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騾(13)
他突然起了一陣沖動,起身向前走去。這個行刺計劃不可能失敗了。當(dāng)核彈爆炸時,官邸會隨之消失,炸得片瓦不存。僅僅隔著一扇門,僅僅十碼的距離,不會有什么差別。可是在同歸于盡之前,他想親眼看看騾的真面目。
他終于豁出去,抬頭挺胸向前走,猛力敲著門……
門應(yīng)聲而開,隨即射出眩目的光線。
普利吉上尉錯愕片刻,隨即恢復(fù)鎮(zhèn)定。一名外表嚴(yán)肅、身穿暗黑色制服的男子,站在小房間正中央,氣定神閑地抬起頭來。
那人身前吊著一個魚缸,他隨手輕輕敲了一下,魚缸就迅速搖晃起來,把那些色彩艷麗的名貴金魚嚇得上下亂竄。
他說:“上尉,進來!”
上尉的舌頭打著顫,舌頭下面的小金屬球仿佛開始膨脹——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無論如何,核彈的生命已經(jīng)進入最后一分鐘。
穿制服的人又說:“你最好把那顆無聊的藥丸吐出來,否則你沒辦法說話。它不會爆炸的。”
最后一分鐘過去了,上尉怔怔地慢慢低下頭,將銀色小球吐到手掌上,然后使盡力氣擲向墻壁。一下細微尖銳的叮當(dāng)聲之后,小球從半空中反彈回來,在光線照耀下閃閃生輝。
穿制服的人聳聳肩。“好啦,別理會那玩意了。上尉,它無論如何對你沒有好處。抱歉我并不是騾,在你面前的只是他的總督。”
“你是怎么知道的?”上尉以沙啞的聲音喃喃問道。
“只能怪我們的高效率反諜報系統(tǒng)。你們那個小小的叛亂團體,我念得出每一個成員的名字,還數(shù)得出你們每一步的計劃……”
“而你一直不采取行動?”
“有何不可?我在此地最重要的任務(wù)之一,就是要把你們這些人揪出來。尤其是你。幾個月前,你還是‘牛頓軸承廠’的工人,那時我就可以逮捕你,但是現(xiàn)在這樣更好。即使你自己沒有想出這個計劃,我的手下也會有人提出極為類似的建議。這個結(jié)局十分戲劇化,算得上是一種黑色幽默。”
上尉以凌厲的目光瞪著對方。“我有同感,現(xiàn)在是否一切都結(jié)束了?”
“好戲剛剛開始。來,上尉,坐下來。讓我們把成仁取義那一套留給那些傻瓜。上尉,你非常有才干。根據(jù)我的情報,你是基地上第一個了解到騾有超凡能力的人。從那時候開始,你就對騾的早年發(fā)生了興趣,不顧一切搜集他的資料。拐走騾的小丑那件事你也有份,對了,小丑至今還沒有找到,為了這件事,我們還要好好算個總賬。當(dāng)然,騾也了解你的才干;有些人會害怕敵人太厲害,但騾可不是那種人,因為他有化敵為友的本領(lǐng)。”
“你拐彎抹角半天,就是為了說這句話?喔,不可能!”
“喔,絕對可能!這就是今晚這出喜劇的真正目的。你是個聰明人,可是你對付騾的小小陰謀卻失敗得很滑稽。就算稱之為陰謀,也不能抬高它的身價。在毫無勝算的情況下白白送死,這就是你所接受的軍事教育嗎?”
“首先必須確定是否真的毫無勝算。”
“當(dāng)然確定。”總督以溫和的口氣強調(diào),“騾已經(jīng)征服了基地。為了達成更偉大的目標(biāo),他立刻將基地變成一座兵工廠。”
“什么更偉大的目標(biāo)?”
“征服整個銀河系,將四分五裂的眾多世界統(tǒng)一成新的帝國。你這個冥頑不靈的愛國者,騾正是要實現(xiàn)你們那個謝頓的夢想,只不過比他的預(yù)期提早七百年。而在實現(xiàn)的過程中,你可以幫助我們。”
“我一定可以,但是我也一定不肯。”
“據(jù)我了解,”總督勸道,“只剩三個獨立行商世界還在作困獸斗,但不會支撐太久的。他們是基地體系的最后一點武力。你還不肯認輸嗎?”
“沒錯。”
“你終究會的。心悅誠服的歸順是最有效的,但其他方式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可惜騾不在這里,他正照例率領(lǐng)大軍征討頑抗的行商。不過他和我們一直保持聯(lián)絡(luò),你不需要等太久。”
“等什么?”
“等他來使你‘回轉(zhuǎn)’。”
“那個騾,”上尉以冰冷的口氣說,“會發(fā)現(xiàn)他根本做不到。”
“不會的,我自己就無法抗拒。你認不出我了嗎?想一想,你到過卡爾根,所以一定見過我。我那時戴單片眼鏡,穿著一件毛皮襯里的深紅色長袍,頭上戴著一頂高筒帽……”
上尉感到一陣寒意,全身僵硬起來。“你就是卡爾根的統(tǒng)領(lǐng)?”
“是的,但我現(xiàn)在是騾的麾下一名忠心耿耿的總督。你看,他的感化力量多強大。”
星空插曲
他們成功地突破了封鎖。從來不曾有任何艦隊,能滴水不漏地監(jiān)視廣袤的太空中每一個角落、每一寸空隙。只要有一艘船艦,一名優(yōu)異的駕駛,再加上中等的運氣,應(yīng)該就能找到漏洞突圍而出。
杜倫鎮(zhèn)定地駕著狀況欠佳的太空船,從一顆恒星附近躍遷到另一顆恒星周圍。若說恒星的質(zhì)量會使星際躍遷困難重重且后果難料,它也會令敵人的偵測裝置失靈,或者幾乎無法使用。
一旦沖出敵方星艦形成的包圍網(wǎng),就等于穿越遭到封鎖的死寂太空——在次乙太也被嚴(yán)密封鎖的情況下,沒有任何訊息得以往返。三個多月來,杜倫第一次不再感到孤獨。
一個星期過去了,敵方的新聞節(jié)目總是播報無聊且自我吹噓的戰(zhàn)爭捷報,詳述敵方對基地體系控制的進展。在這一星期中,杜倫的武裝太空商船歷經(jīng)數(shù)次匆促的躍遷,從銀河外緣一路向核心進發(fā)。
艾布林·米斯在駕駛艙外大聲叫嚷,正在看星圖的杜倫眨眨眼睛,站了起來。
“怎么回事?”杜倫走進中央那間小艙房。由于乘客過多,貝泰已將這間艙房改裝成起居艙。
米斯搖了搖頭。“我若知道才有鬼呢。騾的播報員正要報道一則特殊戰(zhàn)報,我想你也許希望聽聽。”
“也好。貝泰呢?”
“她在廚艙里忙著布置餐桌、研究菜單——或者諸如此類的無聊事。”
杜倫在馬巨擘睡的便床上坐下來等著。騾的“特殊戰(zhàn)報”幾乎使用千篇一律的宣傳手法。首先播放一段軍樂,再來是播報員諂媚的花言巧語。然后出現(xiàn)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新聞,一則接著一則掠過熒幕。接著是短暫的間歇,接著再響起號角,還有逐漸提高的歡呼,最后則達到高潮。
杜倫忍受著這些精神轟炸,米斯則在喃喃自語。
新聞播報員喋喋不休,他用戰(zhàn)地記者的做作口吻,敘述著太空中一場激戰(zhàn)過后,到處可見熔融的金屬,以及四散紛飛的血肉。
“由沙敏中將率領(lǐng)的快速巡弋艦中隊,今天對伊斯的特遣隊施以痛擊……”播報員刻意不帶表情的面容逐漸淡去,熒幕背景變成漆黑的太空,一排排星艦在激戰(zhàn)中迅速劃過長空。然后在無聲的爆炸中,繼續(xù)傳來播報員的聲音:“這場戰(zhàn)役中最驚人的行動,是重型巡弋艦星團號對抗三艘‘新星級’的敵艦,這乃是一場殊死戰(zhàn)……”
熒幕的畫面轉(zhuǎn)換了角度,并且拉近鏡頭。一艘巨大的星艦噴出耀眼的光焰,將對方一艘星艦照得通紅,后者一個急轉(zhuǎn)跳出焦距,隨即掉過頭來,向巨艦猛撞過去。星團號陡然一傾,與敵艦僅僅擦身而過,卻將敵艦猛力反彈回去。
播報員用平穩(wěn)而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一直報道到敵方盡數(shù)遭到殲滅為止。
短暫的停頓后,又開始報道涅蒙的戰(zhàn)事,幾乎是大同小異的畫面與敘述。不過這次加入一個新題材,那是有關(guān)攻擊性登陸的冗長報道——被夷為焦土的城市、擠成一團的戰(zhàn)俘、星艦再度升空的畫面……
涅蒙撐不了多久了。
報道再度暫停,照例又響起刺耳的金屬管樂。熒幕的畫面逐漸化作一個長長的回廊,兩旁站滿氣勢非凡的士兵;穿著顧問官制服的政府發(fā)言人,從回廊盡頭趾高氣昂地快步走過來。
一片凝重的靜寂。
發(fā)言人終于開始講話,聲音聽來嚴(yán)肅、緩慢而冷酷:
“奉元首命令,在此作如下宣布:長久以來,一直以武力反抗元首意志的赫汶星,如今已向我方正式投降。此時此刻,元首的軍隊業(yè)已占領(lǐng)該行星。反抗力量四處竄逃,變成一群烏合之眾,已迅速被消滅殆盡。”
畫面再度轉(zhuǎn)換成原先那名播報員,他一本正經(jīng)地宣布,將隨時插播其他重要的發(fā)展。
然后節(jié)目就換成舞蹈音樂,艾布林·米斯隨手一撥,切斷了電視幕的電源。
杜倫站起來,步履蹣跚地走了開,一句話也沒有說。心理學(xué)家并未試圖阻止他。
當(dāng)貝泰走出廚艙時,米斯做個手勢,示意她別開口。
他說:“他們攻下了赫汶。”
貝泰叫道:“這么快?”她的眼睛睜得老大,透出深深的疑惑。
“根本沒有抵抗,根本沒有任何XX……”他及時把后面的話吞回去,“你最好讓杜倫靜一靜,這對他可不是什么好消息。這頓飯,我們就別等他了。”
貝泰又望了望駕駛艙,然后無可奈何地轉(zhuǎn)過頭來。“好吧!”
馬巨擘默默坐在餐桌旁。他既不說話也不吃東西,只是以充滿恐懼的眼睛瞪著前方,仿佛恐懼感消耗了體內(nèi)所有的元氣。
艾布林·米斯心不在焉地撥弄著果凍,并粗聲說道:“其他兩個行商世界還在抵抗。他們奮戰(zhàn)到底,前仆后繼,寧死不降。只有赫汶,就像基地一樣……”
“但究竟為什么?為什么呢?”
心理學(xué)家搖搖頭。“這是那個大問號中的一個小環(huán)節(jié)。每一項不可思議的疑點,都是解開騾真面目的一個線索。第一點,當(dāng)獨立行商世界仍在頑抗時,他如何能一舉征服基地,而且?guī)缀醣谎小D欠N抑制核反應(yīng)的武器,其實根本微不足道——這件事我們曾經(jīng)一再地討論,我都快要煩死了——而且,那種武器只有對付基地時才有效。”
“我曾經(jīng)向藍度提出一個假設(shè),”艾布林灰白的眉毛皺在一起,“騾可能有一種輻射式‘意志抑制器’。赫汶可能就是受到這種東西的作用。可是,為什么不用它來對付涅蒙和伊斯呢?那兩個世界如今還在瘋狂地拼命抵抗,除了騾原有的兵力,還需要動用基地艦隊的半數(shù)才能打敗他們。是的,我注意到基地的星艦也在攻擊陣容中。”
貝泰小聲說:“先是基地,然后是赫汶。災(zāi)難似乎一直跟著我們,我們卻總是在千鈞一發(fā)之際逃脫。這種事會一直持續(xù)下去嗎?”
艾布林·米斯并沒有注意聽,他好像正在跟自己進行討論。“可是還有另一個問題——另一個問題。貝泰,你還記得一則新聞嗎?他們在端點星沒有找到騾的小丑,懷疑他逃到了赫汶,或是被原來綁架他的人帶去那里。貝泰,他似乎始終很重要,但我們還沒有找到原因。馬巨擘一定知道什么事,會對騾造成致命傷。我可以肯定這一點。”
馬巨擘已經(jīng)臉色煞白,全身打顫。他為自己辯護道:“偉大的先生……尊貴的大爺……真的,我發(fā)誓,我這個不靈光的腦袋,沒法子滿足您的要求。我已經(jīng)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且,您還用了探測器,從我的笨腦袋抽出我所知道的一切,還包括我自己以為不知道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我指的是一件小事,一個很小的線索,以致你我都未能察覺它的本質(zhì)。但我必須把它找出來——因為涅蒙和伊斯很快就會淪陷,到那個時候,整個基地體系就只剩下我們幾個了。”
進入銀河核心區(qū)域之后,恒星開始變得密集而擁擠。各星體的重力場累加起來,達到了相當(dāng)?shù)膹姸龋瑢π请H躍遷產(chǎn)生了不可忽略的微擾。
直到某次躍遷后,太空船出現(xiàn)在一顆紅巨星的烈焰中,杜倫方才察覺這個危機。他們不眠不休奮戰(zhàn)了十二個小時,才終于掙脫強大的重力場,逃離了這顆紅巨星的勢力范圍。
由于星圖的范圍有限,而且不論是操作太空船,或是進行航道的數(shù)學(xué)演算,杜倫都缺乏足夠的經(jīng)驗,他只好在每次躍遷之前,花上幾天的工夫仔細計算。
后來,這個工作變成一項團隊行動。艾布林·米斯負責(zé)檢查杜倫的數(shù)學(xué)計算;貝泰負責(zé)利用各種方法測試可能的航道;就連馬巨擘都有事可做,他負責(zé)利用計算機做例行運算——學(xué)會如何操作后,這份工作為馬巨擘帶來極大的樂趣,而且他做得又快又好。
大約一個月之后,貝泰已經(jīng)能從“銀河透鏡”的三維模型中,研讀蜿蜒曲折的紅色航道。根據(jù)這個航道,他們距離銀河中心已經(jīng)不遠。她以諷刺的口吻開玩笑說:“你知道它像什么嗎?像是一條十英尺長的蚯蚓,還患了嚴(yán)重的消化不良癥。我看,你遲早會帶我們回赫汶去。”
“我一定會的,”杜倫沒好氣地說,同時把星圖扯得嘎嘎作響,“除非你給我閉嘴。”
“提到這點,”貝泰繼續(xù)說,“也許有一條直線的航道,就像子午線那么直。”
“是嗎?嗯,首先,你這個小傻瓜,如果光憑運氣,至少需要五百艘船艦,花五百年的時間才找得到這種航道。我用的這些廉價的三流星圖,上面根本沒有顯示。此外,這種直線航道最好盡量避開,途中也許擠滿了敵艦。還有……”
“喔,看在銀河的份上,請你停止這些義正辭嚴(yán)、沒完沒了的嘮叨。”她用雙手拉扯他的頭發(fā)。
杜倫吼道:“哎喲!放開我!”隨即抓住她的手腕,往下猛拉。于是杜倫與貝泰一起滾到地板上,兩個人和一張椅子扭成一團。不久,扭打變成了氣喘吁吁的角力,夾雜著陣陣氣結(jié)的笑聲,以及各種犯規(guī)的動作。
直到馬巨擘屏著氣息走進來,杜倫才趕緊掙脫。
“什么事?”
小丑臉上擠滿了憂慮的線條,又大又長的鼻子顯得毫無血色。“尊貴的先生,儀器的讀數(shù)突然變得好古怪。不過我有自知之明,不敢亂碰任何東西……”
兩秒鐘后,杜倫已經(jīng)來到駕駛艙。他對馬巨擘輕聲說:“把艾布林·米斯叫醒,請他到這里來。”
貝泰正在用手指整理著弄亂的頭發(fā),突然聽到杜倫對她說:“貝,我們被偵測到了。”
“被偵測到了?”貝泰立刻垂下手臂,“被什么人?”
“天曉得,”杜倫喃喃道,“但是我想對方一定有武器,而且已經(jīng)進入射程,正在瞄準(zhǔn)我們。”
他坐下來,低聲報出太空船的識別碼,經(jīng)由次乙太傳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