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蒼顏難換朱顏好(1)
這樣美的時光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早朝時間已到,羲赫不得不離去。
我獨自坐在亭中,明亮的晨光在我與他之間形成一道再無法逾越的屏障。我看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充耳琇瑩,會弁如星,蕭蕭肅肅,颙颙昂昂。這樣一個世間難尋的無雙男子,我愿他的未來如錦繡長卷一般徐徐展開,為此,我愿付出所有代價。
他步履不疾不徐,一派居高位者的氣派,長廊曲折,他卻終究再未回頭看我一樣。
待我回到坤寧宮,命蕙菊取來那只白楊木狼牙鑲嵌五瓣花盒子,深吸一口氣將盒子打開,昔年來他贈予我的東西皆在此:
蜀絲白娟帕,他笑意款款:“不知小王的禮物,姑娘可還喜歡?”
雕飛鶴鑲赤金鏤空祥云飄翠細糯玉佩,他目光濯濯:“這是我母妃的遺物,在我心中,你是唯一可以擁有它的人。即使,沒有未來?!?br/>
軟而微黃的一片骨,他神情決絕:“若是皇上信得過臣弟的能力,臣弟在三日內(nèi)為娘娘尋到白虎鼻骨?!?br/>
鍍金蝴蝶簪、點翠海棠簪,黃家村里,他愛戀深深:“髻擁春云松玉釵,眉淡秋山羞鏡臺。薇兒,你真美?!?br/>
密鑲金剛石“吉”字不到頭四股鏈,他話語藹藹:“這是臣弟一點心意,愿小皇子吉祥永祜。”
月牙白三聯(lián)吊珠狼牙耳環(huán),他叮囑沉沉:“后宮險惡,萬事小心?!?br/>
最后,一雙碧玉木蘭簪靜靜躺在盒底,另有一根斷成兩截的簪子擱在一旁。閉上眼,往昔如浮光掠影般在腦海中回蕩。
羊毫沾滿墨汁,卻躊躇不能下筆。仿佛一旦落下,心中最深處的悲慟就會被窺盡。那是我小心掩藏,死死壓制的哀傷。最終,還是在水色簽紙上寫下一句話,又將那根刻有“蘭”字的簪子一起遞給蕙菊。
“娘娘??這?”蕙菊輕聲問道。
我軟軟靠在松香色填菊花大迎枕上,只覺渾身乏力,不知是心太累,還是憂傷太甚。
“想個辦法,送給裕王?!?br/>
蕙菊神色一凝,迅速將這兩樣收進袖袋,低聲道:“奴婢知道了?!?br/>
我手一揮:“本宮想靜一靜,你且出去,午膳再來叫我?!?br/>
“勸君別后莫相思。今生至此相辭去。記取前盟,且履舊約,來生賞舊詞?!辈恢欠衲苊髁宋业男囊?。
三日后蕙菊出宮去,托三哥將東西轉(zhuǎn)交裕王,回來時帶了封信。
信是三哥寫的,皆是關(guān)于此次御駕親征之事。信中他說到沈羲遙將置辦糧草之事交給他,如今已安排充足隨時可供應(yīng)前方。另外他與海外一些國家有貿(mào)易往來,此次找了些熟悉海域的水手,一旦沈羲遙將倭寇逼回海上,這些人便能有所助力。最后他問我,一切都已安排妥當(dāng),他是襄助還是觀望?
我一驚,襄助自然是助沈羲遙一臂之力,令他盡快得勝歸來。至于觀望,如今裕王監(jiān)國,我有嫡子在手,一旦沈羲遙出現(xiàn)意外,我為太后裕王攝政是必然之勢,甚至為保國祚太后下嫁也未嘗不可。只是……我未曾有片刻猶豫立即回信,要三哥全力協(xié)助皇帝早日凱旋。
我凌家滿門上下,不能做不忠不義之事。
又過了月余,前方傳來大獲全勝的好消息。御駕正凱旋而歸,前朝后宮一派喜樂,終日忙于迎接大軍的準(zhǔn)備工作中。不過有羲赫在,樣樣安排得妥當(dāng),忙而有序,只待皇帝歸來。
這一日午睡醒來,我?guī)к巸涸谛』▓@觀魚,蕙菊走到我身邊,輕聲在耳邊道:“娘娘,王爺來了?!?br/>
我一愣,手里魚食悉數(shù)灑落在池塘中,引來大片錦鯉爭相搶食。軒兒在一邊咯咯拍手直笑,指著魚嚷道:“魚,魚,看魚??!”引得身邊隨侍的乳母宮女們?nèi)炭〔唤?br/>
我朝芷蘭一笑道:“你們帶軒兒在這兒玩,仔細他不要踩進水里。”說著理一理鬢邊碎發(fā),這才去了。
羲赫站在坤寧宮正殿鸞鳳殿中,目光停在殿中那把鎏金龍鳳呈祥椅上,微微蹙起眉。聽見腳步聲,他微微側(cè)身,澄明的日光仿佛為他籠上一件亮白的薄紗衣,令我看不清他的眉目。走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眼中尚未收起的一點哀傷。
“臣參見皇后娘娘。”他雙手平揖,深深一躬:“小王有事需與娘娘商議?!?br/>
我強忍住因他疏離的語氣而引出的心痛,溫和道:“王爺客氣了,快請坐。蕙菊,看茶。”
“臣方才接到通報,皇上一行將在三日后抵京。皇上希望早點見到娘娘,便來與娘娘商議。”他坐在酸枝嵌螺鈿靈芝葫蘆壽字扶手太師椅上,身子稍稍向我前傾,但目光卻一直落在手中一盞清茶上,手微微有些顫抖。
我抿一口茶,為難道:“皇上希望早點見到本宮是本宮之幸,本宮自應(yīng)出宮相迎。只是若攜眾妃嬪,一則勞師動眾,二則畢竟還有百官,于禮不合,可若本宮獨自前往,又怕引來非議?!?br/>
羲赫淺淺一笑:“恐怕皇上思念娘娘心切,并未想那么多?!?br/>
他這般豁達,我也只能做出羞赧神色:“王爺玩笑了?!敝笳溃骸爸皇腔噬蠜]想到,本宮卻得顧忌,省的落下話柄?!?br/>
羲赫點點頭,從懷中掏出一份奏章:“這是迎接御駕的安排,即刻送給皇上過目,還請娘娘添一行小字,告知皇上您的安排?!?br/>
“這是應(yīng)該的?!蔽倚σ恍Γ骸巴鯛斏院?,本宮去去就來?!?br/>
到了西側(cè)殿,羊毫沾了墨,我卻又?jǐn)R下對蕙菊道:“你去請王爺過來,既是在奏章上寫,恐得擬個草稿。還得王爺先過目才好?!?br/>
于是羲赫又來側(cè)殿,遠遠站在門邊等待。殿中染著清淡的玉竹香,青煙散進光影里,幾重乳白的輕紗隨風(fēng)蕩漾,更顯得殿閣幽幽。我只見他的身影隨著輕紗飄擺時隱時現(xiàn),又籠在日光里模糊不明,直覺得這一切如夢境般不真實,可心底里知道,他在那里,目光始終落在我身上,含了眷戀與神情,便無端端生出安穩(wěn)來,只盼著這樣的時光能一直停駐下去便好
“王爺看看,這樣寫可好?”我遞過一張紙去,他遲疑了下上前接過,細看了看道:“娘娘這樣寫自然是好的。不過臣想,既然娘娘不能去京外相迎,皇上難免失望與娘娘生出嫌隙,不如娘娘再私信一封,皇上看了定會開懷?!?br/>
我點點頭:“多謝王爺為本宮考慮,樣樣都這般周到。還請王爺再寬坐片刻?!闭f完先謄寫了草稿,又慢慢寫一封信。一筆一劃都落筆極慢,只愿這樣兩人共處一室的時光能長點,再長點。
一封短信寫了近一個時辰,期間偶與羲赫閑話家常,但終再無可留,羲赫拿了奏章與信箋,低聲告退。
我站在窗前,看他一步步離開坤寧宮。斜陽將他的影子拉了老長,于是待他走出去許久,我依舊能看到那孤零零一道剪影,越來越遠,直至不見。于是一顆心也沉了下去,呆呆站在遠處,直到斜陽映入飛檐,落葉瑟瑟鋪了一地,蕙菊進來通稟晚膳已備好,又道陳常在之前來請過安。我回過神來,并未在意她的話,只發(fā)現(xiàn)雙頰微涼有澀意。
三日后,沈羲遙凱旋歸來。這一天,秋高氣爽,微風(fēng)清徐。一早我便率妃嬪候在宮門前,翹首盼望??諝饫镉縿又巯銡?,金鈿翠翹,珠寶玉石在陽光下發(fā)出奪目光彩,我雖站在首端,也覺得頭暈胸悶,風(fēng)雖涼,可身上出了一層又一層薄汗。
身邊怡妃覺出我有異,忙低聲關(guān)切道:“皇后娘娘怎么了,臉色這樣白?”
惠妃聞聲望過來,也訝道:“娘娘是不是不舒服,怎么出這么多汗?”
我拿出帕子按按額頭,前面明晃晃的日頭曬在漢白玉大道上,十分刺目令人眼睛發(fā)花,腿上逐漸失去力氣,我忙扶住蕙菊的臂膀,努力穩(wěn)住身姿,讓聲音聽起來也不那般無力:“日頭這樣大,都喝點水緩一緩吧。”
玉梅帶一些宮女端來玫瑰露,一時間,脂粉氣中又加進濃郁的玫瑰香氣,我只覺得胃里一陣陣翻涌,差點嘔出來。
蕙菊適時端來一杯冰水,我似抓住救命稻草般一飲而盡,只覺得四肢百骸都舒展開來,卻沒有注意惠妃投來的若有所思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