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
次日黃昏,漫天晚霞夕照中,上京唯一沒有關閉的北城門口,迎來了風塵一行的四五人。
天下馬匹,以河套北、天山西戰(zhàn)馬為駿。那幾匹天山雄駿停在高聳城墻側時,卻已然大汗淋淋鼻息咻咻。
城尉一眼便認出了騎于馬上的當先二人。涼州刺史裴度便罷了,賀蘭王之名,天下誰人不知?他急命城卒推開沉重的城門,正要迎向那位此刻坐于馬上的的魏王殿下之時,忽聽遠處又傳來一陣潑剌剌馬蹄之聲,舉目望去,看見再一行人自卷揚塵土中飛馳而來,幾乎眨眼間便到近前——當先那人,一身軟甲,正當三十左右的男子壯好之年,雙目如電,神情冷峻,胯-下驅一匹遼東鐵駿,不是別人,正是唐王蕭曜!
唐王蕭曜,乃先帝次子,為當今吳太后所生,以武冠天下而聞名。如今就藩于遼東北庭。
一百多年前,以游牧為生的突厥人日漸強大,最后建立了突厥汗國。突厥人時常南下襲擾,一直便是□□之患。到了四十年前,突厥牙帳起了內(nèi)訌,一場兄弟鬩墻之后,一分二治,以黑河為界分東、西二汗國。牙帳雖一分二,這幾十年來,突厥人對南方中原的覬覦之心卻始終未變,邊境摩擦不斷。十年前開始,唐王據(jù)北庭,魏王據(jù)賀蘭,先帝二子,一北一西,分別抵御東西突厥。正是有了被并稱為□□“銅城”“鐵壁”的他兄弟二人,這么些年來,突厥人才不敢貿(mào)然南下進犯,朝廷得以安定。
城尉已經(jīng)奉命在此等候這兩位親王多日,先前一直不見人到。沒想到此刻他二人竟齊齊趕到了,慌忙跑著迎了出去。
蕭瑯勒馬回頭,看到自己的二兄正往城門疾馳而來,面上露出了笑容,立刻調(diào)轉馬頭,親自迎了上去。
他二人相差五歲,雖不是同母所出,在他十六歲奔赴靈州之時,早已成人的蕭曜也已去了北庭歷練,且這么些年來,因了各自之事聚少離多。但打小起,兄弟二人的感情便一直不錯,同席讀書,同行游獵,年長的蕭曜甚至還充當過蕭瑯的騎射師傅。因而此刻在這里意外遇到已有數(shù)年未見的兄長,自然高興。
蕭曜轉眼便到近前,看到蕭瑯正要下馬相迎,敏銳地注意到他蹬著馬鞍的左足似乎有些勉強,立刻驅馬過去,伸手攔住了他,關切地問道:“三弟,數(shù)年沒見,你的腿腳如何了?”
他的左手拇指之上,也戴了一只與蕭瑯相同的黑玉指環(huán)。這是先帝當年從同一塊稀玉中雕琢而出分賜他兄弟三人的。意寓同根同生。
蕭瑯微微笑道:“多謝二皇兄關愛。已經(jīng)好多了。并無大礙。二皇兄近況如何?”
蕭曜略微點頭,道:“我一切安好。”隨即看向城門方向,神色略轉,皺眉道:“我自接到消息,便日夜兼程趕來,恨不得肋下生翅,只是路途遙遠,直至今日才到。但愿陛下無事。”
蕭瑯未應聲,目色中掠過了一絲憂慮。
他二人其實都清楚,倘若不是病情極度惡化,裕泰帝絕不會這樣臨時突然急召他二人齊齊回京。皇宮中的那位兄長,恐怕已經(jīng)是……
“二位殿下,小人奉命在此等候多日了,城門已開,二位殿下可入城了!”
城尉已經(jīng)跑了過來,朝他二人施禮后,立刻說道。
兄弟二人對望一眼,齊齊挽韁,驅馬朝城門疾馳而去。很快,一行人馬便如風雷般消失在城門里,只留下身后被馬蹄卷揚而起的微微塵土。
“怕是要變天了呢……”
城尉目送這一行人背影后,仰頭看了下晚霞密布的天空,搖了搖頭,低聲這樣自言自語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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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泰帝如今不過三十五歲。這樣的年紀,本當是男人的盛年。只是他卻是個例外。
他是先帝宣宗的長子,為元后所出。出生即被立為太子。可惜先天不足,身體自小孱弱。元后薨后,宣宗續(xù)立吳皇后。吳皇后以賢惠而著稱,對他照顧備至。他就這樣做皇太子一直做到三十歲,繼位成為皇帝。
他因了身體的緣故,性格偏于軟弱,與兩個文才武功出色過人的弟弟相比,更顯才智平庸。但稱得上是一個好皇帝。繼位之后,尊吳皇后為皇太后,愛民清政。可惜健康每況愈下。不過當了五年皇帝,便到了燈盡油枯的地步。自知大限將至,他將內(nèi)閣首輔傅友德與歐陽善二人傳至朝華殿的病榻前,命他二人為顧命大臣,云自己去后,請他們輔弼太子。傅友德與歐陽善在皇帝病榻前涕淚叩首,表示自己必將全力輔佐幼主,肝腦不惜涂地。安排好顧命大臣之后,他便只剩一件事了,那就是撐著等待他那兩個幫他撐住半壁江山的弟弟的到來。
天色擦黑,前來探望皇帝的臣子剛剛出去。他們還沒離開,正在外殿盤詢太醫(yī)院的御醫(yī)。傅皇后命宮人掌燈后,坐在御榻之側,娥眉深鎖,久久不解。
她是首輔傅友德的女兒,閨名宛平。太子蕭桓的母親,此時不過二十四五的年紀。因天生麗質,保養(yǎng)得又好,容貌便如二十出頭,仍是絕艷后宮。倘若病榻之上的皇帝真就這么去了,毫無疑問,她將會成為本朝一百多年來最年輕的一位皇太后。
案角之側宮燈灼灼,燈光映在了她的臉頰之上。她望著燭火出神,眉頭仍是微蹙,卻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榻上的皇帝忽然發(fā)出一聲低弱的□□聲,她回過了神,正要看向他時,外殿傳來急促腳步聲,一個宮人過來傳話,說唐王殿下與魏王殿下趕到了,此刻就候在殿外等待傳召。
她目光微微一動,面上閃過一絲奇異的表情。點頭命宮人召他們?nèi)雰?nèi),隨即俯身下去,對著皇帝輕聲道:“陛下,唐王與魏王到了。”
裕泰帝睜開了眼睛,原本泛出瀕死之色的一張臉在這一刻仿佛終于被吹入了生氣。他掙扎著想坐起來,皇后往他背后墊了兩個靠墊。他終于覺得舒服了些,吃力地看向外殿,見自己的兩個弟弟已經(jīng)在幾位肱骨大臣的簇擁之下疾步而入,到了榻前,朝自己齊齊下拜叩首。
裕泰帝的目光在對面二人的臉上交替游移數(shù)下,終于露出一絲笑意,喘息著道:“朕撐著一口氣,便是想要等到二位賢弟到來,好再見最后一面……”他咳嗽數(shù)聲,續(xù)又道,“朕纏綿病榻之時,每每憶及幼時兄弟情深,種種往事便歷歷在目。而今朕先行要去,心中不勝悲涼……”
他說著,不禁垂淚。榻前的唐王魏王及眾大臣亦是戚戚然哽咽不已。
“朕勉力撐著,另便是想當面將太子交托給二位賢弟……”裕泰帝勉強振作精神,喚了聲太子的名。八歲的蕭桓便從太傅歐陽善的身畔疾步而來,垂首立在了榻前的皇后身側。
“桓兒……你尚年幼,父皇去后,除了兩位顧命閣老,諸事尚要仰仗你這兩位皇叔……若能得他二人傾力輔佐,朕便是去了,也是安心……還不快向你兩位皇叔見禮……”
蕭桓目中含淚,要向蕭曜和蕭瑯行禮時,他二人起身避讓,對著裕泰帝齊道:“陛下放心。臣弟必定鞠躬盡瘁,不敢負陛下重托!”
“如此朕便放心了……”裕泰帝欣慰一笑,神色轉肅,道,“朕去后,由閣輔傅友德、歐陽善為顧命,贊襄一切政務。唐王、魏王監(jiān)國,至太子成年歸政……”
說這些話,仿佛已經(jīng)耗費了他全身大部分的力氣,他再次閉上了眼。
蕭曜和蕭瑯安慰了流淚的侄兒幾句,知道皇帝此刻需要靜養(yǎng),便與大臣們一道退出。正此時,榻上的皇帝忽然道:“三弟且留下。”
蕭瑯一怔,抬眼之時,遇到了對面蕭曜的目光。
蕭曜向來深沉,喜怒不大顯于色。與蕭瑯四目相對后,不過微微點頭,便率先而去了。內(nèi)殿之中,最后只剩下了蕭瑯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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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泰帝睜開了眼,凝視蕭瑯片刻,終于抖著手,從自己的枕側摸出一個尺長的瘦匣,遞了過去。
蕭瑯接過,打開匣,取出里頭一副卷起的黃帛,展開之后,他微微一凜,霍然看向榻上的皇帝。
一向雙目渾濁的裕泰帝,在這一刻,目光竟是前所未有地清明。他盯著蕭瑯,低聲一字字地道:“三弟,朕執(zhí)政的這些年,自問不愧列祖列宗。你是朕唯一可信之人。倘若有朝一日,事真被朕料中,此遺詔便是你臨危攝政的倚仗。我把太子交托給你,你應不應朕?”
蕭瑯慢慢卷回那張黃帛,放回匣中。沉吟片刻后,終于緩緩艱難下跪,沉聲道:“陛下所托,臣弟萬死不辭。”
裕泰帝長長呼出一口氣,慢慢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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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瑯雖年少時便離了上京。但作為親王,在京中自有一座規(guī)模不小的王府。王府里設各屬官及總攬庶務的總管。眾人知道他不日會歸,早做好迎接準備。他出宮,回到闊別許久的王府時,天已黑透。總管與閔太妃從前身邊的方姑姑迎他入內(nèi),方安頓好,便有派自宮中吳太后的宮使到來,呈上了一個錦盒,內(nèi)有一支百年遼東老山參,色泛金黃,宛成人形。說是唐王進獻所得,太后知道他亦回京了,關切他的病情,特意贈慰。
吳太后雖不是蕭瑯的生母,但多年以來,一直是母子相稱,關系甚篤。自己剛回便接到了她的贈禮,蕭瑯答謝,命宮使傳話,說明日便去拜見太后。宮使去后,少頃,太醫(yī)至。
蕭瑯因了過往的特殊經(jīng)歷,與御醫(yī)們自然相熟。此時過來的,便是太醫(yī)院中聲名最盛的老御醫(yī)林奇。當年他能死里逃生,全仗林奇妙手救治。故而對他十分敬重。聽到他來了,親自要去相迎時,林奇已隨方姑姑匆匆入內(nèi)。慌忙上前,一把扶住了他。
蕭瑯自接詔后,從靈州趕至上京,一路顛簸引發(fā)舊病,前日雖偶遇繡春止住了痛,但并未好全。這兩天急著趕路,隱隱又有復發(fā)之態(tài),膝處脹痛異常,一直強忍著而已。此時便順勢坐了下去。
饒是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備,林奇看到他膝處關節(jié)情狀之時,還是吸了口涼氣。邊上的方姑姑更是雙眼泛紅,責怪他不知愛惜自己。蕭瑯笑而不語,任由她念叨。林奇搭脈察舌,開了方子,方姑姑接過,匆忙出去抓藥。林奇最后取出一個裝了藥膏的白瓷瓶子,準備啟塞時,留意到他膝蓋上有針灸過的痕跡,詢問緣由。蕭瑯便把前夜在新平的經(jīng)過略微說了一遍。林奇咦了一聲,似乎頗感興趣,詳細詢問經(jīng)過,又問那少年郎中所開方子的藥目。蕭瑯本人略通醫(yī)理,當時也看過那方子,記得清楚,便一一報了出來。
林奇沉吟片刻,捻著花白胡須,點頭道:“三殿下,這方子名為蠲痹湯,乃是經(jīng)方,入手足而去寒濕。他加防風制風邪,加附子、制川烏、細辛,以溫通散寒止痛,至于這地龍、蝎粉,這兩種藥材藥性因過于猛峻,極少有人使用。只是當時以你情狀,卻必須要用,可謂這副方子里的點睛之筆。這個少年人,既用經(jīng)方,又不拘泥于經(jīng)方。所謂有是病用是方,便是如此了。這副方子隱然有大家之風。若無長期行醫(yī)經(jīng)驗,決開不出這等方子。只是聽你所言,他不過十六七歲而已。不知師承何門?年紀輕輕便有如此造詣,倘若假以時日,勘當國手……”
蕭瑯眼前浮現(xiàn)出那少年當時替自己止痛時的樣子,確實是氣質端凝。不禁略微出神。
林奇評述完畢,拔掉手中瓷瓶的木塞,以長匙挑出瓶中藥膏,細細敷他雙膝之上。一時異香撲鼻。緩緩推拿片刻,蕭瑯覺到雙膝之上原本的隱隱脹痛頓時消去了不少。便笑問道:“不知這是何藥?倒頗有效。”
林奇道:“此乃金藥堂所出的紫金膏。消腫止痛頗有奇效。說起來,百味堂也有相似功效的五福膏。兩相比較,下官覺著紫金膏功效更勝一籌,故取用金藥堂之藥。這瓶子就留在殿下這里,每日早晚記得敷用……”他再看一眼蕭瑯的雙膝,搖頭嘆了口氣,“三殿下,多年以來,下官與太醫(yī)院眾醫(yī)官雖探究不停,想要替殿下拔除余毒,卻始終力不從心,累殿下如今還要受這等體膚之苦。實在是無能之極……”
蕭瑯笑道:“老大人不必自責。便是廢去了這兩條腿,我也仍可再替這天下抵擋北犯。十年料想不多!”
林奇一怔。隨即呵呵笑了起來。由衷道:“非下官諂言示好。實在是殿下這等胸襟氣度,叫下官由衷欽佩。下官定當盡心盡力,早日為殿下覓得良方以除痛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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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三更,裕泰帝崩。上京內(nèi)外,數(shù)十座寺廟次第敲響喪鐘,鐘聲響徹全城,久久不息。
皇帝駕崩的消息,也很快便傳到了新平。仿佛靴子終于落地了。已經(jīng)等了數(shù)日的滯留旅人并沒為天子的駕崩而感到多大的傷悲。除了按照慣例,在船頭紛紛掛白布示哀之外,聽到這個消息時,他們其實都暗暗松了口氣。因為這就表示,他們終于可以繼續(xù)上路了。
果然,次日開始,前頭的船只便開始慢慢松動,到了下午的時候,繡春和丁管事一行人正要離開客棧上船時,身后忽然有人道:“陳先生可否留步說話?”
繡春回頭,見叫住自己的,竟是先前幾日那個仿佛一直留意自己的青年。雖有些疑惑,只見他面帶微笑朝自己而來,便也停了腳步,微微一笑,道:“不知兄臺有何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