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心理罪之第七個讀者(33)
周教授喃喃自語道:“不是斯金納黑箱么?”
“哈哈,很多人都這么問。”庫伯教授笑起來,“天知道,他們怎么認(rèn)為斯金納之箱是黑色的――也許這增加了神秘感。”
在昏暗的光線下,無法分辨這些箱子的材質(zhì)。它們的表面并不平滑,附有繪圖儀器的把手和轉(zhuǎn)軸,以及各種小型控制桿。周教授圍著這些箱子,俯身仔細(xì)觀察著。他屏住呼吸,似乎擔(dān)心附著于其上的灰塵被自己的氣息吹散――在他看來,連這細(xì)微的塵埃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沒關(guān)系的,周。”庫伯教授看出他的顧慮,“你可以摸摸它們。”
周教授沖他感激地笑笑,然后重新面對那些箱子。他深吸一口氣,試探著伸出手指,碰了碰其中一個箱子的箱體。之后,周教授似乎勇敢起來,輕輕地轉(zhuǎn)動著指軸,壓下控制桿。指尖傳來的感覺有些澀滯,似乎在斯金納離開的日子里,這些箱子并沒有得到良好的維護(hù)與保養(yǎng)。
這讓他感到難過,甚至有些憤憤不平。
周教授站直身體,慢慢地把手伸向箱子側(cè)面的小門,同時,轉(zhuǎn)身向庫伯教授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庫伯教授聳聳肩膀,做出一個請便的手勢。
周教授拉開那扇小門,猶豫了一下,探頭進(jìn)去。
頓時,一股奇怪的混合味道撲面而來,似乎有鳥類的糞便、飼料以及正在衰敗的羽毛。那味道如此真切,鼻腔中甚至有被細(xì)微的絨毛拂過的刺癢感覺。周教授的脖子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整個人也微微戰(zhàn)栗起來。他看著那造型可愛的迷你小踏板、平淡無奇的鉻制喂食盤,突然有一種既想逃離,又想深入進(jìn)去一探究竟的奇怪感覺。
是的,斯金納就是在這里證實了間歇強(qiáng)化的力量。雖然他的理論飽受詬病,但是他的確指明了哪些人類的行為可以被塑造、強(qiáng)化、消除。
在那一瞬間,周教授有一種正在參與歷史的自豪感。他甚至渴望自己就是一只鴿子或者老鼠,心甘情愿地接受斯金納的調(diào)教――獎勵或者懲罰。
就在此時,地下室里的燈泡閃了幾下,最后,熄滅了。
“上帝!”庫伯教授叫起來,“周,需要我為你拿一個手電筒來么?”
突如其來的黑暗中,庫伯教授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而面前的中國男人對他的問話毫無回應(yīng)。
“周?”耐心地等待了幾秒鐘之后,庫伯教授終于忍不住了,“你還在么?”
地下室中的物品漸漸在黑暗中凸顯出各自的輪廓,庫伯教授看到了那個一直佇立在箱子旁邊的黑影。
“不用了。謝謝你,庫伯教授。”黑影的語氣仿佛夢囈,“我想,這樣就好。”
走出地下室,回到溫暖的人世間。庫伯教授似乎一時難以抵御強(qiáng)烈的日光,他掏出手帕擦擦眼睛,回頭看看周教授。后者仿佛還有些魂不守舍,看著不遠(yuǎn)處的一片綠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庫伯教授感到有些奇怪,凡是看過斯金納之箱的人,興奮者有之,失望者有之,釋然者有之,不過,像周教授這樣的神情,還是第一次看到。
“周,你還好吧?”
“哦,”周教授回過神來,“是的,我很好。”想了想,周教授又低聲問道:“關(guān)于他女兒的事情,是真的嗎?”
“不是,只是謠言而已――我在斯金納教授的葬禮上還看到過他的女兒。”庫伯教授轉(zhuǎn)過身來,面對周教授,“周,在中國,也有很多人信奉斯金納么?”
“是的。”周教授的語氣堅決,“我就是其中一個。”
“這么說,你也認(rèn)為人類是沒有自由意志的么?”
周教授點點頭:“所謂自由意志,也許是對外界某種暗示的反應(yīng)。”
庫伯教授默默地看了他幾秒鐘,突然說道:“周,請你給我一支煙好么?”
周教授有些驚訝,但還是從衣袋里拿出香煙,抽出一支遞過去,并替他點燃。
“庫伯教授,我不知道你吸煙。”
庫伯教授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立刻就劇烈地咳嗽起來。
“不,周,我從不吸煙。”庫伯教授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聲音還帶著微微的氣喘,“但我現(xiàn)在這么做了――難道這不是出于自由意志么?”
周教授笑起來,然而,那笑容漸漸被一絲哀傷代替。
“庫伯教授,你了解中國么?”
“一點點。”庫伯教授用兩根手指捏著漸燃漸短的煙頭,盡量讓它離自己的身體更遠(yuǎn)些。
“在1966年至1976年這十年間,在中國大陸發(fā)生了一系列運(yùn)動。”周教授專注地看著庫伯教授,“當(dāng)時,它被稱為‘文化大革命’。”
“哦,這個我知道。”庫伯教授的表情也變得凝重,“那是一場災(zāi)難,是么?”
“對。所以我們后來把它稱之為‘十年浩劫’。”周教授移開目光,“在那十年,我受到了很大的傷害――身體和精神上。”
“哦,真抱歉,周。”庫伯教授一臉歉意,“我不該提起這個。”
“沒關(guān)系。”周教授笑笑,“那是一場全民性質(zhì)的集體失常,每個人都無比狂熱地投身進(jìn)去。中國人被幾千年的歷史與文化塑造的行為,似乎在一夜之間統(tǒng)統(tǒng)被翻轉(zhuǎn)過來――所以,我一直想知道原因。”
他回頭看看身后的白色大樓,低聲說道:“也許,斯金納能回答這個問題。”
“可是,”庫伯教授聳肩撇嘴,“他已經(jīng)不在了。”
“但是他的理論還在。”周教授轉(zhuǎn)身看著庫伯教授,嘴角閃過一絲神秘莫測的微笑,“甚至,我們可以讓他復(fù)活――在中國。”
1999年,春季。C市師范大學(xué)。
早課已經(jīng)結(jié)束。隨著下課鈴聲,大學(xué)生們從教室里魚貫而出,奔赴下一個教室、圖書館或者回宿舍睡個回籠覺。周振邦教授兀自站在講臺上整理著教案。他的動作很慢,余光一直在盯著角落里的一個男生。那個男生則一直在左顧右盼,慢吞吞地收拾著書包。
很快,教室里的人走得一干二凈。男生有些緊張地小跑至講臺旁,伸手從書包里掏出幾張紙遞給周振邦。
周振邦接過來,粗略地翻看了一遍。
“這是他們這一周的表現(xiàn)?”
“是的。自從你表揚(yáng)了楊立之后,他對這門課特別感興趣,跑了幾次圖書館,回來就跟我們聊社會暗示作用、旁觀者作用什么的。”男生刻意壓低聲音,同時不停地四處張望,“余樂平恰好相反,他在您的課上再不敢看小說了,連帶都不敢?guī)АG皫滋欤€向舍友借了一百塊錢,賠償圖書館的書――您撕掉的那兩本書,都挺貴的。”
“好,我知道了。”周振邦把那幾頁紙仔細(xì)地收好,“謝謝你。”“周老師,您可一定要替我保密啊。”男生上身前傾,“要是他們知道我告密,肯定跟我翻臉。”
“這不是告密。”周振邦笑笑,“這是科學(xué)研究――心理學(xué)實驗的一部分。”
男生點點頭,似乎心中稍感安慰。他想了想,臉色微微泛紅。
“周老師,我今年想入黨,您也知道的……”男生有些難為情地笑,“我的期末考試成績,請務(wù)必高一些。”
“我不是答應(yīng)你了么?”周振邦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不過,對這兩位同學(xué)的觀察,還要你多幫忙。”
“一定,一定。”男生連連點頭。
周振邦剛走出教學(xué)樓,一個靠在路邊停放的奧迪車旁的男子就快步迎上來,接過周振邦手里的提包。
“錦程?你怎么來了?”周振邦有些驚訝,“你不是在醫(yī)院里照顧小顧嗎?”
“老毛病了,沒事。”楊錦程拉開車門,等周振邦坐進(jìn)后座后,他關(guān)好車門,繞過車頭,坐進(jìn)駕駛座。
“直接回研究所嗎?”楊錦程一邊系安全帶,一邊問道。
“回所里。”周振邦半靠在后座上,“有點累了,先回去休息一下。”
汽車駛離師大校園,進(jìn)入市區(qū)的一條公路。這個城市正呈現(xiàn)出從冬季逐步復(fù)蘇的跡象,街頭處處可見隱隱萌發(fā)的綠意。被黑白灰主宰了幾個月的城市,也慢慢地變得豐富多彩。周振邦看著街邊行走的各色人群,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周老師,下學(xué)期,師大的課您就別上了。”楊錦程在一個路口停下等紅燈,“您那么忙,還得抽出時間去給本科生上課,未免太累了。”
“師大的心理學(xué)專業(yè)這幾年發(fā)展得不好,人才流失嚴(yán)重。”周振邦微嘆口氣,“我畢竟是從師大出來的,老領(lǐng)導(dǎo)們出面請我,怎么好推托?慢慢幫助他們把教學(xué)團(tuán)隊建立起來再說吧。”
綠燈亮起。楊錦程發(fā)動了汽車。
“我實在是心疼您。”楊錦程從后視鏡看看周振邦,“這兩年您老得很快。”
“自然規(guī)律。”周振邦摸摸頭發(fā),笑起來,“逃是逃不掉的。”“您可別!”楊錦程夸張地叫起來,“說句不好聽的話――您得活到教化場計劃完成的那一天。”
提到這個,周振邦變得嚴(yán)肅起來,他上身前傾,低聲問道:“第二階段第一期的跟蹤報告整理完沒有?”
“整理完了。”楊錦程干脆地回答,“您看什么時候合適,我去您辦公室做匯報。”
“志愿者呢?”
“上半程志愿者的報酬已經(jīng)發(fā)放完畢,保密協(xié)議也都簽好了。下半程的志愿者正在招募中,還差幾個。”
“抓緊時間。”楊錦程的工作效率讓周振邦很滿意。他又靠向后座,漫無目的地掃視著熙熙攘攘的街道。這一望,目光就聚焦在某個地方,無法移開了。
“錦程,停車!”
這個突如其來的指令讓楊錦程有些猝不及防,他急忙減速,把車停在了路邊。不等汽車停穩(wěn),周振邦就跳下車,直奔后方的一個街口而去。
街口有一老一少兩個男人,正站在斑馬線上等對面的綠燈亮起。老人坐在輪椅上,年輕人手扶輪椅的把手,另一只手插兜,一臉不耐煩。
周振邦小跑過去。此刻紅燈開始閃爍,年輕男子推起輪椅欲走。周振邦幾乎是撲上去,一把拽住輪椅,喊道:“老王大哥!”
這個舉動讓兩個人都嚇了一跳。老人瞪著周振邦,愣了半晌,忽然激動地叫起來。
“老周,你是老周!”
楊錦程鎖好車,匆匆走過來。周振邦已經(jīng)和老人抱在一起,親熱地拍打著。年輕人一臉無所謂地站在旁邊,無聊地盯著紅綠燈。
也許是老友敘舊。楊錦程禮貌地沖年輕人笑笑,就站在一旁靜靜地等著。看得出,周振邦和老人都很高興,不住地詢問對方的情況,介紹自己的生活。從他們的交談中,楊錦程已經(jīng)聽出一些端倪:老人的生活條件一般,喪偶,唯一的兒子至今待業(yè)。周振邦此時的地位與身份讓老人羨慕不已,不住地叫兒子過來“認(rèn)識一下周叔叔”。年輕人大概也猜出這個“周叔叔”非等閑之輩,臉上頓時堆滿了笑容。
遠(yuǎn)遠(yuǎn)地,楊錦程看見一個交警走過來。他轉(zhuǎn)身看看自己停在路邊的奧迪車,不得不上前提醒周振邦,這條路邊是不能隨便停車的。
周振邦還有些依依不舍,要了老人的電話號碼后,才和王姓父子握手告別。
重新坐回車內(nèi),楊錦程好奇地看看一直在路邊沖奧迪車揮手的老人,問道:“這位王先生是您什么人啊?”
周振邦也始終在揮手,直到他們消失在視線中,才坐正身體。
“老王大哥是我下放到勞改農(nóng)場時的老朋友,當(dāng)時他是自來水廠的工人,被打成了右派。”周振邦仿佛還沉浸在舊友重逢的喜悅和回憶往事的傷感中,“我那時身體不好,如果沒有老王大哥的照顧,恐怕活不到今天。”
隨后,兩人就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周振邦一直望著窗外出神。楊錦程知道,在這個時候,最好的陪伴就是:不打擾。
汽車漸漸接近C市社會科學(xué)院心理研究所,周振邦也把思緒拉回現(xiàn)實。
“錦程,中午我休息一下,下午你向我匯報第一期的跟蹤報告情況。”
“周老師,我看您今天就別工作了。”楊錦程把車駛?cè)肷缈圃旱拇笤海澳私裉焓鞘裁慈兆恿嗣矗俊?br/>
周振邦有些不解:“什么日子?”
“您的生日。”
周振邦的生日晚宴安排在省賓館宴會廳。心理研究所的全體成員都出席。周振邦并不是很喜歡這樣的慶祝方式,又不忍辜負(fù)員工們的一片好意。特別是楊錦程拿出托朋友買來的幾瓶五糧液時,周振邦也覺得,不妨就讓自己放松一下。
于是,大家都玩得很盡興。幾瓶五糧液也喝得干干凈凈。臨近午夜的時候,曲終人散。大家紛紛告辭,送周振邦回去的任務(wù)自然落到楊錦程身上。
上了車,楊錦程看看微醺的周振邦,笑著問道:“周老師,怎么樣?”
周振邦擺擺手:“沒事。”
“那就好。”楊錦程轉(zhuǎn)身發(fā)動汽車,“再帶您去個喜歡的地方。”
周振邦一生有兩大嗜好,一是五糧液,二是洗桑拿浴。所以,當(dāng)汽車停在一家浴宮門口的時候,周振邦不由得笑罵道:“你這個臭小子,老師也是你的研究對象了?”
大概是因為周末的緣故,浴宮里的人很多。周振邦和楊錦程脫掉衣服后,楊錦程看看浴宮里攢動的人頭,取了一條長浴巾圍在腰間,把另一條遞給了周振邦。周振邦看看浴巾,卻沒有接過來。
“來洗澡,圍這玩意兒干嗎?”
楊錦程的表情有些尷尬,想了想,把自己身上那條浴巾也扯掉了。
這樣兩個人,原本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而,當(dāng)周振邦在蓮蓬頭下沖洗了幾分鐘之后,竊竊私語開始在四周漸漸響起。越來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他的下體。周振邦只當(dāng)沒看見一樣,自顧自地享受著熱水的沖刷。楊錦程起初還有些難堪,然而,當(dāng)他看到老師泰然自若的模樣,心中竟莫名地多了幾分底氣。于是,他抬起頭,勇敢地向那些目光回望過去,直到那些眼睛紛紛避開。
老師曾經(jīng)說過,那只是一個器官而已,如果不考慮生育,那么它和闌尾沒什么區(qū)別。
想到這里,楊錦程不由得向周振邦望去。這個至今不曾婚娶的老頭,此刻正仰面站在水柱中清洗著自己的身體。他并不強(qiáng)健,甚至可以形容為孱弱。飛濺的水珠在他的輪廓上形成一層薄薄的水霧,看上去竟有幾分圣潔的味道。
不要小瞧這個失去了性器官的人。楊錦程默默地對自己說,他可能會構(gòu)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類社會,并成為這個社會的領(lǐng)袖。
而楊錦程本人,這個領(lǐng)袖的助手,正在參與到這個偉大的構(gòu)想之中。
他微微地戰(zhàn)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