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二章 驚龍(二)
李若水身子一震,雖然站定了腳步,卻不服氣,扭頭過來憤憤的看著王稟。仿佛只等王稟說完他的話,就要不管不顧的繼續(xù)沖出門外,和楊凌站在一處,與楊凌共進退同生死一般。
李若水本就是一個侍郎官員,在朝局當(dāng)中也只能算是中流角色,這一次勝捷軍入衛(wèi),將他和王稟綁在一起,本來李若水是想大展一番拳腳,卻沒想到,最后對付的還是楊凌。
梁師成和耿南仲與王稟計較定后,當(dāng)時就擬下札子,交給王稟秘藏,讓他揀選心腹,做好準(zhǔn)備,只等梁師成的號令行事。而王稟回來之后,將自己關(guān)在衙署之內(nèi),遲疑了一天,才將李若水召來,將所有一切都和盤告之與自己這個左右手。
結(jié)果就是這般模樣,仿佛在下一刻,入京以來合作得親密無間的兩人,就要馬上決裂一般。
王稟神色悲苦,輕輕的搖著頭:“你李若水金華池唱出,進士及第,官運亨通,事事時得起良心,俺王稟卻是何人?背門而出西軍,投效新恩主童宣帥,伐燕戰(zhàn)事要緊關(guān)頭卻無寸獻,束手坐看宣帥去位,不能隨之同歸,反而得勝捷軍為走狗,這名聲實在夠壞的了罷?現(xiàn)在還不止此,俺王稟就要去對付一個為國立下平燕大功之人,再換自己更高的身價地位。你李若水自始自終,聲名得保,俺王正臣卻不是個東西。
王稟說的痛切,李若水有點遲疑,最后卻還是咬牙低聲道:“這是要去對付為國宣力的功臣,已經(jīng)死了一個大楊還不夠,還要死一個小楊?說到什么地步,這事情也做不得!”
王稟重重拍案。滿腔覺得都是莫名的怒意,這怒意卻不知道由何而,更不知道這怒意要傾瀉向何處,這時候他恨不得自己就在戰(zhàn)場上,砍下幾個西賊韃虜腦袋才好泄!
他的聲音也越拔越高:“難道就僵持在這里?小楊大人縱然闖過這一關(guān),難道隱相還能放過他不成?晉陽軍久在汴梁這樣虛耗也就廢了。而小楊大人那邊不得了事,誰也沒有心思顧及到俺們這支勝捷軍這里,什么時候才能整練數(shù)萬強軍?如此世道,如此朝廷,要展胸中抱負(fù),要無所掛礙效力沙場,也只能依靠一頭!”
“你李大人是干凈了,什么齷齪事情都不肯沾手,矯矯不群。但是看你又做得甚事了?小楊大人立下平燕大功,也是先在宣帥麾下效力,然后抱上老公相粗腿,來回之間,沒有半分猶豫,現(xiàn)在小楊大人卷入汴梁黨爭當(dāng)中,必然已經(jīng)難以再有寸進,這戍邊為國。效力沙場的事情,總得有人去做。難道要讓俺們和小楊大人一起,在這汴梁城沒頂么?俺們地位若穩(wěn),還能多保全小楊大人一分!”
王稟激憤,這番話說得并不是多有條理。
李若水是德才兼?zhèn)涞亩奸T才俊,卻將他話底意思聽得清清楚楚。
政治本來就是再骯臟的東西不過,側(cè)身其間。難道還能指望自己雙手清白,良心永遠(yuǎn)都說得過去?在大宋這個黨爭劇烈的大環(huán)境之下,要做點事情,也只能依附一黨,盡量抱著最粗的大腿。不然就留在這汴梁爛泥塘里面。載沉載浮,渾渾噩噩的了此殘生。
王稟也有一顆雄心,也是難得的能做事,能領(lǐng)軍,能廝殺的將領(lǐng),一身本事,滿腔抱負(fù),只會在他李若水之上,不會在他李若水之下。
他如何不想建功立業(yè)?他和李若水要將這支勝捷軍帶出來,成為御虜雄師,只有依附一黨,而且不得不做一些違心的事情。
現(xiàn)在汴梁朝局明顯是梁師成強勢,蔡京居于守雌地位,他們也別無選擇,只能牢牢依附于梁師成,納了投名狀,才能整練出都門的數(shù)萬禁軍,將來血戰(zhàn)邊關(guān)沙場,成為將來大宋中流砥柱之一。
楊凌惡了梁師成,在黨爭這個大背景下,梁師成說什么也一定要將楊凌扳倒。從現(xiàn)在這個局勢來看,楊凌的實力和梁師成的實力實在是不成比例的懸殊。雖然楊凌在竭力掙扎,居然還小有成效,但是這種掙扎,還能堅持多久?既然他們就算束手旁觀,也救不了楊凌。
還不如忍著將來罵名之憂,納了這個投名狀也罷。
大宋政爭好歹是死不了人的,他們地位能穩(wěn)住,將來還能多照應(yīng)楊凌一下,此間情狀,細(xì)思下來就是如此不堪。
一腔熱血,滿腹報國之心的壯士,每前行一步,就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價,甚而要出賣自己的良心!
一時之間,李若水再難挪動自己的腳步,呆立在門口,訥訥的說不出話來,“莫須有,難道又是一場莫須有……”
王稟爆完之后,渾身也沒了氣力,軟軟的靠在椅背上,緩緩用手捂住自己臉,疲憊的話語從指縫當(dāng)中吐露出來:“俺已經(jīng)求了恩府先生,小楊大人是沒什么大礙的,逐出汴梁,讓他和晉陽軍再無瓜葛,就算完全知一軍州也是論不定的事情,李大人,就這樣罷,就這樣罷這事情,你要不愿意做,束手看著或者干脆知會小楊大人那兒都是由你,俺卻是必行不可,只等著恩府先生那里傳來號令,就即刻行事。有什么罵名,生前死后,俺王稟擔(dān)著就如何。”
久久之后,李若水才嘆息一聲,語氣似笑似哭:“如此大宋,如此大宋!京華冠蓋之下,望之不似人間!某和小楊大人那里,本來全下了楊靈蕓楊夫人,還有一段恩情,現(xiàn)在就算是絕了交情,某早就應(yīng)該明白,這世上本來就沒什么兩全的事情!”
他轉(zhuǎn)身踉踉蹌蹌走出門外,王稟卻也是趕到門前,突然對著頭頂夜空一聲大吼:“將來只有戰(zhàn)死沙場,俺王正臣才得心安!”
時間再從汴梁各處冠蓋各有表現(xiàn)的這夜向前推一些,再回到夜市楊凌高坐的雅間當(dāng)中,那周走一切繁華喧囂到了極處的午后時分。
門輕輕響動,卻是兩個黑云都親衛(wèi)護持著一個穿著兜帽的輕盈身影走進雅間當(dāng)中。那身影摘下兜帽,正是李師師身邊的侍女。
潘飛與曹興干辛萬苦。小心翼翼護送而來的,就是這么一個居間奔走的小使女,迎她出來倒是沒有費太大氣力,兩位衙內(nèi)平日里在這等使女面前都是眼角朝天的人物,但是迎她出來的時候跟捧鳳凰也似,恭謹(jǐn)客氣到了萬分。
這侍女背后李師師是開罪不得的。最要緊的還不是這個,大家居間奔走,還不是就等著這侍女帶來的馬前街那位的一句話,看楊凌能不能走通這條門路!
李師師想必時侍女有所交代,潘飛和曹興這般態(tài)度又給了侍女勇氣,讓她勉力能夠站穩(wěn)自己身形,面時著雅間當(dāng)中那個號稱屠滅一國,殺人盈野,回返汴梁更名動京華。那位楊凌小楊大人!
李師師昨日叮囑侍女的話猶自在耳邊,李師師當(dāng)時神態(tài),清麗的容顏上也帶了三分不屑:“去了告訴他便是,走了我的門路,見一面也沒什么,反正我這馬前銜也不是什么禁地,時常還是有人往來的,去了用不著行禮。冷著臉丟下這兩句話便走,這等男人我明白得很。人前道貌岸然,真到這關(guān)系權(quán)位富貴的要緊關(guān)頭了,給你這個小使女磕頭都是樂意的。要是有什么好處給你,只管拿著!”
侍女在李師師身邊,主子是大宋第一二奶,她雖然歲數(shù)不大。也是使女身份,卻又有誰敢給她拿大,給她委屈受了?見過的大人物也頗不少。楊凌雖然兇名太著,但是侍女還算是勉強撐持得住的,再加上李師師交代了。走入雅間當(dāng)中就這般站定了,半點沒有要行禮的意思。
在她想來,這個時候楊凌應(yīng)該早就在誠惶誠恐的等候,看到她帶著李師師的回話而來,只怕要歡喜得跳起來,朝她打躬作揖都是論不定的事情。自家在小姐的吩咐之外,格外軟語應(yīng)時兩句,就算是給足楊姐姐面子了,將來楊姐姐也要感激見情。楊凌若是真在這汴梁站不住腳了,一切都想得很美好,胸中還鼓蕩著一絲傲氣的小姑娘踏入雅間當(dāng)中,才現(xiàn)所有一切,跟李師師所預(yù)料的完全不一樣!
雅間當(dāng)中,三個青衫人正負(fù)手而立,當(dāng)中一人身形高而略瘦,肩寬腰細(xì),正綺著窗戶笑著指點腳下戲耍之處,渾然沒有半點緊張等候這要緊消息到來的模樣。
兩名黑云都親衛(wèi)低低傳報了,當(dāng)中那人才轉(zhuǎn)身過來,濃黑的眉毛下面,一雙眸子銳利得如電也似,讓人都不敢逼視。雖然不曾說話,也自然有一種久居上位,萬軍當(dāng)面也得辟易的逼人銳氣。
這銳氣背后,卻還有一種侍女說不出來的味道,近乎于郁結(jié)于心的憔悴,卻更像是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矯矯不群,就在這里一站,就顯得和這繁華富麗的汴梁城所有一切,都有些格格不入。
他歲數(shù)并不高大,三十都頗不足,已經(jīng)蓄了一點須髯,眉毛胡須都黑的亮,一頭長發(fā),竟然白了一半,也不知道曾經(jīng)受了多少的壓力與磨難,看著侍女進來微笑一下就算是招呼,眉毛斜斜挑起,這一笑卻緩和了他身上那種逼人的鋒銳之氣,在一瞬間這笑意差不多都可以算得上是壞笑了。
如果說這人身上的氣質(zhì)沉郁而且銳氣十足,似乎靠近都會讓人受傷,不知道是怎么歷練出來的。但笑起來卻讓人只感覺到輕松平易,甚至還有讓人捂緊自己錢包的沖動。
侍女跟在李師師身邊也算是見過了不得的人物多矣,此般人物,卻是與大宋每個人都不同,不同在哪兒,卻難以分說出來。
不用說了,這就是楊凌小楊大人了!
相對于男子來說,女孩子都是敏感的,楊凌穿越兩年,的確是磨礪出來了。任何人在經(jīng)歷生死之間無數(shù)次,麾下統(tǒng)領(lǐng)萬夫,所行也都是破軍滅國,扶危定難之事,這身上鋒銳逼人之氣,足可讓人退避三舍。
但是楊凌偏偏又是個穿越客,待人平易,偶爾耍寶,舉止常常顯得古怪,這些底子怎么也無法完全改掉。更兼一直以來都是孤軍奮斗,和這個時代最為強大的對手一一不管在內(nèi)在外,一直纏斗不休。
舉目皆敵,卻又絕不低頭,自然也就略有憔悴沉郁的深沉味道,這些綜合在一處,就可稱為氣場了,非了不得的人物不能有的氣場,非有一場傳奇般人生經(jīng)歷才能具備的氣場,和大宋這個時代其他所謂頂尖人物完全不同的氣場!
這個時候就算是放楊凌穿越回去,在原來那個時代,這種氣質(zhì),都會是人群當(dāng)中最為耀眼矚目的存在。
侍女心里面咯噔一下,被楊凌目光淡淡一掃,差點腿一軟就想屈膝行禮下去,想起李師師吩咐才勉強站定身子,一個動作幅度很小的斂衽就算是見禮了:“小楊大人?”
楊凌這等人物面前,一個使女如此舉動可稱得上失禮了,在楊凌身邊吳玠和李邦彥都是聰明人,見微知著就都知道這使女背后主人是個什么樣態(tài)度。兩人下意識的對望一眼,都輕輕搖頭。李師師果然如傳言中那般清高,對關(guān)說之事反感到了極處。楊凌雖然勉強走通了這條門路,但是能不能如愿,真還是說不準(zhǔn)的事情!
這個小使女來當(dāng)面?zhèn)髟挘参磭L沒有代替李師師來觀察楊凌他們舉止做派如何的意思,真是輕不得重不得,在這小使女面前拿架子耍威風(fēng),以楊凌身份反而是丟份,徒遭反感。而刻意巴結(jié)討好,卻只怕加倍讓這小使女背后的那位女史瞧不起。
當(dāng)真是有些為難!
昨夜李邦彥和楊凌也商談了不少時間,李邦彥這么聰明的人一時都束手。不知道為什么楊凌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仿佛胸有成竹,也不知道他哪來的這么大把握,現(xiàn)在一切都看楊凌的表現(xiàn)罷了。
想到這里,李邦彥都忍不住苦笑,大宋將來國事如何,楊凌這等滅國功臣,在前朝可上凌煙閣的人物,都關(guān)系在一個行院女子的觀感愛憎上頭,這大宋到底是怎么了!
李邦彥此時此刻心里不住的翻騰起那句楊凌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語,“仙人板板的……”(未完待續(xù)。)</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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