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并過來的幾個嬸子無不動容掉淚,好幾個漢子也偷偷背過身去狠狠擦了一把臉。
眼見著福大娘情緒穩(wěn)下來,劉寡婦才瞇著核桃眼笑道:“福嫂子可是兒子回來了就忘了準(zhǔn)兒媳婦?那我就把阿羅領(lǐng)回家去給大滿做媳婦兒了。”
福大娘啐她一口:“我呸,你家大滿前兩年還光著屁溜到處跑,娶了媳婦兒也不會疼,少打我們家阿羅的主意。”
大滿擰著兩條眉毛:“福嬸兒,我今年十四了。”
“怎的?你還真想娶媳婦兒了?”
“我可沒光屁溜在村里跑。”
大滿的抗議招來一陣哄笑,笑過之后便開始做正事。
男的進(jìn)屋把能用的東西搬出來,女的圍在阿羅身邊軟聲安慰。
高家嬸子年前才嫁了一個女兒,空出一間屋子,想著先把阿羅接回家住一陣子,讓村里的爺們抓緊給阿羅把房子蓋上。
沈湘一把抱住阿羅:“高嬸子說的什么話,阿羅是我家的媳婦兒,我家雖然沒有余房,阿羅盡可以跟我一個屋,我們姐妹感情好得很,住一起都怕不夠時間說話呢。”
劉寡婦點了點沈湘的腦門:“你個潑皮丫頭,成日纏著阿羅,如今你三哥回來了,等擺過酒她就搬到你哥屋里去,看你今后找誰纏去。”
“那我也嫁人,纏我那未來相公!”
一群嬸子笑開來,連罵她:“不知羞。”
阿羅卻心事重重,附和著笑了兩聲,眉心始終不曾松開。
福大娘只以為她受了驚嚇,交代自家男人把阿羅能用的東西全搬回去,忙先帶阿羅回家去。
沈江折回去趕了牛車,直接趕到小南山腳下,等一群男人陸續(xù)把阿羅的家當(dāng)搬下來堆上車,趕著車走在前面。
沈家在村子最里面,來幫忙的人陸續(xù)打了招呼回自家,只剩下他們爺幾個。
沈淮走在他爹后頭,低著頭有些心不在焉。
大哥二哥在前面趕車,小弟沈清和他并肩走著,時不時打量他的神色,嘴巴張張合合好幾次,硬是沒擠出一句話。
他們都知道沈淮在想什么,當(dāng)初張如秀那門親事,看得出來沈淮并不是很滿意。阿羅是個好姑娘,他們原想著等他回來好好與他說,沒想到突然鬧了這一出,讓兩人提前碰上了。
沈淮的反應(yīng)不好琢磨,他一路上只是回答鄉(xiāng)鄰問的戰(zhàn)場上的事,關(guān)于阿羅,別人不提,他也不問。
心里想著事兒,走過他大伯家門口時,卻不用人提醒,沈淮已經(jīng)在門前跪下,等沈清拍門把人叫出來,他才重重地磕了兩個響頭,道:“爺爺,奶奶,不孝孫回來了。”而后半側(cè)過身,給他大伯和大伯母磕頭。
沈鐘和李氏自是哭了一場,被兒子兒媳攙著跟去沈淮家。
他爹和大伯十多年前分了家,老人兩邊一起養(yǎng),一家住兩年,翻年過去,就該搬來和他們一起住了。
沈淮回家先洗澡去晦氣,換上干凈衣裳才出來吃飯。
正屋里擺了兩張飯桌,一大家子人都在,桌上的飯菜在昏暗的燭火里冒著煙氣。
一問才知道家里晚飯還沒吃,都等著他呢。
沈淮被他爺爺拉到旁邊坐下,無奈道:“不是說了不一定啥時候到,讓你們別等嗎?”
“那哪成啊?我乖孫從戰(zhàn)場上回來,頭一頓飯哪能冷清。”沈鐘接過大兒子沈格遞來的酒杯,給沈淮滿上,“來,咱爺幾個喝幾圈。”
沈淮瞧著爺爺溢滿的酒杯,皺眉道:“爺爺,您不能喝酒。”
沈鐘把酒杯塞到他手里,朗聲笑道:“能,怎么不能?我這和你們可不一樣,我這是藥酒,阿羅說了,偶爾喝上一杯對我的病有好處。”
聽他提起阿羅,沈淮將他奶奶她們那桌的人一個一個看清楚,沒發(fā)現(xiàn)那姑娘的身影:“她呢?”
沈鐘沒反應(yīng)過來:“誰?”
“阿羅。”
“睡下了。”沈鐘抿了一口藥酒,咂咂嘴,滿足地瞇起眼,“孩子嚇得夠嗆,回來你娘和湘湘陪了一會兒才睡過去。”
“哦。”沈淮舉杯,爺幾個干了一杯。
冬天軍營里偶爾會提供酒給他們暖身,偶爾休息沈淮也會和同袍出去喝幾杯,他酒量好,甭管多烈的酒都能喝上兩壇子。
他喝慣了,沈清喝不慣,一杯下肚伸著舌頭斯哈斯哈地喘氣。
沈淮笑著往他嘴里塞了一筷子軟爛的蹄花,嘴上問:“爹,您的腿能下地了?”
“能,老早就能了。”沈橋高興地在右腿上用力拍了兩下,“虧得阿羅和她娘選了咱們村落腳,不然爹這腿算是廢咯。”
“聽說爺爺?shù)牟∫彩撬魏玫模俊?br />
“豈止,這村里大大小小的病她都治過,聽說你爺能下地了,那李郎中每天跑小南山找阿羅,要拜她為師呢。”
“她年紀(jì)不大吧?”
沈鐘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藥酒:“不大,今年十八,說給你做媳婦兒正正好。”
沈橋父子三個有意無意觀察著沈淮的神色,見他沒表現(xiàn)出任何反感和抵觸,心下松了口氣。
又聽他問:“什么時候辦酒?”
屋里霎時安靜下來,一大家人齊刷刷瞅著他。
沈淮失笑:“咋啦?不辦酒你們給我說媳婦兒?”
福大娘先咯咯笑起來:“我就說,當(dāng)年搶先定下阿羅準(zhǔn)沒錯,這么好的姑娘,哪有人不喜歡的,我就說阿淮保準(zhǔn)滿意,我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我能不知道?”
大伯母錢氏掩嘴笑道:“就你狗鼻子最靈,阿羅娘還沒放出消息,你就搶著把人定下來,早知你成日往小南山跑打的是這主意,我拼了老命也不會把阿羅讓給你。”
“得了吧,那會兒小溪才多大點兒你就給他說媳婦兒。”
“我就瞧得上阿羅,別說只大四歲,大了十四歲我也樂意。”
沈清見縫插針地和他三哥說:“你不知道,林嬸兒就和娘她們聊天時提了一句阿羅姐年紀(jì)到了,第二天小南山差點沒被說親的人踏平了。”
家里人很喜歡阿羅。
這在沈淮的意料之中。
沈家人最重知恩圖報,阿羅先后治好了他爺爺和爹的病,保住大哥大嫂的長子,讓他們懷上二胎。
這份恩情,就是讓他們給她當(dāng)牛做馬都行。
他娘一定要阿羅嫁進(jìn)門,恐怕是擔(dān)心她一個孤女,嫁到別家去受了欺負(fù)。若是以前,他娘未必好意思開這個口,現(xiàn)在爹能下地了,爺爺那邊的花費(fèi)也大大削減,他們家的日子應(yīng)該有所好轉(zhuǎn),比其他人家差不了多少。
沈淮微微抿著嘴角,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把阿羅夸得天花亂墜,尋了個間隙,把自己的想法說了說:“爺爺,我這兩年在外面,攢下一百兩銀子,還有六顆敵人身上搜來的寶石,我找當(dāng)鋪問過,一顆大約能賣一百八十到三百兩不等。”
兩桌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
在鄉(xiāng)下,這么一大家子人省著點花,一年的花費(fèi)頂多二十兩,再多的他們也掙不來了。沈淮出去兩年,不光帶回來一百兩銀子,還有六顆價值百兩的寶石。
沈鐘活了六十年,從沒見過這么多銀子。
沈家有家傳的木匠手藝,平時能靠打家具賣錢,只因為家里老爺子常年病著,錢拿到手里沒捂熱乎就花出去了,一年一年的熬下來,不欠賬算不錯了,哪還有余錢。
想到這銀子都是沈淮豁了命帶回來的,又忍不住心口泛酸。
“當(dāng)年我離家的時候,你們怕我在外面挨了餓,湊了整十兩給我,我爹拿了四兩,大伯給了四兩,爺奶從藥錢里硬摳出二兩,這些我都記著,如今我?guī)Я诉@些銀子回來,斷沒有私藏的道理。大伯那邊我給五十兩,爺奶年紀(jì)大了,我兩年沒在身邊盡孝,也給五十兩,那六顆寶石,我明兒就去兌了銀票,拿回來交給我爹保管。”
沈格連連擺手:“你一個娃子出門在外,我們做伯嬸的接濟(jì)你是應(yīng)該的,哪有往回要的道理?”
沈鐘和李氏也不同意:“我和你奶奶一大把年紀(jì),吃住都有你們小輩照看,要那么多銀子作甚?”
沈橋知道自己兒子慣是個有主意的,便道:“爹,大哥,先聽阿淮說完。”
沈淮接著說:“爺奶,大伯,這銀子你們必須拿著,這兩年我在戰(zhàn)場上摸爬滾打,若不是想著回來給你們盡孝,說不得就死在敵人的長刀下了,這是我孝敬你們的,你們只管安心拿著。剩下的錢,咱也別省著,咱們兩家的房子都破舊了,如今我馬上要娶媳婦兒了,沈清和沈溪年紀(jì)也快到了,到時候新媳婦進(jìn)門總要有個像樣的住處。等兩年小燦他們這一輩長起來,也得有自己的屋子。”
“我想著,拿出二百兩來,足夠咱兩家蓋新房了。當(dāng)年為了給爺爺和我爹看病,家里賣了兩畝地,我們拿出一百兩,不光把地贖回來,還能多買兩畝回來,咱家男人多,有的是力氣,再多幾畝都能種。”
鄉(xiāng)下蓋房子并不費(fèi)錢,就是鎮(zhèn)上的三進(jìn)小院買下來也就一百多兩,聽他說要拿出二百兩來蓋房,一屋子人都嚇了一跳。
沈鐘藥酒也不喝了,連連搖頭:“不成不成,打地基的石頭咱自己上山上打,蓋土坯房的土咱也可以到山上挖,蓋磚房就找村里的老張頭燒,買瓦片也找他,五十兩足夠,家具咱自己砍樹來打,二百兩不能這么糟蹋了。”
“要的,磚瓦都找老張叔買,給他一百兩,咱家最難的時候,老張叔自己吃不飽也要借錢給咱們買藥,這是還他的恩情。剩下的用來買米買菜,不能讓大家伙白幫咱們蓋房,兩餐飯得管上。”
即是為了這個,眾人也便不說什么,安靜地聽他說。
沈淮見他們沒提出異議,繼續(xù)道:“我明日買頭牛回來,秧苗長起來了,過段日子就要翻水田,再買個犁頭,用牛省力,還能幫著村里沒牛的鄉(xiāng)親犁地,對咱們家有恩的人太多,每家每戶去送銀子不現(xiàn)實,便把它落到實處,能幫的都幫一把。”
沈鐘看著孫子的臉,禁不住咋舌贊賞:“這樣不錯,你想得周全,出去一趟,比以前能頂事了。”
沈淮面上一臊:“爺爺您就別取笑我了,我以前能頂什么事,就是揮著拳頭嚇嚇杏林村的人。”
老爺子哈哈大笑,拍著他厚實的肩膀道:“你也知道自己以前是個混貨,行,爺爺不打岔,你接著說。”
“還有……阿羅的事。”他耳根子熱起來,不知怎么想起阿羅胸前白花花的軟肉,“我回來了,阿羅今年也十八了,蓋房子怎么也得等稻子種下,沒個三五月蓋不起來,這一拖就到年底了。她一直不嫁進(jìn)來,遲早要搬回小南山上,不然外面的流言不好聽,小南山終歸太偏了,她一個姑娘家住著不安全,我想,是不是早點把她娶進(jìn)門,讓她名正言順地住進(jìn)咱家。”
沈橋原以為他悶了一路,是不樂意娶阿羅,沒想到憋著這樣的心思,當(dāng)即笑咧了嘴:“成啊,你想啥時候娶?”
“下個月挑個好日子吧,小南山上的房子暫時別給她修了。”一旦修好,阿羅就得搬回去,今日是起火了,下回那混球再來,保不齊發(fā)生什么事。
沈橋和沈格同時皺眉,沈橋道:“怎的這么急?打家具的木頭都沒看呢。”
福大娘卻笑得沒了眼睛:“買啊,先買一套用著,等新房蓋起來,再給小兩口好好打一套,先把人娶回來是正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