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客
二姑是一個雷厲風行的女人,講義氣窮大方——別介意,這并不是貶義詞——在單位頗有一把好名聲。
但這樣一個鐵骨錚錚的女漢子似乎并不會處理家庭瑣事,或者說在家里總是會表現(xiàn)出完全顛覆人印象的小女人姿態(tài),對于許多事情的忍耐力甚至會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二姑父早年是個類似賬房先生的人,是給單位管賬的,一手算盤噼啪一響,不消半刻就條理分明清清楚楚。后來電腦普及了,他也興沖沖的往家里搬了一臺厚重的臺式機,興奮的用手輕拍著電腦的主機給二姑說著“以后咱們自己家里也有電腦了!”之類的話。
隨著日子流逝,陸熙鎧出生。二姑父的興趣愛好似乎也漸漸發(fā)生了一些奇怪的變化。
比起打算盤更喜歡打電腦。
比起打電腦更喜歡打老婆。
有的時候能從樓上打到樓下,打他老婆如打狗。
陸熙鎧站在一邊大哭。
大伯和我爸曾經(jīng)抱著以牙還牙的心態(tài),去給他們的二姐討回公道,只是在之后遭到了二姑的嚴厲呵斥,說著多管閑事還不回家去。
雖然我至今想不通這樣的婚姻就算持續(xù)下來又有什么意義,但她始終承受著這樣幾近屈辱的折磨,也不愿意和那個男人離婚。
也說不上來是誰耗死了誰,二姑父再有一個硝煙彌漫的晚上,看也不看地上扭曲□□的女人,卷走家里的存折和現(xiàn)金,揮一揮衣袖,不帶云彩只帶錢的走了。之后很多年我們都沒有見過他。
家里一片狼藉,二姑整個人幾近崩潰,于是把陸熙鎧打發(fā)到了大姑的家里,自己去收拾家里槍林彈雨之后的慘象。
陸熙鎧這個時候并沒有聽從母親的話收拾東西去大姑家,也許整個人都嚇懵了,他連如同招牌一般地大哭都忘記了。他無意識的過去揪住二姑的衣服,用盡全身的力氣都不放手,用力直到指節(jié)泛白。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也許是因為二姑身上星羅棋布的淤青,也許是她欲哭無淚的神情,也許是家住六樓一躍而下就能讓一切都獲得結束。
二姑拽了兩次也沒把他拽開,于是放棄了。她抱住陸熙鎧,嚎啕大哭起來。一聲接一聲,上氣不接下氣。最后她突然放開陸熙鎧,沖向洗手間抱住馬桶不斷地干嘔,最后整個人失魂落魄的靠著馬桶坐在地板上。她將臉埋進手里,無聲的流眼淚。
第二天陸熙鎧就被送到了大姑家。二姑決定把自己家里重新裝修,自己要暫時住到單位上去。
“只有我們兩個也要好好的?!彼稳萦行┿俱?,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卻熠熠生輝。
于是邵禮做的,關于暑假如何去浪的夢,又被戳破了。
他被委派了帶著陸熙鎧一起玩耍的任務,說好的親兒子待遇立馬就被擼掉了。
而他看著面前的家伙,只能環(huán)著手,皺著眉頭做出一副兇惡的樣子,卻說不出一句苛責的話來。最后如同認命了一般,雙手捂臉,發(fā)出一聲音調奇怪的感嘆,苦哈哈的捋了捋陸熙鎧的頭發(fā):“走,哥哥上了初中就不怎么能和你玩了,鎧兒,最后再讓你黏一個暑假?!?br />
邵禮帶著陸熙鎧走街串巷,偶爾去看看他們家裝修進展,不過最常做的還是他打游戲機,陸熙鎧挺直后背端端正正寫作業(yè)。
孩子們放了暑假大人卻要照常上班,于是家里的常駐軍也就只有這兩個人。
今天邵禮打了兩局之后就不再打了,他一只手撐在桌子上托著自己的腦袋,歪著眉毛斜著眼看寫字的陸熙鎧。這次他來了之后好像有些束手束腳,也不像以前那樣稍微有什么事情就開始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我不高興快哄我”。
更像是把自己當成了“外客”。
嘖。
這個認知讓他有點不高興。
原來一塊錢一塊的電子表已經(jīng)更新?lián)Q代,換成了考上初中時候連同游戲機一起獎勵的新手表。金屬表帶剛帶著有些冰涼,很快就會被焐熱。他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快要三點了。
他展了展腰,從凳子上跳下來,繞道陸熙鎧背后本來想直接用手臂夾住他的脖子,又怕真的把他勒死,于是改用雙手穿過他的腋下,一用勁直接把他提了起來。雖然曾經(jīng)陸熙鎧也經(jīng)常遭受這樣的突然襲擊,但這個時候正是他精神如繃緊的弦一樣緊張的時刻,下意識的,他拼命地慌亂掙扎起來。
他揮手蹬腿,手中的鉛筆早就不翼而飛,拖鞋也甩到別的地方。
像是沒有料到會遭到這樣激烈的反抗,邵禮一時沒站穩(wěn),兩個人都齊齊倒在了床上。想要壓制陸熙鎧對于邵禮來說簡直易如反掌,不僅僅是因為十三歲和九歲年齡導致的體力差距,更有個人因素。哪怕兩個人同齡,甚至邵禮要略弱于陸熙鎧,他都有辦法讓對方跪地求饒,更別說是現(xiàn)在的狀況。
但是他并沒有選擇自己一貫的粗暴的手段。他背后緊貼著床,雙手緊緊的箍著亂蹬亂踹的陸熙鎧,一言不發(fā)。
多日以來壓抑的情感似乎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口,他的動作有激烈慢慢變得遲緩,到最后完全癱軟下來。他開始小聲啜泣,聲音漸漸變大,到最后與往常無二,甚至要更加猛烈的嚎啕。
可能大哭要消耗的能量要比一般情況多得多,他端坐在書桌前的時候也沒覺得今天這么熱。他全身大汗淋漓,像是剛剛掉進了水盆里一樣。眼淚迷得眼睛都有些睜不開,臉上的皮膚也覺得十分干燥緊繃,他甚至覺得自己好像因為能量消耗過大而有些犯困。
“...你就會欺負我…”他看著似乎也有些消耗過大的邵禮有些恨恨的:“為什么要欺負我呢!我又哪里惹到你了!”
“屁話,摸著良心我還沒正兒八經(jīng)欺負過你呢——咱們兩個出去什么時候你掏過零食錢?”
一句話就被打回了原形。
于是陸熙鎧不再說話,開始專心的哭。
邵禮覺得一個男孩身體里竟然能有這么多水,到現(xiàn)在還沒有流干,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還在哭。
他看著陸熙鎧好像有越來越委屈的架勢,覺得自己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也許讓他當個憋屈的外客也好過現(xiàn)在哭了大概半個小時還沒停止。
邵禮覺得絕望到窒息。
他以為陸熙鎧能這樣一直哭道大人下班,然后問清楚原因之后請自己吃一頓結結實實的竹板炒肉,然而事實總是出乎人的預料。
陸熙鎧一邊哭一開始結結巴巴坑坑絆絆的說話。有些顛三倒四邏輯不清,但始終沒有停止,一直在低聲的說著。
從自己在睡覺的時候聽見客廳傳來動靜開始,一直說到了第二天被送到這里。
“...我又不,不想過,過來…萬一我媽媽也,也不見了…嗚…”
他絮絮叨叨的說著,邵禮始終一言不發(fā),一直到他話都說完,眼淚流干之后,手臂一伸,把快要掉下床的陸熙鎧往上提了提:“我困了,陪我睡一會?!?br /> “我不…”
微弱的抗議被捂進了被子里,邵禮關上房間門,悄咪咪的拿出空調遙控打開空調,聽著機器開始運作的嘩啦啦的聲音小聲說道:“別跟我媽說我蓋著被子開空調啊?!?br /> 兩個人橫躺在床上,感受著空調吹出一陣一陣有點滲的涼風。陸熙鎧把兩只胳膊也收進被子里,鼻音濃重的問:“你調了幾度?。俊?br /> “十六,反正我們蓋著被子。”
那個時候那人還不知道說媽的智障,陸熙鎧的一句“神經(jīng)病”在胸中醞釀許久最終還是沒有講出口。他把被子攏到下巴上,皺著眉頭說了一句“隨便你?!?br /> 一時間室內安靜的只有機器嘩啦啦和風吹過的聲音,邵禮和陸熙鎧都沒有枕頭只能平睡。對于空調溫度不適應,陸熙鎧側過一點頭,像是想觀察邵禮睡著沒有,要是沒有就讓他把溫度調高一點。
邵禮雙眼緊閉,要不是胸口起伏規(guī)律,儼然一副死了的模樣。
噢好氣!
陸熙鎧往過湊了湊,小聲:“哥哥,你睡了嗎?”
邵禮不說話。
他又往過湊了湊,聲音大了些:“哥哥你睡了嗎?”
邵禮聽不見。
陸熙鎧掀了被子,揪起邵禮的耳朵,氣沉丹田:“sh……”
沒有后續(xù)了。
像是感應到了危機,邵禮翻身而起一把捂住他的嘴,眼神還有些迷蒙,口氣非常不耐煩:“你想干嘛?!”
“冷死人了把空調調高點!”
“你不會自己去??!”
陸熙鎧愣了愣。
對啊,可以自己去啊。
他一時覺得有些尷尬,又有些拉不下臉,于是一邊唾棄自己是個白癡,一邊干脆重新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只蟲:“那隨便你!凍死你算了!”
他感覺到身邊一陣蠕動,夾雜著邵禮極不情愿地嘟囔??照{滴滴滴的響了幾聲之后,迎頭吹過來的風終于是正常的屬于涼爽的范疇了。
空調和棉被的標配總是最容易激起人的倦怠,半睡半醒之間,陸熙鎧艱難轉體一百八十度,看著已經(jīng)毫無睡意,開始打游戲的邵禮。
“哥哥,你睡了嗎?!?br /> “沒呢,不瞌睡了?!?br /> “你別上初中了,留級和我一起上吧?!?br /> “開什么玩笑,那明天我就得給我媽挫骨揚灰?!?br /> “那我來考你上的學校吧?!?br /> 他迷迷瞪瞪的看著邵禮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頭嘿笑了一聲:“等你上了初中,我都高二了?!?br />
那怎么辦呢?
那不是就算我放了衛(wèi)星都永遠追不上你了嗎?
我還想和你一起去帝都上大學呢,這下可怎么辦呀?
可能是太困了,也可能是這個問題太深奧,陸熙鎧覺得自己的眼皮越來越重,腦袋昏沉的沒有辦法再想其他東西。但有一句話卻突破了沉重的睡意與昏沉,頑強的通過傳入神經(jīng)一口氣傳送到了大腦皮層。
他聽見邵禮與平常無二的吊兒郎當聲音:
“追上我干什么?”
他聽見他說。
“你叫一聲哥就行了?!?br />
只叫一聲哥就行了?這么簡單?
他不滿的哼了兩聲,輕輕地叫:
“哥哥?!?