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閑花落地聽無聲(4)
我折下一捧金魚草,等下小蓉來了便不用再回浣衣局,由蕙菊直接送出宮到大哥別業(yè)上便可。我想著還是匆忙了些,應該帶一套漂亮衣裙給她換上?;蛘撸院髱ダ帉m?但會暴露我的身份,不妥。不如讓蕙菊取一套我閨中的衣裙,仿佛有一件淺粉色蝶戀花的右衽適合小蓉的身量,而那樣嬌俏的顏色也與她青春的身體與花苞般的臉龐相得益彰。
打定主意我便安下心來。明日此時,小蓉就會在大哥的別業(yè)里,學習一個千金小姐應有的行為舉止,從此脫胎換骨,不用再艷羨旁人,不用再忍饑受餓,此生不會再有坎坷勞苦,只剩下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了。
而趙大哥,二哥已將他調至前廷,那是肥差,多少人求而不得。也算是我報答他的恩情了。
還有在浣衣局的李答應,她是沈羲遙親口貶為宮女的,我只能令她做蒔花局管事,雖不若曾經的錦衣玉食,但至少輕松自由,不受人欺負了。
現(xiàn)在只要小蓉出宮,我便可放開手腳,一心報仇。
至于知秋,還得先除了麗妃再做計議。反正一個浣衣局管事,處理起來易如反掌。
我將手中一捧金魚草擱在亭中石桌上,又將盒蓋蓋好,目光望向來路,只覺得過了這樣久蕙菊應該帶小蓉來了吧。
心里沒來由地恐慌起來,甚至坐立難安。許久之后,我終于看到蕙菊出現(xiàn)在視線里,她身后,還有一個著新柳色衣飾的年輕女子。
我一顆高懸的心在看到那新柳色后穩(wěn)穩(wěn)落下來,臉上不自覺地掛上了發(fā)自內心的微笑??墒牵ゾ者t緩的步履以及垂頭喪氣的模樣又令我疑惑,待她們走近,我赫然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子并不是小蓉。
隔了很遠我便道:“蕙菊,小蓉呢?”
蕙菊連忙走上來,眼神閃爍,余光瞥了眼身后的丫鬟,卻不開口。
“她不是小蓉?!蔽抑钢桥拥溃骸澳銕уe人了?!?br/>
蕙菊“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娘娘,奴婢知道她不是,可是,可是……”
她欲言又止,但我從她含淚的雙眼里,知道了她想告訴我什么。
“娘娘,您別傷心,也別動氣。”蕙菊膝行了一步到我跟前,懇求道。
“你起來。”我的聲音不帶一絲激動,也許是因為極度的失望才毫無感情吧,“你說吧,我受得住。”
“奴婢方才去浣衣局找小蓉?!鞭ゾ招⌒牡乜戳宋乙谎鄄诺溃骸八齻冋f小蓉先前犯了事挨了板子,沒能熬過去。”
我輕輕點了點頭:“嗯?!?br/>
“奴婢想著這樣回稟娘娘肯定不妥,便找了個當時在場的浣衣婢過來?!鞭ゾ罩钢纲橘朐谕ね獾呐拥?。
“傳她進來?!蔽抑挥X得自己的聲音了無生氣。
那浣衣婢低著頭走了進來,看得出她很緊張,渾身都在顫抖。一進亭子便跪在地上:“奴婢給娘娘請安?!?br/>
“起來吧?!蔽业馈?br/>
那浣衣婢聽到我聲音一怔,隨即不自覺地抬頭看了我一眼。想來是熟悉我的聲音,但在浣衣局中,謝娘都戴著面紗,除了小蓉,再沒人見過我的容貌。因此,她只抬了一下頭,立即又低了下去。畢竟,窺上是大罪。
“你與小蓉很熟?”我問道,其實在她抬頭時我已認出,她是貞兒,與小蓉是同鄉(xiāng)又同年,兩人素日里交情不錯。
“回主子話,奴婢叫貞兒,是小蓉的同鄉(xiāng),素日里來往多一些。”她怯著聲道。
“小蓉呢?”我看著修剪整齊的指甲問道。
“回主子話,小蓉她,她……”她朝蕙菊看了一眼才猶豫道:“幾個月前,麗妃娘娘生辰時小蓉沖撞了貴人,被責罰后沒能挨過去?!彼穆曇粼絹碓降?。
“當日不是怡昭容求情,不用挨板子嗎?”那日的場景歷歷在目,麗妃本要杖責四十,但怡昭容求情只說小懲。之后沈羲遙將我?guī)ё撸竺娴氖挛以俨恢馈?br/>
“奴婢當時不在,所以不清楚。只知道小蓉回來時還好好的,知秋姑姑罰她去后院跪著思過也不給飯吃?!必憙郝曇衾镉行┍瘧崳骸靶∪刂熬宛I了一天,當晚又冷,次日就開始發(fā)熱,但知秋姑姑不許她醫(yī)治和休息,還要她干活,又給了兩人的量要她洗?!?br/>
我知道應該不止兩人的量,小蓉闖了禍,知秋不會輕易放過。
“后來呢?”我的聲音沒有波瀾。
“午飯后知秋被叫出去,我們幾個平日與她好的就幫著洗了些,又偷偷拿了糕餅給她吃?!必憙簬Я丝耷坏溃骸翱赡菚r她身上很燙,意識也有些不清楚,吃不下去什么?!?br/>
蕙菊默默遞了帕子過去,一時間周圍只有貞兒微微的抽泣聲。
“她是病死的?”我有些不信。
“回主子的話,不是的?!必憙旱某槠K于變成悲輒的大哭。我心一緊,預料到后面的事我不會愿意聽。但我必須聽,至少我要知道我該去恨誰。
“傍晚時知秋回來時還有幾位嬤嬤和一個穿戴很好的宮女?!必憙耗檬峙敛亮瞬裂劬煅实溃骸八齻円粊砭驼谊J了麗妃壽宴的兩個浣衣婢。其中一個是謝娘,但當日她就沒回來。”貞兒頓了頓道:“只剩下小蓉,那些人說她倆擾了皇上和娘娘的興致,娘娘很生氣要責罰,杖責四十。又說既然謝娘不在,那么就由小蓉代領。”
我心猛地一抽,眼淚涌上來。
“就是八十?”身邊的蕙菊捂了嘴:“不如直接要了命去?”
貞兒的眼淚如雨珠般滴落:“是啊,我們都跪在那兒求情,但是執(zhí)行的嬤嬤根本沒手軟。只幾下小蓉就暈過去了?!彼綇土似蹋骸捌鋵嵟舅叫南胫?,若是當時就將小蓉打死也算是個痛快??伤齻冇美渌畬⑺凉娦?,打了幾板,昏了再潑醒。”她的語氣充滿了憤怒:“第一天一共施了二十多下,小蓉昏迷了,那嬤嬤說等她醒了再來?!?br/>
“再來!”蕙菊驚呼一聲:“如此歹毒?”
貞兒搖搖頭:“這還不算,她們讓知秋給小蓉上傷藥,灌猛藥,不要立即斷了命就行。也不顧她身子弱,那些猛藥只能讓她神智清晰,但之后即使不死也會變成癡傻,一樣要被扔進積善堂等死的。”
貞兒嘆了口氣,充滿了深深的無奈:“所以次日小蓉雖然燒的像烙鐵,但還是醒了。又拖出去打,這樣持續(xù)了五天打完了八十板,人雖活著,但全身沒一處好肉,神智不清已成廢人。”
“之后呢?”我突然有一絲僥幸,也許小蓉還活著,哪怕她變成廢人,哪怕身體與腦袋都廢了,讓她安穩(wěn)舒適地度過一生我還是做得到的。
“當夜知秋不再給小蓉用藥,只將她丟在浣衣局后的垛草堆上。小蓉的衣服在杖責時都破了,那幾晚又很冷。我們呆在屋子里,只能聽到她哀哀的哭聲和疼得抽氣聲,在風里十分瘆人?!必憙捍藭r聲音已趨于平和,但是從她充滿懼意的眼睛里我看到憤怒。
“后來我們幾個大了膽子拿了些傷藥和被子過去,雖然知道她活不久了,但還是想盡盡力。”貞兒用手帕將眼淚擦干:“我們悄悄將她挪到一個廢棄的屋子里,每日給她灌米湯,但她大部分都吐了出來。最后,她整個人燒得紅紅的,四肢卻冷得像冰,她身上開始腐爛發(fā)膿,還好她沒受多久罪,三日后便去了,臨走時眼睛怎么都閉不上。”
蕙菊捂住心口眼圈通紅,仿佛不敢相信貞兒口中的人間慘劇。我的心沉入無底深淵,似永遠到不了頭??膳饏s越燒越旺,需要發(fā)泄出來。
“多謝你,貞兒。”我的聲音鎮(zhèn)定:“至少小蓉走時還有人在身邊哭一哭。”我說著,一滴淚忍不住落下來。
“最后時刻小蓉清醒了片刻?!必憙邯q豫了下才道:“先前那些人來行刑,小蓉問她們可知謝娘在哪兒。那些人說謝娘已被皇上處死了?!?br/>
她似鼓足所有勇氣抬頭看著我道:“小蓉最后說,她與謝娘曾說好出宮后要一起生活。如今她死了也好,謝娘肯定在下面等著她,以后不會是一個人了?!?br/>
我別過臉去,不讓人看到眼中洶涌的淚水,而一旁的蕙菊早已泣不成聲。反而貞兒此刻平靜下來,她朝我磕了個頭,再磕一個:“娘娘,求娘娘看在小蓉到死都掛念謝娘的份上,為小蓉報仇?!?br/>
我一驚看向她,她無畏地看著我。蕙菊驚慌地看我一眼,我擺擺手。
“這么說,你知道我是誰了?”我微微笑道。
貞兒垂下眼:“奴婢僭越?!彼蛄嗣虼剑骸爱敵踔x娘重病,奴婢曾搭了把手。”
我深吸一口氣:“那你可知,如今我是誰?”
她茫然地看著我,搖搖頭又堅定道:“從您的穿著,還有這位姐姐的穿戴上看,至少是得寵的妃嬪?!?br/>
“那么今日你見過我的事?”我撫弄著要給小蓉的匣子頂上的如意云紋,淡淡道。
“奴婢沒有見過任何人?!彼钌钸凳祝骸斑€請娘娘開恩?!?br/>
我沉默了半晌,蕙菊站在一邊大氣都不敢出。不久后,我的面上浮上哀傷的淡淡笑容,伸手在匣子里取出樣東西,站起身走過貞兒,卻沒有朝跪在地上的她投上一眼。在經過她身邊時,我手一松,裹成一團的素絹落在她裙上。
我的聲音如天邊流云:“這本是給小蓉的,如今,賞你了?!?br/>
我微微側首,貞兒哆嗦地打開素絹,里面露出一枚貓兒眼的扳指,但令她雙眼含淚的并不是這無價之寶,而是那素絹,分明是蓋了鳳印的離宮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