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夏末初秋，我走入了人生的最低谷。
    那陣子，我關掉手機，什么都不想說，誰也不想見。
    事業(yè)受挫，我媽還病倒了。
    她入院動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手術，我做為蔣女士的主要護理人員，我甚至來不及處理自己當時低迷的情緒，便麻木地被生活推著往前走。
    當時我心疼我爸白天還要上班，堅決不讓他晚上陪床。
    于是，那段時間，我除了回家換衣洗澡，幾乎24小時都混在醫(yī)院里。
    白天照顧蔣女士，晚上就窩在臨時的折疊小床上湊合一夜，幾十塊錢租的小床硌得我渾身上下每一塊骨頭都在喊救命。
    有一天晚上，我實在睡不著，爬起來下樓溜達。
    這里的護士我都混得很熟了，她們便也沒攔我。
    住院大樓離急診不遠，那邊有個24小時的便利店，我打算去轉轉找點吃的。
    路過急診的時候，正好一輛救護車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停在我的面前。
    門一開，推出來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
    正常三更半夜看到這種情況，離得遠遠的才對。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抽了，還是實在太閑了，居然忍不住湊上前兩步。
    其實事后我總回想那一幕，如果那天晚上，我沒有向前兩步，而是繼續(xù)走向那家便利店，可能會買一盒方便面，沖點開水，把自己吃得飽飽的，再躺回去睡覺。一覺睡醒，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什么都沒有改變。
    可偏偏，我就像是被某種神秘的力量牽引著往前走了兩步。
    在最后一個醫(yī)護人員還沒有完全下車的時候，我湊過去看那個滿身是血的男人。
    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或許只是好奇這人是活著還是死了。
    沒想到，那個人卻忽然睜開了雙眼。
    他臉上雖帶著血跡，可睜開的雙眼卻黑白分明、純凈透徹，那是一雙極好看的眼睛。
    毫無思想準備的我被嚇得不輕，本能地想后退，卻發(fā)覺手被抓住。
    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被這個男人抓住了手腕，而且非常用力，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最后力氣，牢牢地抓著我。
    他手上的血已經染紅了我的袖口，我想掙脫卻沒能成功。
    再看向那個男人的臉，他已重新閉上了眼睛，仍然不知是死是活。
    幾個忙亂的醫(yī)護人員可能以為我是家屬，壓根沒有人留意我，推著那個男人往搶救室奔跑，而我只能是被動地隨著他們一起奔跑移動。
    當時，我在想這人是不是死了也要拉個墊背的，黃泉路上做伴嗎？
    奇怪的是，我卻并沒有害怕，可能是那段時間的自己實在太喪，什么事情在我心里都起不了太大的波瀾。
    我甚至冷靜地在想，這人一定很怕吧？要不然不會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著我。
    鬼便神差的，我將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也用力握住。如果我這個舉動能讓他努力活下去，我不介意他的血染到我的手上。
    我隨著他們來到了搶救室的門口，那只手才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緩緩地松開了我。
    我呆呆看著他被推進了搶救室，而他手的余溫和觸感似乎還在我的掌心……
    低頭看著袖口還有手掌上鮮紅的血，我活脫脫一個犯罪嫌疑人的形象。再不回去換件衣服，估計得有人報警抓我。
    第二天一早，好奇心的驅使，我去打聽了一下。
    護士告訴我，那人當晚搶救回來了，脫離生命危險之后，直接轉去了別的醫(yī)院。
    沒死，還好。
    我松了一口氣，不過，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閉上眼睛還是時不時會想起那雙黑白分明的清澈雙眼。
    你們可能猜到了，那個人就是夏云森。
    就因為那短短的兩步和我旺盛的好奇心，我跟他的孽緣就這么開始了。
    大概三周之后，我接到一個電話。
    電話里是一個女人，語氣客套又冰冷：“袁小姐，請問一下您是否記得10月18號那天晚上，在xx醫(yī)院急診室門前遇到的急救車。”
    我正疑惑，對方直接說道：“夏先生想見您。”
    見我？
    我明明可以拒絕，可是偏偏，我這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又泛濫了，尤其是對那雙眼睛的主人。
    當天，電話里的女人開車將我接去了一家私立醫(yī)院。
    這個醫(yī)院我只聽說過，沒想到里面就好像一個會所一般，靜靜悄悄，仿佛沒有病人也沒有醫(yī)生。
    那個穿著職業(yè)套裝的女性，身姿搖曳走在前面，領著我在一間病房前停了下來。
    替我推開門，她留在了門外。
    整面墻的落地窗前，我看見一個年輕的男人端坐在輪椅上。他的背后，樹影斑駁，窗外，有顆老樹正隨風抖擻著金燦燦的葉子……
    那是我第一次看清夏云森的臉。
    驚鴻一瞥。
    這四個字有點夸張，也不知道恰不恰當。
    但當時，我腦海中真的閃現出這四個字。
    他穿著病服，皮膚白皙、眉目深邃，端端坐在輪椅上，莫名生出一種說不出的距離感。
    那次車禍似乎讓他的身體受到了重創(chuàng)，整個人看起來很清瘦，卻絲毫沒有頹色。
    他當時微微偏著頭望向我。
    他的雙眼與車禍當晚的那雙眼睛重合。
    像，卻也不像。
    他微笑看著我，略低沉的聲音特別好聽：“袁小姐，你好……”
    那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不對，嚴格說起來，是第二次。
    我從小就喜歡好看的東西，交朋友甚至都選好看的。
    比如說我的閨蜜韓小貓，我怎么形容她呢？
    她臉蛋圓圓、眼睛大大，可甜可咸、人見人愛，唯一的缺點就是說話過于爽直，由其是對我。
    她時常說我腦子不開竅、慢熱。
    她其實說的一點都沒錯。
    從沒有談過戀愛的我就遇到了夏云森這個段位的男人，我真的沒有任何優(yōu)勢。
    最近我總在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樣的人生？
    如果再跟夏云森糾纏下去，最多再來個一年半載，然后一拍兩散。
    那我到時又能做到多瀟灑，才不至于難堪呢？
    現在斷，或者我能給自己留個體面。
    看著夏云森坐在我的面前，又繞回開始的話題，我可能天生就是喜歡這種好看的人，無法自拔。
    好吧，我不僅智商不高，還伴隨著膚淺。
    面前的油潑面居然讓我沒有了食欲，我望著夏云森的臉，突然問：“那天晚上，你……為什么會抓住我的手？”
    夏云森明顯一怔，他可能沒想到我會問起這個問題，因為三年以來，我從未提過。
    見夏云森沒有開口回答的意思，我說：“三年前，你將我抓進了一場夢里，現在，我得回到我自己真實的世界。以后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面了。”
    說完，我根本不去看他，起身離開了面館。
    就這樣，我把夏少爺一個人給丟下了。
    駕車離開，快到家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媽的，我好像沒買單呀？
    也不知道不食人間煙火的夏少爺知不知道給我付個賬？
    不付也就算了，付了，我是不是欠了人家一碗面錢？
    在此之前，我還能瀟灑地說句“不拖不欠”，現在可好，條件不成立了。
    我這人酒品特別不好，喝多了喜歡亂打電話，到處表達愛意。
    被我表達最多的就是韓小貓和趙靖陽。
    今晚，小貓沒接我電話，趙靖陽這個倒霉蛋接了。
    聽說我一個人在外面喝酒，他從被窩里爬出來接我。
    他見到我的時候，我其實已經從興奮期進入了冷靜期。
    扒在桌子上，我看著趙靖陽：“哥，你今天晚上……特帥。”
    趙靖陽笑著說了一句肺腑之言：“我上輩子做了多少壞事，這輩子有你這個妹。”
    他過來扶我：“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往里躲了躲：“我不……”
    趙靖陽特別有招對付我，說：“那好，我打電話給二姨，讓她來接你。”
    我頓時站起身：“走就走嘛，不用勞煩你二姨。”
    說完，我被趙靖陽拉著歪歪倒倒往外走，只是剛一出門冷風一吹，我沒忍住，抱著一顆樹吐了起來。
    等我吐完，人也清醒了，一屁股在馬路牙子上坐了下來。
    趙靖陽也不催我走，在我旁邊挨著也坐了下來：“是不是因為那個男的？”
    我愣愣看著前方，有只流浪貓在墻角探頭探腦，可是它在我的視線里總對不上焦，抬手搓了搓臉，盡然是濕的。
    “見笑了，趙靖陽。”我麻木地說。
    趙靖陽說：“你這戀愛談得很別致啊，沒聽說你戀愛，先失戀給我瞧，你這是個什么騷操作？”
    我說：“你懂個屁，我才不是失戀，我這是止損！”
    “止了嗎？沒看出來。”趙靖陽仍然挖苦我。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大力拍著趙靖陽的肩膀：“趙靖陽啊趙靖陽，你不笑話我能死是不？是不？”
    趙靖陽站起來扶住我：“好啦好啦，別鬧了，回家。”
    我挽住趙靖陽的胳膊，認真地問：“哥，你覺得我這人怎么樣？”
    趙靖陽認真答：“就那樣唄，其它都湊合，就是人品不咋地。”
    我頓時就笑了，笑著笑著我又哭了：“哥，你記不記得我弟弟了？”
    趙靖陽沉默。
    我說：“今天晚上我看到一個小孩，手里也拿著一個奧特曼，跟他特像。”
    趙靖陽說：“別胡思亂想了，他現在應該已經……上大學了。”
    我自顧自地說：“哥，你可能不信，我看見那個孩子之后，我大腦里居然沒有他的臉了，他的臉變成了那個孩子的臉，我不記得他長什么樣了，我忘記他了。”
    我靠著趙靖陽的胳膊，眼角不停有熱燙滾出來。
    “忘了也不是壞事。”趙靖陽說完嘆了口氣。
    是啊，忘了不是壞事，會不會在某一天，夏云森的臉也像我弟弟的臉一樣，忽然在某一天，就在我的大腦里變得模糊掉了呢？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媽的，我的手機里竟然一張夏云森的照片都沒有。
    試問一下，這世界上有我們這么粗劣的關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