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市長(4)
接著是短短一段抗議性的沉默,然后列普德才說:“反正大家都相信。我是說關(guān)于先知哈里·謝頓,以及他如何指定基地完成他的圣訓——在未來的某一天,‘銀河樂園’將重返人間;不服從圣訓的人將永遠形神俱滅。老百姓都相信這個說法,我主持過慶典,所以我知道他們都相信。”
“沒錯,他們相信,但是我們不相信。其實你應(yīng)當感激這件事實,由于這套愚民政策,你才能根據(jù)神的旨意當上國王——讓你自己變成半人半神。這簡直輕而易舉。這套說法也消除了所有叛變的可能,保證老百姓絕對服從每一件事。所以說,列普德,你必須主動對基地宣戰(zhàn)。我只是攝政王,是個凡人。而你是國王,對老百姓而言,是半個神。”
“但我自己覺得不是。”國王深思熟慮地說。
“對,其實不是。”溫尼斯以挖苦的語氣答道,“但在別人眼中你就是,只有基地的人例外。懂了嗎?基地以外的人都認為你是半個神。假如把他們除去,就再也沒有人否認你的神性。你想想清楚!”
“到那個時候,我們就能自己控制靈殿的發(fā)電機、無人太空船、治癌的圣糧和其他一切?維瑞索夫說,只有銀河圣靈祝福過的人才能……”
“對,維瑞索夫那么說!除了哈定,維瑞索夫就是你最大的敵人。列普德,你和我站在一起,不用擔心他們。讓我們叔侄聯(lián)手,共同重建一個帝國——不只是安納克里昂王國,而是包括整個銀河系上千億顆恒星的帝國。這樣總比口頭上的‘銀河樂園’更好吧?”
“是……是的。”
“維瑞索夫能保證更多嗎?”
“不能。”
“好極了。”溫尼斯的語氣變得更加蠻橫,“我想,這個問題可以算解決了。”他不等國王回答,又說:“你走吧,我等會兒再下去。列普德,還有一件事。”
年輕的國王剛走到門檻,又回過頭來。
溫尼斯面露微笑,眼里卻沒有一絲笑意。“孩子,你打巨鳥的時候要小心。自從你父親不幸意外身亡,有些時候,我對你的安危有很奇怪的預(yù)感。針槍射出的針彈在空中亂飛時,混亂之中,誰也說不準會發(fā)生什么事。我希望你要多加小心。有關(guān)基地的問題,你會照我說的去做,對吧?”
列普德睜大眼睛,卻避開叔父的視線。“對……當然。”
“很好!”他面無表情地瞪著侄子的背影,然后走回自己的書桌。
而列普德離開時,內(nèi)心卻充滿憂慮與恐懼。攻擊基地、取得溫尼斯所說的力量,或許的確是最好的策略。但是他又有一種強烈的感覺——當戰(zhàn)爭結(jié)束,自己的王權(quán)鞏固之后,溫尼斯與他那兩個高傲的兒子就會等著繼承王位。
但他是國王,國王能下令處死任何子民。
即使叔父或堂兄也不例外。
除了瑟麥克本人,路易斯·玻特是反對陣營中最活躍的一員。他一直積極地召集異議分子,進而促成如今聲勢浩大的“行動黨”。但他并未參加大約半年前去拜見塞佛·哈定的代表團。這并不表示他的努力未被認可,事實上正好相反。他不能參加是因為另有重要任務(wù),當時他正在安納克里昂的首都世界。
那次他是以私人身份去的。他沒有拜會任何達官貴人,也沒有其他什么大動作。他只是去觀察那個忙碌世界的各個幽暗角落,并且透過各種管道刺探情報。
他回到端點星時已是冬季,那個短暫的白晝始于烏云而終于瑞雪。玻特是在傍晚抵達的,不到一小時后,他已經(jīng)坐在瑟麥克家中的八角桌旁。
薄暮中厚厚的積雪,像壓在所有人的心頭,令氣氛相當凝重。玻特卻沒有委婉的開場白,一開口就開門見山。
“恐怕,”他說,“我們目前的處境,套用夸張的說法,就是‘徒勞一場空’。”
“你真的這么想嗎?”瑟麥克沮喪地問。
“瑟麥克,這還用說嗎,沒有別的可能了。”
“關(guān)于軍備……”托卡·渥圖有些急切地說,卻馬上被玻特阻止。
“忘了它吧。這是個司空見慣的老把戲,”玻特環(huán)顧四周每一個人,“我指的是如何控制安納克里昂的人民。我承認最初是我提出那個構(gòu)想,由我們來資助一場宮廷革命,扶植一個親基地的人為王。這是很好的想法,至今仍是如此。它唯一的缺點就是無法實現(xiàn),偉大的塞佛·哈定早就防到了。”
瑟麥克不悅地說:“玻特,你能不能告訴我們詳情?”
“詳情!沒有詳情!事情可沒那么單純。安納克里昂的整個情勢,都他媽的牽扯在內(nèi)。都是因為基地在那里所設(shè)立的宗教,它還真有效!”
“喔!”
“必須親眼見到,你才會相信效果有多好。你在這里能看到的,只有我們?yōu)榱擞柧毥淌克O(shè)立的大型學校,或是為了讓朝圣者開開眼界,而在市內(nèi)不起眼的角落偶爾舉辦的特別表演——如此而已。整件事對我們幾乎沒有什么影響,但是在安納克里昂……”
蘭姆·塔基用一根指頭摸摸自己古怪的短髯,又清了清喉嚨。“那是什么樣的宗教?哈定不斷強調(diào),說那是為了使他們?nèi)P接受我們的科學,而隨便弄出來唬人的幌子。瑟麥克,你還記得吧,當天他告訴我們……”
“哈定的解釋,”瑟麥克提醒眾人,“表面的意義通常并不大。玻特,但那到底是什么樣的宗教呢?”
玻特想了一想。“就倫理學而言,并沒有什么問題。和帝國時代的各種哲學沒有太大不同,不外是崇高的道德標準之類的。從那個角度來看,沒有什么值得批評的。歷史上,宗教一直有很大的教化力量,就這一點而言,它的確達成了……”
“這些我們都知道,”瑟麥克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只說重點就好了。”
“重點如下,”玻特感到有點窘,不過并未表現(xiàn)出來,“這個宗教——請各位注意,它是由基地所創(chuàng)立和提倡的——是建立在絕對威權(quán)的體制上。我們供給安納克里昂的科學設(shè)備,只能由神職人員控制,但他們只學會了按部就班地操作。他們?nèi)娜庑叛鲞@個宗教,也相信……嗯……他們所操縱的這些力量的形而上價值。舉個例子來說,兩個月以前,有個傻瓜搞壞了第沙雷克靈殿的發(fā)電廠——那是幾座大型發(fā)電廠之一,當然整個城市都被污染了。結(jié)果每個人都認為那是神靈的懲罰,包括那些教士在內(nèi)。”
“我記得,當時報上曾經(jīng)登過一點二手報道。我還是不明白你到底想說什么。”
“那么請聽著,”玻特以嚴肅的口吻說,“教士形成了一個特殊階級,而國王位于這個階級的頂峰,他被視為某種神祗。根據(jù)神的旨意,他成為具有絕對威權(quán)的君主;這種君權(quán)神授的思想,人民都深信不疑,連教士們也一樣。這樣的國王是無法推翻的,現(xiàn)在你懂了嗎?”
“且慢,”渥圖道,“你說這些都是哈定安排的,這是什么意思?他是怎么插上一腳的?”
玻特以苦澀的目光瞥了瞥渥圖。“基地千方百計創(chuàng)造了這個幻象,又將所有的科援都藏在這個幌子后面。國王每回主持重要慶典,放射性靈光一定籠罩全身,并在他頭上形成王冠似的光環(huán)。此時若有人碰觸國王,就會遭到嚴重灼傷。在典禮的關(guān)鍵時刻,國王還會在空中飛來飛去,表示他已經(jīng)和神靈發(fā)生感應(yīng)。而他做一個手勢,就能使整座靈殿發(fā)出珍珠般的光芒。我們?yōu)閲踉O(shè)計的這些小把戲不勝枚舉,那些教士參與實際工作,自己卻也相信這一套。”
“糟糕!”瑟麥克氣得緊咬嘴唇。
“每當想到我們錯過大好時機,我真想號啕大哭,媲美市政廳公園的噴水池。”玻特認真地說,“想想三十年前的情況,哈定剛把基地從安納克里昂手中解救出來——當時,安納克里昂人還不清楚帝國已經(jīng)開始衰落。自從宙昂人叛亂以來,他們一直自顧不暇,甚至當銀河外緣和帝國斷絕通訊,列普德的盜賊祖父自立為王時,他們?nèi)匀徊粫缘玫蹏呀?jīng)分崩離析。
“假如那時的皇帝有膽量,他只要派出兩艘星際巡弋艦,配合安納克里昂本身必然爆發(fā)的內(nèi)亂,就能輕而易舉將它收復。而我們,我們當時同樣能夠征服他們;哈定卻沒有這么做,反而為他們建立了君主崇拜制度。我個人真不了解,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杰姆·歐西突然問道:“維瑞索夫如今在干什么?他曾經(jīng)比今日的行動黨員還要激進,現(xiàn)在他在那里做什么?難道他也瞎了嗎?”
“我不知道。”玻特生硬地說,“他現(xiàn)在是那里的教長。但據(jù)我所知,他只是擔任教士的技術(shù)顧問而已。傀儡領(lǐng)袖,該死的家伙,傀儡!”
在座的人都沉默下來,大家不約而同望向瑟麥克。年輕的黨魁神經(jīng)質(zhì)地咬了一陣指甲,然后高聲說:“不好了,有問題!”
他環(huán)顧四周,以更有力的口吻說:“哈定會是這種笨蛋嗎?”
“似乎如此。”玻特聳聳肩。
“不可能!事情有點不對勁。讓人如此任意宰割我們,這種事只有超級大笨蛋才做得出來。哈定即使是笨蛋,也不至于笨到那種程度,更何況我不承認他是笨蛋。他一方面創(chuàng)立宗教,為他們消除一切內(nèi)亂的可能。另一方面,他又用各種武器把安納克里昂武裝起來。我不相信有這種事。”
“我也承認,事情的確有些蹊蹺。”玻特說,“但是事實如此,我們還能怎么想呢?”
渥圖萬分激動地說:“這是公然叛變,他被收買了。”
瑟麥克卻不耐煩地搖搖頭。“這我也不相信。一切都顯得既瘋狂又沒有意義。玻特,告訴我,你有沒有聽說有關(guān)那艘巡弋艦的任何消息,就是基地替安納克里昂艦隊修理的那艘星艦。”
“巡弋艦?”
“一艘帝國時代的巡弋艦。”
“沒有,我沒聽說,但這并不能代表什么。艦隊船塢是一般人絕對不準進入的宗教圣地。星際艦隊的事,外人是不可能聽說的。”
“嗯,還是有謠言流傳出來。本黨成員在議會里提起過這件事,你可知道,哈定從來沒有否認。他的發(fā)言人曾經(jīng)公開譴責造謠者,然后就不再過問了。這似乎饒有深意。”
“這是整個事件的環(huán)節(jié)之一,”玻特說,“倘若是真的,就瘋狂得離譜了。可是,這件事不會比其他情況更糟。”
“我想,”歐西說,“哈定絕不會另外藏有什么秘密武器。也許……”
“是啊,”瑟麥克刻毒地說,“他不會藏有什么神燈魔盒,能在緊要關(guān)頭跳出一個妖魔,把溫尼斯那個老家伙嚇得屁滾尿流。假如基地必須仰仗任何秘密武器,倒不如我們自己炸掉端點星,從提心吊膽的痛苦中解脫算了。”
“嗯,”歐西趕緊轉(zhuǎn)變話題,“問題歸結(jié)到一點: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啊,玻特?”
“好吧,問題就在這里。但是別看我,我也不知道答案。安納克里昂所有的傳播媒體始終沒有提到基地;最近則通通在報道慶典即將來臨的消息,其他什么都沒有。列普德下星期就成年了,你知道吧。”
“那么我們還有幾個月,”渥圖露出今晚的第一個笑容,“這讓我們還有時間……”
“還有時間,得了吧。”玻特咬牙切齒,顯得很不耐煩,“我告訴你,那個國王是神。你以為他得利用宣傳的手段,才能激起人民的斗志?你以為他必須指控我們侵略,還得放任人民敵視基地一陣子?只要時候到了,列普德一聲令下,全民動員,就這么簡單。這就是那種體制最要命的地方,因為你不能質(zhì)疑神的決定。誰知道他會不會明天就下令,然后馬上大軍壓境。”
大家搶著發(fā)言,正當瑟麥克敲著桌子要大家安靜,前門突然打開,李維·諾拉斯特大步走了進來。他跳上樓梯,大衣都沒來得及脫,因而灑下一路雪花。
“看看這個!”他一面大喊,一面把沾著雪花的報紙扔到桌上,“新聞幕上也全都是這個消息。”
報紙立刻被翻開來,五個頭一起湊過去看。
瑟麥克以沙啞的聲音說:“太空啊,他要去安納克里昂!去安納克里昂!”
“果然是叛國。”塔基突然激動地尖叫,“若是渥圖說得不對,我甘愿自殺。他把我們出賣給敵人,現(xiàn)在要去領(lǐng)賞了。”
瑟麥克站了起來。“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別無選擇。明天在議會中,我將提議彈劾哈定。萬一此舉失敗的話……”
雪已經(jīng)停了,但是仍在地面凝成厚厚的一層。一輛光潔的地面車,在杳無人跡的街道上艱辛地前進。黎明時分,朦朧的曦光分外寒冷——這不只是詩意的描述,更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因此,即使如今基地的政治處于動蕩狀態(tài),但無論行動黨或親哈定派,都沒有任何人有足夠的熱誠與斗志,能這么早就開始進行街頭活動。
約翰·李很不喜歡這種狀況,他提高音量咕噥著。“哈定,這樣很不好。他們會說你是溜走的。”
“想說就讓他們說吧。我必須到安納克里昂去,而且我要走得順利。約翰,現(xiàn)在什么也別說了。”
哈定仰靠在有襯墊的座椅上,身子有些發(fā)抖。車里裝有暖氣,其實并不冷,但是車外白雪覆蓋的世界,雖是透過車窗看去,依然為他帶來寒意。
哈定若有所思地說:“等到我們把這件事解決之后,應(yīng)該設(shè)法控制端點星的氣候。這并不是什么難事。”
“我倒想先做幾件其他的事。”約翰答道,“比如說,替瑟麥克控制氣候如何?一間精致干爽的單人牢房,常年調(diào)節(jié)到攝氏二十五度,應(yīng)該很適合他。”
“這樣一來,我可真的需要保鏢了,”哈定說,“而不是只有這兩位。”他指指那兩名坐在司機旁邊的約翰私人保鏢,他們嚴峻的目光投射到空曠的街道,一手按在隨身的核銃上。“你顯然打算挑起內(nèi)戰(zhàn)。”
“我嗎?我可以告訴你,火堆里早就有好多木柴,根本不用怎么撥動。”他扳著肥短的手指,“第一,瑟麥克昨天在市議會中高叫彈劾。”
“他完全有這個權(quán)利,”哈定冷靜地說,“不過,他的動議以206票對184票被否決了。”
“是的。只差22票而已,我們本來估計至少能贏60票。你別否認,你當初明明也這樣想。”
“的確很接近。”哈定承認。
“好的。第二,投票之后,59名行動黨員憤而退席,浩浩蕩蕩步出市議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