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伴終生
萬錦宮內(nèi), 燈火昏沉,宮女太監(jiān)們, 門外跪了一地,大家都知道, 今日貴妃因為郡主一事,大發(fā)雷霆,任誰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去觸那霉頭。
“娘娘,”
沉悶了半晌,宋姑姑終于忍不住開口相勸,“已經(jīng)著人前去養(yǎng)心齋那里探問了,您, ”絞盡腦汁, 想到了什么,勉強勸道,“皇上那樣喜愛月華,或許不會答應(yīng)寧王的呢?!”
貴妃頭都不抬, 宋姑姑見狀, 訥訥地不敢再說。
不多時,探問的人回來了,結(jié)果正如貴妃所料,和帝已經(jīng)同意,將月華送回寧王府。
房內(nèi)更形沉悶。
貴妃凝視著灼灼跳動的燭火,心內(nèi)如烈火澆油一般翻滾,今日月華之事帶來的沖擊, 實不亞于太子,而由于對方是子鈺,是那個自己一直以為盡在掌握的小魚,她此時驚怒更甚,甚至隱隱感到一絲不祥。
再想到頃刻之間,一雙兒女,走了干凈,眼前一灰,被那燭火晃的一陣眼暈,喉頭膠澀,難道這十余年的苦心經(jīng)營,都只是替人裁衣,于己均為幻境一場?
不!絕不能!她絕不允許!
揮掉了案子上的一個茶盤,那清脆爆裂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里簡直如炸雷一般,宋姑姑惶惶抬起頭,貴妃的面相沉暗中透出決絕的狠辣,沉聲道,“明日速傳宋、郝等人,本宮要見他們!”
天剛光亮,子鈺來到月華房間門口,這房間是她主屋的后廂房,月華出生時便預(yù)備下了,以往每回從宮里出來,便是宿在這里。但這一回,卻是常住,子鈺怕她宮里住慣了繁華,又著力裝飾了一翻。
新?lián)軄淼男⊙绢^早候在門口,見她來了,忙推開門。
屋內(nèi)一股甜絲絲的橘子香,晨光透過燈草綠的窗紗,光線還有些幽暗,因月華年紀還小,子鈺并未多設(shè)名貴物件,但墻上掛的童子牡牛圖、案子上擺的白玉比目魚磬、帶著小錘的微型編鐘,還有各色卵石珠玉雕的彩色瓜果,無不透著精心,彰顯出童趣。
月華臥在絲棉被中,許是覺察了娘親的目光,醒了。
子鈺已經(jīng)告訴她,以后不用再回宮,頭幾日,她還有些不能習(xí)慣,常常坐在哪里,便呆愣了。子鈺知道,她定是有些思念貴妃和帝,又心疼她不說的樣子,便不明提,只加倍用更深的關(guān)愛,幫助她適應(yīng)王府的生活。
每一日,月華都在母親溫柔的目光中醒來,母女兩個常常一起挑選要穿的衣服,要戴的釵環(huán),月華小小的一顆心,終于慢慢被她綿密細致的母愛兜住,性子雖還寡淡,但眉眼卻明快起來。
“娘,”換好了水紅碎花的衣裙,扎著明絳雙鬟,月華清脆叫著,“今日師傅要教曲子了,您能來嗎?”
“什么時候?”
“下午。”
“唔,下午啊?下午不行呢。”看著女兒期盼的大眼,子鈺笑道。
“為什么?“月華一臉失望,子鈺輕捏捏她小臉,“因為下午我要陪你父王啊。”
月華便不再言語,子鈺笑牽了她小手,“不若把蔥花兒叫來,你不是都好久沒有見他了?”
月華還有些悶悶的,“他又不喜歡彈琴,聽都聽不明白。”
子鈺見她不再反對,站起身,柔聲道,“早膳去。”
這一日下了朝,青廷、青煜并肩而行。九月中下旬的天氣,本該秋風(fēng)蕭瑟,這年暑熱卻長,這樣晚秋的日頭竟然也虎虎生威。青煜扯了扯系在脖頸下的冠帽帶子,罵道,“□□的天,這樣熱。”
青廷亦略散了冠帶,一邊嘆道,“皇上的身子,似一日不如一日了。”
青煜止了動作,也嘆,“是啊,聽說最近幾日,痰里都帶著血。”
兩人默默走了一時,青廷問道,“太子又恢復(fù)了對貴妃的請安,前日里的重陽節(jié),還上演了一出母慈子孝的戲碼,你怎么看?”
青煜冷哼一聲,“大哥壓著的吧。”
青廷搖搖頭,“也不盡然,貴妃身邊,還有宋寶金、郝勝亮這樣的大臣,就連皇上,也不敢把他們逼得太緊了。”
青煜這十余年,早知道自己智計謀略,都不如這二哥,因此大事上多聽他的,想了想,也道,“最不濟是她還當(dāng)那太后,但你我身邊,也有許多肱骨臣子,難道便是好惹的么?”
青廷一低頭,“其實我最擔(dān)心的,還不是這個,”見青煜眉間一動,頗有疑問,笑道,“今日便去我府里,你我兄弟二人小酌兩杯可好?”
青煜笑回道,“二哥相請,自當(dāng)從命。”
子鈺此時,卻是在太子府內(nèi)。
原來在王府待了一個來月,月華說是想念太子,子鈺知她與太子手足情深,恰自青廷與方家交好之后,方府里的大媳婦也來過拜訪兩次,一直未去回,便與青廷合計了,帶著月華前來探望太子與太子妃,并挑選了精致禮品,算做給方府的回禮。
方氏與子鈺見過幾面,方氏溫婉,子鈺沉靜,兩人沒交談過多少,但頗為投緣,今日她來了,太子又知月華愛水,好在天氣爽熱,便在自家湖邊的亭閣里,命家里的伶人,演戲取樂。
子鈺本是應(yīng)酬,但那戲文新鮮,竟有些看進去了——這戲里說的,是一富貴人家的小姐,偶遇外族王子,二人私結(jié)了情緣,然則國仇族恨,小姐與王子,終于分開,小姐為父母相迫,別嫁人婦,往事都已化作前塵。二十年后,夫君病重,小姐去求佛保佑,一轉(zhuǎn)身,卻猛見到那王子,香客模樣,正站在自己身后。
相認,還是不相認?那小姐思量一瞬,竟輕輕低頭,匆匆便離去了。
戲里唱:一夜扁舟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簫音裊裊,就此結(jié)束。
子鈺看到這里,不由有幾分癡了。太子妃不知她心事,兀自笑道,“這故事平淡了些,但我見那曲子卻好,西域里傳來的調(diào)調(diào),只怕污了嬸嬸的耳。”
“不,”子鈺低頭,眨去眼內(nèi)的朦朧淚意,“是極好的。”
月華卻感到了什么,不解地看向她,“娘……”
子鈺坐在那里,還有些未從戲里出來,四周里卻悄悄地安靜下來,她猶未察覺,剛回過神,卻見太子妃和三兩個相陪的姬妾,都垂手肅立在一旁,月華也站起了身。
慌忙順著月華的目光往后一看——
和帝背著手站在那里,帶著幾分慈和的笑意,子鈺忙站起身,與眾人一起跪拜。
和帝心情似不錯,叫起了身,道,“都起來吧,朕今日說到太子這里走走,也來看看朕的媳婦們,”一邊又贊了太子妃兩句,“剛那戲曲,朕聽著也新鮮,改日你帶去宮里。”
太子妃忙應(yīng)是。和帝又喚月華,“月兒也在哪?!”
月華撲到他身邊,指著子鈺,“今日我與娘,來看太子哥哥與嫂嫂。”
和帝這才真正看向子鈺,子鈺對上他的目光,說不出話來。
太子妃雖然奇怪,但接到邱得意的眼色,忙領(lǐng)著眾人退下,月華也跟著她下去了。
子鈺看著和帝,突然淚盈于睫,有些倉惶的,她顫顫低聲道,“皇上,您瘦多了。”
“呵,”和帝走到她身邊,嘆息著,“也老了,”仔細端詳著她,又道,“二弟將你,終究是愛護得很好。”
“是,”有淚珠掉出來,她忙偏過頭想掩飾,卻被他轉(zhuǎn)過了下巴,那對略帶了些疲憊但依然炯炯的眼珠,沉沉地看著她,柔聲問著,“怎么哭了呢?”
“沒有,”想克制,那淚水卻止不住地流出,他亦不容她擦拭,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半晌似嘆似笑著道,“每回對著朕,便如受了多大委屈一般……”說著松開了她,走到亭閣邊上。
子鈺忙抹了淚水,看到夕陽中他高瘦的身影那般的單薄,喚道,“皇上,邊上風(fēng)大!”
此時正近傍晚,天邊云霞粲然,和帝默了一會,轉(zhuǎn)過身,正看到她有些擔(dān)憂的眸子,清了清嗓子,“魚兒,你還記得求朕出宮那日么?”拉她到自己近旁,就著那云霞的紅熱描繪著她面龐,“那一天,也是這樣的天色。”
“嗯,”子鈺輕輕點頭,輕聲道,“比那日,卻晚了二十余天。”
“你還給我講了那個鳥的故事。”
子鈺不由笑了,“我怕您殺我。”
“是真的么?”見她不解,他笑問,“那只鳥。”
“是真的,”停了一會,子鈺抬起頭,“謝謝您,皇上——為了那天,也為了,月華!”
和帝凝視著她,再一次或許也是最后一次地望著她皎白的面龐,這張臉倔強過,冰冷過,近過,遠過,傷過,痛過,但現(xiàn)在,她的眼睛濕潤,里面還閃著淚意和一股真摯的悲切——多年來,他也疑惑過為何就是執(zhí)著于這樣一個身影,但,看著她,那答案就在了眼前!
幾乎是不能忍的,他將她摟緊,懷里的人似乎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柔軟著身段,和帝胸口澎湃,一如往日,漸柔和的收卷起,低聲笑道,“朕還君明珠,不若你也送點什么給我?”
子鈺抬起頭,想了想,輕輕道,“皇上,再合作一副畫吧!”
邱得意很快擺好了臺案紙筆,子鈺望著湖泊云霞,微微思索,便在畫紙的中下方,染過一片水,綴以荷葉幾朵,其間一尾小魚,從葉間探出,靈動上游。
和帝接過,笑看了她一眼,沉吟著在紙張上方添上大片云霞,想了想,再在云霞間加了兩三重山,子鈺明白了他是何意,心內(nèi)一陣酸痛。
和帝將筆遞給子鈺,“才剛聽那‘人生何處不相逢’甚好,你題一個來。”
子鈺蒙蒙看了他一眼,寫上了,和帝一看,卻是:
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何必伴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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