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乾坤倒(上)
她聲音不大, 外間又是隆隆巨雷,但那最后幾個字, 卻正如這雷聲一般,在每個人心頭炸開。
馬振靜一靜, 覺得有些匪夷所思,但又似乎有些合情理,他抬起頭,卻見寧王側(cè)妃劉氏已回到椅上坐下,正捧了茶飲著,她眼睛自然低垂,拿茶盅的手掩在寬大的衣袖下, 但動作依然是貴婦人的優(yōu)雅平穩(wěn)。
馬振暗道一聲慚愧, 握住自己有些發(fā)抖的手,他曉得,這些話,表面從這劉氏的口中說出, 說明寧王實際怕是決心已下, 寧王府與徐妃之間的正面惡戰(zhàn),看來是在所難免。
大雨仍傾盆一樣下著,雷聲過后,襯的屋內(nèi)反有些靜,邱丹有些驚奇得看著子鈺,他兩眼發(fā)亮,躍躍欲試, 興奮之余喚道,”哥,我覺得她說的有理!”
淳于郭剛要說話,周成敲門而入,呈給青廷一封薄信。
青廷閱罷,含笑遞給淳于郭,邱丹耐不住湊上去,猛得大喚一聲,“好!”接著又看向子鈺,“嫂子好頭腦啊!”
回頭看馬振與何沖都一臉茫然之色,他一拍何沖肩膀,“孫榮去了你們那邊的老許家,還有太子府的老錢幾個,□□的看來真沒打算放棄啊!”
他還待再罵,淳于郭止住了他,邱丹望望子鈺,打住了嘴,子鈺見差不多了,起身對青廷一福,“王爺,妾身下去了。”
眾人目送她出去,回過頭,馬振眼中尚有一絲猶豫之色,青廷一眼望到,“又翔,”
“是,”馬振忙站起身。
青廷正襟而坐,神色認真堅定,聲音肅而不沉,“你還有何話說么?”
馬振垂著頭,仔細想了想,終于抬起,鄭重道,“無。”
是啊,他并沒有必勝的把握,寧王也沒有,貴妃亦沒有,但,當你為了自己的目標,做了所有的努力、準備與分析,余下的,就是去作那決定。
——而在決定作出后,所有的計劃、方針、策略,都將圍繞著這個決定展開,那時,也就再無回頭的可能了。
現(xiàn)在要作這個決定的,就是青廷。
勝,他將享有無上的榮光,敗,他將承擔(dān)最大的后果。
馬振看著他緩緩起身,將手背到身后,那動作優(yōu)雅而充滿了力量,看著他那樣睥睨而堅定地望著前方,馬振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才意識到,原來寧王對皇位,竟然是如此的渴求而期望!
他沉沉的眼光壓下,馬振下意識低下了頭。
青廷背著手,掃視過底下眾人,二十年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當眾拋擲出自己的心中所向,淡淡道,“本王對皇位,志在必得!”
既已是定好了的事,接下來便是鋪著那計劃執(zhí)行。
子鈺來到祉n的房內(nèi),秋夜,一天比一天寒,孩子們臨睡前她總要再來看一遍。
祉n卻是躺在綢被之中,眼睛睜得大大的,見到她,喚了一聲,“娘。”
子鈺側(cè)著身坐下,輕摸他額頭,“怎么了?還不睡。”
祉n坐起,他其實已經(jīng)有些困了,揉著眼,“已經(jīng)好幾天沒見著爹了。”
子鈺將被子給他裹在身上,柔聲道,“爹爹忙啊,過些日子就好了,嗯?”
“哦,”小家伙得到答案,又滑到被子里,子鈺將被角都給他掖好,望著他睡著,稚氣的小臉一派平靜,嘴唇夢里偶爾翕動著,她輕嘆口氣,親了親他面頰。
回到房中,坐了一會,外面沙沙的還是淅淅的小雨。這些天,青廷忙,卻是忙的朝事。今秋天氣異常,北方秋汛不斷,從十月中旬到現(xiàn)在,黃河沿線好幾個鎮(zhèn)子遭了淹,山西的兩三個重要堤壩幾度瀕臨決口。
和帝病重不朝,國事全壓在太子肩上,太子對處理朝事并無經(jīng)驗,特別是這樣需要急斷細籌的大事,而貴妃一派,值此新舊交替的關(guān)鍵時刻,他們哪有精神耗費在這等勞神費力的事體身上,以和帝病重需要照料為名,竟然全部推出。
而青廷,當仁不讓,也不使人與貴妃一黨爭辯,將抗擊秋汛的大梁,一力挑上。
如此二十余日以來,秋汛之防漸漸處置的妥當,接近收尾,和帝的病勢,卻也愈加重了。滿朝上下自然還是在貴妃與寧王之間做著揣測。一些有能耐、敢冒險的跟進選擇,更多的則是在觀望,但經(jīng)了這抗?jié)骋皇拢又嗤⒁回炓詠淼淖R大體、重國事,各個雖都不明說,但人心向背,自有公論。
一時聽到門口人聲響動,子鈺忙站起身,青廷外屋脫下雨靴雨罩,帶著一股寒氣進來。
子鈺忙遞上一杯姜茶,青廷就著那熱騰騰的茶氣慢慢飲盡,將她摟過,子鈺抬起手,摸著他微微青白的面頰,他眼睛熬的都有些摳下去,神采卻還好,熠熠閃光的,低低的,有些埋怨又有些心疼的,“您瘦啦!”
青廷握過她手,習(xí)慣得將她手指在自己指間纏繞著,子鈺輕聲又道,“去看看n兒吧,他想你呢!”
青廷有些訝異,“他還沒睡?”
“不是,”子鈺搖頭,貼到他胸口,“就是想你去看看他們。”
青廷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了一會,將她緊緊摟住,兩人的心跳的都有些快,吻上她額頭,低喃了一句,“寶貝!”
天禧二十八年十一月十六日。
凌晨剛過四更,宮城里四處黑壓壓的,天空顯現(xiàn)出快近拂曉之前的墨藍色,除此之外,卻是無甚積云,顯是陰雨了多日的天,終于快晴了。
萬錦宮似亦在沉睡之中。
貴妃躺在雕花鸞鳳大床上,睡的并不安穩(wěn)。這注定是多夢的一夜,事實上近一個月來,她睡眠都不太好,有時候半夜里猛然醒來,茫然著坐起,在這無邊的大床上,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座孤島。
禁不住的心慌……
今夜也是,她又醒了,心跳的突突的,夢中有人哭有人喊,叫的好像是皇上大行了,皇上大行了……
按住胸口,她還有些沉寂在剛那夢中,忽然卻聽到床幔之外似有腳步聲,心中一驚,“誰?”
“娘娘,”宋姑姑掀開床幔,黑夜里她老臉蒼白,都能看到面上那些深深的溝壑,聲音抖顫著,“皇上,皇上大行了!”
貴妃反呆住了,宋姑姑見她不語,又喚,“娘娘?”
貴妃只疑自己尚在那夢里,猛掐一把自己手心,聽到自己干巴巴的聲音問道,“何時?消息可準確?”
宋姑姑忙回道,“一刻鐘前,張中放與邱得意已經(jīng)都押起來了,因御前侍衛(wèi)里我們的人控住了養(yǎng)心齋,再無人得知。”
貴妃心中似空了一大塊,但腦筋卻異常迅速的轉(zhuǎn)動起來,宋姑姑見她還不語,卻有些急,“娘娘,這個時辰,真不大好呢,太子一早,肯定要去請安的……”
“太子在何處?”貴妃突然問道。
“昨夜回去了……”
“回去了?”貴妃再次打斷她,深皺起眉頭,“你先去吩咐,萬不得走漏了消息,明日一早,要確保太子照常進宮來給皇上請安!”
“是!”宋姑姑忙應(yīng),想了想,又問,“可他若來了,邱得意不在那里,怎生好?”
貴妃已漸漸恢復(fù)了正常,“明日他來,先引到我這。”
“那恐也瞞不了一天啊!”
是啊,就算拖過了晨醒,可這還有一整個白天,怎生拖到晚間?貴妃擰緊了眉,思索了半日,抬頭看向宋姑姑,“姆姆,”
“是,”宋姑姑接到她目光,她面色蒼白而平靜,眼若寒冰,嘴唇微微嘟起,宋姑姑知道,每當這時,都是她下定了決心要做某事的時候,果聽她吩咐道,“明天上午,無論你用什么辦法,去那寧王府,都要將月華給帶來!”
宋姑姑一愣,旋即明白,她重重點頭,“是!”
轉(zhuǎn)身要走,卻被她喚住。
回過頭,貴妃的面上漾過一些柔軟的東西,宋姑姑輕問,“您要去看看么?”
她怔了一下,卻搖搖頭,眼神重又堅定,低聲吩咐道,“把邱得意帶來。”
一大早,是個難得的艷陽天。
錚錚用罷早膳,與三五個管家娘子巡罷了各院,往知琴院回去。一行人園子里走著,一個媳婦見日頭大,殷殷勤勤得拿手帕子幫錚錚稍擋著,晴嫣一挑眼,“好啦嫂子,這會的陽光,曬曬更舒服呢。”
那媳婦聽罷訕訕得縮回了手,一邊的幾個不屑撇嘴,嘲她錯拍了馬蹄。
回到知琴院,剛剛坐定,有下人來報,“娘娘,西邊偏門那里,好像來了個生人。”
“哦?”錚錚坐直了身子,這些日子情勢緊,她是知道的,與青廷也商量過,加緊了各門院的巡查,青廷還特別吩咐,若是有甚不對的動靜,立即要與那王府的護衛(wèi)隊們通報消息。
“是什么人?有沒有通報護衛(wèi)?”
“是住在西院教郡主彈琴的先生,她兩個侍從早上來給她送東西,有一個看著卻有些眼生,——奴婢也不大把得準,所以先來回過娘娘。”
錚錚卻緩緩坐回到椅上,她眸光閃動,像是明白了什么,淡淡道,“既然是這樣,先生換兩個仆人也不值甚么,我會留意的,你先回去吧。”
那人聽她這樣,便轉(zhuǎn)身要下去。
“等等,”錚錚喚住了她,贊她心細,又問了姓名,又吩咐晴嫣打賞,那人歡喜不禁的,臨了錚錚吩咐道,“這點子小事,就不要驚動王爺和劉娘娘了。”
那人忙不迭應(yīng)是,自下去不提。
月華在西邊的繪竹屋里學(xué)琴,她性子乖戾,學(xué)琴時除了子鈺,誰也不準近旁。她習(xí)慣來的早,先練一些時間,若子鈺來了,再將練熟的彈給她聽。
這日練了近一個時辰,子鈺還沒有來,她知今日或是不來了,一抬頭,“先生,我要如廁。”
女先生放下琴譜,“也好,郡主若是累了,便休息一會吧。”
月華出來,一個女婢端上洗手的香湯,月華正洗著,那侍女卻抬起眼,“郡主。”
月華見她膽大,輕皺起眉。
“郡主,”那侍女環(huán)顧左右,匆匆說道,“我是貴妃身邊的錦如啊!”
月華一看果然是她,問道,“你怎么在這。”
“郡主,”錦如蹲下身,急切道,“皇上病重,貴妃想您,郡主難道都不想去看一眼么?”
月華心動,“是母妃讓你來的?”
錦如連忙點頭,熱切的看著她。
月華還有些猶豫,錦如更加急切,“郡主,皇上與娘娘那樣疼愛您,難道還會害你么?皇上病情嚴重,再不去,或者就……”說著聲音也顫了起來。
見月華還不吱聲,她暗握了拳,實在不行,就只能硬來了!——
月華卻一轉(zhuǎn)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