矯健
我之前說過,邵禮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
不僅是因為第一個孩子總是會受到更多的疼愛,更因為他的腦袋。
他的腦袋曾經(jīng)讓大姑驕傲了整整九年,路上碰見熟人一開嘴就是“哎喲,阿禮這個臭小子這次考試沒考好,一百分的題他粗心大意只考了九十九”之類的,搞得大家都是很不想和她路上碰見,尤其是期中考試期末考試前后。
邵禮是很少在學(xué)習(xí)上花什么功夫的,用他的話來說,“有那閑功夫,我都打了兩局游戲了?!?br /> 他那個時候就覺醒了自己對于游戲深深的熱愛。
而人們似乎都更加屬意與這種看似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取得成就的小天才,于是總是默默無聞坐在書桌前學(xué)習(xí)的陸熙鎧,除了一句“踏實認真”和“笨鳥先飛”之外,也沒有得到過什么特別的夸贊。
大姑和二姑兩家住的很近,兩家的孩子也總是在一起玩,還經(jīng)常一起住,所以大人對兩個孩子從小耳提面命:放學(xué)后要一起回家,邵禮要幫陸熙鎧背書包。這項任務(wù)雷打不動,直到邵禮小學(xué)畢業(yè)上了初中,才終于光榮宣布“背書包專業(yè)戶”退休。
但陸熙鎧從小就有點病歪歪的。屬于男孩們的游戲他有很多都不能參加,即使其他人迫于邵禮的淫威一臉不情愿地讓他加入,他現(xiàn)在大了,也明白自己過去大概也就是去給別人添麻煩。漸漸地,比起和一群男孩上山下河,他似乎更加喜歡坐在書桌前安安靜靜的看一本書。
只是在邵禮意氣風(fēng)發(fā)的出門之后,他總是管不住自己的腿,總是翻過床,趴在窗子上看著他走出單元樓,一直走到樓的拐角不見。
邵禮對于這樣的狀態(tài)并不是很滿意,他皺著眉頭看著坐在凳子上的陸熙鎧。他太矮了,坐在普通高的凳子上,還要在凳子腿下面墊一本字典才能夠得上桌子。現(xiàn)在這個家伙正裝模作樣的端著一本注音版《魯賓遜漂流記》,一本正經(jīng)的在他的面前裝知識分子。
知識分子用文人特有的矜持口吻開口:
“你們?nèi)ネ姘?,我今天不想去了?!?br />
邵禮挑挑眉毛:“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
“你后半年就初中了說話怎么還這么…這么…”他這么了半天,也沒有想到合適的形容詞,于是把書放在桌面上從凳子上跳下來,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我今天找到了一本沒有看過的書,想……”
“你可算了吧,哪次我走了你不是可憐巴巴的趴在窗子上看。”他有些不耐煩了:“走不走?我再問一次走不走?”
陸熙鎧下意識的把書拿過來抱著,就像一個饑餓的人抱著面包,睜大眼睛做出兇狠的樣子瞪著他:“我沒看!不走!”
“小兔崽子你——”
邵禮的耐心消耗完了之后就會采用一些非常規(guī)的手段,但是因為對面前的人動手也許自己的屁股會被打得像發(fā)起來的面團,他竟然從來沒有真的對他動過手!
二十年之后,邵禮每每想起這件事情總是會被自己的自制力感動的五體投地。
于是現(xiàn)在他也只是提著他的胳膊把他扔到床上后開始撓他的癢。
在他一邊翻滾躲避一邊試圖抵抗之中,邵禮早就把書直接扔到床尾去了,令人難以呼吸的攻擊持續(xù)了將近一分鐘,停下來的時候陸熙鎧覺得原來有的時候連呼吸都這么奢侈。他像一條擱淺的魚一樣瞪著眼睛大口大口的喘氣,試圖怒視邵禮,在對方似笑非笑再次抬起手的時候立刻投降。
“別別別…”他急忙抱住邵禮還沒來得及抬起來的另一只手,模樣有些不情愿的開口:“…我以后都不想跟你們一起玩了?!?br />
邵禮不動,等待著下文。然而陸熙鎧怕他突然又兇性大發(fā),抱著他手臂的手死活不撒開。
邵禮等了半天也沒見著下文,于是提醒一般的抽了抽自己的手。陸熙鎧抱得更緊然后更加不情愿地開口:“你們跑得都很快…我追不上你們,每次都累的要命…我也不喜歡你們的玩法…去打街機游戲每次我都贏不了……”
可能是他自己也覺得挺丟人的,聲音越說越低,到最后房間內(nèi)又陷入了沉默。邵禮奮力抽出自己的手臂,他一手撐在陸熙鎧的頭頂探身去拿什么東西,陸熙鎧以為他又要開始新一輪的攻擊,還沒開始奮起反抗就被一本書砸在腦袋上。
“切,多大點事?!彼诌肿欤瑥拇采贤讼聛韽街弊叱龇块g,隨著大門打開的聲音,陸熙鎧聽見他的聲音從樓道里傳來,帶著有些空洞的回聲:
“那我要走了,鎧兒你在家看門?!遍T嘎吱地一聲合上卻沒聽見落鎖聲。果然,它又嘎吱一聲被打開,邵禮的聲音傳來:“吃什么?哥給你帶!”
原本還癱在床上生不知從何而來悶氣的陸熙鎧一個鯉魚打挺…失敗了,于是手撐著床板爬起來,跳下床,咚咚咚的跑到門口,頗有些氣勢洶洶的說:“我要麥麗素!還要小浣熊和火腿腸!”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再帶一個作業(yè)本。”
“這么多記不住,到時候記得多少帶多少了?!彼殃懳蹑z推進去,一邊帶上門一邊說道:“哥哥走了?!?br />
說實話陸熙鎧只聽見了第一個字,剩下的三個字被夾在了門縫里,和他下樓的腳步聲一起擠了又擠才擠進了陸熙鎧的耳道。
他打賭邵禮一定不是規(guī)規(guī)矩矩一級一級下的樓梯,肯定是一步好幾個的跨過去!
他莫名其妙有些惱火,想必不是因為邵禮沒有在他是否要出門的問題上表現(xiàn)出稍微的堅持,誰會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原因惱火呢。
他一邊暗暗詛咒著邵禮一腳踩空稀里嘩啦滾下去,一邊飛快地跑進房間,手腳并用翻過床,趴在了窗沿上。
三樓的距離,在邵禮起床遲了的時候甚至可以花不到十秒的時間走完,即便如此也沒有出現(xiàn)過一腳踩空的狀況。他看見站在樓下的邵禮好整以暇得等著他探出頭,朝他揮了揮手才邁著大步離開。
指不定還哼著歌。
噢好氣。
于是陸熙鎧拉開窗子,連紗窗也一并拉開,趁著邵禮還沒走過大樓的拐彎使出全身力氣大喊:“我還要酷兒的飲料?。?!”
陸熙鎧九歲的時候,邵禮十三歲的時候升上了市重點初中,全家普天同慶。
原因無他,因為邵禮是一個在旁人看來幾乎從來沒有在學(xué)習(xí)上下過哪怕一星半點的苦功夫的人。在其他小朋友們剛剛上學(xué),起碼還對這個叫做“作業(yè)”的東西談不上痛恨,甚至還有點喜愛的時候,邵禮會用兩根手指年這書脊,把胳膊伸直,甚至想時聞到了什么臭的東西一樣露出奇怪的表情。
他會翻著白眼把作業(yè)仍在桌上,小小的一個人像是在思考國家大事一樣,在高凳子上晃蕩著兩條腿,像是忽然覺得鉛筆無比好玩,橡皮散發(fā)著常人無法理解的吸引力一樣。半個小時過去了,本子上一片清清白白坦坦蕩蕩。
通常會換來大姑一聲石破天驚的“邵禮看打?。?!”
不用面對這作業(yè)本那張慘白如女鬼的臉,邵禮求之不得。看打時跳下凳子的動作太大,連木凳子都帶倒了。一時間兩道人影化作閃電,你來我往斗智斗勇,像是在進行一場別開生面的某種不知名體育舞蹈表演一般!
互相追逐,進進退退,彼此糾纏,機智交錯!君不見邵禮猛蹲抱頭躲過大姑劈手扔出的一只男士塑料拖鞋,君不見大姑一聲暴喝手中掃床掃帚一出如龍!
正端著一小盆自己家里剛做的紅燒肉走進單元樓的陸熙鎧剛走過了一樓,只聽見一聲巨響。他皺起眉頭把小盆放在樓梯的扶手上探頭去看,只聽見一段急促如同夏日驟雨拍打玻璃的腳步聲,交織著更加急促沉重的。
那頻率簡直讓絳州鼓樂的代表作《滾核桃》自慚形穢!那力度讓怪獸哥斯拉望塵莫及!
邵禮聽音辨距一門課早就成了一代宗師級的人物,他連回頭都不用,只是稍微感受了一下周身的風(fēng)壓,當(dāng)機立斷二話不說翻身爬上扶手。
陸熙鎧抬頭就看見縱身躍下的邵禮,他還沒來的及感受身邊重物落下掀起的風(fēng),覺得自己眼前一黑。
因為在后面窮追不舍的大姑一看小兔崽子要跑,抄起手中的掃床掃帚,呼喊著“站那!”用力擲出!
邵禮早就身經(jīng)百戰(zhàn),此時更是如同一代名將一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他一看走勢不好,隨手握住扣在小盆上的鐵蓋子擋在陸熙鎧臉前。鐺一聲巨響,鐵蓋被砸出一個深深的凹陷,塑料掃帚落在地上。
陸熙鎧覺得自己快要嚇尿了!他瞪大眼睛看著身邊手里還像舉著一面盾牌一樣拿著蓋子,神情肅穆的邵禮,覺得自己千言萬語在胸口,就是被喉頭一口老血哽住,一句都說不出口。
那不要臉玩意也沒在意自己手上有沒有灰洗沒洗手,伸手捻起一小塊紅燒肉放嘴里。
肉已經(jīng)有些涼了,周圍的油已經(jīng)冷成白白的一坨,味道說不上不好,但肯定比不上還熱著的時候。
他吮了吮手指,緊接著就用剛在嘴里呡過說不定,不,肯定還有口水的手在陸熙鎧腦袋上捋了一把。
“給二姨說肉咸了。”
他留下這樣的一句話就再次奪路而逃。
這樣的追逐游擊戰(zhàn)說不上每天,但至少隔天就會上演,你永遠不用擔(dān)心自己錯過了最精彩的那一場表演,因為下一次的表演會因為兩人的戰(zhàn)斗經(jīng)驗愈加豐富而更加精彩紛呈。
所以你能指望這樣的一個人考上什么好學(xué)校呢?
但他就是考上了。
不普天同慶還等什么?
大姑家因為邵禮成功地放了一顆衛(wèi)星,恨不得請戲班子唱大戲,大擺三天三夜流水席。
邵禮也很高興,以為自己可以風(fēng)光整整一個暑假。并不是因為自己靠上了一個好學(xué)校,而是因為零花錢突然增多,他做點別的事情——比如惹哭了陸熙鎧——也不會挨打,這種突如其來的親兒子待遇讓邵禮受寵若驚的同時大呼痛快。
但這種痛快并沒有持續(xù)很長時間。
因為他家里來了一個爭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