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騾(14)
當(dāng)穿著浴袍的艾布林·米斯睡眼惺忪地走進來時,杜倫以反常的冷靜口吻說:“我們似乎闖進了一個內(nèi)圍小王國的領(lǐng)域,它叫做‘菲利亞自治領(lǐng)’。”
“從來沒聽過。”米斯粗聲道。
“嗯,我也沒聽過。”杜倫回答,“無論如何,我們被一艘菲利亞星艦攔了下來,我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
菲利亞緝私艦的艦長帶著六名武裝人員,強行登上他們的太空船。他個子矮小,頭發(fā)稀疏,嘴唇很薄,皮膚粗糙。坐下后,他先猛力咳嗽一聲,然后打開原本挾在腋下的卷宗,翻到空白的一頁。
“你們的護照,還有太空船的航行許可證,請拿出來。”
“我們沒有這些東西。”杜倫答道。
“沒有,啊?”他抓起掛在腰帶上的麥克風(fēng),流利地說:“三男一女,證件不齊。”他在卷宗上也做了記錄。
他又問:“你們從哪里來?”
“西維納。”杜倫謹(jǐn)慎地回答。
“那地方在哪里?”
“距離此地二萬秒差距,川陀以西八十度……”
“夠了,夠了!”杜倫可以看出對方寫下的是:“出發(fā)地點——銀河外緣”。
菲利亞艦長又問:“你們要去哪里?”
杜倫回答:“去川陀星區(qū)。”
“目的是什么?”
“觀光旅行。”
“載有任何貨物嗎?”
“沒有。”
“嗯——嗯,我們會好好檢查。”他點了點頭,立刻有兩個人開始行動。杜倫并沒有試圖阻止。
“你們?yōu)槭裁磿M入菲利亞的領(lǐng)域?”菲利亞艦長的眼神變得不太友善。
“我們根本不知道。我沒有適用的星圖。”
“未攜帶詳細(xì)星圖,依法得繳100信用點的罰金。此外,當(dāng)然,你們還得繳交關(guān)稅,以及其他的費用。”
他又對著麥克風(fēng)說了幾句——但這次聽的比說的更多。然后,他對杜倫道:“你懂得核工嗎?”
“一點點。”杜倫謹(jǐn)慎地回答。
“是嗎?”菲利亞艦長闔起卷宗,補充道:“銀河外緣的人,據(jù)說都有這方面的豐富知識。穿上外衣,跟我們來。”
貝泰向前走一步。“你們準(zhǔn)備對他怎么樣?”
杜倫輕輕將她推開,再以冷靜的口氣問:“你要我到哪里去?”
“我們的發(fā)動機需要做一點調(diào)整。他也要跟你一塊來。”他伸出的手指不偏不倚指著馬巨擘,小丑頓時哭喪著臉,褐色的眼睛睜得老大。
“他和修發(fā)動機有什么關(guān)系?”杜倫厲聲問道。
艦長冷冷地抬起頭來。“據(jù)報,這附近的星空有強盜出沒。其中一名兇徒的形容跟他有點相像。我得確定一下他的身份,這純粹是例行公事。”
杜倫仍在猶豫,但六個人加六把手銃卻極具說服力。他只好到壁柜去拿衣服。
一個小時后,他從菲利亞緝私艦的地板上站起來,怒吼道:“我看不出發(fā)動機有任何問題。匯流條的位置正確,L型管輸送正常,核反應(yīng)分析也都合格。誰是這里的負(fù)責(zé)人?”
首席工程師輕聲回答:“我。”
“好,那你送我出去——”
他被帶到軍官甲板,來到一間小小的會客室,里面只有一個低階的少尉軍官。
“跟我一起來的人在哪里?”
“請等一等。”少尉說。
十五分鐘后,馬巨擘也被帶到會客室。
“他們對你做了什么?”杜倫急促地問。
“沒有,什么都沒有。”馬巨擘緩緩搖了搖頭。
依照菲利亞的法律,他們總共付了250信用點——其中有50點是“立即釋放金”。破財消災(zāi)后,他們重新回到自由的星空。
貝泰勉強笑了幾聲,并說:“我們不值得他們護送一下嗎?難道不該將我們送到邊境,再一腳把我們踢走嗎?”
杜倫繃著臉答道:“那根本不是什么菲利亞緝私艦——我們暫時還不準(zhǔn)備離開。你們過來這里。”
大家都聚到他身邊。
他余悸猶存地說:“那是一艘基地星艦,那些人都是騾的手下。”
艾布林手中的雪茄立刻掉到地板上,他俯身撿起來,然后說:“這里有基地星艦?我們距離基地足足有一萬五千秒差距。”
“我們既然能在這里,他們又為什么不能來?銀河啊,艾布林,你以為我不會辨識船艦嗎?我看到他們的發(fā)動機,就足以肯定了。我告訴你,那是基地的發(fā)動機,而那艘星艦是基地的星艦。”
“他們是如何來到這里的?”貝泰實事求是地問,“在太空中,兩艘船艦不期而遇的機會是多少?”
“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杜倫憤憤地反問,“這只能說明我們被跟蹤了。”
“被跟蹤?”貝泰大聲抗議,“在超空間里被跟蹤?”
艾布林·米斯不耐煩地插嘴道:“這是做得到的——只要有夠好的船艦和最好的駕駛。不過我認(rèn)為可能性不大。”
“我并沒有湮沒航跡,”杜倫堅持自己的說法,“我也始終維持著正常速度。瞎子也算得出我們的航道。”
“見鬼了。”貝泰吼道,“你的每一個躍遷都歪歪扭扭,觀測到我們的初始方向也毫無用處。而且不只一次,我們在躍遷后,剛好從反方向跳出來。”
“我們是在浪費時間,”杜倫也火了,咬牙切齒地說,“那是騾控制下的一艘基地星艦。它把我們攔下來,搜查我們的太空船,又將馬巨擘帶走,還將他隔離——而我是一名人質(zhì),可以防止你們兩人起疑時輕舉妄動。我們現(xiàn)在就把它從太空中轟掉。”
“等一等。”艾布林·米斯一把抓住他,“因為你懷疑那是敵艦,就要把我們通通害死嗎?老弟,想想看,那些王八蛋若是經(jīng)過超空間,一路追蹤我們大半個臭銀河,又怎么可能在檢查我們的太空船之后,就輕易放了我們?”
“他們還想知道我們要去哪里。”
“那么,他們又為何攔下我們,讓我們提高警覺?你知道嗎,你這種說法是自相矛盾。”
“我就是要照自己的意思去做。艾布林,放開手,否則我要揍人了。”
此時馬巨擘正以特技的身手,站在他最喜歡的那個椅背上。他突然激動地向前一探身,長鼻子的鼻孔張得老大。“我想插一句嘴,請您們多多包涵。我這個不中用的腦袋,忽然間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
貝泰預(yù)料到杜倫馬上就要發(fā)火,趕緊和艾布林一起按住他。“馬巨擘,你盡管說,我們都會用心聽。”
于是馬巨擘說:“我被帶到那艘星艦去的時候,簡直嚇得魂不附體,所以本來就空空如也的腦袋,變得更迷糊更癡呆了。說實話,大多數(shù)的事我完全不記得。好像有很多人瞪著我,說著我根本聽不懂的話。但是到了最后——仿佛是一道陽光穿透云縫——我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孔。我只瞥了他一眼,只是隱隱約約的一瞥——卻在我的記憶中,留下強烈和鮮明的印象。”
杜倫說:“那是誰?”
“很久很久以前,您第一次解救我的時候,那個跟我們在一起的上尉。”
馬巨擘顯然是想制造一個驚人的高潮,而從他長鼻子底下咧開的笑容,看得出他明白自己的意圖成功了。
“漢……普利吉……上尉?”米斯嚴(yán)厲地問道,“你確定嗎?真的確定嗎?”
“偉大的先生,我可以發(fā)誓。”馬巨擘將瘦骨嶙峋的手掌放在瘦弱的胸口,“即使把我?guī)У津吤媲埃词顾盟械耐Ψ穸ㄟ@件事,我也敢向他發(fā)誓,堅持這是事實。”
貝泰不解地問道:“那么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丑熱切地面對著她。“我親愛的女士,我有一個理論。它是突如其來的靈感,仿佛是銀河圣靈想好了,再輕輕帶進我心中。”他刻意提高聲音,以便壓下杜倫半途插入的抗議。
“我親愛的女士,”他完全是對著貝泰一個人說話,“假如這位上尉和我們一樣,也是駕著太空船逃跑;假如他和我們一樣,也是為了某個目的而在太空奔波;假如他是突然撞見我們的——他就會懷疑是我們在跟蹤他,而且想要偷襲他,就像我們懷疑他一樣。那么他自導(dǎo)自演了這出戲,又有什么難以解釋的呢?”
“可是,他要我們?nèi)ニ男桥灨墒裁矗俊倍艂愖穯枺骸斑@說不通。”
“啊,說得通,說得通。”小丑大叫大嚷,辯才無礙,“他派出一名手下,那人并不認(rèn)識我們,但他卻利用麥克風(fēng),向上尉描述我們幾個的長相。上尉一聽到他對我的描述,一定立刻大吃一驚——因為說句老實話,盡管銀河這么大,長得像我這個皮包骨的卻沒幾個。既然認(rèn)出我來,您們其他人的身份也就確定了。”
“所以他就放我們走了?”
“對于他正在進行的任務(wù),還有他的秘密,我們又知道多少?他既然查出我們并非敵人,又何必讓自己的身份曝光,讓自己的計劃橫生變數(shù)呢?”
貝泰緩緩說道:“杜,別再固執(zhí)了。他說的都有道理。”
“很有可能。”米斯附和道。
面對大家一致的反對,杜倫似乎無可奈何。在小丑滔滔不絕的解釋中,仍有一點什么困擾著他;一定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但是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而且無論如何,他的怒氣已經(jīng)消了。
“有那么幾分鐘,”他輕聲道,“我還以為至少能打下一艘騾的星艦。”
他隨即想到赫汶的淪陷,目光不禁黯淡下來。
其他三人都能了解他的心情。
新川陀:……原名迪里卡絲的一顆小型行星,于“大浩劫”后改名。在將近一世紀(jì)的歲月中,它是“第一帝國”最后一個皇朝的所在地。新川陀是個徒具虛名的世界,領(lǐng)導(dǎo)著一個名存實亡的帝國,其存在僅具政治上的象征意義。新川陀皇朝的第一位皇帝……
——《銀河百科全書》
魂斷新川陀
這個世界叫新川陀!也就是新的川陀!一旦你叫出這個名稱,就把它與原先那個偉大的川陀類似之處都說完了。在兩秒差距外,舊川陀的太陽仍在發(fā)熱發(fā)光,而上個世紀(jì)的銀河帝國首都,還在太空中永恒的軌道上默默運行。
舊川陀上甚至還有居民。人數(shù)并不多——或許一億人吧;五十年前,那里還擠滿四百億人口。那個巨大的金屬世界,如今到處都是殘破的碎片。從圍繞整個世界的金屬基礎(chǔ)向上延伸的高塔建筑,一座座都成了斷垣殘壁,上面的彈孔與焦痕仍舊清晰可見——這就是四十年前“大浩劫”所留下的遺跡。
說來也真奇怪,一個作為銀河中心達兩千年之久的世界——曾經(jīng)統(tǒng)治著無盡的太空,上面住著無數(shù)位高權(quán)重的官員,以及權(quán)傾一時的立法者——竟然在一個月之內(nèi)毀滅殆盡。說來也真奇怪,在前一個仟年之間,這個世界曾多次被征服,帝國也曾因此多次遷都,它卻從未遭到破壞;而在后一個仟年,又不斷爆發(fā)內(nèi)戰(zhàn)與宮廷革命,它也依舊安然無恙——如今它卻終于成為一團廢墟。說來也真奇怪,這個“銀河的光榮”就這樣變成了一具腐尸。
真是情何以堪!
人類歷經(jīng)五十個世代所造就的心血結(jié)晶,應(yīng)該在許多世紀(jì)后才會化為腐朽。只有人類自己的墮落,才有辦法提早為它送終。
數(shù)百億居民罹難后,幸存的數(shù)百萬人拆掉行星表面閃閃發(fā)光的金屬基礎(chǔ),讓禁錮上千年的土壤再度暴露陽光下。
他們周遭仍保存著完善的機械設(shè)備,以及人類為對抗大自然而制造的精良工業(yè)產(chǎn)品。于是,他們重新回到土地的懷抱。在空曠的交通要道上,種植起小麥與玉米;在高塔的陰影下,放牧著成群的綿羊。
反觀新川陀——當(dāng)初在川陀巨大的陰影下,這顆行星只能算偏遠(yuǎn)的鄉(xiāng)村。后來那個走投無路的皇室,從“大浩劫”的烽火中倉皇逃離,來到這個最后的避難所——在這里勉強支撐下去,直到叛亂的風(fēng)潮終于平息。如今,皇室仍在此地做著虛幻的帝王夢,統(tǒng)治著帝國最后一點可憐兮兮的殘軀。
二十個農(nóng)業(yè)世界,組成當(dāng)今的銀河帝國!
達勾柏特九世乃是銀河的皇帝、宇宙的共主。他統(tǒng)治著這二十個農(nóng)業(yè)世界,以及那些桀驁難馴的地主與民風(fēng)強悍的農(nóng)民。
在那個腥風(fēng)血雨的日子,達勾柏特九世跟隨父皇來到新川陀,當(dāng)時他才二十五歲。如今,他的雙眼與心靈仍充滿著昔日帝國的光榮和強盛。但是他的兒子——未來的達勾柏特十世,則出生在新川陀。
二十個世界,就是他所認(rèn)識的一切。
裘德·柯瑪生所擁有的敞篷飛車,是新川陀同類交通工具中最高級的一部;它的外表染著珍珠色涂料,還鑲著稀有合金的裝飾,根本無需掛上任何代表主人身份的徽章——這當(dāng)然其來有自。并非由于柯瑪生是新川陀最大的地主,那樣想是倒因為果。早年,他是年輕皇儲的玩伴與“守護神”,當(dāng)時皇儲對正值中年的皇帝就充滿叛逆的情緒。如今,他則是中年皇儲的玩伴與“守護神”,而皇儲早已騎在年邁的皇帝頭上,并且恨透了他。
裘德·柯瑪生正坐在自己的飛車上,巡視著他名下的大片土地,以及綿延數(shù)英里、隨風(fēng)搖曳的麥子,以及許多巨型打谷機與收割機,以及眾多佃農(nóng)與農(nóng)機操作工——通通都是他的財產(chǎn)。他一面巡視,一面認(rèn)真思考自己的問題。
在柯瑪生身邊,坐著他的專用司機。那名司機彎腰駝背,身形憔悴,他駕著飛車輕緩地乘風(fēng)而上,臉上則一直帶著笑容。
裘德·柯瑪生迎著風(fēng),對著空氣與天空說:“殷奇尼,你還記得我跟你講的事嗎?”
殷奇尼所剩無幾的灰發(fā)被風(fēng)吹了起來。他咧開薄薄的嘴唇,露出稀疏的牙齒,兩頰上的垂直皺紋加深許多。好像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比哭更難看。當(dāng)他輕聲說話的時候,齒縫間傳出陣陣的咻咻聲。
“老爺,我記得,我也仔細(xì)想過了。”
“殷奇尼,你想到什么呢?”這句問話明顯帶著不耐煩的意思。
殷奇尼沒忘記自己曾經(jīng)年輕英俊過,并且是舊川陀的一名貴族。殷奇尼也記得,他到達新川陀的時候就已經(jīng)破了相,而且未老先衰。由于大地主裘德·柯瑪生的恩典,他才得以茍活下來。為了報答這份大恩大德,他隨時提供各式各樣的鬼點子。想到這里,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又小聲地說:“老爺,基地來的那些訪客,我們輕而易舉就能拿下。尤其是,老爺,他們只有一艘太空船,又只有一個能動武的人。我們可得好好歡迎他們。”
“歡迎?”柯瑪生以沮喪的口吻說,“也許吧。不過那些人都是魔術(shù)師,可能威力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