頭,也可不經(jīng)賢妃隨時(shí)叫傳。
    果不然,小魚還未坐定,宋姑姑便進(jìn)來吩咐,“娘娘讓你去把皇上的屋子收拾了?!?br/>
    小魚聽宋姑姑話說得奇,臉有些發(fā)燒,低著頭應(yīng)了一聲,便起身往和帝所居的主屋走去。
    一路的宮人都是乾清宮的舊人,進(jìn)了屋,邱得意見她來了,微點(diǎn)下頭,便領(lǐng)著屋內(nèi)四名宮女出了去,臨走還不忘把門掩上。
    小魚見此,雖知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可不知為何,還是覺得羞慚,幾步走到居中的雕花大床前屈了一腿坐下,手無意識地?fù)嵘洗瓜碌尼♂#ё×俗齑健?br/>
    門忽然開了,和帝背了手進(jìn)入,看到的,正是她這般模樣。小魚見他來了,連忙站起,忽然好像意識到自己剛才坐的是哪里,便有些羞窘。
    此時(shí)正是午后,外面太陽正艷,這屋子因是背陰設(shè)計(jì),又垂著層層紗幔,倒顯得幽暗,和帝不由停下了,看著小魚,那瓷白的面龐便如一顆明珠般,在幽暗里靜靜的發(fā)出光芒,而那低垂的眼睫,和頂上紗幔在她臉上投射的幾層暗影,不僅沒有使那明珠一般的光發(fā)暗,反而給她略顯清冷的臉添了幾分近乎溫柔的神色。
    和帝輕嘆一口氣,上前擁住她,把下巴抵著她額頭,不出所料的冰涼,和帝笑了,輕輕將她抱起。
    夏日生香,和帝發(fā)現(xiàn),每次與小魚相處,總要過一段時(shí)日,她方可適應(yīng),就像是天然帶了一層冰,總得放在手中捂一會,那冰才漸漸融了。而化冰之后,卻又有綿綿的喜悅——這冰下裹的,卻是一塊美玉,越是摩挲,越顯出玉的青翠沉郁,脈脈含香。
    這日二人賞了荷花,或因是日頭下待得有些久,或是有些暈船,回來時(shí),小魚腳步便有些虛浮。待剛進(jìn)屋,和帝也不顧邱得意等還在,將小魚抱起,在她耳邊笑道,“朕不知你竟是坐不慣船的?!?br/>
    幾個(gè)宮人唬得忙低了頭,小魚的臉更紅的發(fā)紫,又不敢掙動,只能緊緊把臉貼向和帝胸口。
    和帝大笑,“魚兒,你還能游躲到哪里去呢?”
    小魚幾欲暈去,眼淚也下來了。
    和帝見狀,忙把她放在自己膝上,扶著她臉龐,關(guān)切問到,“怎么了?是不是朕剛把你弄得疼了?”說著手就往裙下摸去。
    小魚再也顧不得,掙扎著低喊,“你還說!”喊完才發(fā)覺自己的大不敬,向和帝胸膛外張望。
    和帝笑著,伸手撫去她淚水,“原來你怕他們,他們早就出去了?!?br/>
    小魚方有些放心,微低了頭。
    和帝又道,“你也沒什么好臊的,咱們的事,遲早都要知道的,再等一陣,朕就回了母后,給你封個(gè)美人,”見小魚身子一僵,便愛憐撫著她頭發(fā),“你不用怕,在這宮里,朕必能保你平安?!闭f著手?jǐn)R到她腹上,半嘆道,“等封了美人,你若能如那媚蘭一樣,也為朕懷上一兩個(gè),就好了!”
    和帝說得熱,小魚卻越聽越冷,她看著和帝胸前龍袍那栩栩如生的龍爪龍眼,心中凄惶,“姐姐……”小魚心中明了,和帝對自己再不同,自己終究也是與媚蘭一樣的,而自己,當(dāng)真能守著這點(diǎn)不同作立命之本嗎?
    兩人正各懷心事,忽聽邱得意在門口低喚,“皇上,寧王求見?!?br/>
    小魚一聽,慌得從和帝膝上跳下,和帝不悅皺眉,“什么事?你進(jìn)來?!?br/>
    邱得意彎腰進(jìn)入,“寧王有要事,像是京里出了點(diǎn)事。”
    和帝沉吟了一下,“讓他進(jìn)來?!币谎垡娦◆~要走,指著她,“你留下?!?br/>
    小魚無法,只得留了,自站到門口等候茶水。
    寧王進(jìn)來時(shí),正看到小魚站在門口,兩人對視了一眼,小魚見他眸中含頓,便有些不自在,青廷也眉間一皺,似并未料到還能再見到她。
    青廷叩拜了和帝,看一眼小魚,問道,“皇兄……”
    和帝一笑,“無妨,說吧。”
    青廷只得說了,原來朝中一名御史,因監(jiān)察去歲、今年兩年黃河河工,查處貪鄙之事,上奏朝廷,這折子已上了快半月,卻不知為何一直沒有到皇上手上,一查,原是首輔丁泗沖扣住了。這御史不服,三日前上書彈劾丁氏,昨日回家途中,卻被一幫地痞截住,打了個(gè)臭死,若不是輝王府的家丁遇上,說不定已丟了性命。
    和帝聽了,勃然變色,當(dāng)著青廷的面卻不好發(fā),小魚趁機(jī)把茶水送上,和帝端了茶杯,“唔”了一聲。
    青廷見和帝臉色陰沉,笑道,“本來,青煜是要來的,可他那爆碳性子,我怕他來了,反而沖撞了皇兄,勸了幾句,他便非要我來,大道理講了一大堆,說不得,臣弟只得越了矩,跑這一趟?!?br/>
    和帝臉色漸緩,想到青煜那急沖性子,也莞爾,笑道,“這是大事,你來也是應(yīng)當(dāng),你我兄弟,本不必如此見外?!焙鲆娗嗤⑦€系著披風(fēng),便向小魚,“什么眼色,還不把王爺?shù)亩放駫焐??!?br/>
    小魚本一直遠(yuǎn)遠(yuǎn)的垂手侍立,聽了這話,很感委屈,也只能上來為青廷解開胸前絲繩。
    和帝見了,心中又大為不樂,青廷也覺尷尬,當(dāng)下三人都是無聲。偏青廷的披風(fēng)帶子或因系得太緊,又一路顛簸,早揪到了一起,半天也解不開去。和帝見小魚仰著頭,臉越來越紅,增了無限麗色,又悔又惱,臉又沉了下去。
    青廷的眼睛哪里敢往下看,感覺到皇帝的臉色,覺得自己全身也繃得緊了,待小魚終于解開,方故意輕笑道,“好笨丫頭,皇兄也能使喚。要在我府里,我卻是不要的?!?br/>
    和帝知他向來說話隨便,見他故意化解,也輕輕一笑,將話題岔開。
    他兄弟二人這般,小魚卻深感受辱,垂了頭走到門口,忽然頭一次恨起自身身世,自己為何,就做了奴婢?而何時(shí),才能做了自己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