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掌上珊瑚憐不得(6)
羲赫看向我的眼神溫柔寵溺,也許此時只有我二人,他不再遮掩心底情愫,可也不會越雷池半分。
“我的母妃很喜歡菊花,聽宮里的老人講,這些都是她親手種植的?!濒撕湛粗切┯L(fēng)顫動的鮮艷的花朵道。
我笑一笑道:“全貴妃,一定是集世間美麗優(yōu)雅于一身的佳妙女子?!?br/>
羲赫沒有接話,只是自顧自道:“那時父皇對她的寵愛盛極一時,后宮無人可比。也許正是這樣的盛寵,才令她紅顏薄命了吧?!?br/>
我一怔:“羲赫,你??”
“我有時在想,自己的生母是什么模樣。”
“難得宮中沒有畫像?”我驚訝道。
羲赫搖搖頭:“有是有的,只是我自出生便由太后撫養(yǎng),直到父皇駕崩前才知道自己并非太后親生。為報太后養(yǎng)育之恩,凡是我認為會令她傷心的事,都不會做。”
他頓了頓,突然自嘲道:“有時我會想,如果我的生母沒有過早離開人世,我一直在她身邊長大,也許這番天地,便不是這般情景了?!?br/>
我看著他,不以為意道:“怎么有這樣感慨啊?!?br/>
他古怪地看著我:“薇兒,你生來為后,難得你不覺得若我是皇帝會更好嗎?”
我嚇一跳:“你瘋了!怎么能講出這樣的話?”
他“哈哈”大笑起來:“是??!我怎能有這般想法?”他說著扯一扯身上御賜的五行龍袍,突然盯住我道:“在遇到你之前,我從未有,這樣的想法??芍?,這個想法卻無時不在我腦中回蕩,尤其是當我們自黃家村分別,這個想法日漸強烈,令我難安,生怕自己會做出什么舉動來。直到我坐在丹墀之上,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至尊的感覺原來是這樣!”
他充滿柔情的目光似蠶絲般將我一層層裹住,“薇兒,原來至尊也不能隨心所欲,原來至尊更加身不由己。我并不喜歡那種感覺。可是我想,只要你能在我身邊,怎樣我都愿意?!彼恼Z氣有說不盡的憂怨,道不清的哀傷。
我已被他駭住,不待他說完便道:“羲赫,你不能!”
“我不能?”他蒼涼一笑,盡是蕭索:“我是不能。裕王生來便是皇帝最信賴的親王,最忠心的臣子,怎能有不臣之心呢?那不過是沈羲赫的一個夢罷了?!?br/>
我垂下頭,不知該說些什么。他也不想再說,就這樣靜默著。風(fēng)吹起我身上五色彩絳,輕柔得打在他秋香色的蟒袍之上。還有悠長的發(fā)絲,幾縷略過他的眼前,似浮云,是我們誰都無法抓緊的。
“好像又回到了最初?!彼蝗恍χf:“那時,我竟魯莽得以為能帶你走?!?br/>
我看著他,英俊挺拔的面容身姿不知何時已經(jīng)染上一層如秋葉般的蒼涼。
“那是第一次見你,我被笛聲吸引。那曲調(diào)仿若天籟,而當我看到你,以為是九天仙子下凡,一時竟不能呼吸。之后,我一廂情愿得認為,你只是皇兄后宮萬千佳麗中的一個,甘于平淡,不爭恩寵。只要我立下大功,就可以向皇兄求娶你?!?br/>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池中唯一的一朵尚在開放的荷上。我順著他的目光,在想這朵荷,經(jīng)歷了多少風(fēng)雨,經(jīng)歷了多少時光,竟還能挺拔在此,即使,那鮮艷的顏色已逐漸淡褪,但是,依舊那般的動人心魄。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夏日,與你共泛一池春水。我常常在夢中重溫那美妙的時光。從此,在我的心中,蓮葉田田,便是人間最動人的風(fēng)景?!?br/>
“當我在戰(zhàn)場上獨自面對數(shù)十個敵人,我唯一的想法是,還好,我找到了你送我的荷包??删瓦@樣死了,不能完成我對你的承諾,不能再見到你,我實在不能甘心,這才拼殺出去?!?br/>
“你可知,在你告訴我你的身份那個夜晚,我第一次醉酒,因為我知道那是一道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但我依舊暗暗發(fā)誓,不論如何我定會默默守護你,只要你平安喜樂,我便也開懷了?!?br/>
“那療傷的藥真苦,苦得難以下咽。可那是你親手熬出來的,我竟能一口氣喝完,覺得它比蜜還甜?!?br/>
羲赫絮絮地說著,沒有絲毫停頓的意思,只是聲音中漸漸染上悲涼。也許,他也與我一樣,將這樣一個清晨當做最后獨處的時刻。所有的情感,所有的內(nèi)心深處的情愫,只剩這唯一的時刻可以傾訴了。
也許,坦白了,就不枉那一場情深,兩處相思。
“之后你受傷,小產(chǎn),每一件事都像鋼刀扎在我的身上。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得看著你在這兇惡的后宮之中步步遇險。那時候我恨皇兄,他身為帝王,為什么不能保護心愛的人周全?”
“直到母后將你秘密送出宮去,我才知道,一直以來我以為已經(jīng)死了的心其實還在跳動。我想,即使翻遍了這河山,我也要將你找到。還好,我找到了你?!?br/>
他笑起來,他的笑那般的好看,如同初春灑在湖面上的和煦陽光,又似夏日里透過茵茵樹葉投射下來的日暈,明亮,卻不刺眼。
“黃家村,我想那將是我窮極一生向往的地方。只因為那里有最溫暖的回憶,最動人的風(fēng)景,還有,最銘心的感情。如果一切能停留在你我相守的那一刻,便是登時死去我也是愿意?!?br/>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只是,所有的美好都消逝得太快。于我,卻已是滿足了。”他悲涼地笑起來,眼波涌動間,有晶光閃閃。
在他的傾訴中,所有的往事在我眼前一一浮現(xiàn),我喉嚨緊澀說不出話來,他如此坦白的話語,將我的心生生撕成碎片。我知道,這是我們對那段過往的訣別。我也隱隱覺得,他之后要說的,我會難以接受。
“羲赫??”我輕輕打斷他:“到底怎么了?”
他的目光久久停駐在我的身上,晨曦灑在他俊逸的面容上,給堅毅的棱角增添了一絲柔和。我看到他緩緩綻開了笑顏,仿佛一朵花逐漸盛開,令人心醉??赡切θ葜?,我看到了內(nèi)心的哀苦與不甘,還有,無奈的妥協(xié)。
“柔然國欲與大羲交好,獻上嫡出公主?;噬纤??”他突然停下,嘴張了張,卻再不說什么。
我的內(nèi)心有什么東西轟然塌下。終于還是有這樣的一天的。畢竟,他是清貴親王,終是要有如花美眷來配??v然有四位側(cè)妃,而一國公主,正是最佳的正妃人選。
“公主何時到?”我看著他,終于意識到,在這樣的一個清晨,在滿地的菊花之中,這個在我生命中也許是最重要的男子,在我的心頭烙下最深印記的男子,終于,還是無可避免的,要離我遠去了。
“柔然路途遙遠,最快,也要半年時間?;噬系囊馑际堑鹊脛贇w來再定吉時。”
他的聲音很低,卻有一雙溫暖的手伸過來,輕輕地、小心地、溫柔地抓住了我的手。我一顫,卻沒有逃避。他手上的溫度逐漸傳來,我的心,在這溫暖之中逐漸平復(fù)。
“終于是要結(jié)束了,是么?”我低聲問道:“其實,早該結(jié)束,斬斷這情絲了。不論是你,還是我?!蔽覄e過頭去,任淚水滿流了面頰。
羲赫的聲音哽咽中帶了堅定:“我的心里,只有你!”
我閉了眼輕輕搖了搖頭:“不,你應(yīng)該忘了我。做好你的親王,享受你的權(quán)貴。我希望你嬌妻美妾,和和美美,兒孫滿堂,其樂融融?!?br/>
我強忍住眼底的淚,望向高遠的藍天。晨曦那般耀目動人,這本是人間最美的風(fēng)景,此時在我的眼中,一切都黯淡無光。
他沉默半晌,開口卻吟出一首詩來:“別圃移來貴比金,一絲淺淡一叢深。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我等了片刻,見他不再做聲,不由道:“后半闕呢?”
羲赫搖搖頭,指著面前天空道“一同觀賞,好么?”他突然說道:“這云霞真美,我想以后,是再見不到如此美妙的風(fēng)景了?!?br/>
我抬頭望去,太陽從一片金色的朝霞中升起,帶著無邊的金芒萬丈,沖破了重重云彩,終在高遠的天空,露出盛大的身彩來。
一陣靜默之后,有宛若天籟的簫聲響起,一點一點沁入我的周身,那曲動人的《流水浮燈》,帶著些許的悲傷,帶著若干的蒼茫,還有本身的輕靈柔婉,回蕩在煙波亭的上空。陽光暖暖得灑在我的身上,如同最溫暖的手掌將我環(huán)抱,又似一床最輕柔的棉被,在里面,便是暖意無限了。
若是這一切,都只是一個閨中少女一場春夢,那該多好?我閉上眼,希望能就此睡去。待醒來,我還是那個凌家無憂無慮的小姐,待字閨中,生活中只單純到了只有高堂兄長,只有琴棋書畫女紅刺繡,甚至不懂情之何物,不識愛之一字,是個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