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愿意回家，相對于那個冷清、簡陋的房子，他更愿意呆在外面。好歹還有陽光、熱鬧的商場、車流穿梭以及那些打扮漂亮的女人。而那個只有四面白墻和簡單家具的老屋，容易讓他想起被囚禁了三年多的精神病院。更何況，警察會時不時地找上門來，粗暴地詢問他最近做了什么，去了哪里，和什么人見過面。
    然而，他必須找個地方去睡覺。
    凌晨2點(diǎn)半，蓄須男子宛若孤魂野鬼般回到同發(fā)熱力公司家屬區(qū)。此時已是萬籟俱寂，他搖晃著穿過那些漆黑一片的樓群，不時被腳下的雜物絆得踉踉蹌蹌。在他的臉上看不到多余的表情，只有疲憊與麻木。那濃密的胡須仿佛是荒草一般，在他的皮膚里吸取了所有的養(yǎng)分，以至于那張臉宛如面具一樣毫無生氣。
    好不容易挨到自家的樓下，他仰起頭來分辨了一會兒，似乎在他離家的大半天時間里，這棟樓也變得陌生了。
    他摸出鑰匙，借著一點(diǎn)微弱的月光，尋找著鑰匙孔。
    “你回來了？”
    耳邊忽然響起一聲輕輕的問候，他回過頭去，看到一個人影在如墨的夜色中慢慢浮現(xiàn)。
    他并不害怕，只是感到疑惑。等到那張臉在月色中漸漸清晰的時候，記憶中的某扇閘門也悄然開啟。
    哦，是那個人。
    郁燥的情緒。顛簸的長途客車。白色。一杯遞到手里的水。輕緩低柔的聲音。在另一個肩頭之上對他凝望的雙眼。
    以及他第一次看到“渝都麻辣燙”那個破舊的招牌。
    三年之前，他在自家樓下與這個人重逢。而在三年之后，幾乎是同樣的場景再次上演。
    零星的記憶片段在他的腦海里慢慢拼接在一起，他放松下來，似乎眼前這個人，意味著某種安詳與釋放。
    他卷起嘴唇，露出一口黃黃的牙齒，笑了。
    方木的工作進(jìn)行得并不順利。其一，現(xiàn)有的證據(jù)資料太少，尤其是明態(tài)線索，幾乎無跡可尋。而且，犯罪現(xiàn)場信息分析也會對犯罪心理畫像的結(jié)論形成影響。然而，火災(zāi)現(xiàn)場的勘查要比一般犯罪現(xiàn)場更加耗時費(fèi)力，單是火灰的收集整理就很不容易。有時，現(xiàn)場物證信息一旦發(fā)生變化，犯罪心理畫像的結(jié)論也要隨之修正。因此，方木只能從兇手的心理屬性入手。不過，這需要一定時間的揣摩與體味。其二，時間太短――專案組只給了自己五天時間。然而，方木別無選擇。整個偵查方向的確定有賴于自己的分析結(jié)果。越早拿出分析意見，離兇手落網(wǎng)就越近一步。
    于是，方木在辦公室里閉門不出，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回家。廖亞凡倒表現(xiàn)得很勤快，不僅一直等著方木，還主動幫他清洗換下的衣服。方木心里有些不忍，就提出要在單位住幾天。然而這個想法遭到廖亞凡的強(qiáng)烈反對，還以再次出走相威脅，一定要方木回家過夜。方木拗不過她，只好同意。
    就這樣披星戴月地過了幾天，第四天下午，方木忽然接到廖亞凡的電話，說是要請他和楊敏吃飯。
    盡管廖亞凡只上了不到兩個星期的班，在發(fā)工資的日子里，她還是拿到了半個月的薪水。雖說只有區(qū)區(qū)800元，但畢竟是第一次通過勞動拿到的報(bào)酬，聽得出廖亞凡還是挺興奮。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fā)展。方木覺得有必要鼓勵一下廖亞凡，所以，盡管手頭的工作讓他忙得焦頭爛額，方木還是答應(yīng)了廖亞凡的邀請。
    晚餐訂在一家中檔餐廳。方木比預(yù)定的時間稍晚些趕到，廖亞凡和楊敏已經(jīng)在等候他了。不過，讓方木大感意外的是，邢璐也來了。
    他剛剛進(jìn)門，邢璐就連蹦帶跳地跑過來，牽著方木的手又搖又晃。她長高了許多，雙眼清澈明亮，曾經(jīng)病態(tài)的警惕神色早已消失不見。看上去，和那些健康、活潑的女高中生并無二致。
    落座后，邢璐和楊敏坐在一側(cè)，方木和廖亞凡自然就坐在另一側(cè)。點(diǎn)菜的時候，楊敏顯然考慮到廖亞凡的收入情況，只點(diǎn)了幾個中檔菜。后來在廖亞凡的堅(jiān)持下，又加了油爆大蝦和海參撈拌。
    等菜的工夫，方木笑著問邢璐：“你怎么也來了，今天不用上晚自習(xí)么？”
    “要啊。”邢璐一臉得意，“不過我媽說，亞凡姐要請我吃飯，我當(dāng)然要來了。”
    “是啊。”楊敏笑著指指廖亞凡，“亞凡非要見見邢璐，讓我一定要帶著她。”
    方木有些小小的疑惑，扭頭看了看廖亞凡。她只是抿著嘴笑，瞥了方木一眼之后，就把目光重新投向?qū)γ娴男翔瓷砩稀?br/>     菜很快上齊，廖亞凡還要了兩瓶啤酒。方木還得開車，所以只肯喝水。啤酒分別由楊敏和廖亞凡負(fù)責(zé)消滅。幾杯酒下肚，餐桌上的氣氛熱烈起來。楊敏和廖亞凡聊著醫(yī)院的事。邢璐則一直在跟方木說自己的情況，大到將來考警校的事，小到同桌如何摳門，事無巨細(xì)，絮絮叨叨的。方木一律笑呵呵地聽著，但仍能感到廖亞凡的目光不停地在自己和邢璐的臉上游移。
    聊到最后，話題又轉(zhuǎn)移到方木的身上。畢竟，這三個女人都曾和方木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贊賞之詞是不可或缺的，邢璐這小丫頭更是直言將來“要和方叔叔一起當(dāng)警察”。
    楊敏也很喜歡方木。她過去從邢至森嘴里，就知道方木是個業(yè)務(wù)能力很強(qiáng)的小伙子。暗河一案之后，方木為了幫老邢翻案，不惜多方奔走，甚至甘冒生命危險(xiǎn)。老邢最終得以恢復(fù)名譽(yù)，女兒邢娜大仇得報(bào)，主要依賴方木的仗義之舉。這更讓楊敏將方木視作親弟弟一般。
    “說實(shí)話，你也老大不小了。”楊敏細(xì)細(xì)端詳著方木，“上次趙大姐還跟我說起過，該幫你物色個對象了。”
    方木立刻想到身邊的廖亞凡，心一驚，把一口茶水嗆到喉嚨里。正在咳嗽的時候，就感到胳膊被廖亞凡的手臂死死挽住。
    “方木還沒跟您說吧？”廖亞凡的聲音甜得有些做作，“我們已經(jīng)在一起了，很快就會去登記。”
    楊敏吃驚得幾乎把下巴掉到桌子上，過了半晌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們？”
    方木尷尬得無以復(fù)加，本能地想把胳膊拽出來，立刻感到廖亞凡也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是啊。他幾個月前就向我求婚了。”廖亞凡轉(zhuǎn)過頭盯著方木，眼中充滿笑意，卻帶著一絲不容辯駁的頑固，“是吧方木？”
    方木點(diǎn)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倒是邢璐拍起巴掌來。
    “好啊，好啊。”她看上去比廖亞凡還要興奮，“以后我就不能叫你亞凡姐了，叫你嫂子……不對不對，我叫他方叔叔的……方嬸？”
    廖亞凡似乎對這兩個稱呼都挺受用，揮手叫服務(wù)員給邢璐加一瓶汽水。
    楊敏卻不說話了，表情復(fù)雜地看看方木，又看看廖亞凡。
    回家的路上，方木一直沉著臉，只是把車開得飛快。廖亞凡也一反剛才的張狂勁兒，始終默不作聲地看著窗外。
    回到家，方木的心情依舊很差。他把鑰匙和背包扔在餐桌上，自顧自地脫衣躺好，閉眼準(zhǔn)備睡覺。廖亞凡卻始終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看著方木的動作。良久，她開口問道：
    “怎么，惹你生氣了？”
    方木不想理會她，翻了個身，把被子蒙在頭上。
    廖亞凡“嗤”了一聲，慢慢踱到桌前，伸手從方木的包里翻出香煙，點(diǎn)燃一根抽了起來。盡管方木蒙著頭，仍然能感到廖亞凡在看著自己。
    “你根本就不想和我結(jié)婚，是吧？”
    方木在被子里緊緊地閉上眼睛。他不想和廖亞凡討論這個問題，至少是現(xiàn)在。
    很快，按動打火機(jī)的聲音再次響起――廖亞凡又點(diǎn)了一根煙。
    “以前說過的話，都不算數(shù)了，是吧？”
    方木窩在被子里一動不動，竭力想排除雜念，也指望廖亞凡能知趣地離開。不料只過了幾秒鐘，眼前突然有了光感，身上也有一陣涼氣襲來。
    廖亞凡掀掉了他身上的被子，夾著香煙的手倔強(qiáng)地指著他：“回答我！”
    方木手忙腳亂地拉起被子遮住身體，抬頭看看廖亞凡。后者滿臉通紅，胸脯劇烈地起伏著，神色間又是那個粗野、蠻橫的樣子。
    方木忽然心念一動，一股火氣涌上來，冷冷地說道：“你今天是特意把邢璐叫過來的吧？”
    廖亞凡毫不掩飾地承認(rèn)：“對！”
    “結(jié)婚的事――也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對！”廖亞凡突然曖昧地笑笑，“你不就喜歡年輕的么？”
    簡直不可理喻！方木咬咬牙，耐著性子解釋道：“她才高二，你吃她的醋――未免也太沒有道理了吧？”
    “你少裝好人了。”廖亞凡對方木的話嗤之以鼻，“我當(dāng)年不就是這么大么？你干嗎對我那么好？要不是趙阿姨盯著，你早就想把我辦了吧？”
    “你少他媽胡說！”方木忍無可忍，爆了粗口，“我是……”
    “我胡說？”廖亞凡打斷了方木的話，“又是邢璐，又是陸海燕，哪個不是年輕漂亮的小丫頭？你表面上挺老實(shí)的，背地里培養(yǎng)了這么多小情人啊――現(xiàn)在我變成這樣了，你就看不上我了，是不是？”
    淚水突然盈滿廖亞凡的眼眶，她的語氣也哽咽起來。
    “你有那么多女人，我呢？”她一把拽住方木的胳膊，“我只有你！”
    這句話觸到了方木心底最柔軟的部分，也讓他的怒火一瀉而空。他無力地隨著廖亞凡的動作搖晃著，直到后者忽然放開他，跌坐在椅子上大哭起來。
    方木又坐了一會兒，等到廖亞凡哭聲漸輕，才艱難地起身拿了一盒紙巾，塞進(jìn)她的手里。
    廖亞凡不客氣地接過來，擦眼淚，擤鼻子，隨后又把紙團(tuán)扔在地上。
    “我告訴你方木，”廖亞凡的聲音還囔囔的，帶著濃重的鼻音，“不想結(jié)婚趁早說――我不用你可憐我。今后你該干嗎干嗎去，少管我，沒有你我照樣活！”
    方木想了想，覺得還是息事寧人為好。
    “亞凡，我答應(yīng)你的事情一定會兌現(xiàn)。”他的聲音嘶啞，“只不過，我現(xiàn)在的工作太忙了。等我做完手頭的事，一定認(rèn)真考慮結(jié)婚的事，行么？”
    廖亞凡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抽泣。也許是方木的話讓她感到些許安慰，情緒也慢慢平復(fù)下來。
    “我問你一句話。”她站起身來，不停地用手背擦著眼睛，“你喜歡我么？”
    方木怔怔地看了她幾秒鐘，最后移開目光。
    “太晚了，睡吧。”
    這間一室一廳的小房子重歸平靜。黑暗中，方木瞪大雙眼望著天花板，久久難以入睡。隔壁的臥室里，廖亞凡翻身的聲音清晰可辨。也許，對他們來講，今夜注定無眠。
    方木的心情差到了極點(diǎn)。長久以來一直回避的事情，突如其來地?cái)[在眼前，而且是以令人如此尷尬的方式。他無意去責(zé)怪廖亞凡。誠如她所說的那樣，方木有工作，有朋友，有同事，有充滿刺激與挑戰(zhàn)的疑案。廖亞凡除了他，什么都沒有。在她心目中，唯一能依靠和把握的，只有方木而已。
    然而，他又不能不對她心生怨氣。看來，廖亞凡當(dāng)初提出想去公安廳工作，最直接的目的就是“監(jiān)控”自己，順便監(jiān)視米楠，當(dāng)然，她不知道米楠并不是方木的同事，而是在分局工作。在得知不可能去公安廳的時候，廖亞凡退而求其次去了市人民醫(yī)院，多半也是出于對邢璐的興趣。
    方木終于知道在得知陸海燕已經(jīng)皈依佛門的時候，廖亞凡為什么忽然對她表達(dá)出善意。
    在她的心目中，米楠、陸海燕和邢璐都是她的競爭對手。如今，陸海燕已經(jīng)不存在威脅。米楠的生活圈子和她毫無交集。唯一可以接近并“打敗”的對手，就是同樣年輕的邢璐。
    對廖亞凡這種幼稚到近乎愚蠢的想法，方木卻不覺得可笑。在她出走的那幾年之中，險(xiǎn)惡的環(huán)境和生存條件讓她的本性中僅留下動物般的掠奪和占有欲。把握住方木這樣一個男人，無疑是廖亞凡唯一的生活目標(biāo)，其他的異性對她而言，統(tǒng)統(tǒng)可以當(dāng)做敵人。
    好在她沒把年近五十的楊敏也視作情敵――方木悻悻地想到，否則指不定會在醫(yī)院里弄出多大的亂子。
    想到楊敏，方木的心情更加低落。如果她把廖亞凡的話轉(zhuǎn)述給趙大姐，趙大姐又會作何反應(yīng)？
    剛剛理順的生活軌跡，又被攪得像一團(tuán)亂麻。
    凌晨3點(diǎn)左右，方木才迷迷糊糊地睡著。再睜開眼睛，已經(jīng)是天光大亮。
    他睡眼惺忪地爬起來，一眼就看到餐桌上的粥和煎雞蛋。方木想了想，推開臥室的門看看，廖亞凡已經(jīng)不見蹤影。方木有些發(fā)慌，以為廖亞凡又出走了，可是看到衣服和鞋子什么的還在，稍稍放下心來。
    他給廖亞凡發(fā)了一個短信，只有三個字：在哪兒？
    廖亞凡很快回復(fù)，也只有兩個字：上班。
    方木徹底安心，呆坐了一會兒就匆匆洗漱。喝了一碗粥，吃了兩個煎雞蛋之后，他出門上班。
    今天的目的地不是公安廳，而是寬城分局。雖然市局已經(jīng)認(rèn)可對系列殺人案進(jìn)行串并案偵查，但是方木在陳述理由時仍然有所保留。因?yàn)樗荒艽_定，那個神秘的膠底足跡是否再次出現(xiàn)在火災(zāi)現(xiàn)場。
    米楠看到方木的時候，神色明顯一怔。
    “你怎么了？”她看著方木臉上大大的黑眼圈，“臉色這么差？”方木無心跟她解釋，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柕溃骸坝邪l(fā)現(xiàn)么？”
    米楠搖搖頭。
    “室內(nèi)現(xiàn)場經(jīng)過焚燒和水龍撲救，已經(jīng)被徹底破壞了。”米楠的語氣也顯得很無奈，“走廊里和樓下也被多人踩踏過，一點(diǎn)勘驗(yàn)價(jià)值都沒有。”
    “那輛車附近呢？”方木不甘心，又追問道。按照警方的推測，兇手本人將車開到消防車道上，那么，在車輛附近也許會留下足跡。
    “我考慮過這種可能。不過，兇手在作案時肯定戴了腳套，因?yàn)樵隈{駛座下方只提取到死者吳兆光的足跡。另外，火災(zāi)發(fā)生后，多人到車輛附近查看，最后還把那輛車生生撞開，地面痕跡肯定被破壞掉了。”
    方木大失所望。米楠察覺到他的表情變化，想了想，又補(bǔ)充了一句：“沒發(fā)現(xiàn)那個足跡，并不意味著他沒到現(xiàn)場，不是么？”
    這只是安慰。從證據(jù)的角度來看，只有發(fā)現(xiàn)并提取到那個足跡，才能證明系列案件為同一人所為，而不是相反。
    再留下也沒什么意義，方木起身告辭，米楠送他到門口，問道：“心理畫像做得怎么樣了？”
    “分析得差不多了。”方木隨口說道，“明天開案情討論會，你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