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騾(12)
“是的。昔日的帝國如今僅剩最后的殘骸,但是一定還有些什么藏在它的核心。艾布林,那里保存著重要的記錄。你可以學到更多的數(shù)理心理學,也許就足以能詮釋那個小丑的心靈。當然,他會跟你一起去。”
米斯冷淡地答道:“雖然他那么害怕騾,我仍懷疑他會愿意跟我去,除非你的侄媳婦也能同行。”
“這點我知道。正是因為這樣,杜倫和貝泰也會跟你一塊去。此外,艾布林,你還有一項更偉大的使命。三個世紀前,哈里·謝頓建立了兩個基地,分別置于銀河系的兩端。你一定要找到那個‘第二基地’。”
謀反者
市長官邸——或者應該說,一度曾是市長官邸的雄偉建筑——隱隱約約聳立在黑暗中。端點市淪陷后便實施宵禁,整座城市現(xiàn)在一片死寂。而基地的夜空中,橫跨著壯觀而朦朧的乳白色“銀河透鏡”,此外便是幾顆孤零零的恒星。
三個世紀以來,基地從一小群科學家私下的計劃,發(fā)展到如今的貿(mào)易帝國,觸角深入銀河系各角落。而在短短半年間,它就從至高無上的地位,淪落為另一個淪陷區(qū)。
漢·普利吉上尉拒絕接受這個事實。
端點市寂靜的夜晚一片肅殺之氣,遭侵略者占據(jù)的官邸則沒有一絲光明,在在是明顯的象征。可是漢·普利吉上尉仍舊拒絕承認這一切,此時他已穿過官邸的外門,舌頭底下還含著一顆微型核彈。
一個身影飄然向他靠近——上尉立即低下頭去。
他們交頭接耳的聲音壓得非常低。“上尉,警報系統(tǒng)一切如常。前進!它不會響的。”
上尉躡手躡腳地低頭穿過低矮的拱道,經(jīng)過兩旁布滿噴泉的小徑,來到原本屬于茵德布爾的花園。
四個月前在時光穹窿中發(fā)生的變故,如今仍然歷歷在目。那些記憶徘徊不去,縱使他萬般不愿,點點滴滴仍然自動浮現(xiàn),而且大多是在夜晚。
老謝頓苦口婆心的言語,沒想到竟然錯得那么離譜……穹窿中一片混亂……茵德布爾憔悴而人事不省的臉孔,和過分華麗的市長禮服多么不相襯……驚惶的民眾迅速聚集,默默等待不可避免的投降聲明……杜倫那個年輕人,將騾的小丑背在肩上,從側(cè)門一溜煙地消失……
至于他自己,后來也總算逃離現(xiàn)場,卻發(fā)現(xiàn)他的車子無法發(fā)動。
他擠在城外的烏合之眾當中,左沖右撞一路向前走——目的地不明。
他盲目地摸索著各種“老鼠窩”——民主地下組織的大本營。這個地下組織發(fā)展了八十年,如今卻逐漸銷聲匿跡。
所有的老鼠窩都唱著空城計。
第二天,時時可見黑色的異邦星艦出現(xiàn)在天空,并緩緩降落在城內(nèi)建筑群中。無助與絕望的感覺郁積在漢·普利吉上尉心頭,令他愈來愈沉重。
他急切地開始了他的旅程。
三十天內(nèi),他幾乎徒步走了二百英里。他在路邊發(fā)現(xiàn)一個剛死的尸體,那是一名水耕廠工人,便將工人制服剝下來換上。此外,他還留了濃密的紅褐色絡腮胡……
而且找到了地下組織的余黨。
地點是牛頓市一個原本相當高雅的住宅區(qū),如今卻愈來愈骯臟污穢。那棟房子與左鄰右舍沒有任何不同,狹窄的房門口,有個精瘦的男子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那人有一對小眼睛,骨架很大,肌肉盤虬,兩手握拳插在口袋里。
上尉喃喃道:“我來自米蘭。”
那人繃著臉,答了另一句暗語:“米蘭今年還早。”
上尉又說:“不比去年更早。”
那人卻依然擋在門口,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難道你不是‘狐貍’嗎?”
“你總是用問句來回答別人的問話嗎?”
上尉淺淺地吸了一口氣,然后鎮(zhèn)定地說:“我是漢·普利吉,基地艦隊的上尉軍官,也是民主地下黨黨員。你到底要不要讓我進去?”
“狐貍”這才向一旁讓開,并說:“我的本名叫歐如姆·波利。”
他伸出手來,上尉趕緊握住他的手。
屋內(nèi)十分整潔,但裝潢并不奢華。角落處擺著一個裝飾用的書報投影機,上尉訓練有素的眼睛立刻看出是一種偽裝,它很可能是一挺口徑很大的機銃。投影機的“鏡頭”剛好對著門口,而且顯然可以遙控。
“狐貍”尋著大胡子客人的目光看去,露出僵硬的笑容。他說:“沒錯!不過當初裝設這玩意,是為了伺候茵德布爾和他豢養(yǎng)的那些吸血鬼。它根本無法對付騾,不是嗎?沒有任何武器能夠?qū)Ω厄叀D沭I不餓?”
上尉的下巴在大胡子底下暗暗抽動,然后他點了點頭。
“請稍等,只要一分鐘就好。”“狐貍”從櫥柜中拿出幾個罐頭,將其中兩個擺到普利吉上尉面前,“把你的手指放在上面,感覺到夠熱的時候,就可以打開來吃。我的加熱控制器壞掉了。這種事能提醒你如今正在打仗——或者說剛打過仗,不是嗎?”
“狐貍”急促地說著平易近人的話語,可是口氣一點也不平易近人——他的眼神也很冷淡,透露著重重心事。他在上尉對面坐下,又說:“假如我對你感到絲毫疑慮,你的座位上就只剩下一團焦痕了。知道嗎?”
上尉并沒有回答。他輕輕一壓,罐頭就自動打開了。
“狐貍”趕緊說:“是濃湯!抱歉,但目前糧食短缺。”
“我知道。”上尉說。他吃得很快,一直沒有抬起頭來。
“狐貍”說:“我見過你一次。我正在搜索記憶,可是胡子絕對不在我的記憶中。”
“我有三十天沒刮胡子了。”然后,他怒吼道:“你到底要什么?我的暗語全部正確,我也有身份證明文件。”
對方卻擺擺手。“喔,我相信你是普利吉沒錯。可是最近有許多人,他們不但知道正確的暗語、具有身份證明文件,而且明明就是那個人——但是他們都投效了騾。你聽說過雷福嗎?”
“聽說過。”
“他投效了騾。”
“什么?他……”
“沒錯。大家都稱他‘寧死不屈’。”“狐貍”做了一個大笑的口形,既沒有聲音也沒有笑意。“還有威利克,投效了騾!蓋雷和諾斯,投效了騾!普利吉又有何不可?我怎么能肯定呢?”
上尉卻只是搖搖頭。
“不過這點并不重要。”“狐貍”柔聲地說,“如果諾斯叛變了,他們就一定知道我的名字——所以你若仍是同志,我們?nèi)缃褚娏嗣妫憬窈蟮奶幘硶任腋kU。”
上尉終于吃完了,他靠著椅背說道:“如果你這里沒有組織,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組織?基地或許已經(jīng)投降,但是我還沒有。”
“有道理!上尉,你不能永遠流浪。如今,基地公民若想出遠門,必須具備旅行許可證,你知道嗎?而且還需要身份證,你有嗎?此外,凡是基地艦隊的軍官,都要到最近的占領軍司令部報到。包括你在內(nèi),對嗎?”
“沒錯。”上尉的聲音聽來很堅決,“你以為我逃跑是因為害怕嗎?當初卡爾根被騾攻陷之后,不久我就到了那里。一個月之內(nèi),前任統(tǒng)領手下的軍官通通遭到監(jiān)禁,因為若有任何叛亂,他們便是現(xiàn)成的軍事指揮官。地下組織一向明白一個道理:倘若不能至少控制一部分艦隊,革命就不可能成功。騾本人顯然也了解這一點。”
“狐貍”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分析得合情合理,騾做得很徹底。”
“我在第一時間就把制服丟棄,并且留起胡子。其他人后來可能也有機會采取同樣的行動。”
“你結(jié)婚了嗎?”
“我的妻子去世了,我們沒有子女。”
“這么說,你沒有親人能充當人質(zhì)。”
“沒錯。”
“你想聽聽我的忠告嗎?”
“只要你有。”
“我不知道騾的策略,也不知道他的意圖,不過目前為止,技工都沒有受到任何傷害。而且工資還提高了,各種核武器的生產(chǎn)量也突然暴漲。”
“是嗎?聽來好像準備繼續(xù)侵略。”
“我不知道。騾是婊子養(yǎng)的老狐貍,他這么做,也許只是要安撫工人,希望他們歸順。假如連謝頓也無法用心理史學預測騾的行徑,我可不要自不量力。但你剛好穿著工人制服,這倒提醒了我們,對不對?”
“我并不是技工。”
“你在軍中修過核子學這門課吧?”
“當然修過。”
“那就夠了。核場軸承公司就在這座城里,你去應征,告訴他們說你有經(jīng)驗。那些當年幫茵德布爾管理工廠的混蛋,目前仍舊是工廠的負責人——為騾在效命。他們不會盤問你的,因為他們亟需更多的工人,幫他們牟取更大的暴利。他們會發(fā)給你一張身份證,你還能在員工住宅區(qū)申請到一間宿舍。你現(xiàn)在就趕緊去吧。”
就是這樣,原屬國家艦隊的漢·普利吉上尉搖身一變,成了“核場軸承公司四十五廠”的防護罩技工羅·莫洛。他的身份從情報員,降級成一名“謀反者”——由于這個轉(zhuǎn)變,導致他在幾個月后,進入茵德布爾的私人花園。
在花園中,普利吉上尉看了看手中的輻射計。官邸內(nèi)的“警報場”仍在運作,他只好耐心等待。他嘴里的那顆核彈只剩下半小時的壽命,他不時用舌頭小心翼翼撥弄著。
輻射計終于變成一片不祥的黑暗,上尉趕緊向前走。
直到目前為止,一切進行得很順利。
他冷靜而客觀地尋思,核彈剩下的壽命與自己的剛好一樣,它的死亡等于自己的死亡——同時也是騾的死亡。
而那一瞬間,為期四個月的個人戰(zhàn)爭將達到最高潮。他剛開始逃亡,這場戰(zhàn)爭便已展開,等到進了牛頓工廠……
整整兩個月,普利吉上尉穿著鉛質(zhì)的圍裙,戴著厚重的面罩。不知不覺間,他外表的軍人本色被磨光了。如今他只是一名勞工,靠雙手掙錢,晚上在城里消磨時間,而且絕口不談政治。
整整兩個月,他沒有再見到“狐貍”。
然后,有一天,某人在他的工作臺前絆倒,他的口袋就多了一張小紙片,上面寫的是“狐貍”兩字。他順手將紙片扔進核能焚化槽,然后繼續(xù)工作。紙片立時消失無蹤,產(chǎn)生了相當于一毫微伏特的能量。
那天晚上,他來到“狐貍”家,見到另外兩位久仰大名的人物。不久,四個人便玩起撲克牌。
他們一面打牌,讓籌碼在大家手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面開始閑聊起來。
上尉說:“這是一個根本的錯誤。你們?nèi)耘f活在早已消失的過去。八十年來,我們的組織一直在等待正確的歷史時刻。我們盲目信仰謝頓的心理史學——它最重要的前提之一,就是個人行為絕對不算數(shù),絕不足以創(chuàng)造歷史。因為復雜的社會和經(jīng)濟巨流會將他淹沒,使他成為歷史的傀儡。”他細心地整理手中的牌,估計了一下這副牌的點數(shù),然后扔出一個籌碼,并說:“何不干脆殺掉騾?”
“好吧,這樣做有什么好處?”坐在他左邊那人兇巴巴地問。
“你看,”上尉丟出兩張牌,然后說,“就是這種態(tài)度在作祟。一個人只是銀河人口的千兆分之一,不可能因為一個人死了,銀河系就會停止轉(zhuǎn)動。但騾卻不是人,他是個突變種。他已經(jīng)顛覆了謝頓的計劃,如果你愿意分析其中的涵義,會發(fā)現(xiàn)這意味著他——一個突變種——推翻了謝頓整個的心理史學。他若從未出世,基地不可能淪陷。他若從世上消失,基地就不會繼續(xù)淪陷。
“想想看,民主分子和市長以及行商斗了八十年,總是采取溫和間接的方式。讓我們試試暗殺吧。”
“怎么做?”“狐貍”不置可否地插嘴問道。
上尉緩緩地答道:“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思考這個問題,一直沒有想到答案。來到這里之后,五分鐘內(nèi)就有了靈感。”他瞥了瞥坐在他右方那個人,那人面帶微笑,臉龐寬闊而紅潤。“你曾經(jīng)是茵德布爾市長的侍從官,我不曉得你也是地下組織的一員。”
“而我,也不知道你竟然也是。”
“好,那么,身為市長的侍從官,由于職責所在,你必須定期檢查官邸的警報系統(tǒng)。”
“是的。”
“如今,騾就住在那個官邸。”
“是這么公布的——不過身為征服者,騾算是十分謙遜,他從來不作演講或發(fā)表聲明,也未曾在任何場合公開露面。”
“這件事人盡皆知,不會影響我們的計劃。你,前任侍從官,我們有你就夠了。”
攤牌之后,“狐貍”將籌碼通通收去。他又慢慢地發(fā)牌,開始新的一局。
曾經(jīng)擔任侍從官的那個人,將牌一張一張拿起來。“上尉,真抱歉。我雖然負責檢查警報系統(tǒng),但那只是例行公事。我對它的構(gòu)造一竅不通。”
“這點我也想到了,不過控制器的線路已經(jīng)印在你的腦海。假如探測得足夠深——我是說用心靈探測器。”
侍從官紅潤的臉龐頓時變得煞白,并且垮了下來,手中的牌也被他猛然一把捏皺。“心靈探測器?”
“你不必擔心,”上尉用精明的口吻說,“我知道如何使用。你絕不會受到傷害,頂多虛弱幾天罷了。如果真發(fā)生這種事,就算是你的冒險和你付出的代價吧。在我們中間,一定有人能從警報控制器推算出波長的組合,也一定有人會制造定時的小型核彈。最后,由我自己把核彈帶到騾的身邊。”
四個人把牌丟開,聚在一塊研究起來。
上尉宣布:“起事那天傍晚,在端點市的官邸附近安排一場騷動。不必真正打斗,制造一陣混亂,然后一轟而散就行了。只要能把官邸警衛(wèi)吸引過去……或者,至少分散他們的注意力……”
從那天起,他們足足準備了一個月。從國家艦隊上尉軍官變成謀反者的漢·普利吉,身份再度降級,變成了一名“刺客”。
現(xiàn)在,刺客普利吉上尉進入了官邸,對于自己善用心理學,他感到一陣冷漠的驕傲。由于外面配置完善的警報系統(tǒng),官邸里面不會有什么警衛(wèi)。實際的情況,是根本沒有警衛(wèi)。
官邸平面圖深深印在他的腦海。現(xiàn)在他就像一個小黑點,在鋪著地毯的坡道上迅疾無聲地移動。來到坡道盡頭之后,他緊貼著墻壁,開始等待時機。
他面前是一間私人起居室,一道小門緊緊鎖著。在這道門后面,一定就是那個屢建奇功的突變種。他來早了一點——核彈還有十分鐘的壽命。
五分鐘過去了,周遭仍是一片死寂。騾只剩下五分鐘好活了,普利吉上尉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